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茈茈
山稔子成熟的季节,村庄里弥漫着一股酸酸甜甜的酒味儿。
刑警队的老李退休后就回到了这个山旮旯,过着休闲而安静的日子。屋子里经常插满老伴带回来的一些小野花,既不艳丽,也不饱满,它们安静而沉寂,小小的,不与人争;但是骨感而干净,仿佛就是他。
听说,歪戌最近出狱了,且到处打听老李的消息,要找老熟人“叙叙旧”。
歪戌与老李交手时才二十五岁,本是有着大好的青春年华,却不走正道,被老李妥妥地送进监狱。歪戌恨得牙根痒痒的,扬言等以后出来了一定不放过老李。
老李心里酸酸涩涩的,抬头看了一眼正在做饭的老伴儿,生出许多内疚的情绪。她跟了他一辈子,就没有安稳过,年轻时担心他的安全,想着退休了能安度晚年,可那些被他送进监狱的人出来后,就有不甘心找上门寻仇闹事的,老两口隐姓埋名回到了出生地,这才过了几年安稳的日子。
如果歪戌铁了心要找老李,也能找到,他们都是同一个镇的,算是老乡。他对老李的情况了如指掌,一摸一个准。
老李不确定五年的铁窗岁月把歪戌这个年轻人改造成什么样了。如今出来也还年轻,浪子回头也能奔一番前程。唉,都这个时候了,还瞎操什么心呢?人家都寻仇来了,又能指望他有多大改变?醒悟过来的老李特别怅然,时间就像天空落下的雨,不是消耗在这里,就是消耗在别处。
老李呷了一口琥珀色的茶,手指有节奏地轻輕敲着小木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抬头,便惊得把茶水洒了一地。门外正站着歪戌,长得还挺壮实,有些邪气地一笑:“糟老头子,让我好找啊。”
老李淡然:“这不是找到了吗?”
歪戌嘿嘿一笑:“好久不见,不请我喝杯淡茶?”
老李只好吩咐老伴儿炒几个菜。老伴儿明白,这是让她先躲,就说:“你们坐一会儿,我去菜园摘菜。”她一边走一边抹了一把泪,想着这辈子真是造了孽了,怎么老是遇见这些冤家,躲也躲不掉。得赶紧找人帮帮忙才行,老李当年再怎么威风现在也是一把老骨头了,哪是歪戌的对手。想着想着,又抹了一把老泪。
“你说你一个糟老头子活得也够没意思的,只知道耍威风,让你家老太婆一天天担惊受怕的。”歪戌嘴上带刀,毫不留情。
“男子汉大丈夫,咱可不能伤及无辜。”老李的意思是一人做事一人当,放过老伴儿。
“啪”,歪戌扔下一沓钱。
老李就困惑了,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接着,歪戌走到老李对面,鞠了一躬,说:“谢谢你在逮我的时候跟我母亲说了谎,她年纪大了,要是知道我进去了眼睛得哭瞎。”
“不错,还知道老母亲的苦心,也没坏透。”老李揶揄一句。他想起那个冬天,歪戌的母亲给他倒了一杯热茶,细声问:“这孩子,没事吧?”
老李说:“没事,我们几个老乡约好了一起去深圳打工,这小子说不舍得母亲打退堂鼓了。我们就过来问问他去不去,给句准话,他不去我们就不等了。”
“哎哟,年轻人就该去外面闯世界,惦记老人家干啥?”歪戌母亲笑得像个孩子。老人是个苦命人,老来得子,不久又丧夫,一个人支撑着这个家,挺不容易的。
歪戌低着头,不敢正视母亲的眼睛,就这样低眉顺眼地跟着老李他们一步一步走进了警察局。
“我知道这些年很多人出来找你麻烦,害你东躲西藏,但是我不是来报什么狗屁仇的。”歪戌居然有些气急败坏。
“哦,那是来报恩的了?”老李“哦”的有些意味深长。
“也不算……是,这是你这些年以我的名义寄给我母亲的钱。她一分都不舍得花全部存起来了,我现在还给你。总之,谢谢你!”
老李眉头舒展,又闻见了山稔子酸酸甜甜的酒味儿。
老伴儿和村里几个年轻人躲在角落里看到这一幕,悬着的心都落下来。
不久,老李却死了,死的有些猝不及防。在村口,村里人给他立了一块一米八的石碑,碑文正面写着“伟大的人民警察”。
第一年清明,来了许多人在墓碑前默哀,有菊花和水果。歪戌站了很久。
第二年清明,依旧有一部分人前来悼念,有菊花和水果。歪戌依然站了很久。
第三年清明,只有歪戌一个人。
很多很多年以后,老李来到自己的碑前,用满是皱纹的双手抚摸着上面的碑文,多少生前身后事,一一都到眼前来。
老李兀自笑了笑,乡亲们为了他可是煞费苦心。这些年,他和老伴儿踏踏实实地过上了平静安宁的晚年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