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艳芹
(中央民族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北京 100081)
安金藏是唐代入华粟特人定远将军安菩之子。如今所见与安金藏相关的材料不甚丰富,仅于新旧《唐书安金藏传》、《大唐新语》(以下省称《新语》)及《安菩墓志》中存有记载。综合考察发现,各处史料大多记述了他剖腹尽忠和为母营丧两个故事,且剖腹一事是他仕途转折的重要节点,但此情节有极大的不可信因素。当今学界关于其父安菩的研究成果较多,因为安菩“陆胡州首领”和粟特族属的特殊身份,所以研究多集中于对其职官及粟特人华化等问题的考证。如赵振华、朱亮《安菩墓志初探》(《中原文物》,1982 年第3 期);张广达《唐代六胡州等地的昭武九姓》(《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6 年第2 期);赵俪生、温玉成《一通与唐史、中亚史有关的新出土墓志》(《西北史地》,1986 年第3 期);沈睿文《重读安菩墓》(《故宫博物院院刊》,2009 年第4 期);刘森垚《中古墓志所见入华粟特安氏源流考述》(《暨南史学》(第十八辑),暨南大学出版社,2019 年)等文章。关于安金藏的探究相对较少,李锦绣《“乐工”还是“医匠”?——安金藏研究》(《晋阳学刊》,2015 年第3 期)一文已进行了详细的梳理,此处不再赘言[1]。另有么振华《安金藏事迹及其溯源——粟特人华化历程的个案考察》(《兰州学刊》,2018 年第8 期)一文参阅多种史料,详细探究了安金藏的忠孝之举与中国本土忠孝行为的差异,阐释正史有意掩饰他安国粟特出身的原因,又指出入华粟特人逐步华化并融入汉人群体[2]。此文虽对安金藏剖腹以保皇嗣和丧母后躬造石坟、石塔之事进行了源流追溯,但作者将落脚点最终放在少数民族寓居中原后如何处理粟特文明与汉文化认同之上。因此,针对安氏形象的分析仍有一定的必要。笔者试图以安金藏仕宦经历为线索,探析剖腹、营丧两事背后的文本产生过程和他忠臣、孝子形象的塑造,以及这两种固化形象在后世的呈现与演变。
在探讨安金藏的仕宦历程之前,笔者先梳理其身份与族属问题。据史料所载,安金藏的身份包括太常工人、乐工、近胡、医匠、匠胡等。关于此问题,李锦绣利用新旧《唐书安金藏传》《新语》《资治通鉴》(以下省称《通鉴》)《册府元龟》以及后世相关小说、画作、传奇故事等材料,结合陈寅恪、谢海平、蔡鸿生等史家的研究成果,判断安金藏的身份并非太常寺太乐署乐工,而应为太医署医工,即“医匠胡”。他凭借精湛的医术和胡人身份,受到武则天、睿宗、玄宗的重视,被接连擢封散官、职事官,并始终担任太医署的直官。“医匠胡”一词,既反映了安金藏擅长医治之术,又明确了他的“胡”人族属身份[3]。么振华则认为,正史刻意不载安金藏的粟特人身份,是“源于安史之乱发生后唐朝廷对安姓为主的粟特人产生感情上的憎恶造成的”[4]。但安金藏故事多出于唐朝史官吴兢、韦述等人之手,贞观盛世犹在,距离安史之乱尚远。当时周边突厥、契丹、回纥等部族虽偶有反叛,进入中原地区,但朝廷多会及时派遣精兵强将前去抚平,因此玄宗朝之前的官民对粟特人尚无强烈的排斥态度。至唐中后期,文人元稹在《元稹集论教本书》中称安金藏为“近胡”[5],即进入中原王朝的昭武九姓粟特人。这多是因为元稹仕于德宗贞元九年(793 年)至文宗大和五年(831 年),曾亲身感受到安史之乱后中央权力日渐式微,藩镇之势日益强盛。站在中原王朝或汉族主体的角度,他内心对胡汉有明确的区分。尽管安金藏保护皇嗣功不可没,但元稹仍未掩饰金藏的粟特族属。
关于安金藏的仕宦经历,《旧唐书安金藏传》(以下省称旧书本传)载,睿宗再次称帝后,为表彰金藏当年的侍奉和剖腹护主之功,于景云年间迁升他为右武卫中郎将,即五府中四品下阶武官,“领本府之属以宿卫”[6]。玄宗时又将其擢升为从三品右骁卫将军,职事与右卫将军相同,即“掌统领宫廷警卫之法,以督其属之队仗,而总诸曹之职务”[7],但地位上次于左、右卫将军。开元二十年(732 年),玄宗特封他为代国公,并在泰山等处刻石记功[8]。据《旧唐书德宗本纪上》载,建中三年(782 年)三月丁亥,“赠故骁卫将军、代国公安金藏兵部尚书,授其子承恩庐州长史”[9]。《新唐书安金藏传》(以下省称新书本传)所载略有不同,刻石之处为“泰、华二山碑”,“兵部尚书”之职为代宗大历年间所赠,其子安承恩受命庐州长史的时间亦为“大历中”,且增加了金藏之远孙安敬则在僖宗中和年间升为太子右谕德一事[10]。《通鉴》载:“上思右骁卫将军安金藏忠烈,三月,赐爵代国公,仍于东、西岳立碑,以铭其功。金藏竟以寿终”[11]。文字虽略有不同,但三种史料皆反映了自睿宗后,安金藏接连升官晋爵并备受尊崇,子孙亦受荫庇之封。
另有安金藏仕宦经历的细节,《全唐文》中收录了他出任右骁卫将军和受封代国公的制书。紫微侍郎苏颋所作《授安金藏右骁卫将军制》载,安金藏曾任游骑将军、行右武卫翊府中郎将员外置同正员、直太常寺等职,武周时期“自刺心肺”,忠心护主,故而玄宗迁其为右骁卫将军员外置同正员[12]。另有玄宗《追封安金藏代国公制》载,“义不辞难,忠为令德,保佑君主,安固邦家”,安金藏“忠义奉国,精诚事君”,在酷吏构陷、威逼之下,他“激忠烈之诚,突刃剖心,保明先圣。见危授命,沮奸邪之慝;转祸存福,获明夷之贞”[13]。可见帝王对安氏之忠心的褒奖。
安金藏由太常工人到高品阶武官的迁转,跨越了不同的职官体系。太常寺医工和医师、医正一样有疗人疾病的义务,并以医治人数和效果作为考课的凭据[14]。医正为从九品官,医师、医工则无品阶,后两者有专门的博士传授医典、针法、按摩与咒禁之术,并负责辅助各科博士教导诸生徒[15]。太医署中的医生、针生学成之后,经尚书省考核后才能正式授官,“得弟(第)者,医生从九品上叙,针生降一等。不第者,退还本学。经虽不第,而明于诸方,量堪疗疾者,仍听于医师、针师内比较,优者为师,次者为工”[16]。医工是介于正式品官与庶人之间的流外官,可凭借自身医术获得晋升的机会。他们的迁转既包括医术官系统内的擢升,即生徒、医工、医师、助教、博士、医正、医监或至太医丞、令等。又有帝王的封赏制授,如医工崔环在安史之乱后任淮南小将,肃宗欲将其升为黄州司马,但吏部尚书郑余庆认为“诸道散将无故授正员五品官,是开侥幸之路”[17]。崔环虽未顺利升迁,但此事也反映出医工或可因辅助皇室有功而被破格提拔。安金藏的职官变化亦缘于此。
结合荣新江对波斯人李素墓志的探究,李素具备西方天文历算方面的才能,受召入宫任司天台官员,终以“行司天监兼晋州长史翰林待诏”之职去世。李素之子亦在中原王朝各级衙门中供职,“从武职军将逐渐转为唐朝礼仪中的角色,甚至成为乡贡明经”[18]。官职变化一方面源于他们个人的专长,另一方面则与其汉化程度密切相关。对比安金藏的仕宦历程,从医工到三品武官跨越品阶和职官体系的进封,表明安氏向汉文明转型的成功,其间剖腹一事成为他宦途中的重要转折点。
由史料所见,安金藏的个人经历主要凝结在剖腹明忠和为母营丧这两个故事里,且在私人著述如《新语》《独异志》,官修正史及由中央授意官员修纂的史书如《通鉴》等中,此二事的具体情节高度相似,情感态度一致,忠臣与孝子的形象清晰显现于眼前。以下便对他的这两种形象作适当的解析。
《新语》卷五载,安金藏为太常工人时,有人诬陷皇嗣李旦怀有谋逆之心。周朝已立,武则天因初登帝位对皇子反叛尤为警觉,一听说此事,她便派遣酷吏来俊臣按察李旦。当时朝野上下因酷吏的罗织之法陷入恐惧氛围之中,李旦身边的侍从迫于酷吏的严刑威逼,多作伪证,仅有安金藏一人敢于怒斥来俊臣,并以刀切腹,致使五脏溢出,血流满地,几近断气。女皇随即“遣医人却内五脏,以桑白皮缝合之,敷药,经宿乃苏”,由此金藏获得武则天“吾有子不能自明,不如汝之忠也”的评价,李旦也得以免于构陷[19]。以上便是安金藏剖腹明忠的详细描述。填回五脏由医工缝合后转日便苏醒的情节有些不可思议,毕竟当时的医疗水平我们并不可知。但李锦绣《从安金藏剖腹看唐代中外医学交流》和《唐代的胡人与外科手术:以〈太平广记〉为中心》两文从唐代医书及医学技术的发展方面进行了探究与推测,认为这样的治疗方式在当时或有实现的可能。
两《唐书安金藏传》所述内容大略相同。以旧书本传与《新语》进行比较发现,前者多出之处为“少府监裴匪躬、内侍范云仙并以私谒皇嗣腰斩。自此公卿已下,并不得见之,唯金藏等工人得在左右”[20]。自嗣圣至武周时期,武则天接连诛杀了高祖之子、太宗之子及其子孙等李姓诸王,可见她对李旦及其他宗室王实施严格的监控。在如此危机四伏的情况下,安金藏敢于直言为李旦作证,这或许源于他临危不惧的处事方式,“怀着必死之心力保皇嗣”,以表达他“对主人的忠心和对唐朝的忠诚”[21],亦有可能是史家书写的一种表达。在前引《授安金藏右骁卫将军制》中,苏颋以宏演、田光比之安金藏[22]。春秋时期,北狄与卫国交战,卫懿公之肉尽被狄人食用,仅肝脏还算完整。宏演目睹此景后,便剖腹来容纳懿公之肝,随后自杀明志。战国末年,燕国田光向太子丹举荐荆轲担负刺秦大任,国之秘密不可泄露,田光便自刎以明心。两个故事虽都含有些许杜撰的成分,不可证实其真假,且宏演、田光两人的行为均呈现出一种武断、愚忠之相。但透过表象我们可以看到,故事撰述者所要表达的是一种忠于君王、保守国家大义的思想,这种操守共性应当才是苏颋所要赞颂安金藏的关键点。
关于“忠”的含义,唐代官员谥号中常见“忠”字,如陈叔达、唐休璟、魏知古等谥“忠”,刘感谥“忠壮”,段秀实谥“忠烈”,郭子仪、范希朝谥“忠武”等。兴元元年(784 年)二月,德宗为褒奖段秀实赫赫功绩特颁诏书,提及“见危致命之谓忠,临义有勇之谓烈”[23],此句诠释了“忠烈”谥号的深意。颜真卿也认为“忠则以身许国,见危致命”[24]。由两例可见,“忠”字含有临危不惧、视死如归之义,唐代的忠臣便应当不为一己安危而求全,誓以王朝社稷与国家大义为重,尽人臣之义务。上述安金藏的剖腹行为恰好符合忠臣的德行要求。
《新语》卷五载:
金藏后丧母,复于墓侧躬造石坟石塔。旧源上无水,忽有涌出泉。又李树盛冬开花,大鹿挟其道。使卢怀慎以闻,诏旌其门闾。玄宗即位,追思金藏节,下制褒美,拜右骁卫将军,仍令史官编次其事。[25]
以上便是刘肃所记安金藏为母治丧,孝感天地而生异象之事。对照旧书本传,我们可以发现一些不同的故事细节,如墓址位于都城南阙口之北,此处的都城应为东都洛阳。道中也不只有鹿,而是“犬鹿相狎”之景[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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粟特丧葬中常见“犬视”现象,Jadith Lerner 曾考证日本Miho 美术馆藏石棺丧葬仪式图,发现一条小狗站在祭司旁边,面向火坛。经过“犬视”后,亲属便可用马车将死者送入林中安葬[27]。另外在一些粟特图像资料中,鹿也是狩猎场景里频繁出现的动物。现今学者多从祅教信仰层面诠释其中犬、鹿的含义,如么振华倾向于“犬鹿相狎”等灵异现象具有宗教上的写实性[28]。王睿则认为这些皆是虚写,是为旌表传统封建孝义而形成的一套约定俗成的通辞[29]。笔者结合史料考究后,更赞同王睿所言。不论是新旧《唐书》还是《新语》,撰写者均为深谙儒家文明和华夏礼俗的中原士人,他们是否会按照祅教风俗来描述安金藏葬母经历,于此我们不可得知。但可确定的是史臣在面临秉笔直书与顺从圣意的选择时,多会偏向于后者,书写利于帝王统治与王朝稳定的历史,以垂范后世。刘肃等文人亦会受主流思想及道德观念的影响,撰写自己想要褒贬的事件或人物。
参考《安菩墓志》可知,安金藏之母为何大将军之女,受封金山郡太夫人,长安四年(704 年)正月廿日卒于惠和坊私第,二月一日葬于洛阳城南敬善寺东。关于“金山郡太夫人”这一封号,李鸿宾提出了质疑,他认为安金藏埋葬何氏时还未升为右骁卫将军,何氏便不可能接受此封,故墓志的真实性还有待再论[30]。但笔者推测,何氏当时或是凭借金藏临危护主之功而被特赐“金山郡夫人”,“金山”也透露出墓志撰写者(即安金藏或其子孙)不忘粟特祖源和家族迁徙记忆的信息。安金藏之父安菩逝于麟德元年(664 年)十一月七日,卒于长安城金城坊私第。景龙三年(709 年)九月十四日,金藏启发安菩之先灵,十月二十六日将其与何氏合葬于洛阳。何氏的埋葬地点与旧书本传大概相符,但卒葬时间略有不同。此处应以墓志所载何氏死亡时间为准。志文又载,安金藏因何氏之丧,“痛贯深慈,膝下难舍,毁不自灭,独守母坟,爱尽生前,敬移殁后,天玄地厚,感动明祗,敕赐孝门,以标今古”[31]。“独守母坟”或许为真,但当时应该还有金藏的兄弟安胡子、安金刚陪同在侧。“祗”即地神,“感动明祗”恰好对应了泉水忽出、李树盛冬开花、鹿占其道等异象。这几句志文在体现唐代墓志对“孝”的范式描述的同时,也贴合了《新语》与两《唐书》所营造的安金藏孝子形象。
再观察孝子故事的时期定位,刘肃未记安金藏丧母的具体时间,两《唐书安金藏传》载为神龙初年,即则天薨逝、周朝结束、中宗复唐的重要历史节点。《安菩墓志》则载为长安四年,两者相差一两年,此处误差或许源于史官抄录所致,也可能是因为后晋史臣编纂《旧唐书》时参考了吴兢、韦述等人所修《唐书》及历代实录。吴兢进士及第,因受魏元忠、朱敬则器重而被举荐入史馆修国史。中宗复位被迁为右补阙,与韦承庆、崔融、刘子玄合作撰写了《则天实录》。后又任起居郎,“录天子之言动法度,以修记事之史”[32]。玄宗时,吴兢在已完成的数十卷国史基础上继续修撰,至开元十七年(729年)被贬为荆州司马时已修完六十五卷[33]。此前,卢怀慎已将安金藏葬母及异象之事上报朝廷,并请求旌表安氏族人。当安金藏受封为右骁卫将军时,玄宗命史官著述金藏事迹。因此,葬母一事的讲述者为卢怀慎,制命者为玄宗;剖腹一事述者不明,制命者则为睿宗或玄宗。两事的执笔者均为吴兢等史官。孝子故事被置于李唐代周的重要节点,睿宗继位,安金藏的仕途迅速上升,直至寿终,他始终受到异常的宠遇。由此可见,为母营丧应当为真,但地之异象不尽可信。这些近似虚构的细节或许是史官应帝王意旨,为安金藏升官晋爵而打造的道德铺垫。联系上节剖腹之事,金藏在酷吏面前伤己护主应为真,但其中具体情节当有创作的成分。
《新语》《独异志》及旧书本传收录安金藏剖腹、葬母二事,这使他的忠孝形象在史书中得以确立且完美呈现,又经后世史官之手被继续传载并定型,安金藏便成了历朝官员践行忠孝思想的道德典范。
在新书本传中,作者在叙述了安金藏剖腹故事后,附加了“当是时,朝廷士大夫翕然称其谊,自以为弗及也”[34]的语句。可知他的剖腹护主行为,既帮助睿宗暂时摆脱了武则天的怀疑,又赢得了当时士大夫对身为太常工人金藏的称赞,也成为他仕途转向的重要影响因素。但《新语》《独异志》和旧书本传中并无此句,故可推测这样带有主观性的评价应始于宋代史官之手,意在借他人之口充实安金藏的忠君形象。
《宋史》中亦提到了安金藏。当时鄞县杨庆的父亲病重,但因家贫无钱就医,“乃刲股肉啖之”。之后他的母亲又患病不能进食,他便“取右乳焚之,以灰和药进焉,入口遂差,久之乳复生”。宋徽宗宣和三年(1121 年),明州太守楼异将杨庆家宅所在坊改名为“崇孝坊”。南宋绍兴十二年(1142 年),太守仇悆上书请求旌表杨氏家族,他认为韩愈《鄂人对》虽反对毁伤身体,但类似杨庆这样的伤己行为皆是出于对父母的关爱与怜惜之情。若是被教以诗书礼义,他们必然不会逊色于介之推和安金藏[35]。介之推割股奉君以尽忠心,安金藏剖腹明忠、葬母表孝,可见他们在宋人或元人眼中依然还是忠君、孝亲的代表性人物。但新旧《唐书忠义传》中的安金藏形象被移至《宋史孝义传》,这表明元代史官更着意强调他的孝亲行为。
安金藏忠孝形象的产生与撰述者宣扬儒家忠君、孝亲的思想不无关联。牛致功曾就刘肃的个人思想进行考证,并指出刘肃尊崇《春秋》的教化思想,重视儒家经典与伦理道德规范,讲求礼义与气节。在修史方面,刘肃批评司马迁、班固背弃儒家思想,重利轻义,他认为史书所载应选取“统治者有所借鉴的人物活动或历史事件”,即有益于政教的案例[38]。因此,我们如今所见《新语》是刘肃从自身价值观出发进行选材和撰写的,其中不免隐含着他个人的道德标准与情感,对自己欣赏的人物也会有美化成分。
两《唐书安金藏传》记述了他忠心护主、为母营丧之事,是因为刘昫等编《旧唐书》的史官仰慕守礼仪、讲仁义的德行君子,“气义不群,贞刚绝俗”[39]应该是他们的鲜明标签。欧阳修等人修《新唐书》时则认为,无论处于何种艰难的险境,忠义之士都能够坚守仁与义的信念,“身可杀,名不可死”“后身先义”。又以伯夷、叔齐宁可饿死于山林也不助周武王伐商为例,喻示时人应该遵守为臣之道,忠于君主[40]。回看安金藏的个人事迹,不论是剖腹还是葬母,都完全符合刘昫、欧阳修等史官所认同的儒家忠孝、礼义思想,故而得以被载入正史,名传千古。
安金藏忠孝形象的产生,源于历朝对儒家忠孝思想的尊崇与弘扬。唐初至玄宗天宝时期,中原王朝呈现一种开放、兼容的状态。安史之乱后,社会动荡导致思想与文化上的波动,胡汉文化杂糅的局面使儒家思想发展受到一定的阻碍。鉴于文学上骈文的僵化窘境,韩愈提倡“文以贯道”,以儒家道统填充文学内容,去除六朝以来骈体文的虚浮风气,进而复兴先秦两汉之儒学[41]。这不仅影响了唐后期至五代的著述思想,也成为宋代新儒学的理论基础。北宋欧阳修、苏轼等人发起“古文运动”,以恢复古代儒家教义的本质,重整儒学的主导地位。靖康之变后,南宋偏安一隅,为巩固统治和统一思想,帝王以儒家经典为重塑王朝秩序的工具,又将朱熹等人推崇的新儒学作为国家正统思想。由此看来,儒学传承在两宋并未断裂,不过是从外向转为了内向。这种内向并非保守,而是向更深刻、更纯正甚至更高明的境界发展[42]。此种学术状况加之两宋复杂的周边局势,当时史官就有必要强调儒家道德和伦理,以便约束民众心理。明朝儒士继续弘扬儒学之使命,并将新儒学以外的思想家如苏轼等人和其他儒家流派视为异端,致使儒学趋向单线发展。清王朝必须稳定汉人群体并获得认可,此时儒家经典和哲学思想不失为实现思想与人身控制的利器。以上便是唐至清朝儒学演变的大体脉络。在这样的发展历程中,作为主动汉化的粟特后裔,安金藏被不同阶层的撰述者描述为一个兼具忠臣、孝子两种特质的正面官员。如此现象多是因为儒家思想的不断传承,及始于南宋的儒学官方正统性。
在史家笔下,安金藏形象始终集中在忠臣、孝子这两个面向。这种情况正是史书撰写中预设立场的表征,“在编撰形成的过程中早已受到种种有意或无意的扭曲与改写,而不只是后世传抄中的刻意为之”[43]。我们如今所见史料皆是特定政治背景下制造出来的产物,其中人物形象的高度统一或大相径庭都是政治运作与权力交替的结果。由此,不同人物的个性便被掩盖,但各人均符合王朝主流思想的共性。安金藏忠孝形象自产生之后就一直被置于儒家思想框架之中,不论是史馆官员还是朝野文士,皆未创作出异样的形象。这表面上是对他行为与道德的认可,实际是将其束缚在儒家伦理与价值观之下,书写者对所见文本中忠孝之臣的重复抄录。
从撰述者本身而言,他们很容易受到外在因素尤其是政治变动的影响,这便造成了孙正军所言的程序化、类型化书写,即书写模式。如地方良吏传记中的“猛虎渡河”“飞蝗出境”,孝子书写时的“鸟雀集庐”等[44]。考察官修正史和私人著述,王朝核心思想或者说是儒家理论会影响史官编修史书时的态度与倾向,他们多会在这个思想体系内进行史事评述,以迎合国家意志。同样,文人成长于儒家经典覆盖的大环境中,为走上仕途而熟读儒学典籍,因此他们在撰述时会主观地由儒家思想的思路出发,再从自身视角进行选择,区别纸本与见闻材料。本文所讨论的安金藏忠臣、孝子形象便由此路径产生,两种形象契合儒家忠孝之道,后又通过官方和私人渠道被不断描写得越来越高大,最终完成了形象的塑造。
作为粟特贵族后裔,安金藏并未承袭安菩之责,继续管理六胡州的粟特族人,而任太常寺工人,这体现出安金藏试图进入唐王朝职事官体系的决心,亦是他主动接受汉化的明显表现。李鸿宾认为,安金藏后来能够升任右武卫中郎将、右骁卫将军等职是源于他的汉化程度加深[45]。因此,剖腹与营丧等故事的产生更有利于他仕途的接连攀升。
剖腹明忠是安金藏由太常工人迁升高级武官的重要转折点。故事中填回五脏并缝合的情节不尽为真,但为睿宗作证的事情或不为假,此事也成为安金藏忠臣形象的源头。葬母故事中为母治丧合乎礼制,但忽涌泉水、李树盛冬开花、犬鹿相狎的异象应是撰述者关于安金藏孝亲行为的附加书写,以使他的孝子形象更加丰满。考究历代史书关于两事的叙述,情节、态度高度一致,这是由原始材料或故事源头的单一性造成的,后世无法找到旁证便只得依样而录[46]。从时间先后考察,我们可知安金藏故事当产生于唐代史官吴兢、韦述等人手中,多是受当权者之意,为粟特人安金藏仕途上升准备的敲门砖,以褒奖他积极实现自我汉化的行为及忠心救主的政治功绩。
安金藏的忠孝形象形成于唐朝儒家伦理氛围中,在史官与文人的多向塑造下,他由一个胡人臣子向尊礼崇儒的汉人官员转化。唐中后期,韩愈主张以古文替代六朝骈文的运动将儒学再次推上主流,这对五代史官书写《旧唐书》人物具有一定的思想导向作用。在正史修纂中,安金藏受到掌权者的极力赞美,其事迹通过官方渠道传扬开来,促使私人著述亦秉承儒家道德观念益加着墨。宋明时期,周边政权的频繁活动使汉人对儒家文化的认同感愈加强烈,儒学得到继续发展并确立了正统地位,安金藏形象也被加以更多的忠孝成分以降低其胡人属性,进而树立了官员们的道德模范。在元清两朝,他的忠孝形象有了明显偏向,忠臣角色的凸显与强调,反映出帝王营造忠君氛围的努力,这也是巩固王朝统治的需要。儒学自与政治结合直至确立为正统思想,国家权力始终是历史发展的主导者[47]。儒学虽是意识形态中的正统与主流,但影响人物形象塑造的关键因素还是权力所属与政治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