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涛
(复旦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433)
蒋孔阳以马克思唯物主义实践观为指导的“生成—创造”论美学思想,突破了美的实体论的藩篱,对中国当代美学的发展和走向产生了深远影响。蒋孔阳曾指出:“美是人在对现实发生审美关系的过程中诞生的。人是这一审美关系的主体,美就是对人而言的。‘世界的美’不在于自然,而在于人。”[1]139蒋孔阳始终认为美是对人而存在的,人是美的中心,人在审美中处于主体地位。在对美的整个讨论过程中,蒋孔阳放弃了传统的“美是什么”的“本质主义的现成论思路”[2],而是沿着“什么是人、人为什么需要美、人怎样欣赏和创造美”的线索展开,蒋孔阳的美学思想具有鲜明的人本特色和生成论价值。以人为本位的美学思想,构成蒋孔阳美学体系的重要一环,也是其美学思想大厦的一把钥匙。只有掌握这一钥匙,才能更为准确、深入地打开蒋孔阳美学思想的大门。
蒋孔阳认为美学研究应以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为出发点,来“探讨人类全部的审美活动和审美现象”[1]14。人类的审美活动和审美现象,“就是作为主体的人,通过欣赏或创作的活动,在客体的对象中,去发现、感知和鉴赏它的美以及它的其他的美学特性”[1]7。在蒋孔阳看来,人是审美的主体,审美关系只对人而言,美也只对人而存在,“离开了人,无所谓美不美”[3]549。蒋孔阳曾指出,要想清楚地了解人是如何确立起审美主体地位的,更好地探讨美和进行美学研究,“首先应当探讨人的本质”[3]549。
马克思《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曾分析了人与动物的异同,对人的本质进行讨论,成为蒋孔阳对人的本质展开论述的哲学基础和理论来源。一方面,正如马克思所说,人“是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4]120。蒋孔阳肯定了人作为自然界的组成部分,是在自然中生成、发展起来的,不可避免的具有自然的属性——物质性和动物性。另一方面,蒋孔阳认为人虽具有和动物相似的生存和生殖等本能欲望,但人之所以为人,是在于人超越了动物,从兽性发展到了人性。人是如何区别和超越动物,从兽性发展到人性的呢?蒋孔阳主要从以下方面进行回答:
第一,意识与目的。在蒋孔阳看来,人类生活与动物生活的不同之处,主要在于“人类的生活是有意识的活动,而动物只是无意识的本能的活动”[5]。马克思曾说:“使最劣的建筑师都比最巧妙的蜜蜂更优越的,是建筑师以蜂蜡建筑蜂房以前,已经在他脑筋中把它构成了。劳动过程终末时取得的结果,已经在劳动过程开始时,存在于劳动者的观念中,已经观念地存在着了。”[6]192蒋孔阳认为“观念地存在着”便是意识,意识作为人类“认识自己和认识客观世界的思维力量”[1]154,促使人类“能够以自我为中心,建立一个主体世界”[1]154,进而为人类适应、改造自然和建立人类社会提供了可能性。人通过有意识的活动,可以实现其自身的目的和愿望,从而不再完全地受自然的束缚。古希腊德尔菲神庙上刻着“认识你自己”的箴言,人类能够认识自己,正是凭借其自身的意识。
蒋孔阳认为,在人类有意识的劳动实践中,人类通过制造和使用工具,从而可以更加合目的地改造客观世界。有意识的劳动实践,既可以让人获得更多物质的满足,又可以使人反观自己的成果和“作品”,促进了美感的产生。正因为意识,人的生存欲望,不单仅限于动物层面的活着,更要欣赏着和创造着;人的生殖欲望,也不再是纯粹的“性的选择”,而是变成富含意蕴的感情活动,具有强烈的感情色彩。
第二,自由与自觉。动物难以完全摆脱自然的束缚,其生存和繁殖都要在自然的选择下进行。在人的进化过程中,恩格斯认为人的“手变得自由了”[7]305具有决定性意义。蒋孔阳肯定了恩格斯的这一说法,并认为人的“手变得自由了”引发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人的眼睛、耳朵也变得自由了。因此,人不再完全地受自然的支配,可以“自由地对待客观世界,自由地依照客观世界的规律来创造客观世界”[1]185。
从物种层面和整体意义上看,相比于动物,人是自由的。但人的自由不是抽象的和绝对的,而是具体的和相对的。马克思曾说:“忧心忡忡的穷人甚至对最美丽的景色都无动于中。”[4]79-80自由是人可以欣赏美的一个重要因素。蒋孔阳认为审美主体是自由的,如果一个有意识的人未处于自由的状态中,“不能自觉地实现自己的自由意志,他就不可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审美主体”[1]177。蒋孔阳进一步指出,人不仅可以欣赏对象,而且可以自觉、自由地进行美的创造。如艺术创作便是人类的一种自由创造活动,艺术家所创造的艺术形象,不再是自然中实际存在的客观事物,它超越了物质的实用性和功利目的,具有自由性和创造性。因此,蒋孔阳说:“艺术的形象一旦出现,人类就和动物彻底地决裂开来。”[1]218
第三,社会性与历史性。人类的意识可以使人作为主体与客观世界建立联系,让人认识到自己是一种“类的存在物”,具有“类”的属性,从而加强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促进人类社会的形成和发展。蒋孔阳说:“‘类的存在物’的意识,使人除了动物性之外,同时具有了社会性的特点。有了社会性的意识,人才开始把自己和其他的动物区别开来,和整个外在的世界区别开来。”[8]26社会性也就成为人的一个重要特性。人的社会性又决定了美的社会性,美不是纯粹的自然现象或物质形式,人类社会之前并没有美。人在美的欣赏和创造时,会受到“社会的解释和评价”[1]144的影响,美与社会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这正是蒋孔阳所强调的,“我们谈美,都不是指生物学意义上的美而言,而是指具有社会意义的美而言。”[5]
蒋孔阳认为人是历史的产物,“具体地存在于一定的历史条件中”[1]5。在历史的进程中,人的意识、精神和美的欣赏、创造都是一个积累的过程。现实世界的人不可避免的处于一定的历史文化传统中,具有强烈的历史性,这也构成“人之所以为人的一个重要方面”[1]6。
在意识与目的、自由与自觉、社会性与历史性等方面,人与动物相区别,人的本质得以凸显。蒋孔阳认为人的本质表现为具体的、生动的、发展的本质力量,人的本质力量构成了人的本质。蒋孔阳梳理了历史上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看法。如黑格尔把发展到人的阶段的“绝对精神”当作人的本质力量,费尔巴哈把人的本质力量归结为物质性的自然(感觉、情欲),马克思对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片面观点的否定和超越等,进而形成了其对人的本质力量的独特见解。
蒋孔阳对人的本质力量做了具体的分析,认为它是“在一定的历史条件和社会关系中所形成起来的、人类最先进的一些品质、性格、思想、感情、智慧和才能等”[9],并把它分为自然的本质力量和精神的本质力量两大部分。一方面,人作为自然存在物,其“自然力和生命力”“自然禀赋和能力”“情欲和需要”构成其自然的本质力量。另一方面,人的目的性、自觉性、创造性等特性,使人更具精神的本质力量。正是具备精神的本质力量,人才可以“告别动物,具有丰富复杂的内心生活和精神生活,成为真正的人”[1]155。在人的两种本质力量中,精神的本质力量最能反映人的“品质、性格、思想、感情、智慧和才能”,是人的本质力量的主要方面。
蒋孔阳认为,人的本质力量“是一个多元、多层次的复合结构”[1]155。人的本质力量影响着人的实践劳动,而随着“社会历史的实践活动”和“人类生活的不断开展”[1]155,影响人的本质力量的因素也在“进行新的排列组合,进行新的创造,从而永远呈现出新的性质和面貌”[1]155,人的本质力量也在不断地提高和创造。在人类的社会生活中,人的自然的本质力量也与人的文化活动结合发生了质变。如“饮食”和“情欲”就可超越单纯的自然属性,成为对人而言的“美食”和“爱情”。这时它们与动物的食色有了根本的差别,被赋予了新的内容和意义。可见,蒋孔阳用历史的和发展的观点对人的本质力量进行了深入的探讨,认为人的本质力量不是固定不变的,也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永远处在创造之中的生生不已的生命力量。
人不仅具备本质力量,而且还要实现其本质力量,即把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黑格尔虽未提出这一说法,但在他的《美学》中已涉及到了这一思想。“一个小男孩把石头抛在河水里,以惊奇的神色去看水中的圆圈,觉得这是一个作品,在这作品中他看出自己活动的结果。”[10]39马克思认为:“随着对象性的现实在社会中对人说来到处成为人的本质力量的现实,成为属人的现实,因而成为人固有的本质力量的现实,一切对象也对他说来成为他自身的对象化。”[4]78-79在此基础上,蒋孔阳进一步发展了马克思的这一观点,并把它引入到美学领域,认为在这个意义上“美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1]146。
关于“对象化”,蒋孔阳说:“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人在自然中选择对象、发现对象,把自己全部生命的本质力量灌注进去,使对象活起来,成为自己的自我实现和自我创造,这时就产生了‘对象化’。因此,‘对象化’,是人‘化’到对象中去,然后再从对象中表现出来,使对象成为自己的‘作品’。”[1]163可见,“对象化”是客观世界被“人化”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人作为主体可以能动地改造客观世界。蒋孔阳说:“人的本质力量通过劳动的实践,在外在世界中取得了物质感性形式的存在,变成了具体的形象。”[3]550“物质感性形式的存在”和“具体的形象”是“对象化”的结果或“作品”,劳动实践是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的途径。
作为社会性的人,人的本质力量决定了人的劳动是自觉的、有意识的和有目的的。如狄德罗说:“一位雕刻家看到一块大理石,他的想象力会比他的凿刀更快地把石上多余的部分削去并在石上辨认出一个形象来,但这个形象纯粹是假想的或虚构的;刚才他凭借想象力在一块不成形的大理石上雕刻的东西,将来他可以在他的智力所划定的部分空间里实现。”[11]28蒋孔阳认为人类通过劳动所获得的“不仅是物质上的满足,同时也是精神上的享受”[9],“人感到了愉悦和庆幸,因而也感到了美”[9]。在蒋孔阳看来,这便是马克思所说的“劳动创造了美”[4]46的真正内涵。
马克思曾说:“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物种的尺度和需要来进行塑造,而人则懂得按照任何物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随时随地都能用内在固有的尺度来衡量对象;所以,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塑造。”[4]50-51蒋孔阳深入分析了马克思的这一说法,认为“尺度”有法则或规律的意思,动物只能按照它的物种给它规定的“尺度”进行活动,并不能自觉地意识到和掌握客观事物的规律,其活动只为了满足其本能的肉体的需要。如蜜蜂造窝或蚂蚁造穴,“它们所制造的蜂窝或蚁穴,对于人来说,可能是美的,但对于它们自己来说,却反而无所谓美不美”[9]。也就是说,动物并不能感受美,美只是对人而言的,这“充分肯定了人的主体性”[12]。
而人则可以按照“任何物种的尺度”和“内在的尺度”进行劳动。蒋孔阳认为“任何物种的尺度”指的是客观世界的规律,而“内在的尺度”指的是主体对客观世界规律的认识与把握。正因为遵从这两种“尺度”,所以人可以在符合客观世界规律的基础上,不断能动地创造出新产品。人的这一创造过程,恰恰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过程,而且在这一过程中,人可以感受到自身的本质力量在对象中得到实现。蒋孔阳说:“劳动充满了创造性的喜悦,劳动的规律成了美的规律。人类就是这样依照美的规律来劳动,并通过劳动来创造美的。”[9]因此,蒋孔阳认为人不仅可以欣赏美,而且可以创造美,人的本质决定了美的本质,这就是“美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命题的特定含义。
在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过程中,人必然要与自然和社会建立关系。作为关系主体的人和作为关系客体的世界都是复杂的,人的社会生活也是丰富的,所以人凭借意识与客观世界建立的关系也是复杂的和多方面的。
蒋孔阳认为“任何最有特征的瞬间,都是在时间的关系中表现出来的。离开了关系,任何瞬间都要失去其价值和意义”[13]166。他反对像谢林所说的那种绝对观念或宇宙精神,认为其脱离了时间关系,是静止的孤立的形而上学的观点。蒋孔阳主张以辩证的、发展的观点来研究美,认为“同一个审美对象,不仅不同的人会作出不同的情绪反应,就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地点也会作出不同的反应”[1]275。人与世界的关系是丰富且复杂的,有经济的、政治的、道德的、宗教的、工艺的等多种关系;但不管哪种关系,蒋孔阳认为其只对人而存在,人是关系的主体,因为“动物不对什么东西发生‘关系’,而且根本没有‘关系’”[14]24。
在这些关系中,蒋孔阳认为实用关系是人最根本的关系,因为人要生存和生活,必须先要有生产生活资料。随着人类生产力的提高和社会的发展,人不仅“有意识地生活着,劳动着;而且还在劳动中观赏着自己的产品,感受到自己劳动的胜利和喜悦。就在这时,人和世界的关系,从单纯的实用关系同时发展到审美的关系”[8]26。而美正是“人在对现实发生审美关系的过程中诞生的”[1]139。
蒋孔阳曾对审美关系下过一个定义:“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事实上是以客观的感性世界为中介,丰富地展开人的本质力量,从而在审美对象与审美主体之间所建立起来的一种关系。”[15]在这一定义中,有几点需要特别注意:首先,蒋孔阳把“主体一方(人)放在首要位置”[16],他说:“‘审美’一词,是一个动宾结构。首先,谁去审?这是作为审美主体的人。”[1]3可见,人是审美的主体,美必须由人来欣赏和创造。其次,在“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中,人必须要展开自身的本质力量,实现自身的能动性,积极主动地把握审美对象。再次,审美主体和审美客体,处于审美关系的两端,缺少任何一端,审美关系便不复存在,美也就无法产生。从审美主体方面看,蒋孔阳认为,审美关系离不开人的参与,“自然美”也是对于人而言的,“离开了人与自然的审美关系,就没有自然的美”[1]209。在20世纪50年代的美学大讨论中,客观派的代表人物蔡仪认为“物的形象是不依赖于鉴赏者的人而存在的,物的形象的美也是不依赖于鉴赏者的人而存在的”[17]56。蔡仪否定了人的审美主体地位,他的这一观点显然是片面的。从审美客体方面看,客体是人的本质力量得以对象化的物质载体,如果缺少客体,那么人的本质力量也很难实现对象化。蒋孔阳说:“美虽然不是某种固定的物质属性,但却无论怎样都不能离开物质属性。”[1]127而在美学大讨论中,吕荧认为“美是人的观念”[18]117,高尔泰声称“客观的美并不存在”[19]319。以吕荧和高尔泰为代表的主观派,他们否定了审美客体的存在,其思想也是片面的。蒋孔阳以审美关系为中介,把主体与客体统一起来,是对“形而上学主客二分的实在(体)化思维方式的尝试性突破,其中包含了生成论思想的可贵因素”[20]。这克服了主观派和客观派的局限,为美学提供了更为新颖、广阔的研究思路。
在蒋孔阳关于审美关系的上述定义中,“以感官的感性世界为中介”还说明了审美客体要能引起审美主体的感官感受,可感性也就成为“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的一个重要特点。蒋孔阳认为在人与现实建立关系的过程中,离不开其自身的感觉器官。与其它关系相区别,蒋孔阳强调,审美关系“不仅通过感觉器官,而且就在感觉器官的上面来与现实建立关系”[1]10。审美关系都是可感的,人类的审美活动离不开自身的感觉器官。由于审美关系是建立在人的感觉器官基础上的,所以与感性相关的“形象性”和“直觉性”也成为审美关系重要特点。除这些特点之外,蒋孔阳认为审美关系还包涵以下特点:
自由性。蒋孔阳承认有关系的地方,就有依赖和限制,关系往往是不自由的。这在实用关系中表现得最明显。与实用关系相比,审美关系“虽然也要受到主体与客体各自条件的限制,但它却常常能够从这些限制中解放出来,取得自由”[1]11。蒋孔阳把自由分为“外在的自由”和“内在的自由”。“外在的自由”表现为审美主体不受他人的干扰和禁止,以自由的态度进行欣赏和创造。“内在的自由”更为深层,包括内容和形式两方面。从内容上看,人们进行审美活动,不是为了满足物质的需要,不是为了追求功利目的和实用目的,而是为了取得“精神上的自由和满足”,从而更好地展示和发展人的本质。从形式上看,美的形式虽然会受到客体自身的物质属性的限制,但“美的形式并不在于物质形式本身,而在于通过某种物质形式自由地表现出或者制造出心灵的形式”[1]12。基于此,蒋孔阳说:“由于美的内容和形式都是自由的,所以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也是自由的。”[1]12
整体性与感情性。蒋孔阳指出人虽然作为一个整体与客观世界发生关系,人的理智、意志和感情等全部心理功能都在起作用。但人主要是通过感觉器官和对象建立审美关系的,审美对象又都是具体的和可感的。所以,在审美关系中,感觉器官直接面对着感性形象,起主导作用的心理机制是感情,而不是意志、理智等方面。如果缺少感情的介入,那么人就很难产生美感。西方罗伯特·费舍尔、里普斯、谷鲁斯等移情论者也看到感情在审美活动中的作用,但与他们所强调的主观的移情相比,蒋孔阳还考虑到触发感情的客观因素,他说:“外物本身的某种性质或形式因素,反映到我们人的内心中,引起了我们某种与外物相适应的感情的波动,从而感到这一外物的美。”[1]104由此可见,在蒋孔阳所说的审美关系中,感情的指向不只是主体投向客体,客体同样可以触发人的感情,从而避免了西方移情论者的单向感情指向性倾向。
恒新恒异性。蒋孔阳虽未明确提出审美关系的这一特点,但在具体的论述和研究中,却多有涉及。在蒋孔阳看来,在社会历史的发展中,审美主体有着“复杂的多层次的心理意识结构”[1]130,审美客体也有着“复杂的多层次的复合结构”[1]130。而“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的关系,则像坐标中两条垂直相交的直线,它们在哪里相交,美就在哪里诞生”[1]131。所以,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的关系不是单一的、固定的,而是多方面的、发展的、恒新恒异的。“任何美的东西的美,都是随着它与人的关系而变化的,我们很难把美的东西永远当成是美的。”[1]51审美关系是恒新恒异的,在审美关系中生成的美,随着审美关系的变化而变化,从而也是恒新恒异的。因此,蒋孔阳反对把美实体化和绝对化,强调美是“一个开放的系统”[1]123,是相对的、具体的和不断生成的。
美在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中诞生,离开了审美关系,也就难以生成美。蒋孔阳把主体与客体在审美关系中统一起来,没有把美看作是“‘孤立绝缘’的主观与客观的简单的统一,因而没有陷入类似克罗齐那种直觉主义和形式主义的困窘之中”[21]。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具有重要的方法论意义,蒋孔阳主张把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作为前提和出发点,对人具体的、特殊的审美活动和审美现象进行研究,从而确立起美学的研究对象。
蒋孔阳在马克思唯物主义实践观的指导下,从人的本质入手,在人对现实的审美关系中探讨美是如何生成和创造的。他把美看作是人类社会独有的现象,认为美的生成是“多种因素多种层次的相互作用,相互积累”[1]132,而美的出现则是突然性的。所以“美的创造,是一种多层累的突创”[1]124。
蒋孔阳对美曾作过如下的概括和描述:
美是一种客观存在的社会现象,它是人类通过创造性的劳动实践,把具有真和善的品质的本质力量,在对象中实现出来,从而使对象成为一种能够引起爱慕和喜悦的感情的观赏形象。这一形象,就是美。一方面,它是具体的感性形象,能够打动我们的感情,感染我们,令我们爱慕和喜悦;另一方面,它又体现了人类社会真与善的本质力量,让它们充分地在对象中实现出来,焕发为光辉的形象,提高人类的精神境界。[9]
由此可见,蒋孔阳把人看作美的中心,以人为本位对美进行研究。美不仅对人而存在,成为“区别于动物的标志之一”[9],而且还具有为人的价值,它是人类“精神世界的丰满和充实、文化生活的高度发展的标志之一”[9]。这不仅道出了美的特点,而且更指出了人之所以欣赏美和创造美,是因为人类需要美,美对人有着积极的意义和重要的价值。
在对蒋孔阳美学思想的研究中,我们不能把“美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的命题简单地理解为由人到物的单向性活动,因为蒋孔阳认为它是由人到物再到人的“双向反馈”过程。对象化不单是人的本质力量“化”到对象中去,而且“客观现实生活中的种种矛盾、关系、特征和面貌,像浪潮一样地卷到我们的四周,充实和提高我们的本质力量”[1]169。人在“双向反馈”的对象化过程中,提高了自身的本质力量,然后“再把提高了的本质力量,‘化’到更为广阔的现实生活中去。如此循环不已,相得益彰,对象化成为一个不断丰富、不断完善、不断创造的过程”[1]169。由此可见,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过程,具有双向反馈性、循环性和历史上升性等特点,并不断推动着人类历史的前进和发展。在此意义上可以说,人类精神文明的发展史,就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发展进步史。
蒋孔阳的美学思想带有“深沉的社会责任感”[22],他强调如果我们只注重实用关系,而忽视审美关系,只追求物质生活的改善,而忽略精神境界的提高,那么“单纯的物欲就会摧残我们人的本质力量,使它还原到动物的水平”[23]555。所以,从根本上讲,美是为了发展人、培养人,美学研究的任务是为了“提高人类的精神境界”,是为“整个的人生服务”[24]499。
“人的本质具有审美的需要。”[1]9美对人的本质力量和精神境界的提高发挥着重要作用,人的生活和社会的发展都离不开美。所以人在劳动实践中,把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与客观世界发生审美关系,不断地欣赏美和创造美。在美的欣赏和创造的过程中,人又不断地提升着自身的本质力量,从而使人类社会不断进步,使人类文明更加灿烂。对人而言的,美是从人的实践中产生,又作用到人的本质中去,不断循环、上升,从而促进美的恒新恒异,促进人的全面发展。在蒋孔阳的美学思想中,人成为其研究的出发点和落脚点,人是美的中心与本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