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锴桢
(河南理工大学 文法学院,河南 焦作 454000)
汉语常用动量词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次”与“回”的对比方面,如仝国斌(2007)、[1]高文盛(2008)、[2]金桂桃(2008)、[3]张大红(2009)、[4]申珊珊(2012)[5]等;也有从对外汉语教学角度分析“次”“遍”“回”等几个常用动量词的习得情况,但较少从历时角度专门分析“回”作为量词的演变历程及产生机制。基于此,本文在梳理“回”作为量词使用的历时发展演变的基础上,从认知角度来阐释其作为量词使用的产生机制,并从古诗文语料统计分析它与其他词语搭配的倾向性。(本文语料如无特别说明,均来自北京大学CCL语料库)
虽然在CCL语料库中,“回”最早作为量词使用出现于唐代,位于动词前面,如例(1);不过刘世儒已通过其他文献证实“回”作为量词使用最早出现于六朝,如例(2)。从例(2)的语义搭配与句法环境来看,刘世儒(1962)认为,“回”最早作为名量词出现,然后发展为动量词。[6]
(1)左侧数百里,老小士女皆就之。乃以绯紫红黄绫为袋数十重盛像,人聚观者,去一重一回布施,收千端乃见像。(唐·张鷟《野朝佥载》)
(2)几回明月夜,飞梦到郎边。(南北朝·范云《闺思诗》)
南北朝时期,“回”也出现了动量词的用法,用在动词后,与现代汉语中的用法无异,例如:
(3)不复出场戏,踶场生青草。试作两三回,踶场方就好。(南北朝·《西曲歌》)
到五代时期,出现了“这回”,如例(4),到唐代、宋代、元代又分别出现了“那回”“前回”“这一回”,这些用法用来引出某一形势或某种情况;到明代,“这一回”除了表“这一次”之外,还可以用在动词后面,表达动作的时量,如例(5)。
(4)汉路当日无停滞,这回来往亦无虞。(五代·《敦煌变文集新书》)
(5)施复道:“不要说起,将到家了,因着一件事,复身转去,担搁了这一回。”(明·冯梦龙《醒世恒言》)
例(4)中“这回”即同“这次”,侧重于事件发生的时间,以引出后文情况;例(5)中“这一回”指的是“担搁”的时量。
事实上,“一回”位于动词后表达时间短暂的用法在元代已经出现,例如:
(6)却又不认得路径,东行西走,并不见些踪影。走了一回,穿出一条大街上来,忽听得呼喝之声。(元·《元代话本选集》)
结合例(6)语境,可知其中“走了一回”不是“走了一次/遍”的意思,而是“走了一会儿”之意,这种用法在现代汉语中依然存在,但用例很少。
在明代,“回”出现了一种相较于其他量词较为特殊的用法,例如:
(7)第一回宴桃园豪杰三结义 斩黄巾英雄首立功(明·罗贯中《三国演义》)
这种用法主要出现在章回体小说中,在CCL古代汉语语料库明清时期中搜索“下回分解”有4079条语料,到民国时期有1134条语料,但到现代汉语语料库中只有48条语料,说明这种用法随着章回体小说的逐渐隐退也大幅减少。
清代“回”又出现了名量词的新用法,主要修饰表事件类名词,例如:
(8)黄爷遂说道:“倒是怎么一回事? (清·张杰鑫《三侠剑》)
至此,“回”作为量词的五种用法已全部出现,表1梳理了“回”作为量词使用时不同用法出现的时期、特点以及在现代汉语中相应的使用频率。
表1 量词“回”历时用法统计表
关于动量词的产生原因,郑桦(2005)、[7]金桂桃(2011)、[8]南北(2014)[9]分别从词义引申、名量表示法的影响、转喻来进行解释,其中南北还注意到汉语的大多数动量词都源于“行走”义动词,因此,大多汉语动量词都经历了从“行走”到“频次”到转化过程。[9]具体到“回”而言,刘世儒(1962)认为,它来源于其动词用法,即“回曲”“回转”。[6]不过根据上文梳理的历时用法,量词“回”在不同历史阶段所表现不同用法的原因有待考察。
从量词与其本义之间的关系来说,我们认同量词“回”源于其本义“回旋、回转”,原因并非由于其本义可引申为“调转、返回”义从而来称量“往返”义动词,而在于其本义包含了由此动作而产生的圈数或折数。兰艾克(2016)指出,总体扫描指的是在加工时间的每一时刻Ti,被聚集的概念包括沿表征时间段t1—ti扫描至此遇到的所有构造。最终结果是,所有成分状态同时处于活跃状态,同时在场。[10]就“回”而言,通过总体扫描(summary scanning)可以将每次回旋或回转的意象进行连续叠加,如图1所示,在转喻机制下突显数量义,由此形成计量数量的量词用法。
图1 “回”的路径图式
“回”本义的图式在类别上属于路径图式,在总体扫描下直观体现了“回”的本义所暗含的数量义。“回”最初作为名量词出现,与其本义联系密切,这一点与刘世儒(1962)中所举例子相互印证。如:
(9)聊因一书札,以代九回肠。(南朝·徐悱《赠内》)
(10)灵桃恒可餌,几回三千年。(南朝·萧纲《升仙篇》)
刘世儒(1962)认为,例(9)中“回”还未完全虚化,实指“肠子”的曲折回转,是名量词的初级形态,而例(10)中“回”已虚化,表岁月的轮回。[6]若结合上文的图式来看,例(9)中“回”突显的是图1中具象的曲折回转,例(10)中“回”突显的是图1中总体扫描下所体现的数量义。
值得注意的是,无论在古代汉语还是现代汉语中,“回”都可作为名量词与动量词同时使用,只是所搭配的名词或动词有所不同。在古代汉语尤其是诗词中,“回”作为名量词常与表达时间相关的词语搭配,如例(2)(10),再如:
(11)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元·元好问《摸鱼儿》)
诸如“夜”“年”“寒暑”之类表达时间流转的词与“回”搭配的现象在诗词中并不少见,由此可推出名量词“回”在古代汉语中的用法主要是与本义直接相关,即突显“回转”“回旋”在总体扫描下所表现的数量义,且与时间上的流转在意象上密切相关。
至于动量词“回”,刘世儒(1962)认为,它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处于发展的初始阶段,专门用来表示一般动作的“往返”次数;[6]金桂桃(2007)认为,动量词“回”是从称量“往复”义动词延伸至其他各类动词。[11]但从例(3)中的“试作两三回”来看,“试”与“往返”并无直接关联,再如:
(12)灵象寻数回,四气平运散。(魏晋·李氏《冬至诗》)
例(12)中“寻”与“往返”也无直接关联,因此我们认为“回”作为动量词使用时仍是在转喻机制下突显其本义所体现出的“数量”义,与“往返”义无直接关联。
当“回”与“这/那/前”等词连用来引出某一形势或某种情况时,其焦点由“数量”转化到其中某一次上,当聚焦于某一次时,其称量的范围则由某一动词拓展至某一事件,因此常位于句首或表述某一事件的语句前,其侧重点由称量动作的次数转化为突显某一事件发生的时间。
在此基础上,当“回”位于动词后时,除了称量动作的次数,还可表达动作持续的时间,即元代产生的表达短时量的用法。另外,当“回”聚焦于某一次时由于常位于某一事件前,延伸出名量词的用法,主要修饰事件类名词。需要注意的是,“回”与“件”都可作为修饰事件类名词的名量词,但二者的侧重点有所不同。“回”突显的是这一事件的完整性,这一点可以在语料的形式特点上有所体现。清代语料显示“一回事”常与“怎么”相连,表达的是对事件整体性的疑问,包括这件事的起因、经过、结果等。而“件”突显的是这一事件的个体性,这一点可以从“有一件事”的语料数上体现,自宋代“件”作为名量词以来,含“有一件事”的语料共有217条,但无一例含“有一回事”。从语源上讲,“件”突显事件个体性的特点与其本义表达“分解”“分开”也是相关的。因此,“回”与“件”在作表事件的名量词时,其所突显的侧面不同,“回”突显的是这一事件的完整性或过程性,而“件”突显的是这一事件的独立性与个体性。
到明代,由于章回体小说的出现,作者在两个章回之间常用“且听/看下回分解”来衔接,这恰好对应了章回体小说中的“回目”。这种巧合也与“回”的本义不无关联。从图1可知,“回”体现了一种回旋往复的特点,这与章回体小说中“回目”的特点也相合,即每一“回目”都叙述了一个相对完整的故事,但又留有悬念以引起读者对下一回的兴致。因此,作为称量章回体小说中的量词“回”仍与其本义有直接关联。
至此,我们梳理了量词“回”在不同时期不同用法之间的关联,总的来说,“回”作为名量词时是与其本义“回旋”“回转”引申出来的循环往复或完整性相关,因此,所搭配的名词或有可循环的特点(如时间类名词),或有完整性的特点(事件与章回体小说)。而“回”作为动量词时是与其本义所突显的数量、次数相关,因此,所搭配的动词比较丰富,没有局限于某一类。
从认知机制上来说,隐喻、转喻在不同阶段起到了相应作用。Lakoff(1987)指出,隐喻映射(metaphoric mapping)涉及始发域和目的域,而转喻映射(metonymic mapping)则出现在由一个ICM(理想化认知模型)建构而成的单一的概念域之内(within a single conceptual domain)。[12]根据上文所述,“回”最初作为名量词出现时是由隐喻机制触发形成,即由表达动作“回旋”“回转”的具象始发域映射到表达时间流转、年月轮回的抽象目的域,而用于章回体小说和称量事件的“回”则是从体现的完整义、反复义“回旋”这一动作域映射到具有完整、反复特征的事件域之中。动量词“回”的出现主要受到转喻的影响,从图1的路径图式中可见,路径的空间性(即路径的回旋转折的曲线图)与时间性(即次数)都体现其中,而当路径的时间性(即次数)被突显时,动量词“回”则应然而生,由于其所突显的时间性与“回”本义所体现的图式在一个ICM之中,只是由突显具象的空间转换为突显抽象的时间,通过转喻机制触发了动量词“回”的产生。当突显某一时间节点(即某一次)时,则产生了位于句首或某一事件前来引出某一事件或情况的“回”。当“一回”位于可持续义动词后时,隐喻机制导致其可由数量域映射到时间域,表达动作持续时间的短暂性。图2梳理了量词“回”的发展过程及不同阶段的认知机制。
图2 量词“回”的演变过程及认知机制
结合表1内容可知,表达动作短时量的“回”在现代汉语中的使用频率很低,可能的原因有二:一是经金桂桃(2007)考察,宋代“一会儿”出现表达短时量的用法,与“一回”产生了竞争性;[11]二是“一回”位于动词后既可表达次数也可表达短时量,容易引起歧义,因而,与“一会儿”相比竞争力较弱。也可总结为一点,即语言表达济性的要求。
虽然“回”在现代汉语中度使用频率不及“次”,但其作为量词在古代汉语尤其是诗词中的使用频率远高于“次”,因此,分析它在诗文中与其他词的搭配规律有助于进一步了解其在古代汉语中作为量词使用的情况。我们在诗词大全网中搜索了与量词“回”共现次数较多的词语,梳理为表2.
表2 量词“回”共现词语统计表
从表2可见,与“回”搭配较多的动词有“看”“来”“梦”等,词义本身并不含终止义,与“回”突显的回转、周折、往复义相合。
在搭配的名词方面,“回”多与表时间的名词共现。与其他类似短语对比,可见其侧重点不同。例如:
(13)无禄奉晨昏,闲居几度春。(宋·杜荀鹤《郊居即事投李给事》)
(14)废宅可嗟频换主,凋丛愁见几回春。(宋·释延寿《山居寺》)
例(13)中“几度春”除了表达“春”的次数,还流露了对时间流逝的感触,而例(14)中“几回春”与“频换主”相对应,侧重于表达时间的轮回反复。这种特点也相应体现在“秋”“月”中。
当“回”与形容词相连时,除了表达次数,还可以表达的是某种状态的循环往复,例如:
(15)君不见外州客,长安道,一回来,一回老。(唐·白居易《长安道》)
(16)每读乐天诗,一读一回好。(宋·杨万里《读白氏长庆集》)
例(15)表达的是每次回来都老一回,例(16)表达的是每读一遍都觉得好,它们都具有循环往复性,与“回”本义相关。
可见,无论“回”与动词、名词还是形容词共现,都体现了循环往复这一特点,这一方面与“回”的本义特点直接相关,另一方面也体现了其作为量词时的产生机制,即通过转喻突显“回旋”“回转”所产生的次数,而量词用法也与其突显的意象相互关联,形成其搭配的倾向性。
综上,通过语料梳理与分析,量词“回”产生于六朝,通过隐喻和转喻机制可分别作为名量词与动量词使用,五代时期通过转喻突显数量中的某一个而产生“引出某一形式或情况”的用法,常与“这”“那”“前”搭配使用,元代时期在隐喻机制下出现了表达动作短时量的用法,到明代通过隐喻机制出现了用于章回体小说中的用法,至清代同样在隐喻机制下出现了称量具有完整性、反复义事件类名词的用法。“回”古诗文中的使用倾向也印证了它与其本义之间的关联,即“回”侧重于循环往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