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学派汉学家的《史记》研究

2021-12-23 20:57
关键词:宫崎汉书史学

张 雯

(山东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司马迁的《史记》作为二十四史之首,对中国乃至世界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特别是自古以来深受中华文明泽被的邻国日本,不仅较其他国家更早、更多地输入中国典籍,其对《史记》的研究、模仿、应用等各方面的高度和普及度,也是其他国家无可比拟的,甚至可以说《史记》对日本文明的成立和发展都有无可替代的重要作用。著名汉学家吉川幸次郎曾言“如同西方历史之父是希罗多德,公元前1世纪完成的汉代司马迁《史记》则是我们东方历史的祖先”①吉川幸次郎《常識への反抗—司馬遷『史記』の立場》,《吉川幸次郎全集》第六卷,筑摩书房,1984年。、“司马迁的伟大史书《史记》,不仅是中国人民宝贵的文化遗产,更是具有世界意义的历史学之伟大成就”②吉川幸次郎《『史記』と日本》,《吉川幸次郎全集》第六卷,筑摩书房,1984年。

近代日本,传统儒学随时代变化转型为东洋史学,并形成了时至今日仍在世界上有较大影响的东京文献学派和京都学派。在此近代历史学成立的过程中,日本汉学家对司马迁《史记》的研究也有了飞跃性、本质性进步。但在国内积累深厚的《史记》研究中却少有对这一现象有过关注或讨论,所以本文选取京都学派数位有过《史记》研究的汉学家,从文学、体例、思想等方面梳理并挖掘他们的史学观,并且通过与国内研究的比较来窥探司马迁《史记》对近代日本东洋史学的影响。

本文共涉及五位汉学家,其中内藤湖南与桑原骘藏是东洋史学京都学派的开创者,属第一代。内藤湖南《中国史学史》是1919-1921三年间他在京都大学的讲义录,大致在1919-1921年的三年间,桑原骘藏的《〈史记〉解题》发表于1920年,所以二人的观点是同期的。而宫崎市定、贝塚茂树均是内藤的弟子,属于第二代;吉川幸次郎是第一代中国文学学者狩野直喜的弟子,是与东洋史学关系密切的第二代人物。贝塚茂树的一系列《史记》论文年代分散于1940年代至60年代,吉川幸次郎的两篇论文分别写于1947年和1956年,宫崎市定《肢体动作与文学—试论〈史记〉的成书》写于1965年,只有《〈史記〉を語る》较晚完成于1979年。

一、文学价值

诚如鲁迅脍炙人口的名句“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史记》的文学价值历来都是被高度评价的。内藤湖南主要从史学史角度评价《史记》,没有特意点评其文学性,但他频繁使用“天才”一词,“可以说《史记》的著述首先离不开司马谈的计划和董仲舒的思想,但是毫无疑问完成这部不朽大作,则不能不说凭借的是司马迁其人的力量”、“《史记》完全不是那种单纯适应时代需要而产生的作品,而是应司马迁这一大天才的要求才得以诞生的”、“就当时来说,《史记》是司马迁凭借自身天才所创作的特殊著作”等①内藤湖南著、马彪译《中国史学史》第五章《〈史记〉—史书的出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他对《史记》整体是高度赞扬的。桑原骘藏也承认,“文学方面《史记》的巨大价值是古今公论,即使存在质疑《史记》史学价值的人,但几乎没有质疑其文学价值的人,《史记》之所以被世界爱读,也是因为其文学更加出色”、“《汉书》作者班固亦一代文豪,但比之司马迁未免逊色”②桑原骘藏《『史記』改題》,《桑原隲藏全集》第二卷,岩波书店,1968年。。桑原还例举唐宋之后的大家如苏轼、韩愈以及日本的赖山阳、斋藤拙堂等文人均崇尚司马迁文章。贝塚茂树的观点也是如此,“《史记》作为文学作品也许比作为史学作品更加优秀,因此确立了其经典之地位。”③贝塚茂树《史観の喪失—司馬遷の史学について》,《貝塚茂樹全集》第七卷,中央公论社,1977年。

宫崎市定爱读《水浒传》,所以他将《李逵复辟罗真人》这样的“肢体文学”拿来形容《史记》文学。他例举《列传》的描写来分析司马迁的文字运用,主要讨论了极其口语化的说唱表达。宫崎认为司马迁在撰写《史记》的时候并没有后人想像一般要写成历史著作,他只是在撰述人和事的时候采用了历史著作的形式而已,司马迁认为民间的口碑要保存,不仅是因为史实值得保存,也因为说唱这种形式本身具有保存价值,所以“雅俗未分,是《史记》的显著特征之一”④宫崎市定《肢体动作与文学—试论〈史记〉的成书》,《宫崎市定亚洲史论考》(中),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

吉川幸次郎作为中国文学专家自然擅长文学角度的剖析。首先他肯定“《史记》的文章是‘古今之名文’”,但《史记》的文学价值绝不仅仅止于司马迁精彩卓绝的文笔。司马迁想要描绘出人生百态,在小说体发展迟缓的中国,司马迁风格的历史其实发挥了近代早期小说一般的功能,所以吉川认为,司马迁不仅是史家之祖,还是此种“散文文学”的创始者。更进一步说,能够达到西方近代小说一般思想性的古代中国文学即始于司马迁《史记》的“史传文学”。吉川引用《太史公自序》中孔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认为《史记》正是在此精神指导下完成的,司马迁为伯夷、伍子胥等古代英雄作传,也要为人类社会中无数的伯夷们、伍子胥们作传,才是最“深切著明”的,因为司马迁《史记》中想要表达的,毕竟是“对人的思索,对世界的思索”。

无论是吉川幸次郎从文学史等专业角度的评价,还是史学家们对司马迁文采的赞美,《史记》的文学价值在近代日本学界是无可争议的。

二、体例批判

司马迁著《史记》开创了纪传体这一体例,为中国史家之首,后世正史全部采用纪传体,历代学者虽时常对该体例提出批判,但均认可司马迁的开拓性。内藤湖南从司马迁编纂体例的精神出发认为司马迁虽然采取了《春秋》之义法,但从《史记》整体来说全部都是他的独创,“既是记录又是著述”。《史记》各部分中,内藤着重提及十《表》,根据事件繁简和清晰程度分别发明并制成《世表》《年表》《月表》作为史书是非常周到的,这显示出司马迁作为历史学家的杰出之处。还有《世家》,针对后世有人非难《世家》体例无用的声音,内藤认为这正反映了司马迁时代的诸侯王分封建国制度,对此妄加指责是不妥的,虽然确实存在后世看来的不妥之处以及史料的正确性问题,但站在当时司马迁的立场上《史记》都是“进步的认识”。

桑原骘藏肯定如《史记》般的史书编纂是中国文明的一大光彩,他认为司马迁开创纪传体、设置十表八书、汇集古今佚闻、整理周边异民族的古代记录这四点是其史学方面的最大贡献,但同时也存在体例不整备和记录有误差的缺陷。体例不整最明显的例子也是老生常谈的秦始皇之前不应入《秦本纪》、项羽、吕后入《本纪》有不妥之处、陈涉更是应归入《列传》等。应该说桑原骘藏这种史观代表了近代以前中日史学界中的一批人,是历来《史记》评论中的主要争论点。与内藤相比,桑原的史学观明显没有当代看来的“进步性”。

贝塚茂树认为司马迁开创的纪传体,其实是“王朝编年体的《本纪》和著名人物传记的《列传》两大要素相结合的复合型历史记录”。这种形式的长处是可以通过广泛收集史料将历史全面式呈现。《史记》除了《本纪》和《列传》,还有各诸侯国年代记录的《世家》和诸侯国年表系谱的《表》,以及表现分门别类的文化史或制度史的《书》,所以《史记》并不是单纯的政治史,而可以从文化史角度全面体现人类社会的历史。《史记》之后的正史中多欠缺《表》和《书》,就没有了文化史的功能而堕落为政治史,所以《史记》这种史书具备综合史的功能①贝塚茂树《史観の喪失—司馬遷の史学について》,《貝塚茂樹全集》第七卷,中央公论社,1977年。。但同时纪传体也有其缺陷,即复合型记述分散各处使读者不能对一个事件或时代有整体了解,所以《汉书》之后的正史易流于末流纪传体,但《史记》因为司马迁杰出的个人才能而没有出现这种缺陷。

宫崎市定首先认为司马迁作为历史学创始人有着与孔子相比肩的地位。他对司马迁创设《表》和《书》予以高度评价,特别是关于经济政策的《平准书》。还有司马迁将周边异民族的记录也纳入《列传》,为后世保存了珍贵的史料。宫崎从史学逻辑角度论述项羽和吕后问题,认为把二人写入《本纪》更加有利于读者理解史实,“这样的改写其实是很新的”。至于《史记》或纪传体被后人诟病,宫崎的观点是“无论本纪、世家还是列传,都是他自己设立的体例,如何运用完全是他的自由,体例的设立应当是为了记述的便利”,但随着历史的发展进步,“后代人基于当世的考虑改变历史的书写方法是理所当然的”,如果时人“深信后代的想法绝对正确,并站在这一立场上批判古人,非难司马迁《史记》的体例不够彻底,那就不能不说是愚不可及的行为了”②宫崎市定著、马云超译《宫崎市定解读〈史记〉》,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宫崎与内藤的立场相似,认为《史记》在体例方面最起码在当时的时代是先进的、几乎没有缺陷的,反而是后人总是站在自己时代的角度一味去挑剔才是应该被批评的。

三、思想解读

关于司马迁著述《史记》的思想以及他在《史记》中表现出来的精神,历来众说纷纭,毕竟思想抽象无形。内藤认为《史记》是司马迁“在形式上虽说继承了司马谈的事业,但在思想内容上则应该说是对董仲舒思想的完成”。在精读重要的《太史公自序》后内藤得出的观点是,面对壶遂的疑问,司马迁的回答“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於春秋,谬矣”是“稍显谦逊而且就汉代之事的种种评论也是尽可能予以了隐讳的表达的”,这也与司马迁当时因辩护李陵而获罪、现实情况的不得已有关。司马迁的思想体现于《史记》各处,内藤一一指摘分析,如《列传》“有着承认个人能力的特色”,司马迁承认个人能力的社会作用,同时针对天子如何进行统治提出了自己的观点。

《〈史記〉を語る》中文版名为《宫崎市定解读〈史记〉》,第三章“本纪—中国的辩证法”和“世家—政权割据的力学”集中体现了宫崎史观的特点。“司马迁的辩证法是一种力学,在力学中,实力者必须根据其实力进行评价”、“司马迁具有一种在对立中产生新政权的史观,并为鲜明展现这一史观而在本纪的书写中颇下功夫,我将他的史观命名为辩证法……他书写本纪的目的,只在于追求时间推移背后流动的力学”、“司马迁将封建制度理解为一种力学的必然产物”、纵向力学,那么世家就可以说是统治平面的横向力学了”。简单来说其实就是司马迁是根据实力来评价历史人物的,最好的体现就是《项羽本纪》。而《吕后本纪》的出现既是实力的体现,也有司马迁叙事方法的高明之处。宫崎还将儒家的“仁”解释为“自由”。学界公认《史记》最精彩的部分是《列传》七十卷,而精彩之处除了司马迁璀璨的文笔之外更有“太史公曰”的褒贬,从这些褒贬中宫崎解读出司马迁的精神世界,“司马迁手头的资料里收集了大量的前代名士,要说其中他最尊敬怎样的人物,那就是完全的自由人。不屈服任何权威,不败给任何诱惑,依据自己信念行动的人,就是真正的自由人,也正是孔子所说的仁人”、“司马迁之所以能够身临其境般的热情诉说过去,正是因为他回到了原本的自由人的立场,忘却现在,一心只想为后世之人娓娓道来”。宫崎巧妙地找寻出司马迁与孔子、史家与儒家的共通点并将其结合。“司马迁的立场是一分为二的。其一是遵守孔子的教诲,从后世寻求知己,因此他的行为不能辱没他作为儒家学徒的身份……司马迁还有一个立场,那就是继承孔子、成为像孔子那样的历史学家”。

贝塚茂树认为司马迁具有与尚古史观相对立的发展史观,但遗憾的是他仅仅将发展史观推进至萌芽状态。各个时期的风俗和政治无法适用于后面的阶段,这种发展史观也许称为进步史观更加妥当。至于《史记》中为何没有明确体现出发展史观,贝塚也从《太史公自序》中找出了答案,他认为放弃了最初承袭《春秋》及其训导式的历史记述,而找到了忠实于历史事实并客观记录这一新的写作方式,就此《史记》从经学《春秋》中分离开来并诞生了史学,但《春秋》的影响及其历史哲学还是由内而外地投影在司马迁史学之中。与内藤的“天才”、宫崎的“力学”不同,贝塚茂树的《史记》评价中充斥着“命运”论。首先他认为《史记》法语译者沙畹对中国史学的总结不精确,特别是“这样的著作是非个人化的, 以至于我们读到作者应该是亲历者的事件时, 都有理由追问, 作者是以他本人的名义记叙的呢, 还是只是抄录了一些后来已经失传了的材料?如果我们熟悉中国文献的建构方式, 如果作者没有正式声明在表达自己思想, 我们几乎都可以采信第二种假设”①译文选自沙畹、马骥:《沙畹之《司马迁〈史记〉导论》:评介与摘译》,《国际汉学》2017年第2期。等认知。《本纪》部分也许确实简单枯燥、“非个人化”,但这绝不意味着司马迁对世人的命运完全没有同情,《本纪》中被压抑的个人情感在《列传》中喷薄而出,他充满了对历史人物的同情和共感,这是沙畹没有注意到的重大失误,贝塚甚至认为司马迁创造出《列传》的契机来自于对笔下人物深深的感动。“司马迁在这两部分(《本纪》与《列传》)中以对命运问题的省察为契机,在内部有深刻关联并形成紧密的文章构造”。但是后世史家只得其形不得其神,因此有了很多各部分孤立、枯燥无味的史书②贝塚茂树《司馬遷の史学に於ける運命の問題》,《貝塚茂樹全集》第七卷,中央公论社,1977年。。

那么司马迁的“历史意识”即史观来自哪里?贝塚认为始于对“天命”的疑问。司马迁的认识中,历史的发展动向与单体个人的努力完全不相关,二者是绝对性关系即历史为主宰,然而历史的大方向也并非盲目的而是有其主流的方向,这个大方向虽然与个人意识无关,但却是通过个人的努力、决定、判断、行动等具体实现的。例如汉朝四百年的传承其实与项羽和陈胜、吴广等人的努力有关,历史的前进方向在陈胜、吴广身上最先体现出来,二人死后其意志由项羽继承下去,直至刘邦,终于完成了被历史赋予的使命③贝塚茂树《中国史学史における『史記』》,《貝塚茂樹全集》第七卷,中央公论社,1977年。。

吉川幸次郎赞扬《史记》是真实社会写实的“进步的历史”,高度赞扬司马迁的现实主义精神④吉川幸次郎《『史記と日本』》,《吉川幸次郎全集》第六卷,筑摩书房,1984年。。他认为前述内藤所谓的谦逊之中其实也显示出司马迁的自负一面。这种自负情绪下,司马迁的写作态度有两个明显特征,一是关注所有的人和史实,二是严密辨别事实和非事实然后舍弃后者。与贝塚一样,吉川也认为司马迁是具有进步史观的史家,也不具有“下降史观”。但与贝塚不同的是,吉川虽然也认为司马迁非常重视记录个人的挫折,也在考虑不可知“命运”的干预,但他终究不是命运论者。司马迁敏锐地察觉个人的挫折其实是命运之外的东西,吉川将此称之为“常识的暴力”,是指通过集团活动来催生进步的人类因为是集团所以存在着无反省的共通意识,这就是常识。这种所谓的常识会压迫逸出常识之外的个人,使其遭受挫折。按照这个思路理解,首篇《伯夷列传》的时代常识是暴力革命,而伯夷反抗这个常识,因而自灭。吉川解读司马迁的结论就是,史家决不能屈服于常识的暴力,因为常识之暴力而遭遇不幸的人在异时空的朋友即史家①吉川幸次郎《常識への反抗—司馬遷『史記』の立場》,《吉川幸次郎全集》第六卷,筑摩书房,1984年。。

四、“史汉比较”与史学观

参考《史记》学者张大可的研究,《史记》与《汉书》的比较在中国已成为一门比较学,从古至今,历代史家主要从文字、体例、风格、思想这四方面进行讨论比较。唐代以前的主流是扬班抑马,如班固父子的“史公三失”及《汉书》的正统地位,如唐代刘知几《史通》对《史记》的诸多批评。至宋明马班评价几乎等同,如朱熹、王若虚等人扬班抑马,吕祖谦、郑樵等人扬马抑班。清代有了扬马抑班的趋势,顾炎武、王鸣盛、章学诚等人的评议,学术成就很大。近代以后,梁启超、朱自清等人也都有评论,建国后以白寿彝与施丁的研究影响为大,二人均认为虽然两部史书各有长短,但在创造性尤其是思想精神领域,终究还是《史记》更符合社会主义唯物史观,“如果对比言之,马的民主性精华突出一些,班的封建糟粕性明白一些”②张大可《略论马班异同的内容与发展历史》,《渭南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4期。。其实早在1920年代,内藤湖南就曾经说过“(司马迁)著述的真意长期以来也未能被人所理解。虽然,这在宋以后才逐渐变得分明起来,至清朝基本得到理解,但是即使在今天也很难说已经得到了足够的理解,尤其在日本,学者对《史记》的意见更是浅薄而不足取的”。他的论断精准且超前,对中国史学史和《史记》研究的理解超越了同期的中国学者。而且内藤的结论与唯物史观标准下的评判是一致的。

再来看史汉比较。内藤认为班彪、刘知几等人对《史记》或司马迁的非难源于对其思想的不够理解,“无论怎么说《汉书》不及《史记》是没有疑问的”、“在记事的取舍方法与直书事实之间自然地流露善恶的笔法上,班固远不如司马迁。而且,班固以后的史家又尚不及班固”③内藤湖南著、马彪译《中国史学史》第六章《汉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不仅如此,与《史记》相比,《汉书》等后世史书则更多单纯罗列事项,止于记录,疏于义法,由此导致了文章和史法的衰败。弟子贝塚茂树曾回忆“内藤先生教诲……(历史发展的理法)根源在于司马迁的《史记》④《貝塚茂樹全集》第七卷《あとがき》,中央公论社,1977年。。所以,内藤湖南其实是典型的扬马抑班派,这在他的《中国史学史》第六章《汉书》一节表现得很明显,他频繁引用郑樵、章学诚等人的观点指出班固和《汉书》的问题,认为严重到“就连刘知几那种为《汉书》作辩护的人,也在重要问题上不得不抨击《汉书》”。

但要注意的是,内藤并不仅仅是狭隘地、因自身喜好而扬马抑班,也没有一味贬低《汉书》,他的本意是想借史汉比较而引出后世对司马迁史观理解错误的问题,“自古论及《汉书》缺点的很多,其实那都不仅仅是班固的问题,而应该说是后代史家的通病,要言之,后代的史家始终都没能充分理解司马迁治史的主张”。后世史书堕落的原因在于“司马迁的通史变为了班固的断代史,史书的撰写方法亦为之一变,又加上都依照了班固模式,也妨碍了史家自身特点的发挥”。

宫崎等人也涉及到了史汉比较。与内藤从史学史角度褒《史记》、贬《汉书》不同,宫崎市定是从史学和文学两方面评价,只是“从司马迁的《史记》到班固的《汉书》,不单是通史到断代史这一形式上的变化,还关系到更加本质的变化。如果先说结论的话,这就是:从文章上来看,《汉书》不如说是退步了,但从历史著作来看,则《汉书》确实取得了进步”①宫崎市定《肢体动作与文学—试论〈史记〉的成书》,《宫崎市定亚洲史论考》(中),中信出版集团,2018年。。但这绝不意味着他与其师相反是在扬班抑马,其中心思想很简单,即司马迁使用的民间故事非常精彩从而造就了《史记》的高度文学性,但相应作为史料的可信赖度因此降低了,而《汉书》修改得比《史记》更简洁甚至无聊,反而科学性的历史显得更可信了,所以宫崎的心境也是有些矛盾的。虽然宫崎认为《史记》雅俗未分,《汉书》是君子式的典雅文章,但从宫崎对班固的整体评价中,比如他“作为贵族的自觉”、光大汉王朝的儒学国策、撰写当代史的感激之情等等,以及班固虽然对司马迁寻访的市井史料嗤之以鼻但又多加采录等,从解说的字里行间能体会出宫崎更加倾心于《史记》。

结语

概括而言之,文字方面,京都学派的诸位汉学家均没有纠结于两部史书字数的多少,而是高度赞扬司马迁的文笔及《史记》的文学成就,认为它高于包括《汉书》在内的所有史书。司马迁善用的市井俚语让《史记》雅俗共赏,是中国史传文学的鼻祖、小说的先驱,而班固崇尚典雅精简因此《汉书》止于罗列史料,让历史记录更加严谨但魅力大减。体例方面,《史记》开创的纪传体通史虽然后来显露出不及断代史的弊端,但在司马迁的时代是先进的、先驱的,后世的某些批判因为没有站在司马迁时代立场思考,所以是过于片面的、不甚合理的。思想方面,在明确了司马迁个人著通史和班固官方著断代史这巨大差异的背景下,内藤等汉学家们站在“域外”、“非阶级论”、“非社会主义思想”的立场上,尽力对两部史书作出了超前的、具有高度的研究和评论。

再回到司马迁和《史记》,如正文所述日本汉学家在评议其史学史地位、史学观、治史方法时,是各有重点、各有倾向的,但共通之处也比较明显,就是以司马迁的个人经历和时代背景来看,承认《史记》虽然存在史料运用或可信度等今天看来仍值得商榷的问题甚至明显的错误,但司马迁开创的史学体例、历史观、思想精神在他那个时代都是史家的巅峰。无论是命运论还是常识论,各史家对《史记》不同看法都是在上述观点基础上的各色解读。历来史家争论不休的《项羽本纪》《吕后本纪》《陈涉世家》等问题,京都学派汉学家们从不同角度对司马迁的史观和写法表示理解和支持,内藤还说出陈涉入世家的原因在于“承认了其对人民有功德”,充分体现出他与社会主义唯物史观殊途同归的进步史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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