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晓琴
(浙江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310028)
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国古代园林与文学的研究热度渐趋上升,至今已取得不菲成果。研究者从先秦至明清的文学中寻找园林因子,探求园林与文学的互动。从地域角度来看,这些园林遍历南北,其中以北方长安、江南苏杭、巴蜀成都等地园林最为典型;从园林类型来看,主要涉及皇家园林、寺观园林、私家园林甚至细分到商人园林等。本文应研究趋势所向,以清代京师的翰林花园——澄怀园为案例,管窥它与清代文学活动的关系,发掘园林在中国古代文学书写中的价值意义所在。
澄怀园旧名鸥鹭庄[1],位于圆明园福园门外,是北京西郊古代园林之一。据马延玉《澄怀园》一文,澄怀园所在的园林片区原为前明私园,清初收归内务府奉宸苑,历经数代人修葺,终成包括圆明园在内的大面积园林景观。[2]澄怀园始建于康熙年间,最早是大学士索额图的赐园。康熙何时赐园给索额图,张宝章撰文说是在康熙二十六年(1687年)[3]。这一年玄烨建成畅春园并以之为御园,为方便群臣就近朝见,他把畅春园周边土地赐予朝廷重臣和成年皇子建造居所,于是佟氏园、自怡园、索戚畹园、萼辉园等同时在一年之中建成,它们实际都是畅春园的附园。索戚畹园位于畅春园北侧,它是皇帝赐给索额图的居所。此前,因智擒权臣鳌拜有功,索额图很快由侍卫升为国史院大学士,不久授保和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又因康熙帝的孝诚仁皇后是索额图兄长之女、皇太子胤礽生母,故索额图深得康熙帝信任。赐园在当时是与索额图国戚身份及政治功勋相匹配的莫大荣耀,不过在十多年后的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索额图因卷入康熙诸皇子的皇位之争而被朝廷拘捕,最终死于狱中。索额图死后,索戚畹园也被内务府收回。雍正登基后以圆明园为御园,御园建成前,索戚畹园一度作为上书房设地,是张廷玉、朱轼、徐元梦、嵇曾筠等诸皇子师傅行走之处。雍正三年(1725年),朝廷把索戚畹园赐予直书房的九位廷臣居住,九人者分别为张廷玉、朱轼、蔡珽、吴士玉、蔡世远、励宗万、于振、戴瀚、杨炳,张廷玉《赐园纪事八首》前序记此事甚明。九人之中,张廷玉、朱轼、蔡世远等直上书房,吴士玉、励宗万、于振等直南书房。“此两书房词臣得居之始,俗称翰林花园”[4]208,翰林花园的叫法由此得来。到雍正六年(1728年),张廷玉始以“澄怀”二字命名所居之园,此后“澄怀园”便成为这座翰林花园的正式名称。“澄怀”是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张廷玉扈从塞外时皇帝所赐御书,其命名之由,详见张廷玉《以澄怀名所居之园恭记二首》之前序:“兹所居之地,碧水潆洄,不染尘滓,于‘澄怀’之义有会心焉。敬以二字名园,佩圣诲,志景观,两朝圣主知遇之恩,微臣戴高履厚之悃,与此水俱长也。”[5]331此后历乾隆、嘉庆、道光、咸丰数朝,澄怀园始终为两书房翰林直庐。历史上的澄怀园曾几度被难,先是在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不慎失火①,虽然拨款修葺,“而山茨水槛已殊昔观”[4]208,其后在咸丰十年(1860年)与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又两次遭西方列强破坏。咸丰十年十月初四日总管内务府大臣明善在《明善奏查得圆明园内外被抢被焚情况折》中记录了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英法联军践踏圆明园及其周边园林的罪恶事实:“……澄怀园内近光楼六间、值房八间……等处均被焚烧”[6]。王闿运在《丙寅人日,因散帙,见高大心夔庚申人日见寄诗,忆旧游,作示知者》中所说“清晨夷歌满都市,一炬便烬澄怀园”[7],就指此事。李慈铭《桃花圣解庵日记》记何秋涛《朔方备乘》八十卷即毁于此次澄怀园遭焚时。[8]庚子国变中,圆明园及其附属园林再遭劫掠,澄怀园也成为一块荒地。澄怀园之后的命运,邓珂《清代翰林花园考略》与马延玉《澄怀园》俱有记述。从这两篇文章可知,民国年间,澄怀园先是被赏作绍英的私产,之后又被张学良买去作为东北难民救济院,后改为东北义地,用作埋葬客死的东北籍人士的坟地,因广植桃树,又称东北桃园。
澄怀园作为上书房与南书房翰林的直庐,从雍正朝起就是上层文人宴游、进行文学活动的重要场所。张廷玉居澄怀园期间创作过大量文学作品,如《澄怀园语》《澄怀园诗选》《澄怀园载赓集》《澄怀园文存》等,其中一些作品描写了翰林文人在澄怀园内的日常生活情景。如《赐园纪事八首》云:“胜景从天锡,良朋选地居。廉携清献鹤,乐对达庄鱼。泛月同移舫,张灯各校书。家家兰蕙茂,承露傍阶除。”[5]326—327又《题励滋大编修郊居图二首》云:“自理牙签自咏诗,浇花偏爱夕阳迟。侍臣安得闲如此,知是蓬山下直时。”[5]327又《和太宰蔡若璞前辈》云:“……诗自偶闲得,春因好句留。……退直陪游屐,斜阳半上楼。”[5]327又《偶闲作》云:“退食有余暇,虚斋偃仰时。……隔墙闻稚子,正诵自公诗。”[5]353从张廷玉的作品可知,当时澄怀园翰林皆携家中晚辈同居,退直后,既可与园居友人相与游乐、品画、写诗,又可各自校勘书籍、莳花弄草等。
乾隆年间在蔡新主持下绘制的《澄怀八友图》《澄怀二十友图》与道光时在杜受田主持下绘制的《澄怀园十友图》有图有文,对澄怀园翰林文人退直生活的展示更加直观形象。《澄怀八友图》所绘八友为直上书房的八人:梁锡玙、周玉章、程景伊、周长发、陈惠华、张泰开、观保、蔡新,汪由敦《澄怀八友图记》详记画中人物与情景云:
步而向板桥,奚奴捧书随者,为少詹事介休梁确轩。桥之左佇俟者,为学士仁和周药栏。药栏素善琴,一童子捧古锦囊,盛素琴一,其所尝操者。缘山蹊稍折,山麓缩而嵌。山之巅苍松数株,落落如离立。两髯翁对坐其下:一为少司马武进程莘田;髯多而半白者,为学士会稽周兰坡,各拈诗韵若联句状。傍有一人独坐梧阴下,执纸笔欲作书者,则副都御史安州陈月溪云。凉亭前,数童奴展画卷,一白须老人从旁指点,为编修金匮张酉堂。其一屹立谛视者,为少司马长白观补亭。补亭与确轩皆不寓园中,然下直辄数数至,不异邻并。最后一人挥羽扇飘然而来,鬅头童挈茶具随后行,则少司寇漳浦蔡葛山也。[9]
《澄怀园十友图》所绘十人为直上书房的杜受田、徐士芬、贾桢、吴钟骏、朱凤标、丁嘉葆与直南书房的戴熙、张芾、何桂清、祁寯藻。祁寯藻《题〈澄怀园十友图〉》前序记此图长一丈、高丈余,画面人物各自情状如下:
其步石而前者,崧甫也。近光楼下倚石垂钓者,篠蒲也。旁坐石床者,根云也。隔荷桥倚树立者,筠堂也。离立者,诵荪也。对面持卷雅步若笑而迎者,文正公也。前轩罗书册坐而抚膝者,寯藻也。对坐展卷者,惺葊也。重冈逶迤,凉翠沦漪,小艇载书,纵蒿所之,二客翛然,若语若思,右则桐轩,左则鹿床也。[10]342
这些以澄怀园文人退直生活为主题的画直观形象地展现了翰林文人读书、赏画、作诗、写字、听琴、品茗、垂钓等丰富多样的园居生活,对我们了解当日文人的宴游情形有重要意义。
从汪由敦的记述可知,翰林文人不一定全住澄怀园内,如梁锡玙、观保二人就不在园中居住,但他们“下直辄数数至,不异邻并”,可见宴集之盛。上书房文人金甡记同直倪承宽招饮频繁:“首春两度勤招邀,……酒闌别有后期订”[11],另一位上书房文人汪如洋邀严福、邵玉清、陈万全等小饮寓斋,作象戏,得五古一首云:“明日订集梅垞斋”[12],梅垞即陈万全,可见他们相聚也是频繁的。孙衣言约同直八人作展重阳于乐泉西舫,酒后作诗曰:“昨日饮酒水西阁〔昨饮朱尚书近光楼〕”[13],这是咸丰六年(1856年)澄怀园文人的宴集频度,看来和以往并无差异。历史上八友、十友及二十友图的绘制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澄怀园文人宴集之盛。《澄怀八友图》绘于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到二十九年(1764年),八友中除张泰开外,余七人或迁或归,至是陆续入直又得七人,此七人为陈兆仑、金甡、李中简、卢文弨、谢墉、倪承宽、汪永锡。因叶继雯《欲林馆诗集》附记特别记载了这件事,所以祁寯藻推测澄怀八友似有后图。[10]342—343《澄怀二十友图》所绘二十友为蔡新、曹秀先、周煌、德保、庄存与、汪廷玙、叶观国、钱载、谢墉、汪永锡、倪承宽、阿肃、彭冠、童凤三、达椿、嵇承谦、王文僖、吴寿昌、郑际唐、李学锦,龙顾山人在《十朝诗乘》中记他在厂肆见过此图,并推测这幅图的创作时间在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14]杜受田主持绘制的《澄怀园十友图》成于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当时中英《南京条约》刚签订不久,时局已不比从前,但看澄怀园内文人宴游情致,却丝毫不逊色于乾隆盛世时。《清稗类钞》记咸丰时倭仁也尝绘《澄怀十友图》,但后续又云:“孙方伯衣言《逊学斋集》中有记,图中姓名惜未全举也。”[15]查孙衣言《逊学斋文钞》卷二有《澄怀十友图记》,所记即杜受田命画工所作图,未提及倭仁,或者倭仁别有绘图,而为《清稗类钞》作者张冠李戴了。总的来看,不同时期同以澄怀园友人宴乐为主题的画作的连续诞生,传达的无非就是雅集风气长盛不衰的信息。除翰林文人外,他们的亲友也常常参与园中集会,如黄钺居澄怀园时,他的儿子黄足民、黄富民就常与祁寯藻、田嵩年等人在园内游乐;祁寯藻在园居日,其胞弟祁宿藻曾约客至园观赏海棠花等,把宴游与文学活动的主体范围扩大至两书房文人以外的文人群体,进一步增强了澄怀园与清代文人及文学的关联。
澄怀园作为文人宴游的角隅,宴集活动接续不断,催生了大量唱和诗词和题画诗。张廷玉《和太宰蔡若璞前辈》《题励滋大编修郊居图二首》等诗歌就是在澄怀园宴集时创作的。八友中的陈惠华居澄怀园时,曾招诸人雅集,蔡新《陈月溪前辈邀同直诸公雅集,和韵二首》是此次雅集的成果之一。倪承宽也曾多次招人宴饮赋诗,金甡《倪敬堂承宽少仆招同人小集近光楼,分韵得桥字》是其中一首。李中简《先伯兄子燮公行状》记乾隆乙酉春邀兄住澄怀园,请画师绘花墅对床图,“题诗三十韵,同志皆有和章”[16]。钱樾直上书房时,曾招集吴锡麒、陈崇本、秦承业、钱棨、陈万全饮于莲叶西斋,吴锡麒感而填《临江仙》词,吴锡麒也曾招桂馥、洪亮吉、伊秉绶、赵怀玉、张问陶、法式善、何道生等人七夕宴集赏荷,参与者多有诗歌纪事。温汝适居澄怀园时,曾邀同直诸人为荷花做生日,又邀诸人赏千叶鸾枝,黄钺《壹斋集》有诗纪事。道光年间,祁寯藻在澄怀园与黄钺父子、汤金钊、程恩泽、许乃普、池生春、田嵩年、张祥河、程德楷等众多文人宴乐,留下不少诗作,如《清明日壹斋师以张文敏公照雍正壬子怡园看花诗卷命题,即席奉和》《前诗既就,忆去年清明日壹斋师招同滇生、季高园庐海棠花下饮酒赋诗,伊可怀也,再叠前韵》《端午日佚斋师招同诗舲、季高小集园庐,次诗舲韵》《敦甫先生以侧柏叶为饮,色香味三绝,纪之以诗》《中秋偕季高约孙春甫兰枝、傅秋坪绳勋、张诗舲祥河小集食筍斋》《屋后野菊盛开与春海小饮》《九日松庭前辈招同籥亭䜩集乐泉西舫,遂登西冈步湖上,抵暮乃归,意有所触,得诗二首》《季高编修重居直园近光楼,同人置酒相庆》等。类似这样的集会与文学活动在澄怀园的历史上不胜枚举,所诞生的诗歌作品足以汇集成一本丰厚的澄怀园雅集,这其中消寒、消夏与传统节日集会尤为引人注目。消寒是中国古代文人进行聚会、宴饮的一种习俗,从冬至日数起,九九八十一日为寒尽。在这段时间内,同僚友人会相互邀请,举办不同规模的雅集,围炉取暖,饮酒赋诗,品评书画。消夏即避伏纳凉,雅集在夏至后的三伏日。汪如洋诗集中载有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澄怀园文人的三次消寒雅集,当时陈万全、汪如洋、钱樾等人相继招饮消寒,席中童凤三、汪如洋等都有诗歌作品传世。相比消寒时节,消夏活动大异其趣,也丰富多样。黄钺《壹斋集》中存有嘉庆八年(1803年)的《澄怀园消夏八咏》,这组诗为我们提供了暑夏时节澄怀园文人醵饮、校射、垂钓、观荷、放鸭、疏渠、种竹、浇花等种种活动。宴集活动的多样性为文人诗歌的创作提供了更为丰富的素材,拓宽了澄怀园诗歌的内容。此外,像清明、端午、七夕、中秋、重九等节日集会,有时又会把节俗文化成分带入诗歌内容,使诗歌具有了民俗文化的意义。
张集馨《道咸宦海见闻录》记咸丰六年(1856年)他与沈兆霖、单懋谦、许乃普等南书房文人在澄怀园小集,“即席论文”[17]193,又记咸丰九年(1859年)至澄怀园沈兆霖、许寿彭、潘祖荫三处小坐[17]262。郭嵩焘在《跋亡儿遗稿后》记咸丰八年(1858年)他以翰林入直南斋,寓居澄怀园直庐,[18]又在咸丰十年(1860年)正月十七日的日记中详尽记录了当时澄怀园内的十处直庐[19]298—299。从这些记载推测至少在咸丰十年九月澄怀园被焚烧前,园内集会与文学活动不曾中断。澄怀园长时期作为文人宴游的地域空间,在清代文学发展史上有重要意义,这里不仅是大量文学作品的诞生地,而且引导过晚清诗风的新变,例如晚清宗宋诗风中的黄庭坚热,今人研究认为其初兴和程恩泽、祁寯藻在澄怀园的三次比邻而居有直接关系。[20]
澄怀园作为一座翰林花园,现今已不复存在,但其历史形象及变迁却经其文学形象得到了还原。对翰林文人而言,澄怀园是直庐,也是优游之林下,勤于王政与愉于山林在他们生活中不仅不相矛盾,而且相融得体。张廷玉居澄怀园时,当直勤劳为公,退直愉心林泉,留下不少记录与摹绘澄怀园景致的作品,其中有两篇诗序分别提供了有关澄怀园整体状貌及寓所秋水轩外部场景的重要信息。一篇是雍正四年(1726年)的《赐园纪事八首》前序:
园在御苑之东半里许,奇石如林,清溪若带,兰桡桂楫宛转皆通,而曲榭长廊、凉台燠馆,位置结构,极天然之趣。苍藤嘉木皆种植于数十年前,轮囷扶疏,饶有古致,尤负郭诸名园所未有也。[5]325
另一篇是《夏日澄怀园看花歌》前序:
澄怀园中居屋五楹,轩豁爽垲。北户临清池一曲,前人种莲其中,至今岁开花始极盛,翠盖红衣,烂如云锦。适有友朋数人,以建兰见贻,遂得十数本罗列南廊,与菡萏相望。薄暮退直,摊书啜茗于众芳之间。[5]136
从这两篇诗序可知,张廷玉时代的澄怀园以索相故迹为主,在此居住的翰林文人开始在前人旧迹基础上对寓所周边打扮装饰。《郎潜纪闻初笔》卷十一记澄怀园文人“各就园中寓庐,移花种竹,叠石疏泉,随意自命所居,题之户册,以志雪泥鸿爪……”[21]张廷玉命其居所为秋水轩,并在南廊种植建兰十数株,较早开导了这一风气。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张泰开在居所东侧疏濬了乐泉,并绘图赋诗。嘉道时,因岁久失于疏濬,乐泉生态发生了变化,或“水腐不可饮”[22],或“泉渐芜没,仅余滴涓”[10]114,或“泉化为土”[10]114。黄钺、田嵩年、翁心存等相继命人整治,复其旧观,祁寯藻《乐泉诗(并序)》等有详记。乐泉是澄怀园东南土山下的一处著名景观,黄钺《登乐泉土山作》对此处形景有描绘。道光时,上书房文人叶觐仪在澄怀园西南山冈上构筑了叶亭,戴熙绘图,沈兆霖作记。叶亭是澄怀园历史上的另一处胜景,可惜存日不长。道光末,翁心存登叶亭赋诗,所见已是废墟。据作者所记,是因为叶觐仪病重,“以形家言毁之”[23]。在澄怀园历史上,园居文人在寓所周边自行造景的事例还有很多,如朱珪在园中栽树,黄钺在斋南种竹,祁寯藻以岭南花种归植园畦、在屋后构筑小圃杂植花卉等。在文人的不断装点下,澄怀园的景象也在不断发生着变化。
澄怀园失火前,园内文人雅居主要有丽景轩、句羽山房、近光楼等。近光楼在澄怀园西北隅,丽景轩与句羽山房均在近光楼之东。朱珪《复古藤书屋记》载:“澄怀园在近光楼之东,为桐城张文和公直园,传于休宁汪文端公为丽景轩,后诸城刘文正公居之,不戒于火,就其地改筑,传之漳浦蔡文恭公。”[24]从朱珪的记载可知,汪由敦的丽景轩就是张廷玉的秋水轩,后来刘统勋也在此居住。澄怀园失火后,丽景轩等索相故迹多不复存在,只近光楼和句羽山房留存,此后奉旨官修,园景才焕然一新。乾隆四十四年(1779年),蒋士铨时隔二十五年再到澄怀园丽景轩,看到的已是“幽轩燬后更新墅”[25]的新貌,蔡新所居丽景轩正是失火改建后的新居。句羽山房是谢墉的直庐,陈兆仑、金甡相继在此住过,事见金甡《重寓澄怀园作》前序。朱珪也曾住句羽山房,乾隆五十年(1785年)韦谦恒过澄怀园时,就宿于朱珪的句羽山房。[26]近光楼是澄怀园中存时最长的建筑,倪承宽、黄轩、洪亮吉、英和、田嵩年、杨泗孙等均曾在此居住。乾隆时代的近光楼前有方沼,“有芰荷、芦苇、槐柳之胜”[27]。张彤《登敬堂太常近光楼》描绘其景云:“景物萧闲屋似舟,水晶帘外短垣周。莓苔润雨青浮槛,杨柳霏烟绿上楼。罗雀门开从揽胜,钓鱼宴罢且吟幽。〔太常新承赐宴〕最宜逭暑平桥畔,一镜方塘五月秋。”[28]嘉庆时近光楼颓落,英和招集工匠补缀,楼复完好,事见《近光楼记》。嘉庆年间,朱珪在蔡新旧居基础上改造出的古藤书屋也是澄怀园名居。古藤书屋有三楹,以其前植紫藤二株得名,朱珪治屋经过及古藤书屋外部场景在《复古藤书屋记》中有详细记载。道光时,澄怀园内直庐有十余处,皆环水南向,黄钺直庐食筍斋是园内著名景观之一。食筍斋得名于斋南丛竹,黄钺三子黄足民尝绘《食筍斋图》状其貌,祁寯藻题诗描绘云:“食筍斋前竹千笴,食筍斋后花万朵。西山窈窕窥墙右,众木葱茏翼门左。”[10]100程恩泽《祁淳甫〈食筍斋图〉记》也记食筍斋方位兼外景:“南湖之北,乐泉之西,有食筍斋焉。不由旬广而幽径䆗窱,无斑菙饰而洞室爣阆。云喷西东,山影黝庭。月贯表里,水光镜户……”[29]祁寯藻另有《食筍斋十咏》,分咏竹径、老屋、借春阴馆、东峰、月湖、影荷桥、见山台、药坡、雨香沜、洗砚池等十景,比较清晰地勾画了食筍斋周边山水、屋宇布局。结合作者在《食筍斋日课》中的记载,大致可还原出以食筍斋为中心的一片区域。除上述建筑外,焕新的澄怀园内还有钱樾的莲叶西斋、汪如洋的致爽轩、吴锡麒的小清凉界、程恩泽的乐泉西舫、祁寯藻的云坞、张芾的凿翠山房、戴熙的池南旧庐、孙衣言的枍栺花馆等诸多文人雅居之室。历经漫长的岁月,文人居室几经改移修葺,至咸丰十年(1860年)正月,园内直庐分布如下:
澄怀园直庐凡十处。沈朗亭前辈倚园东门,为澄怀园正屋,极宏敞。向有澄怀园匾,今无存。朗翁构新屋数楹,颜曰:总翠轩。间壁为古藤书屋,张子卿寓。后有长廊,吴谷人名之曰诗廊。径东为碧鲜馆,殷补卿前辈寓。倚园西门为近光楼。园中旧胜惟近光楼独存,胜爽为园寓之冠,上有英煦斋相国记。东间壁为翠竹山房,钟伯平前辈寓。又东为六间房,匡鹤泉前辈寓此时,加筑两间,种竹一丛,今为张啸眉寓宅。恭亲王为题曰:小琅玕馆。园之中,东曰食笋斋,鲍花潭寓。西曰乐泉西舫,黄恕皆前辈寓。前有池,种荷万柄。南曰池南老屋,引水流阶下,后有平台,园中之一胜地也。西曰莲叶西斋,潘伯寅寓,修饰甚精洁。伯寅新筑屋三楹,邀予居之。予以火食不能便,就恕皆前辈觅屋两楹,极湫隘。[19]298—299
这是澄怀园被西方侵略者焚烧前的全貌,虽然咸丰时直庐规模已比不得道光时期,但园居文人对寓所的修饰改造从未停止。
从雍正时期到咸丰时期,澄怀园文人在造景中写景,创作了如《夏日澄怀园看花歌》《夏日园居杂咏》《食筍斋前丛竹发筍廿余竿》《食筍斋十咏》《乐泉诗用昌黎山石诗韵》《杻赋》等众多写景咏物或写景述怀之作,这些作品把澄怀园的山水景观与山林意趣和文人的襟怀性情相融,丰富了中国古代山水文学的内容,同时记录了澄怀园的历史变迁。
经上文分析可知,从雍正三年(1725年)赐内廷翰林始至咸丰十年(1860年)园庐被焚烧的百余年间,澄怀园与清代文学的关系甚为密切。作为翰林文人的直庐与宴游之所,它是众多文学作品的诞生地,同时又引领了晚清诗风的演变。作为一座翰林花园,其景观在百余年中屡经改易变迁,不同时段的园居文人竞相摹写,渐次还原出其历史本貌,这些摹写山水园景的文学作品已成为中国古代山水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
[注 释]
①金甡《重寓澄怀园作》前序记句羽山房与近光楼“皆丙戌未遭回禄者”,丙戌为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