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8月,《中国新诗选(1919—1949)》(以下简称《新诗选》)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编选者署名为臧克家。近年来,学界先后有陈子善、袁洪权、罗振亚、方长安、白杰、徐勇、王冰冰等学者著文[1],对这一选本进行过研究。从中国新诗发展的历史脉络来衡量,《新诗选》无疑具有选本的代表意义,其销量(后文将谈及)也是可观的,将它放置在百年中国新诗历史脉络的角度,这能为未来诗歌选本研究和中国新诗历史经验的反思提供某种启发性的视角。
一、《新诗选》的编选、入选诗人的酝酿与确定
臧克家何时接受中国青年出版社的“安排”,从而开启《新诗选》的编选工作的?这个时间并没有直接文献呈现出来。按1956年8月中国青年出版社初版时间推算,臧克家的编选工作可能在1955年开始的。其实,这个时间还可提前,理由在于臧克家的代序《“五四”以来新诗发展的一个轮廓》,落款时间为“1954年11月14日”。且从新披露的臧克家致周扬信札来看,他原计划在1954年9月就打算将编选的诗选书稿交给中国青年出版社。种种资料线索指向的是“1953年夏天”,这个时间点更符合历史事实。结合大尹交代《中国新诗选》的编选细节中有“从夏到秋,冬去春来,断断续续地进行了一年,才算完成”[2]的文字,可以确定1953年夏天臧克家开始了编选的工作。
按臧克家的自述,“中国青年出版社为了帮助青年读者丰富文学知识,了解‘五四以来新诗发展和成就的概况”,委托他编选《新诗选》,它由《“五四”以来新诗发展的一个轮廓(代序)》、所选新诗诗人名单及其入选诗篇、《关于编选工作的几点说明》构成,封面设计者为韩恕。编选时,臧克家主要着眼的对象是“青年读者”,“需要照顾青年们的阅读能力,也要适当照顾他们的购买能力,因此出版社希望选入的作品数量不要过多,尽可能选得更集中些”。这就出现了编选者(臧克家)与出版者(中国青年出版社)之间编选角逐的张力与矛盾,这是一个难以把握的特殊难题。诗选的体量,显然受制于作品的数量与入选诗人的名单,既要照顾青年读者的购买力(定价不能太高),又要体现出版新诗选的主要意图(“在不同的时代里,以不同的风格,反映了现实和斗争的各个侧面”),简单编选是无法真正反映30年来中国新诗发展的历史道路和完整轮廓的,那如何来着手编选呢?诗选工作包含两个层面的内容:一是作品的编排顺序,一是诗人及作品的时代精神和意义。针对作品的编排顺序,“基本上是按照每个诗人第一本诗集出版年月的先后为准的”。针对诗人作品的时代精神和意义,臧克家之前有编选的个人想法,“在某些诗篇的末尾加了写作年份,必要的地方加了一点简单的注释。在每位诗人作品的后面,本来想附上作者小传”,但“因为材料难于完善,终于未能编印出来”。[3]显然,臧克家有意借用朱自清编《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卷的编辑策略。[4]
值得注意的是,臧克家还有这样的表述,“选入本集的这些诗篇,都曾向作者征求过意见(除了已故的诗人),个别作品还曾经往返商榷。”这里除闻一多、刘大白、朱自清、蒋光慈、刘半農、戴望舒、殷夫、蒲风六位故去诗人的诗作外,健在诗人包括郭沫若、康白情、冰心、冯至、柯仲平、卞之琳、萧三、田间、何其芳、艾青、力扬、袁水拍、严辰、李季、王希坚、阮章竞、张志民都被臧克家咨询过,[5]且都有意见或建议返还臧克家。这无形中对《新诗选》编选产生影响。臧克家不仅向健在诗人进行过询问,而且还曾就选集诗人名单向文艺界领导周扬、沙汀汇报,这里抄录1954年七八月间给周扬的信札[6]及其最初提交的入选诗人名单:
周扬同志:
有个问题,想向您请示一下。这个问题,我已当面和沙汀同志谈过了。
中国青年出版社约我编一本《中国新诗三十年选集》(从一九一九到一九四九)给青年们看。入选的诗人,要代表性强一些的。(作品影响较大,现实主义性较强的)花了一年的工夫,读了许多作品及选集,反复考虑,决定了一个名单,这个名单决定之前,曾与艾青、田间、水拍、其芳、力扬、亚平、吕剑等同志交换过意见。也参考过向苏联介绍的新诗人作品名单(1949年)及其他材料。现在将这个名单,开列奉上,请求指教。其中成问题的是徐志摩。有的同志说应该选,“中央文学研究所”的《五四以来新诗选》中也选了他一篇诗,(诗本身还好)问题是给青年们读是否合适。(“序言”中对“新月派”要批判)另外,许多同志都主张选朱湘和戴望舒(介绍给苏联的诗人名单中有朱、戴)。
您觉得徐志摩是否应该选入?
朱湘同戴望舒选入,该是可以的吧?(序言中也要批判“现代派”)
请您务必抽暇赐示,以便最后决定,这部稿子九月间可能交出付印,已经搞了一年了。
敬礼
(人民出版社)臧克家 上
廿三日
入选诗人名单(以时代先后为序):
郭沫若 刘半农 刘大白 康白情 朱自清
冰心 冯至 蒋光慈 闻一多? 徐志摩?朱湘? 戴望舒 柯仲平 殷夫 卞之琳 何其芳
臧克家 艾青 蒲风 田间 王亚平 萧三 力扬
袁水拍 邹荻帆 严辰 鲁藜 天蓝 绿原 李季
吕剑 阮章竞? 王希坚? 张志民
(次序前后,将来排定)
(“?”系原文引用)
臧克家致周扬的这通信札中,专门提及徐志摩、朱湘(以上为“新月诗人”)、戴望舒(“现代派”诗人)、王希坚、张志民(以上为解放区诗人)五位诗人到底要不要入选进入《新诗选》的诗人名单。从开列给周扬的诗人名单来看,他觉得徐志摩、朱湘、戴望舒是不能入选的,但征求意见时很多人却建议应该入选,且有资料集亦呈现过他们的诗歌(进一步表达没有政治问题)。但作为编选者,臧克家感到了犹疑。他对徐志摩、朱湘和戴望舒入选到《新诗选》保持着政治警惕,其实是有历史原因的。1952年8月30日,针对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上册)出版带来的文学史写作问题,专门召开过“座谈会”,臧克家参加了这次会议,亲耳听过相关发言。相关会议发言中,针对之处最多的就是王瑶对“新月派”和“现代派”的文学史叙写文字:
而对于新月派诸人的诗歌之形式追求,倒津津乐道,好像应该完全给以肯定的评价似的。(吴组缃)
兼容并蓄,对颓废的资产阶级文学没有批评,这具体地表现在作者对新月派的态度上。(李广田)
对于新月派,……是用的颇为欣赏的笔调,看不出作者在讲思想领导时所强调的观点。……最显著的是对于新月派。(杨晦)
对于某些作家的评价,往往不是从正确的立场出发,却是从个人小圈子的关系出发,例如对于朱自清、闻一多等前期的作品的过分推崇。(钟敬文)
对于那些在文艺运动上起过反动作用的(自然政治思想也成问题)如徐志摩、沈从文等等的作品,往往是赞美为主……以徐志摩来说,他是“现代评论”派、“新月”派在文学方面的代表人物,当时他的文艺倾向是和陈源、梁实秋之流一个鼻孔出气的,根本没有什么反帝反封建的精神,更谈不上到和无产阶级革命思想相通的地方。而作者对于他的诗的赞美是爽快而显明的,对于它的批判,至少是含义模糊的。(蔡仪)
对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上册)呈现的这些问题,臧克家在“座谈会”上也谈了自己的看法。他肯定“座谈会”认为的“重要的缺点即在于立场没有站稳,该批判的没有批判,甚至还给予了部分的肯定,该重新估价、拿出新意见来的,也没有做到,只是综合了当时别人对这个作家的评论,拿来作为自己的见解”的说法。此前,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撰写的过程中,臧克家曾给他三点意见:“第一是尽可能多掌握原始材料,把要论述的作家的作品全部仔细阅读、研究。第二,要拿出自己的意见来,这就是说,要以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立场、观点、方法给五四以来的文艺作品一个正确的历史的评价。最后,在写作方法上,应该是有重点的,虽然不必一定像《苏联文学史》那么严格,但要学习它的这种精神,将‘五四以来各个时期的起过进步作用的有代表性的作家的作品,加以研究,评论其时代意义、艺术价值以及它的影响等等。”[7]针对中国新文学历史的评述,潜在规则、意识形态诉求都要真正体现出来,臧克家编选《新诗选》面对的,正是中国新诗30年历史的一种述评,他保有谨慎的态度是可以理解的。
但《新诗选》于1954年9月(初步)交稿后,文艺界随即展开了对胡风文艺思想的批判以及对胡风反革命集团的围剿,导致诗人名单遭遇政治的“冲击”。从臧克家致周扬信札来看,他原计划选辑鲁藜、绿原、王亚平、天蓝是胡风派文人,在政治标准的权衡中最终落选和剔除。处于这一历史处境中,臧克家的处置方式今天完全可以理解。他还写过《胡风反革命集团底“诗”的实质》(《人民文学》1955年第8期),批评鲁藜“对人民和革命同样有着掩盖不住的仇视和憎恨”、绿原“把对日抗战、反对美帝国主义、争取民主与解放的中国人民的英雄形象,歪曲成为‘晦涩的人群”。
1956年8月《新诗选》公开出版,正式入选诗人26人,诗歌篇目92首:
郭沫若(九首):《立在地球边上放号》《地球,我的母亲!》《凤凰涅槃》《炉中煤》《黄浦江口》《天上的市街》《上海的清晨》《诗的宣言》《站立在英雄城的彼岸》。
康白情(四首):《草兒在前》《朝气》《和平的春里》《别少年中国》。
冰心(二首):《繁星》(一、二、三、四)《春水》(一、二、三)。
闻一多(五首):《静夜》《发现》《一句话》《荒村》《洗衣歌》。
刘大白(四首):《卖布谣》《田主来》《成虎不死》《春意》。
朱自清(三首):《送韩伯画往俄国》《小舱中的现代》《赠A.S.》。
蒋光慈(四首):《乡情》《写给母亲》《我应当归去》《中国劳动歌》。
刘复(三首):《饿》《一个小农家的暮》《面包与盐》。
冯至(二首):《蚕马》《“晚报”》。
柯仲平(四首):《告同志》《延安与中国青年》《悼人民艺术家张寒辉同志》《拔掉敌人最后一条根》。
戴望舒(二首):《狱中题壁》《我用残损的手掌》。
殷夫(五首):《别了,哥哥》《血字》《一九二九年五月一日》《让死的死去吧!》《议决》。
卞之琳(二首):《给一位刺车的姑娘》《给西北的青年开荒者》。
臧克家(四首):《老马》《老哥哥》《罪恶的黑手》《春鸟》。
蒲风(四首):《茫茫夜》《咆哮》《我迎着风狂和雨暴》《母亲》。
萧三(三首):《瓦西庆乐》《礼物》《送毛主席飞重庆》。
田间(五首):《给战斗者》《儿童节》《曲阳营》《山中》《远望莫斯科城》。
何其芳(四首):《一个泥水匠的故事》《黎明》《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生活是多么广阔》。
艾青(七首):《大堰河——我的保姆》《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手推车》《乞丐》《吹号者》《树》《黎明的通知》。
力扬(一首):《射虎者及其家族》。
袁水拍(四首):《寄给顿河上的向日葵》《发票贴在印花上》《大胆老面皮》《在一个黎明》。
严辰(三首):《早晨》《塔》《路》。
李季(三首):《报信姑娘》《三边人》《只因为我是一个青年团员》。
王希坚(二首):《佃户林》《被霸占的田地》。
阮章竞(二首):《送别》《“漳河水”小曲:(漳河小曲,自由歌,漳水谣,牧羊小曲)》。
张志民(一首):《死不着》。
从目录排列顺序来看,臧克家是以入选诗人诗作最早创作或发表时间为线索的。入选诗篇最多的是郭沫若(九首),其次为艾青(七首),这说明郭沫若和艾青在新诗历史脉络描述中有着重要的地位和参照,也是代序《“五四”以来新诗发展的一个轮廓》中要着力凸显的地方。另外,有延安经验的诗人入选并不少,包括柯仲平、卞之琳、萧三、田间、何其芳、艾青、力扬、严辰、李季、王希坚、阮章竞、张志民,占入选诗人的名单的半璧江山(页面达一百六十九页),这亦可看出:人民共和国初期的中国新文学史研究中,“延安经验”潜在地被编选者放大,这更接近此时有关中国新文学史的“学术判断”。[8]
二、代序《“五四”以来新诗发展的一个轮廓》:反动诗人与进步诗人的阐释空间
作为《新诗选》的代序,《“五四”以来新诗发展的一个轮廓》最初连载在《文艺学习》1955年第2期和第3期上,《新华月报》1955年第4号转载。《文艺学习》刊发这篇代序是主要是回应读者的阅读问题,“有不少读者来信问关于‘五四以后的作品的问题。问有说明主要的成就,问对于某些具体作品的看法等等。现在发表臧克家同志一篇文章,概括地讲述了‘五四以来新诗方面的发展轮廓。请读者注意。”[9]按《新华月报》“编者按”的说法,“本文转载时,曾经作者增修。”这至少让人看到,代序文字的版本相当复杂。
如何建构起中国新诗的历史观念、内在标准及价值取向,这涉及对传统旧诗的看法。在臧克家看来,“中国旧诗到了‘五四以前的那个时期,已经丧失了它的生命力,从中再也找不到古典优秀诗歌里所具有的那种时代精神和人民性”,也就是说,新诗取代旧诗是历史发展的必然。新诗有着光荣的历史使命:“在每一个历史时期,留下了自己的或强或弱的声音,对于人民的革命事业作出了一定的贡献。……在前进的途程中,它战胜了各式各样的颓废主义、形式主义,克服着小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情调,一步比一步紧密地结合了历史现实和人民的革命斗争,扩大了自己的领域和影响。”[10]站在30年后的历史高度,臧克家定位新诗及新诗革命是成功的,“是由于‘五四时期中国人民在共产主义思想影响之下以反帝反封建去取得民族的解放与自由这一基本要求所决定的。”[11]在这样的思维惯性支配下,臧克家对相关诗人的评价,只能从政治、革命的框架下予以“解读”,确定诗人的身份:要么是革命诗人(包括党员诗人、资深的左翼诗人),要么是进步诗人(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诗人),要么是反动诗人(与国民党有密切关系的诗人)。这种明显的阶级分析方法,来源于毛泽东对五四运动“统一战线”的分析,“五四运动,在其开始,是共产主义知识分子、革命的小资產阶级知识分子和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他们是当时运动中的右翼)三部分人的统一战线的革命运动。”[12]“统一战线”作为共产党取得胜利的三大法宝之一,在人民共和国初期已经成为政治、经济、文化领域广泛实施的策略。具体到文艺界,革命诗人对臧克家及共和国初期的青年读者而言,加以理解是分内之事,但真正面对进步诗人和反动诗人时,则必须花费文字予以说明或界定,这里以胡适、徐志摩、李金发(以上为反动诗人)、戴望舒、冰心、闻一多(以上为进步诗人)的评价作为例子。
应该说,在中国新诗的历史上,胡适留下的印迹不浅,他的名字绕也无法绕开。1922年,北社编选《新诗年选》时,对胡适的新诗创作评价不低:“至胡适登高一呼,四远响应,而新诗在文学上的正统以立。”[13]朱自清1935年编选《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时,对胡适有很高的评价,“胡适之氏是第一个‘尝试新诗的人……他的《尝试集》,我们第一部新诗集,出版是在九年三月。”朱自清重点提及了胡适的《谈新诗》在新诗理论上突出的贡献,“《谈新诗》差不多成为诗的创造和批评的金科玉律了。”[14]诗集卷内收录胡适的新诗九首,分别是《一念》《应该》《一颗星儿》《许怡荪》《一笑》《湖上》《我们的双生日》《四烈士塚上的没字碑歌》和《晨星篇》。入选篇目,比不上闻一多(二十九首)、徐志摩(二十六首)、郭沫若(二十五首)、李金发(十九首)、冰心(十八首)、俞平伯(十七首)、刘大白(十四首)、汪静之(十四首)、康白情(十三首)、朱自清(十二首)、何植(十二首)、潘漠华(十一首)、冯至(十一首)、徐玉诺(十首)、朱湘(十首)、蓬子(十首)。20年过去之后,与朱自清对胡适的评价文字相比,臧克家首先对胡适的政治站位做出反动(右翼代表)的“定位”,在这个基础上进而推演到诗歌的评价:
从他所有的谈诗的文章里,我们看见他所注意的只是“试验白话”这一“利器”,他说“文学革命的运动”,“都是从‘文字的形式一方面下手”,“都是要求语言文字文体等方面的大解放”。这完全是本末倒置的从资产阶级唯心论的立场观点出发的一种说法。……他在《谈新诗》的时候,专在音节体制等等形式方面着眼,几乎没有触及到内容的问题,偶尔捎带一半句,也只是抽象地说什么“新思想”、什么“进取”“乐观”精神。这种所谓的“新思想”“进取”“乐观”精神,实际上就是他的改良主义思想和精神。
胡适在要求“诗体大解放”的幌子下,高喊“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这不论对新诗的内容或形式双方面都是有害的一种论调。……他这种对形式的不正确的主张,他这种贬抑了作为新诗骨干的那种反帝反封建的思想内容,这和当时具有共产主义思想的知识分子所领导的文艺思想路线是敌对着的。他的这种资产阶级的唯心论的论调,给予当时的新诗创作以不良的影响。
胡适的思想和他对诗的主张,鲜明具体地表现在他的诗创作的实践上。分析一下他的《尝试集》的内容,不外自然风景的轻描淡写,闺情式的爱情的抒发,和对美国生活留恋深情的表露。从这本诗集里可以嗅到胡适的亲美的买办资产阶级思想掺和着封建士大夫思想喷发出来的臭味。[15]
1954年11月的这个当口,正是国内政治界、文艺界、文教界集中力量批判胡适的重要时刻,臧克家这几段文字本来就写于这种背景下,当然无法脱离时代语境的限制。三联书店1955年推出八辑《胡适思想批判(论文汇编)》,包括郭沫若、茅盾等人都公开撰文批判胡适。针对中国新文学史的问题,也有蔡仪、林淡秋、刘绶松、钟敬文、王元化、张毕来、林彦、李长之、王瑶、黄药眠、以群、何其芳、曹道衡等人写过文章予以抨击、肃清或者批判。林彦的论文主要批判的就是胡适的新诗集《尝试集》,在批判者看来,“《尝试集》宣传着反人民、反革命以及亲美崇美等等反动思想,它直接为资产阶级、为帝国主义服务,它的形式也是适应着资产阶级的改良主义底具体需要而产生的。它与我们真正的新文学根本是背道而驰的!”[16]这种说法直接被臧克家予以“借用”。
对“新月派”和“现代派”[17]的评价,有鉴于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上册)曾有的“座谈会”遭遇,蔡仪的《中国新文学史讲话》、丁易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略》相关论述的出版规范,臧克家明显意识到涉及这一问题时应持有的态度和立场,他对“新月派”及其代表性作家的论述,必将在此框架下展开(在给周扬的信札中,表达的就是这样的想法,主要针对仍旧是“新月派”和“现代派”)。“新月派”分为前后两个时期,不管是前期新月派,还是后期新月派,都归结为产生“反面影响”的诗歌现象。前期新月派和后期新月派,臧克家分别是这样描述的:
前期:“新月派”包括的诗人,在取材、风格、情调,甚至形式方面虽不尽相同,然而作为一个文艺上的派别来评论,它是和当时革命文学对立斗争的一个反动的资产阶级文艺作家的集体,则是十分显明的。他们的理论的旗帜上写着“超阶级的人性”——实际上是资产阶级的“人性”。在共产党领导和影响之下的革命文学家们例如“创造社”的理论家和鲁迅就曾付出很大的力量,和他们作过尖锐的斗争。……那些“新月派”的诗人们,一方面以他们的“超阶级”的其实是资产阶级的思想和“艺术至上论”模糊人民的阶级斗争意识,同时以“唯美主义”的形式诱导一般读者坠入形式主义的泥坑。[18]
……
后期:“新月派”是从一九二八年创刊的《新月月刊》得名的,两年后又出版了《诗刊》。成员慢慢的增多了,形式方面也杂了起来。它的内容已经到了暮气沉沉奄奄一息的地步。它的影响,比徐志摩、朱湘初期的创作已经差的远了。有的诗成了谜语,像卞之琳的某些作品,有的只剩了一个“美丽”的形式,如同一朵纸花。它所有的诗,像陈梦家、林徽因、方玮德……的那些作品,真是达到了陈梦家在《新月诗选》序言中所要求的那个“纯”的火候了。……这样的诗对人只能起一种催眠作用,除此之外毫无其他意义可言,这恰恰也象征了“新月派”诗的末日。[19]
针对“新月派”的代表性诗人徐志摩、朱湘,体现了臧克家叙述话语的挖苦态度、嘲讽笔法,否定性的价值倾向占据了主导,這些具体论述话语,正是对1952年8月30日王瑶《中国新文学史稿(上册)座谈会》针对“新月派”的具体有效的落实,毕竟臧克家是座谈会的参加者:
作为“新月派”主要诗人的徐志摩、朱湘等,在他们的政治思想和文艺思想上,一开始就表现了同无产阶级思想和文艺观的对立。他们和胡适的思想立场是一致的,把革命思想看作“过激”“功利”;把革命性的诗歌看作“恶烂”的滥调,认作是标语派。他们在自己的诗创作上,宣露这种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的思想情感,把人们从阶级斗争里引开,使读者们回避眼前血淋淋的现实,趋向消极甚至反动方面去。……这种反动思想遗留给青年以很深的毒害。在那样一个斗争极尖锐化的时候,徐志摩的思想表现得赤裸裸地,那就是站在和人民革命敌对的立场上,成为反动统治者文艺上的代言人了。而朱湘最后的结局是投水自沉,这正象征了资产阶级诗人的绝路。[20]
对戴望舒为首的“现代派”,臧克家在政治上对其进行贬斥性定位,“在这样一个伟大斗争的时代里,那些落后的起着反面作用的诗歌,也还在敌对地反抗着这现实主义的诗歌的主导力量,散布它们的有害的影响”。[21]臧克家指出,在颓废感伤的精神实质上“现代派”的诗与“象征派”是一致的,他以戴望舒的诗歌《雨巷》和《我的记忆》加以说明:
……在《我的记忆》里,他把“记忆”作为最“忠实”的友人,他对于这位“友人”不胜其依恋,呈献出了自己整个的心灵,他在“破旧的粉盒上”,在“颓垣的木莓上”,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在“压干了的花片上”……碰到他那位“声音是没有力气的”“而且还夹着眼泪,夹着太息”的“友人”。诗人的生命仿佛全在昨天,目前的现实好像不存在,他的今日之存活实际意义就是追忆过去。“记忆”在这里就成为蜗牛身上的那个躯壳。
如果说《我的记忆》是逃避现实,而“记忆”去追求一个带点苦味的慰借的话,而《雨巷》却是接触到现实了。但是,这是怎样一种现实呢?是一个人“撑着纸雨伞”,“独自在寂寥的雨巷”“彷徨”。在“彷徨”中他也有希望,希望的是“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而这个“姑娘”终于“到了颓垣的篱墙”,“走尽这雨巷”,消失在“雨的哀曲”里去了,带着她那“太息般的眼光”和“她”那“丁香般的惆怅”。
这几篇诗是带着象征意义的。从这里可以窥见整个“现代派”诗人们对待现实生活的态度,他们的思想情感表现得再清楚不过了。
轰轰烈烈的阶级斗争和民族斗争的现实,他们不敢正视,却把身子躲进那样一条“雨巷”里去;不是想望一个未来的光明的日子,而把整个的精神放在对过去的追忆里,这是个人主义的没落的悲伤,这是逃避现实脱离群众的颓废的哀鸣。[22]
应该说,针对徐志摩、朱湘和戴望舒这类诗人,臧克家的论述文字算不少,其否定批判的态度非常明确,他把“新月派”“现代派”放置到中国新诗在二三十年代的“逆流”脉络上进行考量。戴望舒还算“幸运”,他毕竟活到1950年2月才去世,是中国新诗人的“跨代作家”,也是人民共和国初期文艺界重要的“统战对象”,否则他的相关评论文字,恐怕和徐志摩、朱湘也差不了多少。闻一多尽管也是“新月派”的主要诗人,但臧克家还是由于自己与闻一多的私人关系,以及闻氏20世纪40年代的政治追求和被枪杀,最终把闻氏从“新月派”中进行剥离,以“现实打开了他广阔的眼界和伟大的心灵,愤怒的火花爆炸了这座火山,他终于以自己的生命写成了有力的反抗的伟大诗篇”[23]的评价,奠定其新诗史地位。
对李金发的“象征派”,臧克家把它放置到1921至1927年“和革命诗歌对立而发生很大影响”的位置做考量。对象征派的代表性诗人李金发的诗歌创作,臧克家则持批判、否定的态度:
李金发留学法国,巴黎的那种霉烂生活,使他沉浸在官感的享受里,形成了他的颓废的买办资产阶级思想。李金发不单单是因为看中了法国象征派诗的那种形式,才拿它来在中国实验,首先是法国象征派诗那种逃避现实的以幻梦为真实、以颓废为美丽的“世纪末”的颓废思想和他的思想起了共鸣。李金发整个诗作表现了否定现实生活的思想,他嗟叹“生命太枯萎”,甚至说“生命便是死神唇边的笑”。[24]
那些与“现代主义”创作倾向有着密切联系的诗人,被臧克家有效地做出了“清理”,这包括40年代的“中国新诗派”,也包括二三十年代有形式主义追求的诗人们。有些诗人进入了臧克家的视野,但他更看重的“作品影响较大,现实主义性较强”的诗歌,即便如戴望舒、何其芳、卞之琳、冯至进入到编选名单,但他们这些诗人最终也是以舍弃其前期带有形式探索的诗歌为代价的。冯至入选的《蚕马》和《晚报》这两首诗,虽然针对的是1925、1926年的作品,从诗歌文本阅读中明显地让人感受到编选者的落脚之点,正在于其包含的现实主义色彩,也与40年代他成熟的诗作之间形成内在的关联。戴望舒入选的《狱中题壁》和《我用残损的手掌》,卞之琳入选的《给以为刺车的姑娘》和《给西北的青年开荒者》,何其芳入选的《一个泥水匠的故事》《黎明》《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和《生活是多么广阔》,都不是诗人早期创作的诗作,更不是现代色彩的诗歌,而是经历思想转变之后(不管是延安经历,还是抗战现实的洗礼)写下的现实主义色彩较浓的文本。这说明,不仅是诗歌编选者对此保持着清醒的认识(针对戴望舒的入选诗歌),而且健在诗人们(何其芳、卞之琳、冯至)自己针对具体诗作的入选,也有着明确的现实政治价值权衡。
冰心在新诗脉络的小诗创作上,是有突出的地位的。在代序中,臧克家并没有回避这位早期新诗人,但他把冰心归入“资产阶级思想占主要成分的诗人”。尽管冰心是编选者单列评价的重要诗人之一,但因冰心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定位,以及她作品内容的“资产阶级思想”的属性,臧克家在肯定冰心的同时,仍旧要加以“批判”:
冰心的作品在“五四”时代发生了一定的影响,但是,她的诗除了大自然的描写与欣赏(特别是对大海)、母爱与童真的歌颂与倾心之外,社会意义的主题触及到的很少。不满意封建的黑暗社会,而对于革命又有些惧怕。……冰心的那些歌颂大自然的诗篇,是经过了比较细密的具体的观察,所以写得比较细致、朴素,这和那些滥调的旧诗把“春花”“秋月”“枯树”“寒鸦”作为死人身上的葬衣一般的装点品的情况已经不同;但这仍然是逃避现实的知识分子的个人趣味的吟弄,诗人描写的山川风物既不能令人兴起热爱祖国的自豪感,更谈不上鼓舞起人们征服这“人类暴君”的力量。歌颂母亲的爱和孩子的天真,固然有着她个人的亲切的经验和真实感,但在“五四”那样一个轰轰烈烈的反帝反封建的伟大斗争中对于一般青年所起的不是鼓舞作用,正相反,所起的作用是消极的。[25]
在入选诗人的名单中,让臧克家感到叙述最尴尬、也是最棘手的,应该是他的老师闻一多。不管臧克家如何叙述,闻一多作为“新月派”重要成员的事实却是无法改变的。如何把闻一多从“新月派”中进行有效地切割、剥离,形成有效的、符合时代的新诗史叙述,的确是文字处理中颇为敏感的问题。好在“闻一多道路”成为40年代后期知识分子的叙述主题,毛泽东也在《别了,司徒雷登》一文中高度赞扬闻一多有骨气的“死”[26],这为革命与政治、文学与政治的关系做了很好的“诠释”。但闻一多的新诗历史叙述,仍旧需要编选者细细考量,臧克家是这样叙述的:
《死水》作者闻一多,虽然曾经是“新月派”的一分子,但他的情况和徐志摩、朱湘等是不同的。一九二七年大革命之后,他对于胡适、徐志摩的文艺观点和生活作风就表示不满。他的诗里贯彻着爱国主义的精神。这种精神,是他在美国留学的时候,体味到民族歧视,回国后对黑暗的现实深切失望之后所激起的。在这种强烈的爱国主义情感激动之下,他写下了像《太阳吟》《洗衣歌》《发现》《一句话》等一系列优秀作品。但可惜,这种爱国主义没有能够和当时人民的革命斗争相结合,而在夸示中国历史的“家珍”的时候,也免不了带一点怀古的情调,反映出狭隘民族主义思想的局限性……当新诗正在摸索着创造不同形式的时候,闻一多的这种新格律的提倡和实验,是有一定的意义和价值的。这种形式的创造是借助于英国近代诗的。这种“豆腐干式”,对于当时的读者起了不小的影响,末流所趋,形成了一种脱离现实内容单纯追求形式的不良倾向。
闻一多自己说过,他是一座火山。早期的那种正义感,爱国主义思想就是埋藏在火山底下的溶岩。到了后来,现实打开了他广阔的眼界和伟大的心灵,愤怒的火花爆炸了这座火山,他终于以自己的生命写出了有力的反抗的伟大诗篇。[27]
其实,臧克家早在40年代的时候,就曾努力把闻一多从“新月派”作有效的剥离。1946年,闻一多遭遇暗杀后,臧克家谈及“闻一多精神”,特别指出:“别人把他作为‘新月派健將,但他的心里却极不以‘新月的态度所刊行的文字为然,在某些地方,还可以说是相反的。我问他为什么不表白一下自己的主张呢?‘那就仿佛要出卖朋友了,他笑着说。”[28]1947年,臧克家透露过闻一多与“新月派”的分歧:“一多先生对于胡适和徐志摩,就对我说了许多话,也可以说是发了许多牢骚。一多先生对于《新月》月刊的态度和徐志摩的生活态度,表达了极大的不满。”[29]从所选诗歌篇目来看,臧克家对闻一多的关照可谓“用心”,入选篇目在26位诗人中名列第三,仅次于郭沫若(九首)和艾青(七首)。闻一多入选的诗歌包括《静夜》《发现》《一句话》《荒村》《洗衣歌》,脍炙人口的《死水》并没有被编选者看中,显然还是担忧这一诗歌文本背后潜藏的“现代主义”色彩。
三、《新诗选》的两次“修订”:1957年3月二版、1979年9月三版
1956年8月,《新诗选》公开出版第一版后,这使得中国新诗史脉络在青年人知识上的普及产生了一定的影响,陈艾新(蹇先艾的“笔名”)把它称之为“解放以后选本中的一个可喜的收获”,“使热爱诗歌的广大青年们初步了解过去三十年间中国新诗发展的状况,看看新诗的源泉,进而继承和发扬这个光荣的革命传统”。[30]特别是以《“五四”以来新诗发展的一个轮廓》这篇代序塑形的中国新诗史描绘的文字,的确能给青年读者以历史知识来理解新诗的历史。从发行量上,也可以看出《新诗选》在青年读者受欢迎程度。据统计,至1979年9月最后一次印刷,《新诗选》总计印刷五次,相关时间点及印数情况如下:(1)1956年8月,印数2万册,精装本定价1.70元;(2)1957年3月,印数2.5万册,精装本定价1.70元;(3)1957年9月,印数4.1万册,精装本定价1.70元,平装本定价1.20元;(4)1958年3月,印数2.6万册,平装本定价1.20元;(5)1979年9月,印数3万册,定价0.80元。第五次印刷时,封面设计图案进行了更换,设计者为刘光夏。
还应该提到的是,作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时段最重要的新诗选本,《新诗选》经历了两次重大修改,形成了版本差异。五次印刷中形成三种版本,即1956年8月初版、1957年3月二版和1979年9月三版。1957年3月二版中,臧克家新写《再版后记》对再版原因及細节做了交待:
《中国新诗选》出版还不到半年,从它的销路上看来,广大读者是很需要这样的选本的。但同时我也听到了一个意见:“是不是可以把编选的范围再放大些?”在这里,我必须再一次地郑重声明:这是专为青年读者编选的一个“读本”,如果内容再扩大,按着新诗发展史把“五四”以来许多有成就的诗人们的作品统统包括进来,对于青年的消化力和购买力是不合适的;那样一个选本,应该由“人民文学出版社”考虑编选和出版。
借着再版的机会,加入了徐志摩的两首诗。在“代序”里,对于徐志摩的评论也本着我的原意进行了修改。另外还删去了个别字句,订正了几个错字。
臧克家 一九五六年十一月二十八日
从《再版后记》的落款时间来看,《新诗选》出版不到4个月就纳入再版的计划,显然这个选本的卖点和销售量都不错。但也有批评者认为:“编选人受到了一定的局限”“从所选的诗人和诗的数量来说,似乎嫌少了一些;从内容来看,进步影响的范围也似乎嫌狭小了一些。写景诗选得不多,爱情诗几乎一首都没有选”,“它还不能完全满足更广大的读者们的要求,特别是打算更广泛地认识一下近三十年中国新诗发展的全貌,或者对中国新诗的流派想有所了解的人们,还有那些想稍稍作一点研究工作的人们”。[31]关于编选范围的批评,臧克家作出回应,认为“选本”完成了它应该完成的历史任务,如果要增加编选范围,那“应该由‘人民文学出版社考虑编选和出版”。在《再版后记》里,臧克家透露新版“加入了徐志摩的两首诗”。这两首诗,就是《大帅》(战歌之一)和《再别康桥》。而臧克家特别交代,“在‘代序里,对于徐志摩的评论也本着我的原意进行了修改。”值得注意的是,这个修改幅度并不小(可和前引文对照):
作为“新月派”主要诗人的徐志摩,在他初期的某些作品里,也曾表露过对当时黑暗社会的不满,对军阀混战的反对,站在资产阶级立场上,激情地要“冲破一切恐怖”前进,对于未来也怀着一个渺茫的“希望”。他的思想是杂乱的、矛盾的。他反对封建社会、反对军阀的黑暗统治,这表现了资产阶级思想向上的一面;而存在他身上的封建思想,却使他同情被赶出宫门的溥仪而写下了情调凄伤的《残春》。他一方面写了一些具有现实意义的不满黑暗社会、憧憬未来的诗篇;另一方面,却在一九二七年大革命时代,愤愤于“思想被主义奸污得苦”;指责革命者“借用普罗列塔里亚的瓢匙”,“喝青年的血”。他把革命思想看作“过激”“功利”;把革命诗歌看作“恶烂”的滥调、标语派。这种反动思想,给了青年们以很深的毒害。因此,对于资产阶级代表性的诗人徐志摩,我们应该肯定他那些具有现实意义的作品,同时要批判那些反动、消沉、感伤气味浓重的东西。徐志摩的诗,在艺术表现方面是有他自己的风格的。他追求形式的完美。他的诗,语句比较清新,韵律也比较谐和。他的表现形式对于他所要表现的内容,大致是适合的。在今天,这一点还是值得我们借镜的。[32]
初版里,臧克家对徐志摩的政治立场、诗歌创作持完全否定和严厉批判的态度,认为徐志摩是“反动统治者文艺上的代言人”“给青年以很深的毒害”,[33]从“着眼于有进步影响的诗人,着眼于思想性较强的诗”的角度来说,“不选也不是什么缺点”。[34]修订版中,臧克家的态度有所改变。大尹也看到,从整个诗歌发展来看,“新月派”曾起过一些影响,并指出徐志摩的《大帅》和《一张油纸》等诗,“还有着反战思想以及对劳动者的同情等”“还不能算是坏诗”[35]。臧克家提出了“本着我的原意”,对徐志摩的评论文字有修改:一方面是当时读书界的希望(也有当时文学环境对徐志摩诗文集出版的“松动”[36]),一方面的确也有他自己对徐志摩诗歌的个人看法。这个“原意”很有意思,这就是臧克家对徐志摩在新诗历史脉络中对于新诗的重要贡献特别看重,做出切合自己本来意义的评价。在臧克家看来,徐志摩的诗歌的艺术特点在当代文学的“今天”仍旧值得“借镜”。臧克家入选的徐志摩两首诗为《大帅》和《再别康桥》,“都是徐志摩的代表作,也正好展示了徐志摩诗的两种面向。”[37]《再别康桥》的入选,似乎也看出臧克家对“形式主义”(所指向的“现代主义”)的暧昧态度,并不再抱着初版时那种决然的和敌对的态度。这也看出:1956年“双百方针”的影响下,臧克家的文学观念、新诗史观念有一定的“突破”。这与他后来主编《诗刊》能够刊载希克梅特、弥尔顿、马雅可夫斯基的译诗,和艾青对戴望舒的评价、陈梦家对徐志摩的评价等文章,是有着内在的关联的。有意思的是,尽管经历1957年6月的反右运动,1957年9月第三次印刷本、1958年3月第四次印刷本,均按1957年3月第二版原样印刷,并没有留下反右运动冲击的政治痕迹。
时隔23年的1979年9月,《新诗选》出版第五次印刷本(第三版)。这个印次的版本因新的历史语境(“文革”结束、新时期已经开启)的制约,臧克家选了26位诗人的82首作品。给人的直观印象是,一是诗人名单有变动,二是诗歌篇目有较大变动。新版《新诗选》的书尾,收录了臧克家新写的《新版后记》,再一次对选本能够再版予以交待:
《中国新诗选》一九五六年出版以后,曾经再版并多次印刷,从它的销路上看来,广大读者是需要这样一个选本的。但同时我也听到了一个意见:“是不是可以把编选的范围再放大些?”在这里,我必须再一次地郑重声明:这是专为青年读者编选的一个“读本”,如果内容再扩大,按着新诗发展史把“五四”以来许多有成就的诗人们的作品统统包括进来,对于青年的消化力和购买力是不合适的;那样一个选本是需要的,应该由有关方面另行编选、出版。
事隔二十二年,为了读者的需要,这个选本有了重新出版的机会,基本上还是原来的样子,但也作了一些新的调整。
臧克家 一九七九年二月一日
从再版列入出版计划到最后出版,前后花费长达7个月。“基本上还是原来的样子”,说明臧克家在《新诗选》的框架上,仍旧照原来的框架,但他强调“但也作了一些新的调整”。这“新的调整”到底指向什么,反而值得细细追索。
通過对1956年8月初版本、1957年3月第二版的对校,可以明确发现:新的26人入选名单内,此前(1956、1957)入选诗人中有两人被排除在外:袁水拍和王希坚。《新诗选》的初版和二版中,袁水拍有《寄给顿河上的向日葵》《发票贴在印花上》《大胆老面皮》《在一个黎明》四首入选,王希坚有《佃户林》《被霸占的田地》二首入选。臧克家的这种处置方式,与袁水拍的“文革”经历、王希坚的反右运动后的政治定位有关。1976年2月,袁水拍担任文化部副部长。“文革”结束后的清理中,他被当作了“四人帮”的帮派文人遭到政治隔离,直到1978年8月才解除。此后,袁水拍一度处于自我隔离状态,与文艺界联系极少,直至1982年去世。王希坚是山东文艺界的头号右派,臧克家写《新版后记》时并没平反,他仍旧无法脱离政治对文学的“影响”。这种处置策略,表现出臧克家有限度的编选改动:尽管中国新诗的历史脉络中需要袁水拍这样的代表诗人,他却对袁水拍采取了回避态度。在新的代序中,他把袁水拍的叙述文字进行彻底删除,这些文字包括两大段、约四百字。
臧克家删掉袁水拍的论述文字,必然对20世纪40年代国统区讽刺诗面貌的历史描述产生深刻的影响。为了弥补这样的“缺陷”,臧克家做了很大程度的完善,在涉及蒋管区(国统区)的“政治讽刺诗”这一现象时,他把当时产生较大影响的诗集予以罗列,包括有“《马凡陀的山歌》,臧克家的《宝贝儿》《生命的零度》等讽刺诗集。”[38]《马凡陀的山歌》前面,臧克家屏蔽了袁水拍。第三版的修订版代序里,袁水拍的名字彻底被清除。臧克家的这一修改,为他的《生命的零度》(替换《老哥哥》,30年代诗作)回到新诗史脉络、呈现其在国统区的影响提供了叙述合法性。这一为自己诗歌篇目进行替换的行为,正是臧克家此时心态的反映,他明显地感到自己诗歌地位有弱化倾向。[39]
删掉袁水拍、王希坚诗篇的同时,臧克家引入了王统照。王统照是文学研究会的资深作家,也是该会成立的发起人之一,曾在诗歌、小说和文学翻译领域有重要的贡献,但在中国现代文学史的评价上并不高。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语境里,臧克家对此有过抱怨:
王统照先生,文学史对他评价太低,不公允。他的诗堪入第一流!我与王先生均无帮无派,太老实,不善联络人,不善互相吹捧,有吃亏处,但人民是公允的,自有正确评价。[40]
王统照先生的长篇《山雨》,出版后,被誉为“1933年是《子夜》《山雨》年”。写的内容与表现艺术双方都相当突出。茅盾有公平的评价,而不少人却认为(《山雨》的)作者不是“有大名的人”,被大大压低了。“现代文学史”上对他也不够重视。唐弢、仲济也为之不平,虽系主编也徒呼无奈![41]
1980年9月,臧克家在给姚素英(王统照研究者)、李少先(《四平师院学报》负责人)通信时称,文学史上“把王先生压得太低,不公允。《子夜》与《山雨》双峰并峙。王先生的诗,堪称第一流,评价太低了。这与人事关系,行帮之风,大有关系。现在一般所有研究者,不少是看人不看作品”。“王统照先生的《山雨》及其诗,堪称优秀之作,现代文学史评价过低,只评他小说,不谈他的诗,太不公允了。他翻译了许多东西,也写了不少旧体诗。”[42]其实,在1957年6月12日致臧克家的信札里,王统照对自己的诗歌并不看重,他带着自愧的心态承认:“自己以前也写过一些非诗的‘自歌。”[43]但臧克家不这样看待。1957年11月底王统照去世后,人民文学出版社于1958年12月出版《王统照诗选》。臧克家为这本书写了序言,声称:“作为一个诗人,在不同的时代环境里,四十年如一日地为反抗黑暗歌颂光明而努力的精神,已经是很值得学习的了。”[44]对王统照诗歌的内容、艺术形式、语言特色等方面予以高度评价。入选的王统照诗歌三首,分别是《这时代》《她的生命》和《雪莱墓上》。这三首诗歌分别创作于1929年7月、1933年初秋、1934年春,承接的是中国新诗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转型。臧克家在《王统照诗选》的序言里,对这三首诗也持赞赏性的评价。尽管王统照生前留下五部诗集,但除了臧克家在1979年之后如此看重之外,从整体的新诗史描述中,似乎并没有人如此看重。这背后,臧克家并没有脱离人事关系的牵绊,利用其编选者之便,抬高王统照的新诗史评价。
1956年初版、1957年再版时,臧克家对胡适的评述采取了否定性的评价,对《尝试集》也没有什么好感,但在1979年的历史语境下,他的这一看法得到了改变:“谈用白话写诗,不能丢开胡适。”尽管臧克家仍旧把胡适定位为“右翼的代表人物”,他能公正地看待胡适及其新诗代表作《尝试集》:
就诗而论,在“五四”时代,胡适还是有他的一份贡献的。他是第一个用白话写诗的人,他的《尝试集》,是新诗坛上的创始之作,出版于一九一七年。他提倡“说理”诗,提倡音节、语气的自然节奏;提倡用现代的韵,平仄可以互押;有韵固然好,没有韵也不妨。他在《谈新诗》一文中,鲜明地提出了自己对于新诗的意见和观点,他认为诗体解放了,“丰富的材料,精密的观察,高深的理想,复杂的感情,方才能跑进诗里去。”这些见解,在那时候出现,是有意义的。他的新诗,受到外国诗和中国古典诗歌的影响,初次尝试,当然是不成熟的;他的思想感情当然也是资产阶级的,还带着洋味,但写得自然活泼。因此可以说,他在“五四”时期对新诗的创建与发展,是有一定作用和影响的,一本《尝试集》和他的新诗论文,就是佐证。[45]
臧克家把胡适的思想感情归为“资产阶级”的思想感情,但他能客观而公正的评论胡适的《谈新诗》在白话诗初创期的学术意义、肯定《尝试集》作为新诗坛的“开山之作”,这显然得益于新的历史语境给予他的学术促进,也反映了作为编选者的臧克家在1976年以后的新时期文学格局里,他的文艺观念得到一定程度的、有限的“突破”。
此前的一、二版里,臧克家把冰心的小诗判定为“所起的作用是消极的”,而在这时他的观点也有一定改变,认为“她的诗的思想内容还是比较薄弱的”。同时,为了叙述新诗的历史显得更加清晰,臧克家增加了对冯至的一段评价:“冯至也是当时有影响、有成就的诗人之一。他的诗,表现了一个有正义感的知识分子,在黑暗中摸索道路向往光明的思想感情。他的《昨日之歌》《北游及其他》受到‘五四时期新诗的影响,但具有自己的风格。对后来的诗人的成长是有贡献的。”[46]这段话,凸显了冯至在20世纪20至40年代特殊的新诗贡献。对戴望舒的诗歌,臧克家此时也增加了一段评价文字,着重评价《雨巷》这一经典诗篇,“戴望舒的表现艺术是很高的,象《雨巷》一诗的旋律是铿锵动人的。值得我们学习借鉴,提高自己的表现技巧。”[47]他不仅看到了《雨巷》的代表性意义,更重要的是拓展了编选视野,也为新诗史资源的重新整合、进而无形地影响到新时期诗歌(朦胧诗、现代主义诗歌)的发展路向,提供了有价值的历史经验。《雨巷》重新进入新诗爱好者和青年读者的阅读视野,新版中臧克家及时地做出了符合历史语境的篇目调整,这把戴望舒新诗的历史脉络体现得非常清楚。
需要注意的是,在第三版中,臧克家对入选诗篇还做了“微调”:替换、删除和增加。比如,对郭沫若最初入选的诗歌《站立在英雄城的彼岸》,就用《晨安》予以替换。这样的替换是可取的,《站立在英雄城的彼岸》创作时间为1945年7月,这首诗入选明显是着眼于政治意义。《晨安》则不一样,臧克家对这首诗颇为推崇,且它本身选自《女神》。这样,新版郭沫若的九首诗,全部来自诗集《女神》。它与序言中强调《女神》的新诗史地位,刚好形成有效的叙述匹配。尽管在代序中刻意提及郭沫若的《前茅》《恢复》,臧克家并没有从这两部诗集里选辑诗篇。郭沫若去世于1978年6月,诗歌替换的行为应是臧克家的有意为之。刘复的《饿》被《相隔一层纸》替换,臧克家的《老哥哥》被《生命的零度》替换。诗歌篇目予以删除的,有康白情的《朝气》、刘大白的《田主来》、蒋光慈的《我应当归去》、殷夫的《议决》、萧三的《礼物》、田间的《儿童节》《远望莫斯科城》、何其芳的《黎明》、艾青的《乞丐》《树》、柯仲平的《告同志》《拔掉敌人最后一条根》、严辰的《路》。为了顺应这样的删诗行为的叙述策略,代序中涉及的具体诗人的评价文字,臧克家都有一定程度的“微调”。比如对艾青的评价文字,前后修改的就涉及很大一段:
初、再版:艾青的诗,采取了“自由诗”体的表现形式。这种形式虽然在“五四”时期就普遍的被应用着,但艾青的语言比“五四”时期的新诗语言在艺术的成就上却高得多了。他所以运用“自由诗”体,他自己说是为了“不受拘束”地“表现”他的感受,这种形式的确很自由也很精炼地表达了他所要表达的。他不但用创作实践来扩大“自由诗”的影响,他还用“诗论”来倡导“诗的散文美”,这在热情冲涌的抗战初期受到热烈的欢迎是势所必然,但模仿的多了,只图形式的自由而忘却艺术的艰苦的磨炼因而发生了一些流弊:认为新诗是最容易写的,结果许多“散文分行”的东西也以诗的名义出现,遭到了一般读者的误解,给予一部分平素对新诗有成见的人以攻击和诟病的借口。当然,这是不能由艾青来负责的。他自己也曾反对过这种不严肃的创作态度。[48]
三版:艾青的诗,采取了“自由诗”体的表现形式。他自己说是为了“不受拘束”地“表现”他的感受。他不但用创作实践来扩大“自由诗”的影响,他还用“诗论”来倡导“诗的散文美”,这在热情冲涌的抗战初期受到热烈的欢迎是势所必然。[49]
文字对照中明显地看出,评价艾青文字的删改幅度并不小,从原先的三百多字修改到不足90字。艾青的诗歌篇目入选,也从初版、二版的排名第二(仅次于郭沫若),跌至排名第三(不仅在郭沫若之后,也在闻一多之后[50])的位置上。在这样的篇目编排、诗人文字评价的背后,能够让人感受到臧克家对艾青的态度,及其背后复杂的人际关系。[51]
诗歌篇目的调整过程中,第三版《新诗选》也有篇目增加的诗人,他们是闻一多、冯至、戴望舒和卞之琳。闻一多增加的是《死水》,冯至增加的是《那时》(创作于1947年),戴望舒增加的是《雨巷》,卞之琳增加的是《远行》(创作于1930年10月至1931年1月)。《死水》《雨巷》分别是闻一多、戴望舒的代表作,《雨巷》还是一首经典的“爱情诗”,臧克家在此时有意回应了1956年读者们对“爱情诗”的期待。《远行》是卞之琳早期的诗作,带有意象主义和象征主义的色彩。与何其芳刻意回避早期诗歌创作的态度相比,不管是卞之琳本身还是编选者臧克家,都对此前的诗歌观念有所突破,至少对“京派文学”的历史脉络做出了有效呈现。《那时》则是冯至中年时期的诗作,明显地带有中年人的“忧郁”色彩,也有诗人早期那种“沉郁”的诗歌风格流露,符合臧克家在代序中对冯至新诗史评价所添加文字的学术判断。臧克家这样的编选行为与新的改动策略,可以看到这四位现代诗人在1978年以来新时期文学格局中的文学史定位及其带来的某种效应。
另外,蒋光慈、田间的诗歌篇目变动比较特殊:既有删除,也有增加(也可叫做“替换”)。蒋光慈的诗篇删除了《乡情》和《我应当归去》,增加了(替换为)《哀中国》。田间的诗篇删除了《儿童节》和《远望莫斯科城》,增加了(替换为)《假使我们不去打仗》。删除田间的《远望莫斯科城》,其实是有原因的。这首诗创作于1949年12月,不在《新诗选》编选时间的范围内,且用《假使我们不去打仗》这首街头诗替换《儿童节》,更能呈现田间作为“擂鼓诗人”表现出的“对于侵略者的要求复仇的庄严的铁石般的坚强的决心”[52]。
四、结语
1953年夏天开始,臧克家接受中国青年出版社约请,开启《新诗选》的编选工作。迟至1954年7、8月,他在健在诗人(郭沫若、艾青、田間、袁水拍、何其芳、力扬、王亚平、吕剑等),文艺界领导(沙汀、周扬),意识形态部门(中宣部、共青团中央、中国青年出版社),教育工作者等的合力帮助下,初拟出入选名单,入选了34位诗人,诗歌篇目不详。中间因1955年的“胡风反革命集团案”,“七月派”诗人的鲁藜、绿原,与胡风有密切交往的王亚平、天蓝、邹荻帆、吕剑等,均加以回避。1956年6月,最终确定入选诗人26位,选辑诗篇92首。臧克家依据的标准,是“着眼于有进步影响的诗人,着眼于思想性较强的诗”。[53]初版着意于政治诗和社会诗,凸显“编选的革命精神”,[54]出版后获得读书界、读者的好评,也引发了关于中国新诗入选范围的争议,包括对“爱情诗”和“写景诗”的关注。
因1956年“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影响,徐志摩诗文获得出版契机,臧克家本着他的“原意”,在《新诗选》有再版机会时趁机加入《大帅》《再别康桥》,并对代序中涉及徐志摩的文字进行了“修改”。1979年9月,《新诗选》获得新的出版机会,根据新时期文学这一历史语境,臧克家对入选诗人名单进行修改,删除袁水拍、王希坚,增加王统照,且在诗篇上进行大范围调整(增加诗篇、删除诗篇和替换诗篇等),使得选本的历史意义显得更加丰富,亦更接近某一层面新诗历史和诗人诗作的真实,编选者的新诗史观念有一定程度的修正。
总体而言,《新诗选》是20世纪50年代中后期的新诗选本,也是1978年之后新时期文学借镜的文学资源。处在这两个特殊时段的《新诗选》,一方面承接的是如何塑形中国新诗历史的政治与意识形态的承载能力,一方面也是开启新时期中国文学的文学资源进而如何整合与重组的现实问题。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它的选本价值不容忽视,放置在百年新诗历程中,也有不可替代的文学价值和思想价值,正如罗振亚所说的,臧克家“是以政治化视角树立了一批‘红色经典,却也留下了再商榷和再估衡的空间”。[55]当然,《新诗选》编选背后的实际情况,远不是这样一句话就能简单概括,它呈现的复杂性值得进行学术反思。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百年新诗学案”(17JJD750002)、教育部2019年度重大招标项目“中国現代文学批评史料编年整理与研究”(19JZD037)和西南科技大学研究生精品课程“中国现当代文学史料学”(20JPKC06)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袁洪权:西南科技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教授。
注释:
[1]陈子善:《“原意”》,《文汇报》2013年10月20日;袁洪权:《〈中国新诗选(1919—1949)〉的版本、编选与代序修订》,《现代中文学刊》2014年第5期;罗振亚:《百年新诗经典及其焦虑》,《文艺争鸣》2017年第8期;方长安:《新诗知识生产与经典化功能——历史视野中的〈中国新诗选(1919—1949)〉》,《文艺理论研究》2018年第6期;白杰:《〈中国新诗选〉修订本:意识形态界域内的诗学龃龉》,《现代中国文化与文学》2020年第32辑;徐勇、王冰冰:《〈中国新诗选〉与“十七年时期”新诗阅读评价问题》,《东吴学术》2020年第2期。
[2][34][35][53]大尹:《有关〈中国新诗选〉的几件事》,《读书月报》1956年第10期。
[3]臧克家:《关于编选工作的几点说明》,《中国新诗选(1919—1949)》,中国青年出版社,1956年版,第312-313页。
[4]朱自清在编选十年(1917—1927)年诗选时,曾有《选诗杂记》和《诗话》两篇小文,交待编诗过程、诗歌入选者简介。朱自清编选:《诗集》,赵家璧主编:《中国新文学大系》,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版,第15-34页。
[5]《鲁藜诗选》中还透露,臧克家曾经为《中国新诗选(1919—1949)》的编选给鲁藜写信,希望鲁藜支持他的编选工作,并对鲁藜的诗歌有中肯的评价。鲁藜:《鲁藜诗选》,花城出版社,2001年版,第470页。
[6]这一时间的推定,是依据臧克家、大尹等人的相关陈述做出的判断。
[7]《〈中国新文学史稿(上册)〉座谈会记录》,《文艺报》1952年第20号。
[8]王瑶在1953年8月推出新版《中国新文学史稿》下册时,对延安解放区文学的着笔显得更重。其中第四编的“文学的工农兵方向(一九四二—一九四九)”,设置了四章:新的人民文艺的成长(第十六章)、人民翻身的歌唱(第十七章)、新型的小说(第十八章)、歌剧与话剧(第十九章),其实是围绕《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指引下的文艺运动和文学创作的具体论述。
[9]《编者的话》,《文艺学习》1955年第2期。
[10][11][15][18][19][20][21][22][23][24][25][27][33]臧克家:《“五四”以来新诗发展的一个轮廓》,《中国新诗选(1919—1949)》,中国青年出版社,1956年版,第1-2页,第2-3页,第3-4页,第13-14页,第20-21页,第14页,第20页,第21-22页,第16页,第16-17页,第6-7页,第15-16页,第14页。
[12]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毛泽东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2年版,第671页。
[13]北社编:《一九一九年诗坛略记》,《新诗年选(全)》,亚东图书馆,中华民国十八年四月五版,第2页。
[14]朱自清编选:《诗集·导言》,赵家璧主编:《中国新文学大系》,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版,第1-2页。
[16]林彦:《胡适的〈尝试集〉批判》,《胡适思想批判(论文汇编)》第1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5年版,第199页。
[17]这里的“现代派”,不仅包括了以李金发为首的“象征诗派”,还包括以戴望舒为首的“现代派”。
[26]“我们中国人是有骨气的。许多曾经是自由主义者或民主个人主义者的人们,在美国帝国主义者及其走狗国民党反动派面前站起来了。闻一多拍案而起,横眉怒对国民党的手枪,宁可倒下去,不愿屈服。”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1499页。
[28]臧克家:《闻一多精神》,《中学生》1946年9月号。
[29]臧克家:《海——回忆一多先生》,《臧克家全集》第5卷,时代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40-241页。
[30][31][54]陈艾新:《读了“中国新诗选”以后》,《山花》1957年第2期。
[32]臧克家:《“五四”以来新诗发展的一个轮廓》,《中国新诗选(1919—1949)》,中国青年出版社,1957年版,第14页。
[36]陆小曼:《遗文编就答君心——记〈志摩全集〉编排经过》,《新文学史料》1981年第4期;卞之琳:《〈徐志摩选集〉序》,《人与诗:忆旧说新》(增订本),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161页。
[37]陈子善:《“原意”》,《文汇报》2013年10月20日。
[38]臧克家:《“五四”以来新诗发展的一个轮廓(代序)》,中國青年出版社,1979年版,第32页。
[39]此时,臧克家因《忆向阳》这一旧体诗集的出版,陷入到新时期文坛的论争旋涡之中。马杰:《“念也向阳,怨也向阳”——“〈忆向阳〉风波”前后》,《文艺争鸣》2021年第8期。
[40]臧克家:《致冯光廉(1981年11月7日)》,《臧克家全集》第11卷,时代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09页。
[41]臧克家:《致冯牧(1983年2月19日)》,《臧克家全集》第11卷,时代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20页。
[42]《著名诗人臧克家关于王统照著作评价问题的信》,《四平师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0年第4期。
[43]王统照:《致克家》,《诗刊》1957年6月号。
[44]臧克家:《王统照先生的诗——序〈王统照诗选〉》,《诗刊》1958年3月号。
[45][46][47][48][49][52]臧克家:《“五四”以来新诗发展的一个轮廓》,《中国新诗选(1919—1949)》,中国青年出版社,1979年版,第4页,第7页,第24页,第26页,第28页,第28页。
[50]闻一多实际入选的诗篇应为六首,但第三版的目录中误植为“五首”。
[51]从1954年作家出版社出版《臧克家诗选》,到1956年转入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背后,明显地可以看出这种内在的“纠葛”。艾青的诗坛地位是臧克家不可及的,但1957年文艺界反右运动后对艾青的政治定性,特别是主编《诗刊》,臧克家自我感觉其诗坛地位的特殊性,俨然成为当代诗坛的掌门人。
[55]罗振亚:《百年新诗经典及其焦虑》,《文艺争鸣》2017年第8期。
(责任编辑 刘宏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