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苜蓿花开得正蓝,高悬的日头一样晃眼。匆匆吃过简单的午饭,母亲又上工去了。男劳力一天能记一个工,甚至一个半工,女劳力不行,大多只能记半个工,只有分配到苦点儿的农活儿时,才能记八分工,因此,母亲一小会儿都不敢耽误。只有这样,年终决算的算盘在生产队的大房里响起时,我们一家才可以分得一口袋小麦,三斤清油,半袋糜谷。
恰好是星期天,上小学的哥哥们在家,我们可以在打扫得干净的院子里一起玩耍。哥哥实在没有多少家庭作业,需要在家完成的两页大楷,头天晚上就已经画好了。我们在院子里画想要的图案,有圆的、扁的、方的,有鸡、猫、狗,也有花、草、树。我们会把图案数一下,然后像队里分粮食一样进行分配:这些是大哥的,那些是二哥的,这些是我的。我们觉得日子是那么公平,那么开心。当然,也会跟踪几只走走停停的蚂蚁,看着这几只芥末大小的家伙,到底要蹿到哪里去,有时,还会用草叶逗弄它们,阻断它们的去路。
我们会抬头看看,没有具体指向,只是随意看看,看看附近的山坡和山坡上的杏树、柳树、榆树。还看看天空。天空蓝得像水洗过一样,鸟雀飞得很低,几乎掠过树梢。这时候,天上划过一道白色的弧线,有人扯着似的,从东边的山头拉到西边的山头,接着,东边天际的远处传来一阵轰鸣声,漫过我们的耳畔。哥哥们赶紧站起来,冲着天空喊:“飞机——轮船——火车——”
我学着他们的样子喊,“飞机——轮船——火车——”。我确信,飞机上的人一定听到了我们的喊叫声。飞机远去了,声音消失了,天上的白色线条散尽了,我还没有把视线从天空收回来。这个铁家伙,那么沉重,竟然装满了人还能像大鸟一样飞翔,着实令人惊讶。
这是一串独立却又关联的名称。大人们说,它们都跑得“飞快”,一个在天上飞快,一个在水上飞快,一个在地上飞快。我心里就嘀咕,拴在饲养院里的大灰狗难道跑得不快吗?它曾经还追赶过一头半夜捕猎羊只的饿狼呢。大人们打比方说,秦腔《火焰驹》里的火焰驹,那可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厉害不厉害?可它们比火焰驹的速度快多了!
對大人的话我深信不疑。比如火车,在小学课本里,就与它相遇过:在词语“火车”的下方,它睁着俏皮而刚毅的圆溜溜双眼,正风驰电掣般穿过武汉长江大桥。车窗里的红领巾还热情地向我招手。
又在这所村小里,我与“火车”撞了个面对面。
没错,记忆中的“小火车,咔嚓咔,爸爸爱它我爱它”,这句与火车相关的唱词,伴随着稚气、清脆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际飘移了过来。
若干年前,迫近六一儿童节,按照惯例,村小要排练几个如《打靶归来》《学习雷锋好榜样》一类的合唱歌曲,《白毛女》《智取威虎山》之类的现代戏和自编的快板书、十字秧歌舞参加演出,学校的老师和学生甚至学生家长都乐此不疲。村小的操场上,小学五年级的哥哥,按照排戏的音乐老师的教导,站在一只小板凳上喊着唱词。他晃动着右胳膊,对着手中虚无的“火车”,像从来没有吃过饱饭一样,怎么费力也模仿不出来火车如何声嘶力竭地“咔嚓咔”。在老师对排练效果不满意的吼叫声中,和我一样虚弱的小板凳破裂了,在其他角色惊讶和紧张的表情中,排练很快结束。
这是一次经验的积累,也让我多了许多羡慕。没有多久,哥哥被抽去扮演打虎上山的杨子荣,我被年轻帅气的音乐老师选中,荣幸地饰演了这名火车司机的儿子,终于能在学校的舞台上晃动胳膊,与那列虚无的火车“亲密接触”了。这部戏的名叫《园丁之歌》,工人阶级出身的火车司机的儿子,不太听老师的话,经常站到教室的凳子上,玩他的“小火车”玩具,所以,他的名字就被“小淘气”所代替。后来,经过园丁的苦口婆心,他终于克服了淘气的毛病,成为一名好学生。其实,我生性胆小怕事,在陌生人面前紧张、脸红,一点也不淘气。
刚开始,我不怎么喜欢音乐老师安排给我的这个角色,倒是喜欢跑龙套的甲乙丙丁。我怀疑他是看我穿得像个“淘气”——衣服太短,且有破洞,脚拇指顶破了不太结实的布鞋,特别是这张脸,被墨汁、草汁涂抹得七绺八画的。可谁家的孩子不是这样?有好几个同学都愿意出演这个角色呢,但老师就是不同意。后来才知道,老师之所以选择我扮演“小淘气”,是因为他认为父亲能为我买到火车模具,起码是一个火车玩具。那时候,父亲从部队退伍,在人民公社当文书,算是有工薪收入的人。不过,我们是个大家庭,三十多口人居住在偌大的老宅里,他那点收入,一定也剩余无几。
我同意饰演“小淘气”并参加了排练,真正目的就是为得到火车玩具。可是,一直到演出,父亲并没有买到一辆能掌在手中的玩具火车,尽管他把这件事当作孩子成长中的一件大事、喜事。怎么办?同村的小林有一个笔盒,恰是火车图案,那是他在煤矿上班的父亲买的,可他不借给我,竟然还在这节骨眼儿上,一会儿装进书包,一会儿又拿出来炫耀。我的眼泪开始流了下来,最后和鼻涕汇在了一起。哥哥说,“哭个啥!咱们做一个。”我们拆了药丸盒子,把大盒子用蜡笔涂了,把小盒子用麻线串在大盒子的下面,充当轮子。
演出那天,四村八乡的乡亲都赶过来看戏,比过年还要热闹。毕竟,一年中除了几场看了几遍的电影,大家再没有其他公众娱乐活动。胆小的我,不敢朝台下看,只是晃荡着火车,机械地唱“小火车,咔嚓咔,爸爸爱它我爱它”,随后,努力屏住呼吸,让胸腔蓄满空气,口里发出一阵鸣号声:“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听着台下发出潮水击打石头般坚硬而柔弱的阵阵掌声,我赶紧逃到了后台。
这一部戏总算演完了。回去的路上,经过一处麦场时,有一位戴了草帽的老人孙悟空一样,突然从地里冒了出来,把我吓了一跳。他拉住我,看着我抹了油彩的脸蛋,皱纹里都荡漾着高兴,比画着说:“娃娃,你演得好,火车过来了,嘟嘟——嘟嘟——,好啊。”我红着脸,低头想,怎么个好法?我知道戏台下晃动着黑压压的脑袋,闪烁着无数兴奋和期待的眼睛,可我没有朝台下看过一眼呢。我不知道,我圆了乡亲们的火车梦。
“嘟嘟——”,这是火车的鸣笛声吗?多年以后才知道不是。
2015年的某天,父亲去世三周年。这一年,我在老家的小城二次失业后,来到了另一座城市。入夜,合上窗帘,小屋安静得空旷。我把自己安顿在床上,很快睡意袭来。半夜,从恍惚中醒来,没有睁开眼睛——我知道小屋包裹在黑暗之中,我像物品一样装在黑暗里。但这黑暗不完全是墨染过一样的黑,那些固定和流动的星星点点的光亮,不时闪现在单薄的窗帘上,游走的眼睛一样。如果不习惯这样的环境,心里定会对户外的事物产生畏惧,就会觉得屋子里更黑。
我是梦见了父亲才醒来的。他穿着去世前的那件中山装,不多的头发朝后梳去,高度数近视镜难掩豆大的老年斑。梦中,我在老家的院子里从东走到西,又从西走到东,走出大门又走了进来,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却感觉十分忙碌。父亲看着我,带着那种保持了几十年的微笑。他到底站在什么地方看着我呢?好像在门口,也好像在院子里。这情境,好像身体与现实隔着一层玻璃,感觉到距一些事物很近,却又遥不可及。
这对我来说并不奇怪,有时,特别是四周环顾冰冷时,便非常非常想念他。他看着我,也不奇怪,他喜欢看我学他踱步的样子,缓慢而坚定。我就在这样的情境中醒来了,而正好,恍惚听得见火车的声音从耳朵边穿过,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紧随着,是一声舒展的长啸,然后,“咣铛——咣铛——”,由远及近。没错,这是一列火车穿过静夜,拖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匆匆奔向小站。其实,我眼下打工的这座城市的火车站,距我约有四五公里的路程,步行约一个小时,而伸向远方的轨道,距我约一公里左右,算不上遥远,就在北边的山腰下、河岸边。
醒来,就难以入睡,我将列车、父亲又串在了一起。又有许多记忆像阵阵细风,将昏昏沉沉的我吹得异常清醒。
父亲很少说起从前,说起他的故事,我怎么问他也不说,但至少有一次提到了火车。初中辍学后,我立志要做一个庄农行里的能手,但诸事想来容易做起来却不是一般的难,这个梦想很快破败。父亲说,走吧,我便随他进了城,到一家集体企业打工。在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宿舍里,业余之时,我又不安分地生出了许多梦想。这些梦想也很快帮我实现了近距离看火车坐火车的愿望。一次会议的旅途,我尽管站在火车的过道里,晃荡完了所有路程,可兴奋、紧张一直充斥着我的脑袋。当一声喘息般长长的嘶鸣后,火车像疲惫的马一样停下了奔跑,我被扔在人流十分稀少的小站上,我饿了,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火车上的人们是怎样吃饭的。
我相信这个问题父亲能够回答。我知道,他在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的年代光荣应征入伍,几年后转业某铁路公安局,又几年后,他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好几年,我和父亲在那个叫手工业联社的二层小楼的一间水房里做饭,吃水煮白菜一类的饭菜勉强糊口。吃饭时,我考虑好如何提及要开口咨询的问题,说:“原来火车挺平稳的啊,我看见别人的水杯都不摇晃一下。”
父亲显然对我浅薄的阅历有些不屑,扭头朝窗外看一眼,说,火车基本是水平运动,这家伙,有厨房,有餐厅,有卧室,有厕所。说起这些,我看到,他的眼神露出对那段时光的留恋。是的,实在比我们当下的条件强百倍。顺着这个话题,我又问:“你经常坐火车?”他说,因为办案,经常坐,还是免票,持着单位的证明就行。他说,他跑遍了全国各地。我又问了一个浅薄的问题:“这么说,北京也去了?”他说,当然。我突然想起,老家主屋的西墙上挂着的一帧相框,里面全是父亲和他同事的照片,背景有天安门、西湖、武汉长江大桥。
父亲不知道我也坐过火车,我也没有好意思告诉父亲。很是羞愧,那次我走丢了。1989年,和一位老师一起上的火车,我一直担心我从他的视线中离开,毕竟我是第一次坐火车,也是第一次出远门。火车停靠在了小站,过道里的人突然多了起来,有从这端挤向那端的,也有从那端挤向这端的。几只装得鼓鼓的塑料编织袋,也挤了过来,听见它们的主人用方言喊:“让一哈,让一哈,有油,有油。”一只袋子便从我的脸上擦了过去。等我眼前一亮,身边稍微宽敞时,发现我和老师都离开了对方的视线。如果是现在,一个手机拨打出去,互相很容易再次联系上,但那时不行,只能在茫茫人海中寻觅。
出了火车站,我为了节省钱,决定徒步到达目的地——钱是背着父亲借来的,为了安全,我把它踩在鞋垫下面。大约走了好几公里路,来到了一个荒凉的村庄。一个放羊的老人老远朝我说,“娃,你是进城?娃,你把方向走反了。”我又往回走,走啊走,一直走到了陌生城市的汽车站。过了两年,我再次见到了这位老师,刚见面他就抓住我说:“那次,我在火车站外面等你,就是没有等到你,弄得我都误了班车。你啊,比陈焕生还陈焕生。”
时间的机器火车一样奔跑,跑啊跑,绿皮火车淘汰了,父亲就老了,去世了。我也老了,老了,但还奔波在路上。
而童年的火车,青年时的记忆,没有料到会对现在仍然不能过上安定生活的我,产生如此大的影响,实在让人唏嘘。这或许是我的大脑执着地出现“火车”一词的缘由吧。
没有离开小城时,年轻的我把许多业余时间用来逛街,睡觉,偶尔还玩台球。我认识的几个社会小混混,多次怂恿我到外面去闯荡,至少去开开眼界。我多想和他们一道坐着从县城出发的班车,四五个小时到兰州——这是多么漫长的旅途。然后换上火车,朝东也好,朝西也好,反正我一直不辨方向。最好是跑遍大半个中国,看看摩天大楼,看看灯红酒绿。可惜,因为手头过于拮据而没有实现这些宏大的愿望,我也特别想知道,这些小混混,从不上班,钱是从哪里来的。那时我在工厂,一月收入仅三十多元,实在经不起折腾。
如今,我打工的这座城市条件很好,火车就在不远处等着,但我的收入多用于养家糊口,仍然没有多余的资金出门去看看。尽管我拼命积攒路资,吃简单的饭,喝劣质的茶,尽力期望手头能够宽裕。我拼命工作之余,尽量一月回一次老家。也经常规划余生:到北京去,到深圳去,到西藏去。去时不坐飞机,只坐火车,看沿途风景,在每一个小站停下,听风拍车窗的声音。
不得不提去年。我所在的单位从夏天就开始准备一场活动,一直持续到湿漉漉的秋天。单位领导叫我去火车站接一位素不相识的人,任务是配合他的步调,走访、吃饭、聊天,这对我来说实在是个好差事。他在我眼中是个有身份的人,却比我身边许多的人谦虚、低调。我们不去高档的酒店吃饭,而是选择隐藏在街巷深处的小店,虽然吃得简单,他却始终叫我尽管点自己喜欢吃的食物。几天时间里,在工作的间隙,听他讲他走过的地方,经过的世事和坎坷,倍觉时间飞快。自从打工,远走他乡,一些人删除了我的联系方式,能说话的朋友似乎越来越少,我肯定自己成了个多余而且无用的人。一向自卑的我,竟然与他成为了好弟兄。
他要回去了。那天气温下降,傍晚,没有太阳的余晖,一切潮湿得像要发霉。我送他到了火车站,我们站在甬道的台阶上,心事重重地抽烟,沉默。那天车站的人不多,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我们拥抱了一下,又使劲握了一下手,互相拍了拍肩膀。他走进检票口,又折了回来,我们又点了一支烟,沉默。他又走到检票口,朝我回了下头。我看不清他的脸,我已经泪流满面。
下雨了,我一直在站外的台阶上站着。这次,很真切,我又听到列车启动的声音,扯着我的魂魄从耳畔再次穿过。
(李新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美文》《作品》《广西文学》《福建文学》《青年作家》等刊物,作品收入多种年度选本,或被《散文选刊》选载。获甘肃省第五届、第六届黃河文学奖。出版有散文集《村野的温度》。)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