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娟/山东省临沂市临沂第三十九中学教师
刘安林
我的启蒙老师叫刘安林。
刘老师是个残疾人,他没有右手。至于为何失去右手,老师讳莫如深,从不曾提及,我们也尊重他的隐私权,从不多问。但是,在我以及我的村人们的印象中,老师却是一个完美的人,是值得崇拜和敬仰的人。在我们的心目中,最好的老师的样子,就是他的样子;最好的字也就是他写的字——他用左手写出的字,横都是用手腕推出去,苍劲有力,有如刀削。
可以想象,对于没有右手的老师,竟写得一手好字:粉笔字、钢笔字、毛笔字,是何等不易!老师的板书、老师的作业批语,以及我们村每家每户的大门上他写的对联,都是我们偷偷模仿的对象。刘老师就是一个“活样板”,他给我们村的每个孩子埋下了苦练三笔字的种子。我们村的每个孩子能写出一手挺拔有力的字,刘老师功不可没。我哥、我姐都写得一手好字,雄浑飘逸。我的字也充满了刚性,风骨凛然,当然也是他指点的硕果。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没有右手的老师,竟然会拉二胡!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一定觉得这是天方夜谭吧?但,拉二胡算什么!我老师吹、拉、弹、唱样样精通。我老师的唱功也很棒,当年曾经是乡宣传队的顶梁柱,据说他曾一夜记住了整本词谱!曾想我的老师,如果妆扮成杨子荣的样子,右手叉腰,左手做戏,一定是器宇轩昂、威风凛凛。据说就是在乡宣传队里,老师遇见了温柔善良的师母,并成就了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四肢健全的师母要嫁给一个残疾男人,当时引起了家人的巨大不满,受到了父母的强烈反对。但爱意已决,我老师便带着师母辗转到我们村安营扎寨,安心做起了我们村的启蒙教育。
曾经是样板戏台柱子的刘老师,自然不会让我们的音乐课形同虚设。至今我还记得老师教我们唱歌的情形,课本上的唱遍了,就教经典传唱歌曲,比如《送别》《送战友》,他都教我们习唱。老师还教我们乐理知识,合唱分声部等,在四十多年前的偏僻小村里,能有如此水准的老师,我们真是太幸运了!
老师的美术设计能力也不同凡响,他扬起左手,呼啦一阵子就能在黑板上勾画出一些图形,画狗是狗,画猫是猫,惟妙惟肖!有一次,老师在我的美术本上三五下画出一只蝴蝶,真是像极了,我凝视着扑面而来的蝴蝶,竟然欣喜地张开小手去扑打它……惹得老师哈哈大笑。这竟成了我记忆里珍贵的保藏,时至今日我还因此保有那份对蝴蝶的喜爱情结。儿时的记忆会影响一生,直到现在,我还清晰地记得我们教室的板报栏上“可喜的进步”几个大字。那个“喜”字的“口”都是笑咧着嘴的美术体,结构安排得是那样合理,上下错落,总之,太好看、太喜人了,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们还有实践课。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老师带我们去学校西面的空地里种蓖麻的情景,每人分几粒种子,各自挖坑种上,然后浇水。还记得蓖麻后来长得很高,叶子像是枫树的叶子,但已记不清后来是否收获了。但那已经不重要,户外活动给我们带来的乐趣,劳动实践给我们带来的成长,才是最重要的。
刘安林老师的作品
1976年唐山大地震,我们学校也有震感,在那些家家门口倒竖着瓶子防震的日子里,我们的课却没有停下,老师带着我们到长满芦苇的地方,把小黑板挂在树上,给我们上课。一下课,我们便去采芦苇叶编小鞋子,剥了芦苇尖做声音细细的小哨子,叠芦苇船,沿河漂流,追着看能漂到什么地方……傍晚时分,还会在荆条梢上捉蜻蜓,芦苇丛中有一种特别的蜻蜓,个头比常见的苍黄色的蜻蜓小,翅膀泛着宝蓝色的光,飞得很快,转眼便不见了,但总能又看见,却始终捉不住。
去年见到刘老师时,他还说:“那时候,一个小村子三个老师都包班,开齐开全所有的课程,每个人都是全科、全能教师,而且教学质量还是全乡镇首屈一指的,那真是难能可贵。”
初中,我去区里读书,巧的是,那就是我老师的老家,离我们村子有十里路。在随后的不久,老师也离开了我们村子,回到了自己的老家教书了。后来,我考上师范离开乡村,我老师又到了中心中学任教,他的学校离自己家也有十几里路,来回一定很不方便。可以想象,当遇到下雪、下雨的恶劣天气时,老师一只手骑车往返一定很艰难。
一个曾与刘老师相伴过的朋友谈到刘老师的时候,他说:“你老师对待工作特别认真,不管下雨还是下雪都风雨无阻,上课前一定会站在教室门口,不耽误学生一节课。”我听了觉得心酸,脑海中立刻浮现老师被风吹倒地、雨中脚滑、冒风浴雪艰难前行的身影……
从小学毕业到2020年,我与老师阔别已经四十多年了,虽然心里想念,却没能再见老师一面。想念老师的时候也会想:老师还记得小时候那个扎着三个小辫,胖胖的小女孩吗?我小时候的成绩算不上最优秀,平时寡言少语,他一定不会记得我了吧?
不知道老师还记不记得那次罚我?那是一次上数学课,老师让做完作业的同学直接交由他当面批改,我的同桌“四哥”抄了我的作业,然后先交上去了,遗憾的是我做错了,同桌也抄错了,可偏偏我俩错得一样,而且是他先交上去,于是老师就认定是我抄他的作业。
但这不是事实,所以老师问我的时候我坚决否认,一口咬定是他抄我的。那时候觉得“抄”是一个极其羞辱的字眼,做错了题事小,抄作业事关重大,因此打死也不会承认。当时闹得动静不小,加上我小时候的外号叫“惯鼻子”,超爱哭。于是,后来我便被请出门外,在大太阳下罚站,边晒边哭……
直到现在,我仍记得那天的阳光特别晃眼,我在大太阳下站了很久很久。直到中午放学,老师说,只要承认错误就让我进屋、让我回家,可我偏不。于是,我一直饿着肚子在大太阳下站着,一边流汗、一边抹眼泪。后来,我妈去找我,说我像个大花猫,把我领回了家,但我始终没有承认抄作业的事。多年后的现在,每逢我回老家的时候,常常会看到抄我作业的同桌“四哥”,他还是小个子,只是头顶变成了“地中海”,想必他也一定会记得那件事吧!
抄袭事件给我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创伤,老师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也大打折扣,那时我想,我离开他之后,一辈子也不想再看到他,让他后悔一辈子。
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我的心思全然改变。
我初中毕业没考上学,面临复读和去村里当幼教老师的选择,这时候,我的老师来了,劝导我妈让我继续上学。他说的其中一句话我至今还记得:“你们家这个孩子聪明伶俐啊,不上学可惜了!”
老师的一句话再次成全了我的学业。后来,我考进了师范,成了村子里第一个“吃国库粮食”的人。我高兴极了。
后来,我常常想,如果我的老师不来劝导我妈,我无法再读书,现在的我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状态?毋庸置疑,我不可能拥有现在这份让我喜欢的工作,也不会取得现在这些小小的成果,是刘老师在人生的关键点上,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他就是我人生中的重要他人,我自当铭记终生!
这份感激我默默地藏在心底,也常想去拜见像亲人般的刘老师,但碍于失联数十年,音信难寻,因此每每落空。直到去年的一天,偶然间联系上了我的小学同班同学——刘老师的儿子,我拜见老师的夙愿才得以实现。
这个世界太大了,这个世界太小了!原来,我朝思暮想的刘老师,就与我住在同一座城市的不远处。这么多年,我竟然没有碰到过他一次……
那天,我终于见到了刘老师——在他简朴的家里。刘老师头发已经花白,脸上已是沟壑纵横,他的手——那只神奇的左手,瘦了……瘦骨嶙嶙,如同枯枝一般,但却依旧灵便,手指微微颤动,翕张有致,似乎在抚琴,又似乎在悬腕书写……刘老师的记忆力好得惊人,他很快想起了我,记起了我的父亲和母亲、大伯、大娘、哥哥、嫂嫂和我的左邻右舍……恍然间,封存在记忆深处的那些人和事立刻活了过来,如此亲切、如此清晰……我的父母,也俨然站在我的面前,冲我微笑。那短短的几个小时,多年来我一直不敢触碰的痛竟成了我唤醒过往的暖。我这才发现,我的童年、我的村庄、我的父母、我的乡邻,并没有全然消逝,竟然都镌刻在老师的记忆里。
这让我突然发现自己对老师的了解很粗浅。没有想到的是,我的老师还对诗词歌赋有很高的造诣,而我才刚刚认识到。那天,老师给我看了他的《休闲集》。这是他老人家2004年退休后积累的自写集。仔细拜读,简直瞠目结舌。
光是第一本“诗词歌行”就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诗词歌行”里,五言诗占大多数,内容涉及家国情怀和对自我感情的抒发;辞赋写得也是风生水起,浣溪沙、满江红、菩萨蛮……竟然还有藏头诗、回文诗……
第二本是“曲艺类”,有快板、山东快书、对口快板、戏曲、小品……内容丰富多彩,可排性极强,拿来就可用,听说当地乡间小剧团就以此为演出蓝本,丰富着老百姓的文化生活。
更多的惊喜是老师自撰的对联,喜联、挽联、春联,特别是春联,什么猪鼠交替、鼠牛交替、牛虎交替、虎兔交替、兔龙交替……每一个交替都创作出十几联,想来这么多年老师也是一直为众人撰写对联的高手。
不仅如此,老师竟然还会作词谱曲,他写了厚厚一摞的歌曲集,让我帮忙请我们学校音乐组的老师替他修改。但是,老师不知道的是,即便是专业出身,现在的年轻教师也鲜有几个能够作词、谱曲。他们那一代人的文学修养、才艺功底,已是我们不能望其项背的。而我这个学生,更是连他的九牛一毛都不如,老师他老人家单用左手,不用打格子,就可以在墙上书写几米高的大字,而我,因为习惯电脑打字,偶尔写备课教案,字写得歪七扭八,难以示人。
有您这样的老师,何其幸运!您才是我们大写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