招财猫

2021-12-24 00:39大仓
辽河 2021年12期
关键词:麦克安妮妹妹

大仓

出了地铁站口,禇小菊沿着一条草地间的小道儿斜穿了过去。不远处就是自己租住的慧琳小区。月牙如钩,这城市里倒显得宁静了许多。林立的高楼孤傲地矗立在黑夜中,层层叠叠的窗户俄罗斯方块般地叠向高空。昏黄的路灯下,几棵香樟树在灯影里摇晃着。天空与稀疏的几颗星星相接,仿佛在窃窃私语。

禇小菊觉得有些反胃,便蹲了下来,可她只是干呕了几下,什么也吐不出来,胃部便有一阵火烧火燎的悸动。她今晚只喝了两杯红酒,并没有喝多,可她的胃却格外难受。

她知道楚天鹤又是在消费她。每当碰到了不顺心的或者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儿,楚天鹤总爱拉着自己来到这间不起眼的小酒吧。小酒吧平日里生意冷清,没有大酒吧那种人声鼎沸的聒噪,很适合私密交谈。而每次来,她俩都会点一瓶红酒,找一个昏暗的角落坐下来,聊上半夜的私密话。

今天离下班还有几分钟,楚天鹤便满面春光来到了禇小菊的眼前,说:“好久没一起坐坐了,老地方?”

同事小雪看似有些尴尬,她腆脸说:“领导,咋这么偏心?”小雪说这话的时候,其实内心并没有半点儿恼恨,化解尴尬罢了。

楚天鹤看着小雪,说:“要不——你也来吧。”

小雪听出来了,楚天鹤说这话的时候,“要不”这两个字迟疑不干脆,匆忙之中难掩有些不情愿。

小雪说:“不了,老公今晚加班,婆婆和孩子都眼巴巴在家等着呢。”

楚天鹤便对小雪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在楚天鹤说想一起坐坐这话的时候,禇小菊似乎已经猜到了楚天鹤为什么要拉自己去喝酒。麦克的女人今天又来公司啦,和他大吵了一架摔门而去,没人知道他们吵了什么。而后,麦克便打电话把楚天鹤约了过去,两个人又私密地待了足足个把小时。

一个成熟的女人,就是碰到了多么尴尬多么悲伤的事情,她也总能微笑从容地不露一丝的痕迹。从麦克的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楚天鹤是满面微笑的样子,邀约禇小菊的时候,楚天鹤还是这个样子。

这晚,楚天鹤点了一瓶有点年份的拉菲,不便宜也不很贵。要结账的时候,楚天鹤倒是硬把着禇小菊的手不放,任由她结了。这晚,两杯酒下了肚,禇小菊这才隐隐约约地感到:麦克和女人吵架,果真和她楚天鹤有关。

女人的心眼窄小,有时候很敏感,也很准确。楚天鹤坦率地说,她没觉得自己有多冤枉,因为她对总监麦克的确是有那么些好感,两个人之间到了无话不说的地步,甚至也多多少少有那么点儿暧昧。

麥克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麦克是他在国外就读时的名字,可他回国后,在场合上还喜欢用这名字。只有在公司需要签字的时候,他的笔端才会停滞那么一两秒,仿佛想起该签上自己的大名:张亚洲。

楚天鹤说起了那次她和麦克去武汉参加一个产品推介会的事情。当时他们正碰上了疫情爆发。在封城的那些日子里,两个人出不去又回不来,整天窝在一幢楼里,煲电话粥。两个人聊的时间长了,话题自然就很多。麦克聊到了自己的家庭。楚天鹤聊的是大学里自己至今难以放下的那段初恋。

麦克说老婆齐芳和自己在国内一个大学毕业的。后来,麦克去了美国,读了几年的博士。毕业后,他本想留在美国发展的,可眼见着自己和齐芳都将过了最佳婚姻年龄,而且齐芳又是那么执着地一直在等着自己,于是麦克心一横就回来了。可回来的那几年里,一开始总觉得缺少些激情,过得并不像以前恋爱时幻想得那么幸福。

第二年,他们就有了宝宝,一个叫嘉琪的女孩子。丈母娘也随之来到了家里,丈母娘对嘉琪可算得上是无微不至,从襁褓中到幼儿园,再到现在的小学三年级,都是丈母娘一个人抱着牵着一路走过来的。

丈母娘是上海人,一个寡居多年的上海老女人,说话有些嗲声嗲气,心眼儿小,心机重,性子有些脆弱,见不得人哪怕是一丁点儿的脸色。

记得有一次回家,麦克脱掉了衬衣进了卧室。丈母娘依旧殷勤地将衬衣接了过去。可不一会儿,老婆齐芳就拿着这件衬衣进来,指着衣服肩膀处的那个血红的口红印儿要他解释。麦克心中无鬼自然不怕,只是淡淡然然说了一声“我也不知道咋弄得”,就没有了下文,依旧赖在床上看手机。麦克知道,这事儿是越描越黑。

齐芳怒了,先是狂风暴雨般狂躁了一阵儿,然后就是破口大骂。最后丈母娘进来,赶走了齐芳,自己鸟语般地和麦克叨叨了很久。这次,麦克唯一能听懂的就是“这世界花花得很,男人得学会自重,这样才能有自尊”。

也就是从这一天起,麦克和齐芳有了裂痕,而且各自压在心底。这场旷日持久的冷战,就像北冰洋上的冰裂,如果没有外力不会再裂,却也难以缝合。

麦克说,后来他还是竭力回忆了他那一天的行程。他觉得有一个细节让他觉得有些可能,那天晚上下班乘电梯,和公司的一帮女孩子碰头了,叽叽喳喳整整一电梯间的女孩子。见麦克进来,大家一下子噤若寒蝉,谁也不说话。麦克站在最前排,面对着电梯门,他努力不去看不去想后边,但仍然觉得身后凉飕飕的。

麦克想:这口红印儿说不定就是那个时候哪个女孩子恶作剧故意印上的,或许是大家都在挤的时候哪个女孩子一不小心蹭上的。他至今清楚地记得,那天的那些女孩子有些诡异。等他走出电梯,听见身后像是洪水冲开了闸门,“哇”地笑成了一团。

口红这事儿让麦克觉得自己确实有些冤枉,更有些疑惑。这些事儿都是麦克在武汉隔离的那些日子里告诉楚天鹤的。而楚天鹤又在今天晚上告诉了禇小菊。

禇小菊至今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会被楚天鹤盯上,成为她的闺蜜的。

楚天鹤是自己部门的顶头上司。但一件事儿令禇小菊看不惯她:部门一共五个人,有两个常年在外面出差,平日里说是部门开会,也基本就是她禇小菊和小雪两个人。每次开会,楚天鹤先是连呼自己“哀家”咋咋的。每逢听到这些,禇小菊就浑身不自在,这哀家也能随便称呼?

而独自面对禇小菊一个人的时候,楚天鹤又总自称是“本家”。禇小菊和楚天鹤本是两个不同的姓,虽姓氏读音相同,可压根儿就不是一家,五百年前也不是。

禇小菊心里明白:这是经理在和自己故意拉近呢。

今晚两个人一起落座的时候,禇小菊就料到了今晚的话题。楚天鹤先有些醉意朦胧,话也开始多了起来,禇小菊这才验证到自己第六感官的灵验。

这天晚上,楚天鹤除了流露出和麦克有那么点暧昧外,更多是想表白自己并没有想破坏人家的安宁。她甚至腆着脸,自言自语地说,大家都这么互有好感,相互慰藉,该多好!

作为对楚天鹤掏心掏肺的回报,禇小菊也聊了聊自己。过了下个月23日,禇小菊就年满32岁了,皇上不急太监急,家里人先抗不住了。

在地上蹲了这么长时间,禇小菊觉得好受了一些。她看了看眼前的草地,嗅到了草地芳香,又想起了健健。

健健是她捡来的一只小流浪猫。今晚她蹲的地方就是她和健健生死相交的地方。那天晚上加班,回来的时候也是这么一个景色。禇小菊沿着这条充满诗意的小道匆匆而来。她听到了一只小猫咪声嘶力竭的声音。她打量四周,很快就发现了蜷缩在草丛里的健健。健健正绝望地围在一只大黄猫的尸体边儿哀鸣。

这晚,禇小菊将健健抱回了宿舍。这一晚,健健也在禇小菊的怀里待过了瑟瑟发抖的一晚。

禇小菊进门来,健健第一个扑了过来,撒着娇要禇小菊摸摸头。禇小菊进了房间,放下了背包,用脚推了推床边儿的塑料凳子,算是腾出了一个地方,在床边儿上坐下来。

禇小菊推开了健健,一把捞过了还在身边犹豫的大猫安妮。从床头的抽纸包里顺手扯出了一张白纸,先是麻利地擦了擦安妮的眼泪,然后从床头拿起一个小药瓶子,给安妮点着眼药。

安妮虽然有些挣扎,却也还在可控范围内。禇小菊懂得:它的挣扎只是象征性的。

安妮是一个纯种的名贵猫,却患有眼睑外翻。同事亮子给她的时候还真不知道。禇小菊只知道这是亮子从宠物市场花了两千多买来的。买回来还没几天,亮子就带够了。亮子说什么也要把安妮送给禇小菊,而且反复声明分文不收。

禇小菊不是可怜安妮,而是可怜亮子。亮子这么一个大大咧咧的小伙子,他怎么会有耐心带这只猫呢?看见安妮整天以泪洗面,禇小菊还认为是亮子照顾不周。可禇小菊好生伺候了好长一段时间,却仍然没见好转,便带去宠物医院看了医生。医生告诉禇小菊:这是一种先天性生理缺陷,这种病发生概率不高但也不少,是猫与生俱来的,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做眼睑修复手术。

禇小菊在手机上扒拉一下自己的工资卡,发现她的工资卡里仅仅够这次的手续费。这个月她缴了水电费,给爸爸转过去一千买猪崽儿,又给妹妹汇去了六百生活费,楚天鹤拉自己出去的那次还花了四百多,还有……还有……可禇小菊还是毫不犹豫地给安妮做了修复手术。

她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弟弟。妹妹褚小荷好在还有些听话,属乖乖女的一类,现在已经是一名大三的学生了。而弟弟就有些让全家人格外揪心,也更让父母伤心。都说棍棒底下出孝子,可禇小菊眼见着爸爸拿着根小棍儿,从小学一直敲到高二,也敲不动了。爸爸腻了,不敲了,弟弟也干脆躺平不学了。

弟弟先是跟着远方的四叔去北海拉鱼贩鱼,可弟弟吃不了苦,也挨不了鱼腥气,便说啥也不肯去了。

弟弟又开淘宝店。弟弟可谓是一个泡妞高手,网上和一个个小姐们儿打得火热,但生意却是一塌糊涂,货卖得不多。一个月里他只接了十几单,其中有一半还被退了回来。

前些日子父亲来电话,说弟弟恋爱了,是邻庄的一个小姑娘,两个人同岁。父亲还说,他和娘都偷偷去看过这个女孩子,模样儿怪俊的,比弟弟强。

记得父亲这次给禇小菊打电话,先是高高兴兴地说了这件事儿,然后叹了一口气说:“唉,咱家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你妈有病,下不了地,里里外外全靠我一个人……前些年,家里的那点儿家底儿都供你上大学了,后几年紧接着又供你妹妹上大学,现在你弟弟又谈上恋爱了,这定亲的彩礼,逢年过节的走动,还有你还得隔三差五地给弟弟个仨瓜俩枣的,让弟弟领着媳妇到城里看个电影耍耍感情啥的,这也需要不少。”

父亲说了以上这些,没好意思深说下去,撂下了一句“就这些,你得节省着花”,就匆匆挂掉了电话。

提起弟弟褚家山,禇小菊就觉得有些气愤。当年父母为了要这个男孩,可谓是挖空了心思。先给自己办个残疾证,找个借口生三胎,不罚款。可事儿不仅没办成,反倒被办事儿的坑了不少一笔钱。父母接着又想将妹妹送人。本已经找好了人家,可妹妹天生伶俐,哭着闹着死活不去。无奈,父母只好作罢。眼见着母亲的肚子一天天吹气球似的鼓胀起来,父亲只有东跑西颠,最后也没有凑够三胎的罚款,就死猪不怕开水烫了,由它去了。

想起父亲在觊觎自己的钱包,禇小菊就觉得有些心虚。禇小菊毕业后,先是到一家医疗器械企业做了两年的试验,后来觉得自己年龄逐渐大了,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龄,害怕整天跟这些试剂打交道,危害了健康,于是就辞职来到了现在这家公司。

跳槽本来是应该涨工资的,可禇小菊的這次跳槽伴随着跳行,缺少相关的工作经历,所以不管她在这行当里干了多长的时间,到了另一个新公司,从事一个新的行业,她就是一个新手,工资也不得不跟那些刚毕业的学生娃儿一样从头开始。所以连续几年来,禇小菊的银行卡也存不下多少钱。

禇小菊第一次出来租房,是跟别人合租的。六十几平方米的地方,住了姐妹三个。她是最后一个搬进来的,自然也是住最暗最小的那间屋子。

禇小菊也不是没有算过,租这样的房子,按租金除以平方的单价来算,简直贵过三星级的大酒店。可她一个穷学生,刚刚跨出校门不久,能有什么法子呢?只要省钱就行。于是,她也就凑和着住了下来。可谁知,和她合租的那两个姐妹又不知是从事哪种行业的,昼伏夜出。她们那神神秘秘的举止,禇小菊至今想想就有些害怕。

多亏亮子送的安妮,禇小菊总算是有了个能跟她说话的伴儿。

平日里,安妮也被关在这间小黑屋子里,吃喝拉撒也一并就地解决。为了帮助安妮解决拉撒,禇小菊特意买了一个塑料盆,里面堆满了砂子。好在安妮也算乖巧,不管屙了尿了,自己都会很自觉地到这塑料盆里解决,然后自己扒沙埋下。网上卖的猫砂能吸臭,放在房间里味道也不大,可禇小菊舍不得给安妮买猫砂。每隔三天她都得端着个猫屎盆子,先把埋满了猫尿猫屎的旧砂倒进垃圾桶里,然后再到小区边儿上的工地上偷点黄沙端回来。累归累,禇小菊总算有了个依靠。

安妮不仅为自己带来了乐趣,也为自己壮了不少的胆儿。要在以前,只要一回宿舍,除了匆匆下厨房做点吃的,禇小菊一般就是窝在床上看书。她的床上堆满了书籍,其中不少是在她大学毕业的那年,从同学丢弃的书堆里捡来的。还有她工作之后从网上购买的几套。书不少,却一本本都被禇小菊翻了个底儿朝天,因为她只要是回宿舍,没地儿转悠,就只能窝在床上看书,天天如此,日复一日,幸好这时候开始有了安妮。

禇小菊租的第二套房子还是和别人合租。

这次房间大了一点儿,大概也就有个八十多平方米的样子。和她合租的原来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原来素不相识,也是网上碰巧合约的。后来,也许是两个人都觉得孤男寡女一间房子里进进出出有些尴尬,就又约了禇小菊。可没出小半年的工夫,那一男一女竟然搬到了一起居住,成了恋人。

禇小菊放下安妮,搂过可怜巴巴瞪眼看着自己的健健,安抚了一下她那颗被冷落了的心儿。禇小菊觉得最容易满足的就是这健健。这不?只抚摸了短短的几分钟,健健竟然偎依在自己的怀里打起了呼噜。

妹妹来电话了。禇小菊不用看就知道是妹妹的电话,因为她给设置了特殊的铃声——一个稚嫩甜甜的猫叫。禇小菊觉得这声音很适合用在妹妹这儿。

妹妹气喘吁吁的样子,“姐哎,爸去你那儿了没有?”

禇小菊有些疑问:“他来干嘛?再说他又不知道我住在哪儿,怎会来这儿?”

“爹是被咱那弟弟气糊涂了,爹说这会儿他铁了心不管了,还说他就想出去走走。”

褚小荷还说,娘不见了爹,才让邻居大伯打了电话问她的。

禇小菊有些担心起来。禇小菊有些疑惑,她住的地方从来不会告诉家里人,妹妹怎么会知道?褚小荷最后又吞吞吐吐地说:“爹向我要了你的地址,我给了。”

禇小菊更疑惑了。妹妹有些歉意,苦笑着说:“你忘了,上个月你还给我寄了一双鞋子,我就把快递上的地址念给他了。”

禇小菊有些着急。妹妹补充说:“不过我给爹说了,说姐住的地方常搬家,也不一定准确,你去的话一定千万提前联系一下。”

禇小菊此时倒有些平静下来。妹妹那边却着急起来,“姐,你可得抓紧点儿,抓紧点儿找找,爹就连咱的小县城也没去过几回,那些大城市更……”

随后妹妹又发过来一个邻居大伯的电话号码,让她有什么事儿就先打这个电话,先告诉他,他再告诉娘。

禇小菊说:“我知道弟弟的手机,咋还用打给别人家?”

褚小荷急了:“娘说弟弟去媳妇家了,一个多月也没见到影子了,你就按我说的,娘说家里人的电话他根本就不会接!”

放下电话,禇小菊赶紧拨了父亲的手机,手机关机。禇小菊心想:但愿爹这是在赌气,但愿爹哪儿也不会去。

禇小菊熄灯躺下,将凑过来的健健推到了一边。

窗外有或明或暗的灯光照进来。伴随着夜空中飞机飞翔的声音,这城里的夜空越发变得空空荡荡,遥无边际。禇小菊仿佛觉得自己就是这漫无边际中的一只小蛾子,飘荡着,于是她便愈发恐惧起来。黑影里,禇小菊见两只猫又皮打皮闹地满屋子乱窜。先是安妮“嗖”地一声从自己的头上跳过,接着就是健健跟着追了过来。健健一跳,竟然踩到了自己的头发。

禇小菊有些烦。就在安妮刚刚再次掠过自己头上的那一刹那间,她狠狠地在安妮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安妮“喵”地一声钻到了床底。健健倒是看懂了什么,蹑手蹑脚地从床边溜了下去。两只猫好久再也没有了动静。此时,屋子里安静了许多。

这一夜,禇小菊几乎一直瞪着眼,瞅着天花板。好在明天是休息日,也不用起早上班。平日里,每逢星期六,禇小菊都可以这么美美地赖床,躺上大半天,直到肚子“咕噜咕噜”发表意见了才肯起来。

禇小菊又想起了自己眼前的处境。她的眼前又浮现着楚天鹤那被高档化妆品包裹下的一脸苍白的样子。楚天鹤一喝酒就单纯,傻傻地笑着,还像自己妙龄十八似的。这天晚上,楚天鹤还告诉禇小菊,“真要是麦克的妻子没完没了地闹,我打算辞职,另找一家公司。”

“我要是走了,你来当部门经理。”见禇小菊有些疑惑的样子,楚天鹤笑了笑说,“我说的是真的,你跟了我好几年了,能力足够,姐会在背地里帮你。”

说这话的时候,禇小菊的眼睛迷离着,“我在总监那里说话还算是有点分量的,不看僧面看佛面……谁叫咱俩是这么贴心的姐妹儿呢。”

对于升职,禇小菊听得多了,而每次她只当是一阵耳旁风。在以前的公司,老总也不下十几次暗示过她这样的话语。可禇小菊就是没有等到过一个真正的结果。为啥?她禇小菊咋会知道?她想就凭着和麦克的关系,她楚天鹤在这里顺风顺水,她肯另辟天地?

不过禇小菊也知道老板似乎对自己也有印象。就在前天,她在电梯上还碰到了老板,老板正送客户。

碰见老板,禇小菊有些心慌。可既然碰到了,她又不能把伸进電梯间的脚再抽回来,于是禇小菊只好硬头皮故作镇静地走了进去。

老板见了禇小菊,笑了笑,问了句:“禇小菊吧?”

禇小菊点头,身子往前一欠,嘴角上露出了一丝微微的笑,算是打过了招呼。

“我知道你呢,不错,好好干。”禇小菊不知道老板这句话是否有心。禇小菊只能用微微欠身和微笑点头来回应。说完这句后,老板又继续和客户嘀嘀咕咕地说起上市融资的事情。作为一个老员工,这些话禇小菊全都听得懂。

当时,禇小菊心里好紧张。禇小菊和老板接触的机会不多。她甚至怀疑老板是怎么关注到自己的。想着这些的时候,禇小菊觉得脸颊有些躁热,头脑也一下子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禇小菊还在梦里,就有人来敲门。

禇小菊有些烦,翻了一个身,用枕巾缠了脑袋,捂住了耳朵。禇小菊真想破口大骂,自己这一夜本来就被折腾得没怎么睡好,刚刚想迷糊一下,谁这么讨厌!

禇小菊有恋旧的情怀,自己已经从那个狭窄的居室里搬出来好长时间了,可还是会时不时地想起那里。她想起那些昼伏夜出的小姐姐们,毕竟她们在这个社会里也算不上什么坏人。禇小菊又想到了现在,现在人家二房东可是一对准小夫妻呀!人家不也是提前跟自己打过招呼,下个月就请师傅来装修新房吗?想到这里,禇小菊醍醐灌顶一般,咕噜一下子翻身起来,她突然想起了妹妹昨晚上打电话告诉她的那些事情。

莫非父亲真地来了?果真!

敲了门,见没人开门,父亲正蹲在楼道依着楼道墙根儿吸烟。

见开门的正是禇小菊,父亲疲惫的脸上溢满了微笑。“啊啊,总算找到了。”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声小得几乎是自言自语。

也不知咋地,禇小菊脱口叫了一声“爸爸”。这一叫,禇小菊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着实也让父亲吃了一惊。在家里,禇小菊和褚小荷姐俩一向是不叫“爸爸”的,因为娘反对,都得叫“爹”。娘说,这“叭叭”的,唤猪呢?禇小菊知道,在他们老家,唤猪起来吃食或咋地,大部分也是这么叫的。娘也不许禇小菊和褚小荷姐俩叫“妈”,因为她觉得这是城里的公家人叫的。记得有一次,褚小荷反问弟弟褚家山咋就能这么叫,娘只说了一句:“弟弟是男人,和你们不一样!”

父亲“唉”了一声,随着进了禇小菊的卧室。

因为人家那准两口子还没起床,尽量要减少些走动,减少些动静。禇小菊示意父亲掐掉烟头,父亲便狠狠地猛吸了一大口,憋在胸里,然后不情愿地递给了禇小菊。禇小菊接过烟头,走进了洗手间,丢进坐便器里,“哗”地一声冲掉了。禇小菊走进了厕所的那一刻,父亲将烟吐了出来,屋里顿时烟雾缭绕起来。禇小菊赶紧打开了阳台上的窗户,两只手在空中不停地划拉着。

站在自己的房间里,父亲有些诧异。他环顾了一下房间,再看看站在眼前的女儿。因为疫情,女儿又一年多没回家了。不是女儿禇小菊不想回家,是他不让回。因为疫情还没结束,不管是回去还是回来,都得隔离,期间还得去做几次核酸。

父亲看着女儿,久久没有说话。

安妮大了,见来了生人,躲在床底大气不敢出。健健就不一样,它几乎是忘了昨天晚上挨的那一巴掌,从床底钻出来,伸着懒腰,“喵喵喵”地叫着过来讨喜欢。

父亲瞅见了,问:“就这腚大的地方,还能养猫?”

禇小菊笑了,指着床底哂笑地说:“还有一只,两只。”

父亲瞪大了眼睛,吃惊的样子,然后苦笑起来,“还……还……两只?就这么点地方,你当是咱家里,屋前屋后东间西间的,咋弄?”然后父亲又疑惑地说:“怪不得工作好几年了,也没见你剩下多少钱。”

禇小菊有些尴尬,却笑了,说“俺弟弟花了我不少,都是我打他支付宝上的,还有俺妹妹的生活费,都是我微信转的。”父亲便不语了。

禇小菊笑起来:“俺这儿就这风俗,家里养猫招财,招财猫,招财猫,猫多财才旺。”禇小菊不知道当地有没有这风俗,她也是灵机一动,随口说出来的,安慰父亲呢。

父亲还是没说话,手指在衣兜里搓揉着。

禇小菊知道父亲的烟瘾又上来了。在他们老家,父亲高兴了抽烟,心情坏的时候抽烟,不好不坏的时候也抽烟。反正,老烟民啦,烟不轻易离手。禇小菊没好意思拉过父亲的手看看。但她确信,父亲夹烟的那两根手指,一准比以前还黄,像是一截枯干了许久的老树枝,老皮老肉皱皱巴巴、焦黄焦黄的样子。

禇小菊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有些悲情,“再说,我每次回到宿舍,有这猫陪着,我不孤单,也不寂寞。”说这话的时候,禇小菊故意装出高兴的样子。

父亲说话了,“那就养……一只呗。”

禇小菊这回儿真笑了,说:“那我上班了,一只猫,就这间小屋,岂不会更孤单?”

父亲说也是,那就养两只吧。

禇小菊怕父亲心疼,忙着解释,说她养猫不费太多的钱,两只猫,一只是同事送的,一只是自己救下的,都没花钱。她说,她的猫吃不惯猫粮,也没见过小零食,她禇小菊吃啥就给它们吃啥。怕猫尿猫屎有味儿,她平日里多开窗户,三天换一次猫砂,也都是小区西边儿建筑工地用完剩下的,免费。

禇小菊还想说些什么,父亲倒有些焦躁不安起来。他抬起手看看手腕上那块三十多年的老机械表,说,我也该走了,人家大巴等着,别误了赶不上。

禇小菊的眼泪几乎一下子要流出来。有一年年假回家,她沒抢到火车票,坐过一次。光说是这大巴价格便宜,可坐上去用不了半天,你这这浑身上下就会被颠簸得散了架。

父亲起身拍拍屁股要走,禇小菊有些急了,说:“等一会儿,就这阵儿,卖早餐的还不一定出摊儿。”

父亲咧嘴笑了笑:“我来的时候挺早,也知道你们这些城里的孩子起得晚,就趁早在楼下吃了……油条刚炸出来的,软和,大城市里的油条就是香。”

禇小菊知道父亲这次不一定撒谎。从妹妹给自己打电话算起,到现在也足有八九个小时了,还有加上父亲离家出走母亲没有发现的那段时间,怎么算下来也得二十几个小时,不吃点儿什么,父亲一定会扛不住的。

父亲转身的一刹那间,禇小菊就想哭。因为她看到了父亲背后那几道深深的印子,这是父亲在公园排椅上躺过的痕迹。

父亲走出了家门,禇小菊跟着送了出来。父亲一边走一边说:“也是,养两只猫也好,你们起码都有个伴儿。”

禇小菊跟着下来,没有说什么。

禇小菊告诉父亲,等她做完了这个项目,再换工作的时候也好找工作,工资也可以往高里要一点,家里的条件也会跟着宽裕一些。禇小菊还说,不是她不想回老家发展,是她真的不能回去。这里的机会多,老家县城里没有这样的企业,她回去了,就更没有出头之日了。临了,禇小菊又试探着说:“要是您同意的话,妹妹毕业了,我也想让她过来,俺俩租一套房子住一起,一起照应着一起打拼。”

这次,父亲盯着禇小菊看了许久,没有说什么。盯完小菊,父亲继续回过头来走路。下到楼底,禇小菊还在试探劝父亲,“我给你网上订一张高铁票咋样?几个小时就能回家。”

父亲回过头来,对着禇小菊说:“我已经买了回程票了,先给人家钱了,不能白瞎了,这人啊,咱得讲信用呢,人家老板准点儿在那边的马路边儿上等着呢。”

父亲还说,坐高铁得转车,自己怕回不了家,坐这趟大巴,在村后公路的边边儿那就能下,三四里地,近不少,一脚就能到家。

禇小菊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父亲却说:“看过你了,我也就满足了,我这次来就是为了看看你,家里也都挺好,真的没有别的事情。”

禇小菊竟然默默流起泪来,目送着父亲远去。

回到宿舍,禇小菊整理了一下床铺。这是她这么多日子里星期六起得最早的一次。就在禇小菊掀起枕头的时候,发觉自己的枕头底下压着一叠儿钱,红红的,扎眼,有五六张的样子。

禇小菊鼻子一酸,又流起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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