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角

2021-12-24 04:30律新民
当代人 2021年12期
关键词:热河牛黄牛角

虽是春光明媚,东坡村的兰朵却哭声啕啕,泪水涟涟。两天前,兰朵的丈夫王彪,一个人高马大的彪汉子,竟然被秃角顶死了。

秃角是头牛,并不是无角,而是头左边有只独角,角尖被锯掉后又被磨秃,所以叫秃角。它是三河牛和梨木赞牛杂交的,深棕色的皮毛油光锃亮,一千多斤的体重身大力不亏,生产队还为它量身打造了一辆大号勒勒车,能者多劳嘛。

当时,秃角挣脱犁杖追撞郭守亮,王彪冲上去握住了秃角的那只角,秃角猛地一甩头,牛角重重地顶在王彪的肚子上。

秃角和郭守亮有过节。秃角头上原本俩犄角,去年春天郭守亮用秃角拉犁时,骂骂咧咧乱吆喝,秃角烦了,回头挑他一犄角,郭守亮的旧棉裤顿时开了裆,捂着前头露后头,男男女女笑啊,笑炸了窝。

当天晚上,郭守亮拎着拳头粗的杠子进了畜棚。第二天,秃角的犄角少了一个,犄角根洇着绛红绛红的血。

秃角是阉割不彻底的犍牛,开春时节,狗走秧子猫叫春,闹腾得秃角也躁动,会偶尔发脾气顶人。村人知道它的习性,见它来顶,干脆往地上一躺,怒怒的牛眼盯一会儿也就走开了。郭守亮怎就贼似的跑,酿成如此大祸。

兰朵家土房前的灵棚没有棚,门板上挺着王彪,旧棉被盖住身蒙着头。盛满莜麦的大碗燃着一炷香,白里泛蓝的烟袅袅地飘。灵棚东侧的枯木桩,拴着负罪守灵的秃角,它知道闯了祸,眼角爬泪痕,呆得像那枯木桩。

嘟嘟……嘟嘟……开会啦!队部东屋放农具,西屋大通炕。女人们坐凳子将兰朵围成堆儿,她们就知道一个哭。男人们脱鞋上炕或蹲或坐抽旱烟。炕桌上矗一盏煤油灯,小灯苗舞出忽明忽暗颤抖的光,软软地舔着人们的脸。

生产队长马启狠吸了一口烟,用短杆烟袋锅磕了两下炕桌,秃角顶死了王彪,人命关天啊。谁也保不准哪天又顶别的人,把秃角杀了分肉,还是卖了分钱,大家合计合计。

“啪”的一声,郭守亮将手拍在桌面上,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公理,必须杀秃角祭王彪!是啊,王彪是为了保护他才被顶死的,不杀秃角,他心里过不去这道坎儿。

兰朵滚落的泪水成珠又成串儿,她抬起胳膊,用黑夹袄的袖口擦了擦眼睛,刚要说话,一股辛辣味儿又哽住了喉。

坝上没有不下雪的冬天,一尺来深的积雪,别的牛连空水车都赶不出去,而秃角能往返十二里地去拉水。如果没有秃角拉回水,只能吃融化积雪得到的水,淡黄色的雪水,喝上一口,串着野蒿子的辛辣味儿。

秃角……牛没罪,它头……头上那角……有罪。它一头撞不死……王彪,是它头上的角……顶死的……兰朵哽咽的话语,轰然放大了满屋的哭泣声。

马启宣布:按兰朵意见,秃角不杀也不卖,锯掉它头上有罪的那只角,明天给王彪送葬时,焚牛角祭亡灵。

人到中年的王彪和兰朵,家中小土炕从来没凉过,兰朵细眉秀眼瓜子脸,方圆十几里,都知道这东坡村里有“西施”,兰朵被蚊子蹬一脚,王彪也得心疼好几天。不知是籽种不壮,还是地亩不肥,他俩就是不生娃。这无儿无女的,出殡送葬谁扛幡?村里的小字辈呼拉拉抢着扛,郭守亮握紧幡杆就是不撒手,给平辈的扛幡送葬这可是坝上头一桩。

魂幡飘飘风猎猎。郭守亮仰天呼号,大路朝天走中间……王彪大哥你回来呀,你回来呀!兰朵端着铺红布的柳条小簸箕,托着马启锯下来的秃牛角,全村老少爷们儿跟在棺材后,缓缓地向东山坳蠕动着。

王彪坟前燃起莜麦秸,熊熊的火焰要烤熟春天的风。 兰朵跪在坟头,双手托起牛角凝视着。这只漂亮的牛角,黑角尖白角根,颜色过渡得很顺溜儿,光滑剔透晶莹着光亮,白色角根上的血丝纹理,峥嵘着生命的痕迹。

去年夏天,王彪被派工外出修战备路,兰朵拉水回村的半路上,猛然闪出三只狼,蓝着眼睛逼上来。秃角挣脱了水车套,左右摆头挥动着这只角,如同勇士亮利剑。三只狼进进退退围着水车转,秃角挑翻了头狼它们才逃走。没有秃角这只角,爬上水车的兰朵也得喂了狼。

兰朵闭起眼睛,将牛角投进烈火中。焚烧牛角的腥辣味儿从火中扑出来,又随着升腾的缕缕白烟,飘上了湛蓝湛蓝的天。

谁都听得见,哞……哞……村里传来了低沉的牛吼声。

秃角被锯掉头上的独角,再也没去顶撞人,还是拉犁拉车拉水,拉得太阳落下山,拉得月亮升上天。

都说丰收是汗水换来的,那年人们汗水没少流,换来的是遭了旱灾三分收,人都吃不饱,秃角也一天一天瘦下去,又赶上刚刚入冬就下雪,秃角有时一天去拉两趟水。到了鞭打犁牛走的春天,秃角已经拉不动身后的犁,卧在东山坡上不吃不喝,兽医站的医生来了,将头摇成拨浪鼓。

兰朵夜里做了个怪怪的梦,梦见秃角站在窗外,瓮声瓮气地说,该种地了,我去王彪那儿……天刚亮,兰朵跑到东山坡,秃角果然不见了。

人们弄不明白,秃角为何拼尽最后的力气,滚进了五十米开外的大土坑。这个坑直径七八米,是东坡人未能挖出水的废井坑。

秃角在土坑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马启说,牛肉分各户,牛皮留给生产队。

郭守亮的惊呼像撕破嗓子岔了声。牛黄!牛黄!秃角长黄了!

肿胀的牛胆囊被扔弃,两条狗撕破后,抖落出板栗般的棕色硬石块,大大小小十几粒。郭守亮说这牛黄很珍贵,热河城里能卖好价钱。郭守亮的祖父曾是避暑山庄里的皇家御医,父亲生前开中医诊所,他在热河城帮朋友打架坐了牢,出狱后才举家迁入东坡村。郭守亮说秃角长牛黄,马启相信他的话。

郭守亮轻轻敲响了兰朵家的窗,兰朵呀,秃角胆囊里长了牛黄,足有四两多,队长要我一起去热河城卖牛黄,还说卖牛黄的钱要拿出一些奖励我,我说最该奖励的是你,你以角抵命留住秃角,它才长了黄。队长说一定奖励咱们俩。

兰朵说,昨天夜里秃角托了梦,要到阴间帮王彪去干活儿。你告诉队长,我不要牛肉,也不要牛黄钱,就要秃角的头,葬在王彪的坟旁边。

红漆斑驳的榆木箱,是兰朵结婚时娘家陪送的,用它葬完秃角的牛头已是夕阳西下,一大一小的土坟上洒满了余晖的金黄色。

马启和郭守亮去热河城卖了牛黄,两千五百多块钱,东坡村真的发财啦。郭守亮刚进村,径直跑到兰朵家去报喜,兰朵家門上的锁,像钳进郭守亮心中的一块铁疙瘩。

王彪解救郭守亮被秃角撞死后,郭守亮不怕寡妇门前是非多,总想多帮兰朵干点事儿。兰朵却在心里暗嘀咕:能将牛角打掉的人,该有多狠呀。

兰朵托马启妻子留口信,说是去热河双塔山投奔娘家弟弟,并且托付马启和郭守亮,每年清明节给王彪和秃角的坟头添锹土烧张纸。还说卖牛黄的钱不该分,再打一次井,出水是福分,不出水也不用各户再掏钱。

多年后,杳无音信的兰朵回到东坡村,是侄子捧着她的骨灰坛回来的。人们按照她的遗愿,将她和王彪,还有秃角的头圆成了一个坟。

兰朵并不知道,东坡村用卖牛黄的钱,在秃角临终滚落的废井坑中又深挖了五米多,终于打出了纯净甘甜的水。兰朵并不知道,东坡村拴起了一辆三匹马拉的胶轮大车,车上用的绳索挽具和长鞭,都是用秃角的皮鞣制的。

那杆长鞭浸着秃角的灵性,凌空一甩,嘎嘎脆响,鞭声穿越时空,驱赶着滚滚车轮。

(律新民,蒙古族。文学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小小说月刊》等文学期刊。)

编辑:耿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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