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聪
(安徽大学 艺术学院,安徽 合肥 230000)
文南词是流行于鄂、皖、赣三省交界地区的的地方剧种。湖北称“文曲戏”,江西称“文词戏”,安徽则称“文南词”。“文南词”主要流行于宿松、东至等县。据《宿松县志》记载,文南词形成于20世纪初,由灯戏与说唱艺术“文词腔”结合演变而来。50年代,文南词剧团的兴建使得文南词剧目得以收集与整理。遗憾的是,由于社会原因文南词传统剧目稿本大多遗失,《苏文表借衣》作为保留下来的传统剧目剧本之一,其抄本手稿中虽未见时间记载,但整理的时间应大致在50年代[1]。剧本讲述了秀才苏文表沉迷赌博,败光家业,欲向同窗好友马文山借衣。马文山惜其才华,假意羞辱以激励其改过自新,并暗中资助。苏文表不明真相愤而上京,最终考取状元,二人和解。2010年,文南词作曲家高荣生在手抄本的基础上进行改编与完善,保留了“借衣”与“明辱暗助”主体结构,加入“小衣”与“点化”的情节,强化了羞辱与激励两个推动情节发展的核心要素。总的来说,两个版本的借衣故事表达了一个共同的主题:浪子回头后终能发迹变泰。纵观古代戏曲史中,发迹变泰题材的戏曲故事数不胜数,其中“明辱暗助”式的“发迹”故事绝大多数出现在元杂剧中。如无名氏《冻苏秦衣锦还乡》、郑光祖《醉思乡王粲登楼》、无名氏《孟德辉举案齐眉》,无名氏《朱太守风雪渔樵记》。此类剧目核心情节大致相似,均采取了文人落魄—受辱—高中—报恩的创作模式。文南词《苏文表借衣》在结构上沿用了这种单一的模式化创作,却在舞台上盛演不衰,受到观众的关注与喜爱而奉为经典。“发迹变泰”这一核心元素背后究竟蕴含了哪些深入人心文化内涵?本文就此展开论述。
“逼令进取、明辱暗助”是元代“发迹变泰”题材戏曲常用的结构策略,从内容上看,此类戏曲都以某个文人名士为主角,描写其经历了贫寒落魄、怀才不遇的悲惨生活后得贵人相助,最终功成名就飞黄腾达的求仕之路。可见,对功名富贵的追求是元代知识分子普遍存在的心理,带有鲜明的时代烙印。而发迹题材戏的大量出现以及“明辱暗助”模式的最终形成,反映了由卑微而通达、否极泰来的命运转折是自古以来底层社会人民的美好愿望,对这种愿望的强烈渴望使得此类题材在戏曲创作中被频繁使用。
若对发迹变泰题材下以“明辱暗助”模式发迹的戏曲人物故事进行总结,王粲、朱买臣、苏秦、梁鸿、裴度等人物故事不胜枚举,毫无疑问的是在此类故事被分类提及时都是以“被辱者”为主角。关于发迹变泰题材的分类,潘承玉在《论宋元明小说、戏曲发迹变泰题材的流变及其文化意蕴》中将发迹变泰题材分为三大类型:文士发迹、武人发迹、工商业者发迹[2]。他将“明辱暗助”模式归类为武人发迹类型下的“苏秦模式”,“主要构件包括:发迹得力于他人的反激;发迹后不忘前恩。”梁廷枏在《曲话》中评论“《渔樵记》剧刘二公之于朱买臣,《王粲登楼》剧蔡邕之于王粲,《举案齐眉》剧孟从叔之于梁鸿,《冻苏秦》剧张仪之于苏秦,皆先故待之以不情,而暗中假手他人以资助之,使其锐意进取”[3]。后世研究者所关注的重点及戏曲故事中渲染的主角几乎都在“被辱者”身上,围绕其受辱—高中—报恩的命运起落,传达当时有才、有志之士在社会中受到不公平待遇的心声,用大段的唱词极力抒发怀才不遇的愤懑。如在《朱太守风雪渔樵记》中
“【混江龙】老来不遇,枉了也文章满腹待何如?俺这等谦谦君子,须不比泛泛庸徒。俺也曾蠹简三冬依雪聚,怕不的鹏程万里信风扶。
【油葫芦】我空学成七步才,谩长就六尺躯。人都道书中自有千钟粟,怎生来偏着我风雪混樵渔?
【上马娇】那一等本下愚,假扮做儒,他动不动一刻地谎喳呼。
【胜葫芦】可正是天降人皮包草躯,那里也诗词歌赋?端的个半星无。”[4]
着力表达了朱买臣才华之高,学成满腹诗书无处施展的不平之气。讥讽了在巨大的贫富差距下,富贵人家的子弟凭借先天优势获取名声地位,满腹经纶的寒士终日“风雪混渔樵”的社会现实。从“被辱者”的角度揭露社会中“才不配位”的现象。
除了怀才不遇的呐喊,还有底层知识分子对仕途的美好希冀。在《孟德辉举案齐眉》中,作者借孟光之口表达了这一愿望
“【元和令】你道他一介儒,消不的千钟粟。料应来尽世里困穷途,嫁他时空受苦。有一日万言长策献銮舆,才信他是真丈夫。
【上马娇】这的是时命乖,非是他文学疏。须知道天不负诗书。则看渭水边吕望将文王遇,哎,怎笑的霜雪也白头颅?”[4]
通过以上戏曲作品可以看出,从“寒士”即“被辱者”角度出发,描写其在不公平社会中无处施展才华的愤懑之情,是“明辱暗助”类发迹变泰剧叙述的基本侧重点。因此对于此类发迹戏的分析研究论点大多围绕元代社会的阶级矛盾、民族矛盾展开,或从底层文人无法通过仕进改变命运的现实及其对“被辱者”的精神寄托上展开。
苏文表借衣故事的原本形态与其诞生的具体年代已不可考,仅能从文本中获得一些线索。整理于20世纪50年代的手抄本《苏文表借衣》第一场《借衣》中,苏文表自称“镇江府丹头县人氏”,“镇江府”即今江苏省镇江市,此称谓是镇江市自元末沿用至清末的古称,据此推测借衣故事也应当诞生于此时期,因此手抄本《苏文表借衣》当是目前最接近最初形态的剧本[1]。此版本延续了受辱奋发的模式化情节,但是在这一模式的基础上将视线的重点由“被辱者”转至“激励者”身上。如果说元杂剧“明辱暗助”模式剧侧重于展现的是主角“被辱”后的心路历程,《苏文表借衣》则更突出反激之人对主角言语激励的过程,以及“激励者”智激主角的原因。被辱者怀才不遇,受辱奋发夺魁的命运起伏经过不再是剧作叙述和表现的重点,将其发迹的故事作为叙述背景,着力描写反激者对其羞辱和帮助的行动上,从而造成观感上的主体置换。尽管“借衣”故事强化了激励者的功能与形象,但它秉承的仍是文人发迹这一故事内核,发迹变泰题材剧发展至《苏文表借衣》中,其思想内容已不仅仅是抒发文人之郁结,更以情、义二字丰富其中。
在手抄本《苏文表借衣》中,介绍完落魄赌徒苏文表故事背景后直接进入马家借衣,无过多唱词抒情。经过四轮与马文山的语言交锋,苏文表受辱离去。马文山则在暗中资助其求取功名。整出戏共分三个场次:借衣、点元、报恩。其中《借衣》和《点元》两场,分别用大量篇幅着重描写马文山的“明辱”和“暗助”行动。
《借衣》用整场戏敷演马文山对苏文表的“明辱”。主体部分即四轮妙趣横生的语言交锋:
“生:借新衣。外:搞掉我的;生:借旧衣。外:旧衣在水盆里。
生:天晴去也不好。外:晒坏我的;生:下雨去也是不好。外:泥浆泥水坏了我的。
生:穿在身上饮酒也是不好。外:油汤油水油了我的;生:脱落衣服饮酒也是不好。外:黄犬黑犬咬坏我的
生:大路回转也是不好。外:剥去我的;生:小路回转也是不好。外:扯破我的”
与其他“明辱”情节中直截了当的羞辱行动不同,四轮交战中,马文山始终占据主导地位,无论苏文表如何回答结果都掌握在其手中,借与不借的拉扯战实则体现出马文山鲜明的性格特点。在回绝苏文表时巧妙圆滑,如:“去年腊月人家打发送子娘娘一把雨伞,此伞名叫半边月,我想你靴子也是有名堂的。你那靴子前面破了一个洞,后面破了一条缝,前头卖生姜,后头卖鸭蛋,泥浆泥水那是有之。泥浆水浆坏了海蓝衫;”在讥讽苏文表的赌徒身份时委婉又风趣:“贤弟你青龙会上朋友甚多,赌博帐也就不少。他看见我苏贤弟穿了一件好衣服,想必是大发了,前天欠了我的赌博帐,今天要全把将与我。赌博赌博,见面就剥。”“借衣”的过程实则是性格细腻的马文山戏弄赌徒的过程。与形象单薄,低三下四的落魄赌徒苏文表相比,这一过程更加侧重于表现马文山的智慧与幽默。同时,不同于其他“反激者”开场表明其“暗助”意图,假意羞辱再施以援手的结构设置,苏文表借衣将“暗助”意图后置于羞辱情节之后,使人物性格在一场中发生由吝啬圆滑到情深义重的强烈的戏剧性反转,从而突显出马文山重情重义的品质。
第二出《点元》叙写苏文表赶考夺魁。作者将马文山暗中援助的情节安排在苏文表上京后尚未夺魁的时间点上,以苏妻刘氏女与管家马义之间的对话赞扬马文山:“多蒙了马三哥情深义厚,念及是在学堂焚香结拜,就如同同娘共母生;世间上哪有这宗好友,世间上哪有这等恩人。”通过极力渲染马文山这一性格鲜明又极具张力的人物,表达出剧作褒扬情义的主题。
元代社会中,科举制度的废除和对汉族知识分子的歧视阻断了底层文人仕进的道路,科举改变命运成为文人求而不得的美梦,黑暗腐败的吏治使寒门士子无处施展抱负。“发迹变泰”题材戏曲是文人的精神渴求和情绪发泄,靳梓艳在《元杂剧中的“发迹变泰”题材研究》中将文人发迹情结总结为三类:情感需求、寄寓心志、富贵意识。即对名利的追求、对读书人困厄的反抗和急于改变贫困现状的意识[5]。三种情结在现实社会中,通过其自身的努力几乎无法实现,因此在此题材下,安排贵人施以援手的“明辱暗助”戏曲模式实则是文人实现其精神渴求的具体途径。
上述章节提到,传统“明辱暗助”式情节着重点在于对被辱寒士命运的关注,其命运转折的关键在于贵人援助。从元杂剧中的此类戏曲来看,刘二公之于朱买臣、蔡邕之于王粲、孟从叔之于梁鸿、张仪之于苏秦,都是寒士发迹不可或缺的关键性人物,其共同特点在于“受辱者”对“贵人”的依赖大大超过其自身能力的能动性。在物质上,寒士无一例外接受了贵人的物质帮助才得以扬名显姓,其才华展露以激励者的帮助为前提。更有如《王粲登楼》中将贵人当成其平步青云的唯一倚仗:
“【六幺序】我投奔你为东道。倚仗你似泰山。的似惊弓鸟叶冷枝寒。好教我镜里羞看,剑匣空弹!前程事非易非难,想蛰龙奋起非为晚。赤紧的待春雷震动天关,有一日梦飞熊得志扶炎汉。才结果桑枢瓮牖,平步上玉砌雕栏。”[6]
贵人的设置符合当时文人作家渴求通达的心理,在其对现实失望,对遥不可及的发迹情结绝望之际,贵人相助的方式成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以金钱或精神的激励帮助寒士摆脱困境。元杂剧中的文人理想通过这样的“贵人”勾勒出来。
发展到手抄本《苏文表借衣》中,此种情节与其他“明辱暗助”式戏曲已有了较大差异。其最重要的变化在于,表达文人理想的主题被解构,从文人叙事转换为民间叙事,削弱暗助者功能,将贵人援手助其“发迹”的目的转移到“改邪归正”上,展现出一幅个人“奋斗史”。
手抄本《苏文表借衣》遵循了以反激者帮助为契机飞黄腾达的故事主线,以此为基础在情节结构上另辟蹊径:暗助者的物质帮助没有直接作用于被辱者,因此原有“明辱暗助”模式的单一结构:受辱—暗助—发迹,在苏文表借衣中被分化为两条线索,一为苏文表受辱离去后,马文山亮明意图,将书信盘缠送与苏妻之手的“暗助”行动。二是苏文表离开马府未曾归家,立志“今日里我只得谋求功名,苏文表不发达不转回程”的赶考情节。两条线索的分化巧妙地切断了物质帮助与发迹变泰之间的联系,削弱了暗助者的物质功能,突显其在精神方面激励寒士幡然悔悟、改邪归正的作用。同时,在传统发迹戏中,虽然杂剧作家极力抒发主人公怀才不遇之情,但是对于其才华的显露通常一笔带过,“从深层意思来看,剧中更侧重于对失意文人困厄穷愁的展示和描绘。”[7]而在民间文艺表达的影响下,手抄本《苏文表借衣》融合了民间艺术中对“主角光环”的模式化描写,第二场《点元》中,作者特意铺陈苏文表在科场中大显身手,对主考官的问题对答如流,凭借才能被点为头名状元。在点元后加入地字号考生在考场中丑态百出插科打诨的情节与之对比,一是为冷热场调剂,增加场面戏剧性;二是用地字号考生的无才无能,突出表现苏文表之才华。消解了以抒发文人苦闷为目的发迹故事,代之以民间文艺特有的叙述模式,描摹出一个通过自我奋斗而飞黄腾达的励志故事。
值得关注的是,手抄本《苏文表借衣》以“借衣”为线索,替换了“明辱暗助”模式中“被辱者”的目的。通常发迹变泰即是被辱者的直接愿望,因此寻求贵人帮助是其通往发迹道路的跳板,如在《冻苏秦衣锦还乡》中苏秦自言:“小生苏秦,家中望父亲、母亲去来,不想父母将我赶出家门。听知的张仪哥哥,做了秦邦右相,我去那里图个进身,便不然也好借些盘缠,去游说各国。”再如《王粲登楼》中:“寒窗书剑十年苦,指望缘官折桂枝。韩侯不是萧何荐,岂有登坛拜将时!”寒士寻求贵人帮助以发迹通达为直接目的。然而,《苏文表借衣》中,苏文表寻访马文山的直接目的是借衣祝寿,与发迹愿望并无关联。其受辱发奋的结果来自于马文山对苏文表才华的欣赏以及马文山情深义厚品质。这一目的替换使整部作品的主题不再局限于文人不得志的苦闷,而是充满底层人民对志向的追求和重情义的美好品质的肯定。
手抄本《苏文表借衣》打破“明辱暗助”寒士为主的模式,以强化激励者功能的方式赋予作品新的主旨意义,却使苏文表形象大大弱化,削减了这一主要人物的舞台表现力,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在篇幅上。从手抄本较少的体量与模式化的情节上可以看出其仅有“借衣”一出情节结构较为完整,故事的背景、反激的过程以及最终的报恩都有着细节上的缺失。发展到2010年,文南词、黄梅戏作曲家高荣生新编本的《苏文表借衣》中,叙述方法回归传统的“明辱暗助”模式,在苏文表形象塑造、借衣冲突、苏妻刘氏女形象塑造等情节上较手抄本更丰富、饱满。同时,将关注的重点放在“赌徒”这一重要身份上,以此为线索串联出一段赌徒悔过自新的曲折过程,其间不乏主人公的内心独白,使人物的精神世界更为充实,更表现出发迹变泰题材戏曲在现代的教化意义。
手抄本《苏文表借衣》中,苏文表赌徒的身份和家中败落的故事背景被一带而过,直接写其与马文山借衣的四轮交锋,使得主角苏文表的人物性格与其精神世界苍白而单薄。高荣生改本《苏文表借衣》中,以原有“明辱暗助”的叙述结构方式为基础,较手抄本更加注重苏文表“赌徒”形象的塑造。全剧共五场:嗜赌、借衣、励志、苦读、感恩。第一场嗜赌,用整场戏塑造了苏文表染上“赌瘾”无法自拔的穷秀才形象,借苏文表之口道出赌博的危害:“背、背、背,落得个背水一战无路退。糊、糊、糊,糊得我囊空如洗分文全无。冲、冲、冲,冲得我昏头转向一塌糊涂。”借王福才与其妻打骂的情节,表达出赌博给赌徒自身所带来的不良影响和后果,目的是要说服教育人们赌博对自身与家庭的严重荼毒。这些是符合当下民间所接受的朴素的观念。在此形象的扎实铺垫下,串联出由外部精神激励——个人主观能动性——外部物质帮助——内心动摇——发迹共同构成的浪子回头全过程,改邪归正过程的曲折与反转符合现代人的观赏习惯。值得注意的是,在外部精神激励即《借衣》一场中,高荣生改本较手抄本添加了“女人小衣”情节:
“马妻:彩云,快去我房中将锦缎包袱拿来(彩云下)
彩云:苏相公,快快打开,看看夫人给你什么宝贝衣服。
文表:(打开包袱,一件女人内衣赫然入目,大叫一声,悲愤欲绝)
(唱)女人小衣捧在手,分明笑我如女流。骂我无有男儿气,奇耻大辱怎忍受。好恨也!”
此段情节的加入将手抄本中原有的四轮交锋推向白热化阶段,达到了《借衣》一场矛盾冲突的顶峰。借衣之辱进而转化为精神激励,并且在此基础上又进行两轮交战:
“文表:(唱)有朝一日时运转,千年枯木又逢春。
马妻:逢春又如何?只怕朽木不可雕哩。
文表:(唱)我若有幸有登皇榜,定雪今日刻骨恨。
马三:好!你若能登皇榜,到时我头顶香盘上门赔礼。
文表:好,好,好!我们一言为定。”
通过一系列外部刺激促使苏文表内心情感的波动变化,从主观上将苏文表的内心波动作为使原本的借衣目标顺利发展为科考决心的催化剂。
同时,“小衣”情节的出现对苏文表的精神世界影响巨大,成为促使其发迹的关键性因素。第三场《励志》开场描写了这位浪子追悔莫及的内心独白:“苏文表啊苏文表。你若枉为男儿身,女人小衣自穿起。你若忘却圣贤书,人无心来面无皮。奇耻大辱怎忍受,再不回头必自毙。小衣啊小衣,我把你当做镜一面。往日羞今日耻常在镜里。我把你比作鞭一根,鞭恶习笞懒惰猛催鞭,永奋蹄。从今后洗心革面励壮志。待来日夺得功名成大器。”将苏文表悔过自新,下定决心一意攻书的精神描写得异常鼓舞人心,其鼓励、振奋观者的目的显而易见,表现出在融合现代思想的创作环境下,人们的审美重点已由追求文人发迹结局的满足感转变为对改邪归正之人成功历程的赞赏和振奋感。
李祥林在《性别文化学视野中的东方戏曲》一书中提到:女性关怀是东方戏曲艺术与生俱来又挥之不去的文化情结。高荣生改本《苏文表借衣》中同样有对“赌徒之妻”这一特定女性群体的关注。手抄本中仅用一句唱词来概括苏文表之妻刘氏女的形象:“是指望读诗书高官发奋,奴的夫把赌博着意认真;到如今家贫寒夫妻苦命,不怨天不怨地命里所生。”在此版本中,刘氏女是一个毫无怨言听天由命的类型化人物,在剧情中仅充当化解误会的功能性角色。高荣生改本里,刘氏女出现的频率显著增多,性格丰富生动,在有赌徒丈夫存在的家庭背景下,剧中描写了她悲惨的命运,展现了一个淳朴聪慧、勇于反抗困境的女性形象。剧中刘氏女性格磊落,面对沉迷赌博不思进取的丈夫没有选择隐忍,再三劝诫。在指责和点醒丈夫时言语铿锵有力:“自从公爹去世后,你交上了一帮滥赌友。学业荒废迷赌局,我百般相劝不回头。输了良田和府院,万贯家财附水流。”“(厉声)苏文表,你忘了借衣之辱么?(文表停步,苏妻亮小衣)你看这是什么?难道你真的只配穿这女人之衣么?”在面对情感和家庭时,态度坚定且忠诚,塑造出一位吃苦耐劳、朴素贤良的妇女形象:“为妻本是富家女,缘何为你受苦忧?爹爹命我离你去,我情愿与你穷相守。”“只要你学问有长进,为妻陪你到天明。夫妻本是同路人。度过卧薪偿胆日,自然枯木又逢春。”同时,在丈夫迷惑于“菩萨显灵”的时候,并未一味听从,有独立的思考和理解:“我看这不一定是菩萨现灵,莫非有贵人相助?”“夫君,该拜的并非三哥三嫂,而是我们夫妻呀!”与苏文表空缺的精神世界形成互补,在表现作为赌徒之妻的女性命运的同时,刘氏女的性格和对命运的反抗使其形象同样光彩照人。
综上,文南词传统剧目《苏文表借衣》的手抄本与新编本分别以不同的结构方式和主旨意图继承、发展了“明辱暗助”的叙事模式。从这一传承中我们看到了不同创作主体对人的命运的不同关注;从结构安排上看到了不同阶级对物质以及精神生活的不同需求。《苏文表借衣》故事的流变与模式的继承也使我们得以窥见发迹变泰题材剧自元代至今演变过程的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