钰乐,原名贾玉乐,1988年生人,小说、诗歌、散文散见于各级报刊。
一
1998年春,风光纺织厂倒闭那天,我坐在传达室“一只眼”的板床上,望着墙上那把洋炮出神。厂区大喇叭里放着刘欢的“心若在,梦就在。” 没过多久,我妈满面春光走了进来。
“一只眼”赔笑道:“红梅,叔以后就靠你照顾了。”
“好说!”我妈爽快应承下来。随后便乐呵呵地把我领走了。这是我爸死后,我头一次见她笑。
我爸原是厂运输队司机。车祸后,厂里以资金困难为由,工亡补贴久拖不给。无奈,我妈一岗跨双责,在厂里工作上访两不误。十年磨一剑,愣是把我妈从哭哭啼啼的小媳妇,锤炼成敢打敢抢的女斗士。
我妈后来告诉我,厂子破产那天,她之所以没送我去幼儿园,就是准备领我大闹一场。可意想不到的是,她居然进了留守处。
能进留守处,不必另寻出路,补贴照拿,活儿还轻巧儿。我妈能得到这块香饽饽,厂领导说是照顾我们孤儿寡母。其实,厂里还有更深层次的考量。纺织厂下岗职工三千多人,难免有人上访滋事,留守处作为第一道防线,必须安排一个得力干将。没想到三年后,留守处这块香饽饽就变成了臭干粮。买断补贴不够交社保,发的工资买不了二斤猪肉。和我妈一起进留守处的人,早就与时俱进,另谋出路。唯有我妈,选择坚守。
她的坚守,有三分之二是为了照顾我。我刚上小学一年级,早上八点到校,下午三点半放学。吃喝拉撒,课后班接送,全靠她一人。留守处啥时开门,啥时关门,完全取决于我的作息时间。
另外三分之一,缘于人们对社保认识的提升。厂里很多人员临近退休,到社保一查,厂里给交的养老保险压根儿没有记录。养老保险手册,早就不知扔哪儿去了。死无对证。只能回留守处,翻找当年的缴费凭证。随着查找凭證人的增多,我妈发现这里面越来越有说道。
可自从吴军生出现那天,她坚守理由就变成了四份,而我占四分之几,直到吴军生消失那天,我也不敢肯定。
吴军生出现的那个中午,我正站在厂门口大柳树下,拿着竹竿,捅树上的知了。
一阵轻咳。
“请问武红梅女士是在这办公吗?”
一听有人问我妈,我放下竹竿,转头看这个称武红梅为女士的中年男子。他身材瘦高,西装革履,鼻梁上架着眼镜。我感觉他很像我小学的教导主任,但要和蔼得多。
不用看我也知道,这个时候“一只眼”早就擅离职守,跑到大发小卖店,下棋去了。我本想一嗓子把他喊回来。可看到吴军生手里牵着一个年纪和我相仿的小女孩,一双大眼,正忽闪忽闪望着我,让我马上改了主意。我告诉他,武红梅在厂大楼201办公,但这会儿在睡觉。
小女孩要留下来看我抓知了。吴军生四下看看,便自己进厂了。小女孩告诉我她叫吴芳菲。
当吴军生和我妈走出大楼时,我已经拉着吴芳菲,穿过马路,到大发小卖店赊了两根冰棍回来了。
“瘪犊子,毛儿还没长全,就知道拍婆子了。”曹瘸子扔掉棋子,光着膀子叼着烟,从冰柜里拿出两根冰棍,用瘸腿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脚。“一只眼”举起红炮,撩了一眼吴芳菲,啪地一摔:“将!瘸子,来大买卖了。老规矩,晚上一个鸡架四瓶凌云啤酒。”
曹瘸子是我爸进厂后的师傅,下岗后就在厂对面家属楼开了小卖店。这两年随着回厂查账人增多,他这带死不拉活的小卖店居然起死回生,红火起来。曹瘸子说了,他准备把店里的财神砸了,给我妈塑个金身。
我含着冰棍,拉吴芳菲往回走时,摸她的手比冰棍还要凉爽滑溜,闻她身上散发的香气,比冰棍里奶油的味儿还要香甜迷人。树上知了的叫声,也悦耳起来。
“吴明,赶紧上车。”我妈推着自行车,吴军生耷拉着脑袋跟在后面。不用猜我也知道,他已经在那本卷边起毛的查账本上做了登记,接下来就是等信儿。
“妈,我不想上学。我要和吴芳菲一起玩儿。”
“上车!”我妈脸阴得吓人。
上学途中,我坐在后座。“妈,我觉得吴芳菲比《圣斗士》里的雅典娜还好看。”
“好看能顶饭吃啊。没能耐,狗都不跟你!”
我爸死后,我妈性情大变。我爸活着那会儿,她是个大家闺秀,爱读诗写字,完全不像现在这么粗俗市侩。
他俩的结合,是我爷和我姥促成的。我爷那会儿是厂长司机,开全进口的“伏尔加”。我姥是厂技术标兵,三八红旗手。两家强强联合,一时被厂里传为佳话。
从打对面确立关系,到我上幼儿园之前,我家都没开过火。那会儿不是去我爷家吃,就是回我姥家吃。吃完,一抹嘴,我爸便登着那辆崭新的永久,载着我们回家。
后来,我爷提前退休。子承父业,我爸又成了厂长的司机。他开的车也从“伏尔加”换成了桑塔纳。可我爸闷葫芦一个,加上我爷离世,最后被调回运输队。在他看来,开解放141,比开桑塔纳舒服多了,视野好,动力强,更主要的是跑车送货简单省心。
我妈说我爸死的时候,都摸着141天蓝色的机盖,脸上没有一丝痛苦,身上横七竖八堆着运送的纯白纱布,好像飞在蓝天上,裹在白云里,睡着了。
我对这个家最甜蜜的记忆就是,晚饭回家后,我爸妈互不打扰,沉浸在自己喜欢的世界里。我爸趴在床上,展开电路图,研究汽车修理。我妈在书房临《灵飞经》,或读她最爱的《饮水词》。
下午放学,我妈接我。自行车刚拐进厂大门,我一眼就瞧见了吴芳菲,便大喊着她的名字。
吴芳菲没有太多表情,倒是吴军生扯着她向我们迎来,一口一个“武科长”叫着,显得比我还兴奋。
见他手里拎着一个黑色塑料袋,鼓鼓囊囊,我便知道曹瘸子给他上了一“课”。
“武科长,等你一下午了。”吴军生说话前,又轻咳了两声。
我妈头都没点,立好自行车,直接上了楼。吴军生拎着袋子跟了上去。我又美滋滋地牵起吴芳菲的手,领她到大发小卖店赊了两瓶八王寺汽水。
接下来一段日子,吴军生每天都来厂里报到。早八晚五,比我上学都守时。他对我妈毕恭毕敬,笑脸相迎。我妈对他却不冷不热,带搭不理。经过几天的接触,我发现吴军生有个特点——说话前,他一般都轻咳两声。我以为这是他消除尴尬,引起别人注意的方式。后来才知道,他是气管有问题。
“一只眼”近来也总往楼上跑。他私下里告诉我妈,吴军生在南方做生意赔了,媳妇也跟别人跑了。吴军生一人拉扯孩子,挺不容易。最终,在他极力撮合下,吴军生成功将我们母子,请到了全营口最有牌面的太平洋海鲜大世界,大飞蟹、虾爬子、鲍鱼、海参整了一大桌。
“武科长,我的事给你添麻烦了。”吴军生一口将杯里的老龙口干了,呛得一阵咳嗽,脸憋得通红。
我妈喝了一口白水,“你别一口一个武科长,叫我红梅就行。”
“那怎么使得。”吴军生瞄了我妈一眼,说:“武科长,真是贵人多忘事。其实,你结婚我还到场了呢。”
“是吗?没印象了。”我妈回答得干脆冰冷。
吴军生笑笑,感慨道:“往事多草草。”说完他摇摇头,又自斟自饮了一杯。接着他便借着酒劲儿,开始“往事只堪回味”地絮叨。我和吴芳菲只顾埋头吃喝,偶尔侧过头,却听得云里雾里。
我妈不紧不慢啜着白水,听多说少。
吴军生已经醉意渐浓,喝酒的频率越来越慢,嘴里却越发得絮絮叨叨。吴军生对我妈的称呼真从“武科长”变成了“红梅”,车轱辘话来回地碾压。大概内容是他如果找不到1992到1995年的养老保险记录,那他1992年之前的视同缴费就无法计算了。到最后,他醉得趴在桌上,反复哼唱着一句歌,歌词只能模糊听出“冷暖”两个字,不过曲儿却很好听。
吴芳菲早停筷了,她正用蚬子、蛏子、螃蟹这些壳拼图,安静专注,置身事外。
我一直盯着她,从白皙的小手,看到她長长的睫毛。虽然早就五饱六撑,可我依旧不停地扒着各种带壳的海鲜,往嘴里送。我可不想让她因为没有原料,而终止创作。
“你小子不怕撑死啊!六只飞蟹,你一个人就造了四个。”我妈一脖搂子拍在我后脑壳上,差点儿将我嘴里的螃蟹腿拍出来。
她转过头,轻抚着吴芳菲的长发,柔声细语地问:“芳菲,你这摆的啥呀?”
“美少女战士。”吴芳菲继续低头拼图。
“赶紧去把你爸叫醒,咱回家。”我妈说完,催促我把校服穿上。我悄悄把桌上那只飞蟹塞进了兜里。
吴军生清醒了不少,但还是脚下无根,来回地晃。我妈看吴芳菲压根儿搀不住,她绕过桌子,将他架了起来。
吴军生抓起我妈的手说:“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红梅,将心比心,你就帮帮我吧。”
到家换过衣服,进入书房时,我发现桌上展着宣纸,我妈手里的毛笔悬在半空。我喊了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
“妈,给你带的飞蟹。”我凑过去见纸上写着:“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吴军生。”
“妈,这诗是我爸写的?”
二
1986年,吴军生以新生第一的成绩,考入营口商校“小中专班”。他的成绩本可以上高中、考大学。可家里穷,爹妈说,中专包分配,早毕业、早挣钱。毕业时,他成绩又第一,被营口市委办选中。可是,他竟放弃了这个别人打破脑袋都抢不来的机会,去了纺织厂。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痴迷三年的女同学钱忠贞被分配到了风光纺织厂。
青年才俊吴军生,腹有诗书,文理兼通,一打饱嗝墨水往外喷,捂都捂不住。厂领导慧眼识英雄,直接将他安排进了办公室。瘦高的他,架着一副眼镜,打扮得斯斯文文。每天都会穿上白背心,绕着厂区晨跑。他那奔跑的身影,曾让厂里众多女工,为之疯狂。在这些女工羡慕嫉妒的眼光里,钱忠贞终于答应了吴军生。
婚后不久,在钱忠贞舅舅的帮助下,吴军生直接破格提拔为办公室主任。钱忠贞也从车间调到了销售科。凭借纺织厂的雄厚实力,加上自身魅力,钱忠贞很快就在南方打开市场,攒下人脉。跨过黄河长江,凭栏珠江,远眺香港,辽河入海口的风光纺织厂,已满足不了她的雄心壮志了。
1995年,吴军生决然辞职,跟着钱忠贞,南下经商。果然“一切向钱看”。当吴军生赔得只剩条裤衩时,钱忠贞便和他了结关系,义无反顾,投身到一名港商怀抱,继续开拓她的经济版图。吴军生领着女儿,在广州漂泊半年后,悄无声息地回了营口。
吴军生喝醉的第二天,是星期六,赖在床上的我,硬生生被我妈薅了起来。自行车拐入纺织厂大门时,树上的知了还没叫。在我印象里,这还是她头一次提前到岗。
把我安排在办公室写作业后,我妈便打开柜锁,提起黑色塑料袋出了门。
我要把“入”字,在田字格本上写三行。第一行才写完,我妈已经哼着“何日君再来”回来了。我知道她在大发小卖店“折现”成功了。
我妈又哼着小曲儿,打开卷柜,叮咣五四翻腾起来。
“妈,你能消停会不?”我把铅笔往本子上一扔。
勾人的知了声钻进屋来。正在我琢磨怎么逃跑时,吴军生父女走了进来。
“红梅”吴军生看了一眼我妈,紧接着又把“科长”俩字补充上。“昨晚失态了,实在不好意思。”
吴军生看向我妈时,她倒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长剑一杯酒,男儿方寸心。挺好。”我妈说话的声音很轻,轻得好像窗外知了振了一下蝉翼。
她翻起账来。
吴军生走了过去,低声说:“我和你一起找吧。”
我看时机成熟,偷偷溜下椅子,拉起吴芳菲就往外跑。刚出门,就听见我妈在后面大喊,叫我回去把字写完。又听见吴军生在一旁替我开解。
接下来的日子,吴军生每天都来帮我妈查账。他穿起“为人民,促生产”红字纯棉背心,汗流浃背,点灯熬油,终于将我妈翻乱的账,按编号重新排好。他又教我妈用总账检索凭证,用编号查找凭证。满心钦佩,喜上眉梢的我妈,从仓库里翻出印着大红“奖”字的背心,给吴军生换上。
吴芳菲也在我妈的帮助下,上了学,和我一个班。更让吴军生喜出望外的是,曹瘸子要搬到盘锦去看孙子。在我妈极力撮合下,吴军生以极低的价格,将大发小卖店盘了过来。这样他们父女俩就不用寄宿在吴军生妹妹吴玉兰家了。
军生百货复印社开业那天,吴军生撅腚半蹲,点着了大地红。我扯着嗓子问我妈:“以后吃零食是不是就不用花钱了?”
我妈白了我一眼,“必须给,不能赊!”
我心想,还是曹瘸子在这儿好。吴芳菲暗地里塞给我一瓶可乐,我俩相视一笑。
纺织厂下岗职工不是蹬三轮,就是摆地摊儿。吴军生觉得依靠“折现”,虽不违法,却不道德。找回缴费记录,必须提供原始凭证的复印件,且有留守处盖章。之前复印都得跑到市区,费时费力。复印社开业当天,店门上便贴出一张A4纸,上面写着:“复印两毛”,是我妈用毛笔写的,字体娟秀,用墨饱满。靠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加上厚道的价格定位,一个月下来,复印收益比卖货挣得还多。
在发现吴军生和武红梅合作关系后,很多人干脆花钱买心静,从查找凭证到复印盖章,全都委托给吴军生。一个月后,复印社另一扇店门又贴出一张A4纸,“代找凭证”,也是毛笔书写,两幅字交相呼应。我和吴军生说,应该在门框顶上再贴上“价格厚道”,凑一副对联。
他说,哪有横批和上下联字数一样多,这不合规矩。他轻咳了两声,用手扶了一下眼镜,说道:“可以这样写:复印两毛价公道,代找凭证效率高。横批:帮人助己。”我一听,觉得这家伙真有才。后来我妈真就把他说的对联写了出来,贴在玻璃门内。
曹瘸子搬走后,“一只眼”也悠哉闭上了一只眼,翘起二郎腿,在家养起老来。白天我妈替他看厂,夜里吴军生替他打更。不过挺好,“一只眼”白挣钱,我们四人也落得安静自在。
吴军生搬来后,我妈除去接送我,剩下的时间都呆在厂里,真正做到了,爱岗敬业,爱厂如家。晚上回家后,她不再去楼下车棚打麻将,而是和我一起钻进书房读书写字,我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段幸福时光。
我妈将头发烫直,扎起马尾,脸颊也泛红有了光泽。放学时,我经常从后座看到,她摇晃的马尾和不经意上扬的嘴角被夕阳剪成金黄。我觉得此时的她,一定比知道自己能进留守处时还要高兴。
随着年龄增长,我越发地明白她和吴军生之间的“合作”关系。我和吴芳菲因为此事,在学校也偶被骚扰,但我们都置之不理。我俩聊过这个问题,想法基本一致,两个家庭,一个是有妈没爸,一个是有爸没妈,正好互补,爸妈高兴,我俩也开心,况且这对“爸妈”对我俩都很好。
三
我奶在我爸出车祸的第三年也去世了。自我爸死后,我妈也不再回娘家。姥姥有时会来学校看我,可她和我妈碰面,却形同陌路,招呼都不打。我妈和吴军生打得火热时,姥姥曾来厂里一次。她当场亮明态度,坚决反对俩人在一起,说吴军生就会吃软饭,他其实是看上了我妈在留守处的位置。
看我妈坐在椅子上,翻着凭证,闷不作声,一副死扛到底的架势。姥姥这个当年的三八红旗手,果然手段非常,当场把户口本撕得粉碎。“咱家我是户主,只要我有一口气,你俩就甭想领证结婚!”说完碎纸一扬,摔门而去。
我和吴芳菲上初中那年暑假,中考改革,新增体能测试。为了我俩,吴军生又恢复了他跑步的习惯。不过,跑步的时间由清晨改为傍晚。夕阳下,我和他穿着背心,并肩穿过厂区,大汗淋漓。吴芳菲总是偷懒,挎着我妈,在厂区里溜溜达达,说说笑笑。
跑完步,我和吴军生便会坐在门口大柳树下,我呼哧带喘,他一阵咳嗽。平息后,他喝啤酒,我喝汽水。听着鸟鸣蝉叫,望着夕阳慢慢坠入辽河入海口,谁都不说话。我高兴时,则会用口哨吹着他喝醉那晚哼唱的曲调,悠长动听。我曾数次问他,这首歌叫啥名字,歌词是啥。他笑而不答。
有时,望着厂区里武红梅和吴芳菲,看着身旁这个和我父亲同名的男人,我感到既熟悉又陌生,既温馨又失落。我想如果那个吴军生还活着,我的生活會是什么样子。而我对那个吴军生的了解,仅仅是相册照片里那个把着141方向盘,戴着墨镜,笑得像个孩子的男人。
也是从初一那年,我变得越来越话少。我妈以为我是进入了青春期。直到她发现我在书房里,拿着《汽车修理》看得津津有味的那天晚上。我妈告诉我,她推开房门,见端坐在书桌前的我,以为吴军生“回”来了。也是从那晚起,我妈知道我不单是进入了青春期,而是越来越像我爸了。
吴芳菲则和我正相反,进入初中后,由静变动。学校一有文艺汇演,她便像打了鸡血一般,红眼似地往上冲。她和我说,她特享受站在台上,万众瞩目的感觉。我说咱学校,算上看门大爷最多也就两千人。
我变得越来越孤独沉默,可和吴芳菲的话依然多。我也理解了,话的多少,和性格无关,和对象有关。就像,吴军生平时也沉默寡言,但和我妈在一起,便会滔滔不绝。
初三上学期,正赶上我妈过生日。吴军生执意要去太平洋海鲜大世界庆祝一番。我妈却反对。这两年查找凭证的人越来越少,复印社收入越发少得可怜。吴军生已另谋出路,做起代账。
“那地方宰人,眼都不带眨一下。”武红梅看看吴芳菲和我,接着说:“实在想吃,就买点蟹子,在家蒸一下。”
“难得过一回生日。”吴军生拍拍自己干瘪的肚皮:“你也不能只顾小的,不管老的吧。”
吴军生近一年消瘦得厉害。脱发严重的他,索性把头刮得溜干净。跑步时,虽然他头顶风阻降低,但我明显感觉他跑得越发吃力。没跑一会儿,他便咳嗽得厉害,像街上拉活三轮的排气管,冒着黑烟抖动着,突突个没完。每次在厂区拐过弯,只剩我俩时,他都会让我先跑。等我绕厂快一圈时,他又会抄近路追上来。“岁月不饶人。转眼你小子都长成大小伙子了。”吴军生拍拍我的肩,扔给我一瓶汽水。我擦掉汗水,又吹起那句悠扬的口哨。我妈严令他不能再熬夜记账,又劝他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的诊断就是过度劳累,注意休息。好在他精神头儿一直都很好。
今天为了给我妈庆祝生日,吴军生换上了回营口穿的那身西装。看他的身体撑在衣服里,单薄得仅剩一副骨架。我妈同意了。
来到饭店,虽还坐在当年的那个座位,点的海鲜却是我妈挑了又挑,减了又减。正当我和吴芳菲拿着筷子翻找菠菜里的螺片时,吴军生提着一瓶老龙口,笑呵呵地回来了。他身后跟着两名端着托盘的服务员。望着托盘里的飞蟹、虾爬子、鲍鱼……我和吴芳菲眼睛都直了。
还没等我妈开口,吴军生说:“上个月我又接了两家代账。昨天正好把钱结了。”
服务员把一大海碗面条端到我妈面前,“武女士,祝您生日快乐。也祝您一家四口用餐愉快。”
“一家四口?”吴芳菲大眼乱转,笑着重复。
吴军生把瓶盖拧开,倒了一满杯,一半杯。将那半杯隔桌放到我妈面前,“难得高兴。你少喝点。”
“爸,我也要喝!”吴芳菲笑嘻嘻将杯子递了过去。
“小孩子家喝什么酒?”吴军生白了吴芳菲一眼。
吴芳菲噘起嘴,一脸的不高兴。我妈挑了一只大飞蟹,放到了她面前接碟里。
趁吴军生夹菜的空档,吴芳菲夺过酒瓶,在我俩酒杯里都倒了一些。
吴军生刚要发作,吴芳菲拉着我站了起来,“爸你先别生气。我有话说。爸、姨,你俩的事其实我和吴明都明白。咱两家处这么多年,实际上早就是一家人了。你俩抓紧时间把事儿办了吧。我俩都支持!”说完,吴芳菲看向我,又用臂肘怼了我一下。
我看着吴芳菲,小声说:“我也同意。”
“姨,我打小就没妈,直到回营口遇见你。好吃的你让我先吃,新衣服给我买的比吴明多。连我第一次来事儿的内裤都是你给我洗的。在我心里,你早就是我妈了……”吴芳菲哽咽着,将酒一口闷下。
“你这孩子,咋啥都往外说。”吴军生红了眼圈儿。
我妈眼泪早就流了出来,也把酒干了。见吴芳菲呛得咳嗽,赶紧倒了一杯白水递了过去。
“谢谢妈!”吴芳菲调皮地说道。
我妈破涕为笑。我端着酒杯杵在原地。
“吴明,我都改口了。你也赶紧的。”吴芳菲见我没动弹,又暗地里踩了我一下。
我双手紧握酒杯,硬着头皮,憋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只学着吴芳菲一口把酒闷了。
“考试800字的作文格都不够你写。这会儿怎么没词儿了。”吴芳菲揶揄我时,我正一杯接一杯往嘴里灌着白水。
虽然整顿饭我一言未发,但还是吃得其乐融融。最后商定,明年我和吴芳菲中考过后,他俩便领证结婚。
结账时,吴芳菲挎着我妈和他爸,一口一个爸妈叫着,在中间连蹦带跳。而我直愣愣地跟在后面,像个外人。
语文期中考试。我和监考老师要了新作文纸,正准备往1000字上使劲儿时,老师把我叫了出去。一出门,我妈拉起我就走。出了校门,一辆出租车在等着我俩。
“你姥快不行了,要见你。”我妈说完,便不再言语,直直地盯着窗外。
赶到病房,姥姥闭着眼睛,斜倚在床上。秋阳照在她脸上,满是安详。听到脚步声,姥姥微闭的眼睛慢慢睁开,指指床边的塑料凳,示意我俩坐下。
问了我学习成绩后,姥姥很高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勉励我时,她眼睛里又燃起了三八红旗手的光。
当她转过头看向我妈时,眼神一下黯淡下来。
“你当年听从我安排,嫁给了明明他爸。可妈,也是为你好。明明他爸家条件好,你嫁过去吃穿不愁。我嫁给你爸时,家穷得叮当响。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白眼,才熬出来。”
我妈低着头,一下一下拽着衣角。
“我知道,自打明明他爸走后,你心里有怨气。你不找下家,其实是在怨我。”
我妈的泪水啪嗒啪嗒落在手背上。
“我听说了,这几年吴军生待你娘俩不错。所以,抽空把证领了吧。”姥姥在枕头底下摸索着,将户口本递了过来。
我媽扎进了我姥姥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姥姥“走”后,我妈和吴军生结婚的唯一阻碍消失了。
生日聚会后,吴军生比以前更卖力了,以低于行情的价格,连接了十几家代账。他让我妈把门口的对联改成:良心代账价公道,电脑智能效率高。横批:结婚养娃。其实他那电脑,就是撑门面的摆设。
他代账唯一的智能化,就是那部巴掌大,按键掉漆的计算器。技术层面落后,只能靠人工补齐。特别是接新活后,他经常工作到下半夜。
元旦前一天,我们上午在学校联欢,中午便放了假。吴军生约我下午跑步,我妈便领着吴芳菲逛街去了。我俩穿着棉袄,穿过厂区,踩在厚厚白雪上,脚下传来一连串咯吱咯吱的声响,嘴上呼出长长的白色哈气。我俩从黄昏跑到太阳坠海。两个多小时,吴军生状态良好,没偷懒,只是偶尔轻咳。像第一次带我跑步,他一直超我半米。回到复印社,吴军生将满是雾气的眼镜放在货柜上,捅旺了炉子。我俩摘下棉帽,脱掉外套。昏黄的灯光下,我看到他头上身上有白烟冒起。
围炉坐下,吴军生居然递给我一瓶凌云啤酒。看我一愣,他说:“我和你妈商量好了。晚上你住这。菲菲住你家。”我接过啤酒。他给自己也开了一瓶,又从旁边货架上,抓了一小把花生米,均匀地撒在炉盖上,用手来回扒拉。不一会儿,便听见有噼啪爆裂的微响,花生红皮炸开,香气扑鼻。吴军生双腿夹住酒瓶,腾出双手,将炉上的花生捏出,放在手心一边吹气,一边搓。红皮散落,他将金黄的花生仁递给我。
“尝尝。”说完,他又抓起一把花生撒在炉盖上。我扔了一粒进嘴,咬下去,热烫粘牙,香气瞬间充盈嘴间。嚼起来,外脆里湿,很有劲道。
吴军生见我吃得香,笑着问,“味道不错吧?”接着把酒瓶斜递过来。
酒瓶一碰,我俩各喝了一口。我被呛得咳嗽起来,不过没上次喝白酒时那么强烈。吴军生戴过眼镜,一边喝酒一边笑着看我。一瓶酒下肚,我头晕乎乎的。吴军生又递过来一瓶。两声轻咳。
“吴明,你……能叫我一声爸吗?”吴军生盯着我,满眼期待。
“叔,我……”我低下头,眼前浮现那个坐在蓝色解放,笑容灿烂的男人,虽然他戴着墨镜,但我却不敢和他对视。
“没事儿,不强求。”
吴军生一口灌下半瓶酒。闷了好一会儿,他又哼起那句悠扬的歌,这次里面居然有了歌词:“空空生死,海海人世。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第三瓶啤酒喝下。我感觉我醉了,但神志清醒。他还没给,我就主动要了一瓶。第二天清早,上厕所回来,我头依旧晕乎乎的,便继续回屋躺下,迷迷瞪瞪睡了过去。
我再醒来,是被我妈推醒的。她身后站着吴芳菲。“你叔呢?”
直到天黑,我们也没找到吴军生。倒是有家企业,找到留守处,把代账的钱给了我妈。他说是吴军生之前交代好的。元旦放假期间,陆续有代账的企业来到留守处,送钱给我妈。凭着我妈对吴军生的了解,她断定,吴军生不会无缘无故失踪。她信他。她要做的就是等。
四
腊月廿九,吴军生回来了,却永远地走了。
吴玉兰敲开我家门。数九寒冬,她的脸冻不出一丝血色,僵硬呆滞,像凝着一层霜。我妈拉她进了屋。她扯掉白头巾,头发凌乱如坟上的枯草。
吴芳菲这期间都住我家。“姑姑,你咋来了?”吴芳菲冲了过来,拉起吴玉兰的手,她没表现出兴奋,反而是焦躁胆怯。
“菲菲,你爸走了。”吴玉兰话语冰冷,面无表情,流出泪来。楼下“噼里啪啦”响了一挂鞭,炸得半小区摩托车、电瓶车警报声此起彼伏。
吴芳菲像被瞬间冰封,陷入沉寂,没过多久,便如火山爆发,哀嚎声喷薄而出。等意识回来,吴芳菲盯着我妈,质问道:“你不是说我爸去置办你俩的结婚用品了吗?”
吴军生失踪后,我妈骗吴芳菲,说吴军生托人来信儿,说他临时被沈阳一个军工企业请去记账,给的钱多,但涉密,必须和外界断绝联系。还说等代完账,正好可以在沈阳把结婚用品置办一下。
那晚,吴军生喘着粗气,把喝醉的我抱到床上,又回去开始记账。12月31日,是会计的“决算日”。往嘴里扔了一把去痛片,就酒喝下,他便坐在电脑前做起决算。凌晨五点,忙完最后一家,吴军生便裹上棉袄赶往客运站。
下了客车,换乘三轮,走了五里山路。吴军生终于回到了家乡——盖县东部的柏树沟。
自己辞职南下前,曾回来一次,可直接被父母赶出家门。自己打小就是父母的骄傲,更是他们累死累活、土里刨食的支柱。知道自己辞职后,二老的世界塌了。母亲骂钱忠贞是个狐狸精。父亲给了自己一门闩,将自己踹出大门,让自己滚出这个家。
爹妈“走”后,老家就一直荒着。只有妹妹春节回来上坟时,会进来转转。从墙翻入,撬开屋门,他看到外屋都露了天。寒冬腊月,白毛风在屋里肆意横行。吴军生走进里屋,刚把棉袄脱下,就迎来一阵剧咳。他每声咳嗽,都要把肺咳出来了。
和钱忠貞离婚不久,自己就被查出肺癌。在绝望时,自己反而很庆幸。庆幸钱忠贞提前离开了自己,不至于受到拖累。在中专见到钱忠贞第一眼起,自己就陷了进去。“惊鸿只一面,至死爱方休。”所以这么多年,在婚姻中,自己甘于从属,“妇唱夫随”。领着女儿,漂泊半年,钱基本花完,治疗却没啥效果。无奈,只好回营口,死皮赖脸地去投奔下岗在家的妹妹。
第二天天还没亮,吴军生就来到父母坟前。父亲临死前执意不进祖坟,和母亲合葬在村北的柏树坡上。吴军生跪在地上,看着父母的坟,他不知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对是错。地下相逢,父母会接受他吗?
因为父母的原因,妹妹对自己的接纳,也只是抹不开脸。想到自己的病,吴军生便想到了养老保险和丧葬费。说实话,刚和武红梅接触时,自己确有动机不纯。可是,他慢慢发现,这个冷冰冰、硬撅撅的女人,内心藏着一团温柔火。等武红梅蜕下自护的壳,吴军生越发觉得,这个女人才是自己要找的。可惜,造化弄人,自己生命已进入倒计时。
那晚给武红梅、妹妹写好信后,吴军生便服下准备已久的药。望着窗外繁星点点,吴军生想到了钱忠贞,他想问问她是否爱过自己;想到了武红梅,他想问问她是否会恨自己。想到女儿,吴军生一阵撕心的痛。他想对女儿说的太多,可在纸上终写不出一个字。吴军生眼里噙满了泪水,闪动着满天的星……朦胧中,他看到了那个身穿纯白背心,迎着朝阳奔跑的身影。
吴玉兰给父母上完坟,进屋后便发现冻僵已久的哥哥。哥哥在给自己的信封里,夹了一张存折,信里求自己照顾芳菲,丧葬费也作为赡养费的一部分。他还表示,把自己悄悄埋到父母坟旁即可,他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吴军生像临终离家的老猫一样,彻底走了。
吴玉兰从包里拿出一本书,递了过来。我一眼就认出,这书是我妈经常看的那本《饮水词》。
我妈接过书,只见扉页空白处,吴军生用端正的钢笔楷书写道:
“侧帽饮水纳兰词,愁狂冷暖自知之。三读情浓惆怅句,一片伤痴到亡时。”
读完后,我妈笑了,幸福中渗入酸楚。笑着笑着她便把书抱进怀里,弯着腰哭了起来,先是无声,后来便是嚎啕,到最后她又哈哈大笑起来,可眼泪却淌了一脸。
当天吴芳菲便被她姑姑领走了。我送她俩下的楼。吴芳菲丢了魂一样,背着书包,只顾低头往前走。
拉着她俩的三轮车,消失在满是雾霾的街头,我依旧站在原地。不远处,热电的大烟囱,刚冒出浓浓白烟,就被风吹得如絮纷飞,踪迹全无。上车前,吴芳菲看了我一眼,她噙满泪水。我想和她说点啥,可就是不知道说点啥。
吴军生死后,我妈便把复印机推到留守处。店里的货物能卖的卖,能送的送。然后大门一锁,故往尘封。可上下班,骑自行车到厂门口时,她总会不自觉地往复印社这边瞭上两眼,再发出一声叹息。我上大学那年,曹瘸子从盘锦回来了,大发小卖店重新开业。
五
大学毕业那年,我和女朋友奉子成婚。领证那天,我妈将户口本递给我。我想到了姥姥,想到了吴军生“走”的那年,我妈给姥姥上坟时,将户口本捧在胸口,跪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
也是在这年冬天,我妈和留守处解除了关系。那天中午,我陪她来到了办公室,看着她把账本按照编号整理好,一本一本放进锈迹斑斑的卷柜。锁好,又将钥匙放进老板台的抽屉里。一切收拾妥当,她坐到了老板椅上,望着门口,发起怔来。过了好一会儿,她开始说话,像是和我交谈,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说她当年和我爸过日子,脸都没红过。夫唱妇随,衣食无忧,在外人看来特别羡慕。其实她并不幸福,一个喜欢诗书,一个研究车,根本没有共鸣。
其实暗地里她早就有自己喜欢的人,那就是另一个吴军生。当年痴迷吴军生晨跑身影的女工里,就有一个她。可惜她终没拗过姥姥,接受了现实的安排。
吴军生回厂的那个中午,她一眼就认出了他。不知怎地,她觉得这些年的不如意,一下子就有了发泄对象。所以,他越对她热情似火,她越对他带搭不理。可当“一只眼”把他离婚消息告诉给她时,她心里另一种情愫又暗自涌起。
“读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我妈一脸的回味和惆怅。
厂门口那棵老柳树,落光了叶子,黑色的细枝,在风中荡来荡去。我妈叹了口长气,站起身来,向外走去。我问她复印机不要了?她说,留这吧。
腊月廿八,我妈提了一大堆年货来到我新家。吃完饭,我送她下楼。她告诉我,明天起她就要去念佛寺做长期义工,以后没啥事就不回来了。我说,后天就过年了,还折腾啥?她说,啥年不年的,年是给小孩过的,早和她无关了。
腊月廿九一早,我骑着摩托车把我妈送到了念佛寺。她下车那一刹那,红色的冬阳照在了她身上,我才发现她的头发花白了,背也驼了。从车上提起大包时,那本《纳兰词》掉在地上,她捡起来,拍了拍,又放进包里。说了一句让我回去,她便头也没回,跨入了红漆剥落的寺门。我忽然感到我失去了从小相依为命的母亲,同时也失去了两个吴军生。
往回走时,街两边传来热闹的鞭炮声,我满心的失落与憋闷。于是我骑着摩托车奔向留守处。路过大发小卖店时,我看见被返聘回来的“一只眼”还在与曹瘸子对弈,身旁放着啤酒。一切如旧,就像吴军生出现的那天中午。
厂里布满了积雪。我下了车,吐着哈气,开始在厂里奔跑起来。几圈下来,大汗淋漓,可我心里依旧憋闷。索性,脱掉外衣,只剩下那件常年被汗渍侵蚀而泛黄的白背心。轰隆隆,辽河入海口传来阵阵破冰声。如春雷一般,裹挟着海水的腥气。一只白鸥,顶着寒风,在我头顶的上空轻扇翅膀,原地飞翔。汗水流进了我的眼睛,我视线变得模糊,眼前似乎出现了坐在蓝色解放上的吴军生,出现了夕阳下扎着马尾、嘴角不经意上扬的武红梅,到最后又出现了裹着棉衣慢跑的吴军生。我加快步伐,企图赶上,可他一直留给我的是背影,和那道长长的白色哈气。我繼续加快步伐,想赶上去问问他,为何不辞而别。我视线愈加模糊,擦了一下,有热泪涌出。等我再往前看,发现前面的身影变了样儿——如我一样年轻瘦高,穿着纯白背心,步伐稳健,向前奔去……
手机急促响起,将我拽回现实:“快回来!我要生了……”
挂掉吴芳菲的电话,我骑上摩托,往家飞奔。寒风在我耳旁呼啸,沁满汗水的背心已被冻硬。这一刻,我知道自己有了家,也当了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