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伟楠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 文学院,北京102400)
元代自然灾害频发,受灾总数和受灾频度比以往任何朝代都要严重[1]。在元代发生的众多自然灾害中,疾疫灾害是其中重要的一种,且危害程度最为巨大①。这一时期的元代文人也多关注现实,写下了大量有关疾疫灾害的诗作。从个人到百姓、从军队到地方,这些诗篇通过对疾疫灾难的在场书写,对这些民族灾难进行了忠实记录,形成了一代灾难文学记忆。元代文人面对严重的疫情与黎民百姓的痛苦,通过书写流露出深切的悲悯情怀,同时也体现出对个体价值的尊重和鲜明的生命意识。
疫病是流行性传染病的总称,历史文献中多以“疫”“大疫”“疾疫”“疾疠”“疫疠”等述之。邢昺有言:“民之灾患大者有四:一曰疫,二曰旱,三曰水,四曰畜灾。岁必有其一,但或轻或重耳”[2],疫病不仅是“民之灾患大者”之一,且被排在首位,可见其对人民生活危害之大。元代有史料记载的疫情便有百余次,均给国家和百姓造成严重损害。
在元代疾疫灾害中,重大的疫情主要有:“宪宗九年(1259年)的合州蒙古军中大疫和鄂州军中大疫,至元十二年(1257年)的江东大疫,大德十一年到至大元年(1307—1308)的吴越齐鲁大疫,天历年间的关中大疫,元统二年(1334年)的江浙大疫,至正四年(1344年)夏秋之交的福建大疫,至正十四年(1354年)的江西、湖广、京师大疫,至正十六年(1356年)的河南大疫,至正十八年(1358年)的京师大疫等”[3]。从时间分布来看,元代疫灾发生的时间间隔越来越短。从文宗开始,疫情开始逐渐加重,到了元顺帝则最为严重。《元史·五行志》有载:“至正四年,福州、邵武、延平、汀州四郡,夏秋大疫。五年春夏,济南大疫。十二年正月,冀宁保德州大疫。夏,龙兴大疫。十三年,黄州、饶州大疫。十二月,大同路大疫。十六年春,河南大疫。十七年六月,莒州蒙阴县大疫。十八年夏,汾州大疫。十九年春夏,鄜州并原县,莒州沂水、日照二县及广东南雄路大疫。二十年夏,绍兴山阴、会稽二县大疫。二十二年,又大疫”[4]1111,疫灾发生时间间隔的缩短,使得这一时期疫灾发生的频次远超前代。从空间分布来看,处于黄河南北的腹里地区和河南行省的受灾程度最为严重。同样是发生在元顺帝时期:“(十三年)十二月丁酉,是月,大同路疫,死者太半”[4]912,“(十四年)京师大饥,加以疫疠,民有父子相食者”[4]918,可见,在医学并不发达的中国古代,疾疫一旦流行起来,破坏力是十分巨大的。此外,江浙、江西以及湖广等地疫灾也较为严重。
诱发疾疫发生的因素有很多,元代疫灾发生的主要原因有伴随着其他自然灾害发生过后的疾疫,军队在征战过程中遇到异常气候和环境所发生的群聚性传播以及百姓流离迁移过程中产生大规模的流动传播。通常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元代的重大疫情都与当时其他自然灾害相伴随。较为典型的有:大德元年(1297年),真定、顺德、河间因旱灾导致疫情;至大元年(1308年),“江浙饥荒之余,疫疠大作,死者相枕籍。父卖其子,夫鬻其妻,哭声震野,有不忍闻”[4]502;皇庆元年(1312年),京师因长时间的干旱导致民间多发疾疫;至治二年(1322年),恩州因发大水导致饥荒,引发疾疫;文宗至顺二年(1331年),“(夏四月)衡州路属县比岁旱蝗,仍大水,民食草木殆尽,又疫疠,死者十九”[4]784。由此可见,元代民间疾疫多由水旱灾害导致的饥荒所引发,大面积的饥荒加速了疫情的传播,再加上统治者如若不能及时发现并控制,则必然导致疫灾的爆发,从而致使大量人间惨剧的发生。此外,不论是蒙古军队前期的四处征伐还是元末农民战争的爆发,都致使疾疫产生并迅速传播开来,“自兵兴以来,生民之难极矣。以江南言之,饥馑疠疫,无岁无之”(宋禧《听雪斋记》)[5]。宋元襄阳之役,“暑天炎瘴,攻守暴露,不战而疫死者无日无之”(王恽《论抚劳襄阳军士事奏状》)[6]3678;至元年间,伯颜渡江取宋,吉州路“大军之后,疫气甚炽”(杜思敬《故明威将军吉州路达鲁花赤杜公表铭碑》)[7]第9 册,199;台州路平定盗贼之后,“兵后大疫”(虞集《项鼎墓志铭》)[8];至元二十六年(1289年),“丙申,诏:‘季阳、益都、淄莱三万户军久戍广东,疫死者众,其令二年一更’”[4]322。至元末,连年的战乱使百姓遭受兵难与饥荒,大多流离失所,进而造成频繁的疾疫发生,其中较为严重的有发生在至正十八年(1358年)的京师大疫:“至正十八年,京师大饥疫,时河南北、山东郡县皆被兵,民之老幼男女,避居聚京师,以故死者相枕藉”[4]4552。由上可见,元代疫灾的发生与频繁的战乱密不可分:军队征战在过程中会遭遇异常的气候,进而导致疫情在人口密集的军队中产生,或是频繁战乱导致大量百姓流离失所四处迁徙,这些原因都致使疫情在元代发生大规模的群聚性与流动性传播。
《说文解字》载:“疾,病也”[9]348,“疫,民皆疾也”[9]352。关于疾疫的文学书写,最早见于《诗经·小雅·节南山》:“天方荐瘥,丧乱弘多。民言无嘉,憯莫惩嗟”[10],这里的“瘥”即“疫病、瘟疫”的意思。此后文人对疾疫多有关注,至汉末建安时期,疾疫诗迎来第一个创作高峰期,曹丕、曹植、王粲等建安诗人都有诸多描写疾疫的诗作问世②;发展到唐代,随着诗歌创作的繁荣,出现大批诗人创作的疾疫诗作,标志中国疾疫诗歌的创作主题在此期确立,两宋则在此基础上对这一题材的创作领域进行了更为显著的拓展[11];至元代,因为疫灾的频繁发生,元代文人所创作的疾疫诗作数量倍增,疾疫题材创作进入成熟期③。元代文人通过对疾疫的在场书写,以写实的笔法记录和还原了当时疾疫灾祸事件的发生,具有在场性和纪实性的特征,从而形成一代灾难文学记忆。
人是社会的主体,当灾难发生时,都身陷其中。海德格尔说:“存在把存在者带向其当下在场。根据显示自身为在场性。在场性之现身当前就在于:在场性把各具本己方式的在场者带入在场状态”[12]。元代文人或亲身经历、亲眼目睹疫灾,或听闻疫情引发感情激荡,都是直接或间接的“在场者”,他们对疾疫的书写具有鲜明的在场性特征。
诗人王恽《录役者语》:“今春疫气是天灾,百日为期力尽能。三尺席菴连夜雨,杵声才歇哭声来”[6]1191,诗前有序:“或云河南役夫既罢归,九者皆殁,其一负众骨而西渡泸沟,因祭而祝曰:‘今汝等俱没,我幸独全,抱汝骨以归。汝等有灵,当佑我使与汝父母妻子行相见也。’其人前次范阳,亦病死”,可见河南的一众役民均是因疾疫而死,诗人以“在场者”的视角记录下这样的灾难事件。方回《初三日甲子雨次日雪上元方立春》直言自己“耳顺已过从心前,平生目击真可怜”,而他亲眼目击的便是因战乱导致的疾疫:“兵戈屠斫骨骸拄,疾疫葬埋墟墓连”[13]。尹廷高《永嘉书所见》以“在场者”的身份记述了自己所见到的疫灾实况:“出门见流民,令我心恻然。十十复五五,乞食相后先。有男方呱呱,中道甘弃捐。谁无父母心,其势难两全。况遭疫疠苦,十病无一痊。死者相枕籍,活者难久延”[14]初集,330。唐元的《寓叹》七首书写了元代百姓的生活困苦,其一写:“饥死疫死连万里,榆食草食悲当年。化国日长可百岁,贞观斗米曾三钱”,记叙了诗人见到因饥荒和疾疫而导致人死连万里的悲惨场面,其五只能感叹“吴江平地水三尺,饥疫粗息天作难”[15]。乌斯道出入梅关,途经大庾岭,见到的是“瘴疠偶然全朽骨,梅花不必笑衰颜”(《过大庾岭》)[16]的可怖场景。
元代地理学家朱思本考察游历山川二十载,跋涉数千里,知“山川风俗,民生休戚,时政得失”(许有壬《朱本初北行稿序》)[7]第38 册,103。在考察途中,这位久居深山的道士开始广泛接触社会。其时各地疫灾频发,朱思本亲眼目睹了受灾百姓的惨状。朱思本途经御河,整条河“流尸日夜下,水气为之腥”,从而引发疾疫,以致“死者十七八,存者多飘零。为奴逐商贾,疫疠剿其龄”(《御河》)[17];诗人客行秦邮道,疾疫导致的惨状使人触目惊心:“死人乱如麻,肝脑倾涂泥。草屋半颓压,牢落如鸡栖。一室四五人,骨肉同颠挤。狗彘既厌食,乌鸢亦悲啼。腥风彻云汉,沴气干虹霓。问之何为尔,苦饥食蒿藜。春夏生疾疫,累累委沟谿。亲戚俱已没,他人各东西。过者皆拥鼻,我何独酸嘶”(《秦邮道中》)[17];诗人除了叙写因疾疫导致的人口大量死亡的灾祸,还将视角聚焦到个人所受的痛苦,诗人作《孤儿篇》记述了一个六岁孩童因疾疫而失去父母、从而沦落为孤儿的人间惨剧,全诗如下:
孤儿可六岁,赤立古道边。逢人即下拜,哽哽声泪连。父母俱疫死,闾里相弃捐。儿生不自保,旦夕归黄泉。爷娘救儿命,感戴期终天。下马一抚之,中肠为忧煎。裹饭既莫及,挥金谅无全。我欲以尔归,翻恐成祸愆。疫疠有熏染,世俗交相传。去去复回顾,涕泗俱潺湲。夜宿邵伯驿,展转不得眠。中宵急雨至,杀气风雷先。念彼旷野中,孤儿死谁怜。守令美舆服,日事扑与鞭。妻孥自姁媮,抚字心茫然。采诗俟王命,聊着孤儿篇。[17]
诗人将目光聚焦途中所遇的孤儿,听闻其遭遇内心不由被触动,诗人想要带他归去,但又因疾疫会相互传染,害怕造成灾祸蔓延,从而只能无奈离去,离去时“去去复回顾,涕泗俱潺湲”,离去后亦“展转不得眠”。可见元代诗人描写疾疫多从个人视角出发,记录发生在身边的疾疫灾祸,置身其中,使其成为灾祸事件的“在场者”,但面对疾疫灾祸所造成的视觉和心灵冲击,诗人们更多的时候也显得颇为无奈和茫然。
如果说诗人亲眼目睹疫灾造成的惨剧使他们心灵受到直接的冲击,那么通过他人之口得知疾疫造成的灾祸则增添了来自叙述者的情感。元代一部分疾疫诗便是通过他人叙述得知某地甚至是自己家乡所发生的疫情,尽管没法亲至现场,但诗人同样作为“在场者”感同身受,引发感情激荡。舒岳祥诗《八月十九日得董正翁寺丞书兵疫后城中故旧十丧八九怆怀久之顾我已多幸矣》写“山城询故旧,十九是丘墟”[18],诗人从友人书信里得知因遭兵疫,城中故旧已十丧八九,诗人一方面对此感到悲伤难过,另一方面却又为自己现在还能够活着而感到庆幸。方回《治圃杂书二十首》其十:“新年雨雪频,五戊又踰旬。寒更过于腊,晴犹不似春。燕瘖甘再蛰,花瘦黯无神。卖树翁来说,村多疫死人”[13],从老翁处得知村中因疾疫导致许多人死亡,通过村人之口得知了少为人知的乡村疫情;《春寒纪异》则是从客人处得知近县发生的疫情:“有客言近县,疠鬼肆虐侮。槌撞体肢软,骾棘喉咽楚”[13]。除了知道他地发生疾疫,来自家乡的消息则更牵动诗人的情思,董嗣杲《程申叔来备言近况因与之饮》:“程子过我庐,俛首发悲叹。前年遭兵火,故业委涂炭。乡邦更疫疠,骨肉尽离散”[19],故友的悲叹不禁让诗人感伤,故乡发生的疾疫引发了诗人的追思和怀念;邓雅则是在异乡遇见乡人才得知家中的近况:“去家不忍别,久客遂忘还。忽见故乡人,与语增慼颜。比邻害疵疠,群从亦凋残。所幸一室安,卫生良独艰。语终对斜日,一鸟鸣空山。意存恍惚际,心在悲喜间”(《客中逢乡人得家中消息》)[20],诗人故乡邻里感染疾疫,又得知自己家中所幸无事,诗人以一个“在场者”的身份,内心情感在悲喜间切换。
元代诗文的“叙事化”倾向显著[21],其中对疾疫灾害的书写纪实性特征明显,诗人用典型的灾难诗书写笔法,以写实的方法在诗作中交代疾疫发生的时间、地点、状态和结果等要素,还原疾疫事件发生的过程,诗作宛如一篇记录疾疫发生的“诗体报告”[22],往往能够起到补史之阙、诗史互证的作用。
至正四年(1344年),武夷山麓附近郡县发生严重疫情,“福州、邵武、延平、汀州四郡,夏秋大疫”[4]1111。亲眼见证疾疫发生的隐士诗人黄河清写下《至正四年秋疫疾大作书所见》,诗写:“吾州之人疫大作,八月九月死如麻。野田多稼昼不获,山县无官晨废衙。林光黯黯青烟断,日气昏昏黄雾遮。老翁苦贫病更苦,病后健来贫莫嗟”[23]第30册,419,诗前有序写道:“至正四年秋,疫疾大作。书所见。时广昌县官俱死”。诗序交代了此次疾疫发生的时间、地点和结果,肆虐的疾疫竟使一个县的官员全部死亡,一个县级建制被排除出行政管理的运行体系,灾情无从上报,救灾措施无从下达,最终导致人死如麻这样骇人听闻的惨状。诗人以“在场者”的身份书写所见,写景时描述此地已是“林光黯黯”“日气昏昏”,写人时选取一老翁受疫情影响生活更加贫苦交加。诗人详细呈现了疾疫发生时所见到的各处细节,最大限度地还原了疾疫发生后的现场,给人以震撼人心的艺术效果。类似诗作还有吴元德经清河县见到万里劳役,写下“饥馑民多疫,艰难客屡惊。西南犹用武,回首黯深情”(《清河县》)[23]第30册,374的诗句;李存的《次张伯远立秋日饮水》描述了:“东吴百万家,疫死相枕藉”[24]的可怖场面;舒頔见到军队召农户充兵七百余人,同情普通百姓所遭受的苦难,写下《招军行》:“兵家招军无老丑,民畏从军挈家走。老天不念民困穷,疫疠刀兵亡八九”[23]第34册,365,诉说上天不同情黎民的困苦,大多被征兵征走的百姓也多因疾疫和战乱而身亡;王冕的《江南民》同样以写实的笔法书写了江南百姓遭受疾疫和烽火摧残的苦难:“江南民,诚可怜,疫疠更兼烽火然。军旅屯驻数百万,米粟斗值三十千。去年奔走不种田,今年选丁差戍边。老羸饥饿转沟壑,贫富徭役穷熬煎”[25]。
至正四年(1344年),黄河南北两岸发生了大饥荒。长时间的持续饥荒使得这次饥荒蔓延范围不断扩大,并最终导致大规模的疾疫发生,出现“民之死者过半”④的惨烈景象。次年,色目诗人廼贤在北上访学途中目睹了这场正在发生的灾害,并根据自己的见闻,借助一个颍州老翁的视角记述了这场愈演愈烈的灾难,《颍州老翁歌》全诗如下:
颍州老翁病且羸,萧萧短发秋霜垂。手扶枯筇行复却,操瓢丐食河之湄。我哀其贫为顾问,欲语哽咽吞声悲。自言城东昔大户,腴田十顷桑阴围。阖门老稚三百指,衣食尽足常熙熙。河南年来数亢旱,赤地千里黄尘飞。麦禾槁死粟不熟,长铲挂壁犁生衣。黄堂太守足宴寝,鞭扑百姓穷膏脂。聒天丝竹夜酣饮,阳阳不问民啼饥。市中斗粟价十千,饥人煮蕨供晨炊。木皮剥尽草根死,妻子相对愁双眉。鹄形累累口生焰,脔割饿莩无完肌。奸民乘隙作大盗,腰弓跨马纷驱驰。啸呼深林聚凶恶,狎弄剑槊摇旌旗。去年三月入州治,踞坐堂上如熊罴。长官邀迎吏再拜,馈送牛酒罗阶墀。城中豪家尽剽掠,况在村落人烟稀。裂囊剖筐取金帛,煮鸡杀狗施鞭笞。今年灾虐及陈颍,疫害四起民流离。连村比屋相枕藉,纵有药石难扶治。一家十口不三日,藁束席卷埋荒陂。死生谁复顾骨肉,性命喘息悬毫厘。大孙十岁卖五千,小孙三岁投清漪。至今平政桥下水,髑髅白骨如山崖。绣衣使者肃风纪,下车访察民疮痍。绿章陈辞达九陛,撤乐减膳心忧危。朝堂杂议会元老,恤荒讨贼劳深机。山东建节开大府,便宜斩础扬天威。亲军四出贼奔溃,渠魁枭首乾坤夷。拜官纳粟循旧典,义士踊跃皆欢怡。淮南私廪久红腐,转输岂惜千金资。遣官巡行勤抚慰,赈粟给币苏民疲。获存衰朽见今日,病骨尚尔难撑持。向非圣人念赤子,填委沟壑应无疑。老翁仰天泪如雨,我亦感激愁嘘欷。安得四海康且阜,五风十雨斯应期。长官廉平县令好,生民击壤歌清时。愿言观风采诗者,慎勿废我颍州老翁哀苦辞。[26]
诗作记述了一个老病衰朽的老翁因连年的灾祸从一个东城大户迅速破败的过程。诗人用叙事化的语言记录了这场灾情给广大人民带来的苦难,提出了统治者要通过“肃风纪”“察民痍”“勤抚慰”“赈粟币”等措施来使百姓获存。作为颍州人的李黻也在诗后跋语中盛赞此诗“系于风化,补于政治,尤作者之至言”[26]。
在疾疫灾难发生时,元代诗人往往能够置身其中,以一个“在场者”的身份从民间视角来记述这些灾难。因为诗人的在场,所以疾疫诗作体现出明显的纪实性特征,而与此同时,诗作的纪实性特征又验证了创作者的在场。正因为元代疾疫诗同时具备了在场性和纪实性的特征,形成叙述合力,元代疾疫诗作才能够记录和还原疾疫灾害事件的发生过程,从而呈现出元代疾疫灾害发生时完整的事件现场。
元代疾疫诗通过诗人在场性与纪实性的书写,呈现了疾疫这一事件发生的全过程。“诗可以兴”,元代诗人的疾疫书写在呈现事件的基础上,将情感的目光更多地放到每一个个体身上。不论是自身患疾,还是作为亲历者亲眼见证疫灾的发生,诗人们都饱含悲悯的情怀通过疾疫书写来表达对个体价值与生命意识的关注。
元代诗人通过诗作书写自己在患疾后所感悟到的人生哲理,由此表达对个体人生价值的关注。舒岳祥诗《八月初十日疟起行园》写诗人患病时以游戏的态度与疾疫周旋,并将自己遭受的病痛折磨视为疟鬼作弄诗人的儿戏:“疟鬼自与诗人谑,小儿狡狯弄炎凉”[18],诗人还通过疾疫抒发人在天地之间是何等渺小的感叹:“寒暑一大疟,天地一病躯。古来几寒暑,元气朘削余。人物生其中,短小一侏儒。神农乏药草,黄帝无医书。坐令豺虎横,咬嚼为膏腴。顽疾久不治,脏腑生虫蛆。愿借大雷斧,磔此害物徒。八荒既清廓,万古无忧虞”(《放言》)[18]。诗人王恽在病中作《杂言》:“我今行年六十五,得至纵心能几许。忧愁风雨每太半,念至于斯足悲楚。纵令得迈七十寿,比老于心当悦豫。不然终日疫事役,殁而后已真愚鲁”,诗作表现了诗人患疫后对人生的倦怠之意,随后诗人抒发自己感悟到的人生哲理:“君不见人间声利藏祸机,迷着世人曾不知。得之志扬失之沮,一死与传争奔驰”[6]421,可见诗人对人生名利的看法可谓通达。方回面对疾疫则体现出无神论的思想,他在《病后夏初杂书近况十首》其一写:“火热冰寒但绝欲,世间疫疠本无神”[13],并认为只需遵从医家的避色节欲就可防治疾疫:“人能寡欲疫疠无”(《九月雪十月雷记异》)[13]。姚燧的诗《舆病高厓道中作》写诗人抱病登车,抒发诗人患疾后四处漂泊的孤独之感:“疟鬼偏凌客,山英定笑人。无劳问前渡,祇觉白头新”[14]二集,188。陆文圭的《病中寄诸友》书写了诗人虽疾寒交困,但始终初心不改,不媚钱财:“五福人间有,吾兼疾与贫。死宁遭疫鬼,生不媚钱神。采药思方士,贻书荷故人。城东有别墅,风雨失残春”[27],诗人在疾病中向友人抒发自己的志向,强调自身的人生价值。胡天游在患疾后写《患疟》二首,其一写了诗人患疟后对时光流逝的感叹:“阳消阴长巧知时,夕去朝来似有期”,其二则写诗人虽身患疟疾,但依旧充满豪情:“衰病伶仃一老夫,桃笙六尺傲朝晡。天公有意存吾道,疟鬼无知害老躯。肝胆轮囷犹顾我,形容枯槁似非吾。有时怒见不平事,强起挑灯看湛卢”[28],“湛卢”是春秋时期铸剑名匠欧冶子所铸名剑之一,为五大名剑之首。诗人刘崧更有《病疟述怀六百字》记述自己在遭受战乱与疟疾的祸患时所生发的人生感叹。
《说文解字》载:“痁,有热疟”[9]350,“痁”字在元代疾疫诗作中频繁出现,或是诗作中含有“痁”字,或是诗作直接以“卧痁”为题,这些诗作大多书写了诗人在患疾后对自身个体的关注。方夔的《王古樵观予苦疮鄙句遂自赋眉遭二韵各二首因次其韵为戏》写诗人饱受疾疫折磨的苦痛:“无端痁疥适相遭,空苦无成似嚼螯。瘢疻着身犹刻画,垢腥满爪费爬搔”[23]第14册,130;张翥写有《病痁》两首,两首诗均写出了诗人患病后衰弱的身体状况和在病痛中挣扎的痛苦:“肉黄皮皱发毛枯,一病支离困壮夫”(其一)与“炎火寒冰忽暗投,肺肠日与药为谋”(其二)[29];黄玠的《感怀》则写自己对道德的执着追求:“悠悠历岁年,寒暑若病痁。道德负初心,谁独受针砭”[30]。此外,以“卧痁”为题的诗有释善住的《卧痁》,诗写:“方兹送穷鬼,山鬼又扬威。热极频翻枕,寒深数盖衣。破窗秋气重,败叶雨声微。夜久青童睡,孤灯掩竹扉”[31],写出了诗人患疾后的萧瑟凄凉之感;郑允端《卧痁》:“秋来多病疟,骨立瘦难支。烦热那能止,曾寒奈尔为。脾神不自卫,江鬼故相欺。伏枕南窗下,空吟老杜诗”[23]第63册,110,“空吟老杜诗”一句展现了元人依然有“杜诗驱疟”的做法,古人认为杜诗能够趋避疟鬼,该说兴起于唐代,兴盛于明清⑤。
如果说诗人自身患疾疫会使他们更加关注个体人生价值的话,那么当疾疫扩展到诗人周围的亲友邻里,或者诗人亲眼见证大规模的疫灾,诗人就会以悲天悯人的心态去关注个体生命的意义。舒岳祥的《生日仲素惠羊酒作此奉谢》书写了举家患疟后家境每况愈下的危殆局面:“举家病疟涉三月,一日计减一斗粮”[18],此时解决全家人的温饱以求得生存已经成为诗人所面临的最大困境。同样是举家患疟,诗人谢应芳独无恙,于是照顾家人抵御疾疫:“昨岁夏秋旱,四国人颠连。饿死非不悲,病疫尤可怜。甚者枕相籍,遗骸饱乌鸢。安知期月余,厉气犹郁然。余家百余指,连屋鱼贯眠。顾我如一木,支此败屋颠。上堂问汤药,下厨供粥飦。乡邻不我过,恐为疫鬼缠。俚俗无足怪,妖巫肆讹传。所赖学之力,赋命知自天。立言斥淫祀,秉志金石坚。慈亲今健饭,甥男仍满前。吾妻及女媭,问寝相后先。嗟哉黄杨木,脱此厄闰年。东风播阳和,草木仍春妍”(《自冬而春举家病疫予幸独无恙既而疾止诗以自贺并记里俗之陋云》)[32],诗人一家患疫后,乡邻都唯恐避之不及。那么如果是邻里患疫呢?戴表元《邻友疫》诗写:“岁恶灾妖炽,人穷性命轻。如何赤发鬼,亦及白眉生。忍楚尝亲药,停哀写子旌。乡邻拘俗忌,哭吊并无声”[33],其时人们闻疫色变,甚至有人因疾疫去世家人也都不敢哭出声来。由当时人们对于疾疫的忧虑和恐惧可以看出,个人生命在大的疾疫面前是怎样地不堪一击。
大规模的疫灾使成千上万的黎民百姓深受折磨,身处其中的元代诗人也就更加关注个体的生命,表现出深切的悲天悯人、民胞物与的拯世情怀。丘处机见到连年的饥疫造成生灵涂炭,表现出深切的同情和忧患,作《愍物》二首:
天苍苍兮临下土,胡为不救万灵苦。万灵日夜相凌迟,饮气吞声死无语。仰天大叫天不应,一物细琐徒劳形。安得大千复混沌,免教造物生精灵。
呜呼天地广开辟,化出众生千百亿。暴恶相侵不暂停,循环受苦知何极。皇天后土皆有神,见死不救知何因。下土悲心却无福,徒劳日夜含酸辛。[23]第1册,31
诗作写出了饥疫给百姓造成的苦难和对百姓身体的戕害,表达了诗人对百姓的深切同情。闽地发生大疫,诗人唐元作《聂仙醮事约黄竹隐不至是夕大寒有怀闽中小儿桂芳是年闽地大疫》:“霜风早戒严,策策鸣不已。山空秃草木,禽寒啸于鬼。斜月挂疏棂,藜床如泼水。灯残落余烬,窥杯走饥鼠。吾儿客闽南,理齐吹冻耳。地偏气候炎,民病想苏起。吾宁寒自骨,且为儿曹喜。问渠竹隐君,何妨印屐齿。玄鹤自孤飞,尚念同袍子”[15],见出诗人对百姓的关怀与同情。南方湿热,故而多发生瘴疠,张雨的《冬雨》诗曰:“南方瘴疠作,始觉后忧大。所忧为天民,我久形骸外”[34],表现了诗人在疾疫发生时对生命个体的关注。同恕的《喜雪次郭方斋用东坡韵》道出了在疾疫面前个体生命的脆弱:“比年旱疫两成灾,性命忽如朝露瞥”[23]第16册,256,人的生命在疾疫面前会如同朝露一般转瞬即逝,诗人以朝露作比,展现了元代疾疫诗作中始终强调的生命意识。
伴随着元代频繁的疾疫灾害的发生,元代疾疫诗作在继承前代疾疫书写的体式和艺术创造的基础上,展现出鲜明的在场性与纪实性的书写特征,表现了诗人对个体和生命的关注。然而有学者认为:“元诗更多的是抒写创作主体的内心世界,而很少直接反映动荡的现实风云”[35],批评元诗的内容和精神苍白无力,但实际阅读元代疾疫诗就会发现,元代文人很好地继承了前代文人关注个体和生命的创作倾向,以悲天悯人、民胞物与的情怀,同情和关注百姓疾苦。相较于前代,由于元代战争与灾难发生得更为频繁,因而元人创作更多聚焦对灾难的书写,与前代同类诗作相比,在场书写更多,纪实性更强,诗作反映的现实更加深刻广泛,也更具有文学和历史认识价值。可以说,元代文人通过疾疫书写深刻揭露了社会矛盾和社会问题,破除了以往批评元代诗歌不反映社会现实、缺乏批判精神的偏颇认识,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
[注 释]
①历史学界对元代疫灾的探讨取得丰硕的成果,其中较有代表性的是邓拓《中国救荒史》指出元代发生疫灾20次,张志斌《中国古代疫病流行年表》统计元代疫灾约有50 余次,和付强《中国灾害通史·元代卷》统计元代疫灾约66 次,陈高华、张国旺《元代灾荒史》则指出元代辖区内共有63个疫灾年,100余次疫情发生,是元代危害最大的自然灾害。
②关于中国古代疾疫诗的研究多集中于这一时期。此期大疫频发,对国家和百姓都造成沉重打击,发生在建安二十二年的疫情更是使建安七子中的徐幹、陈琳、应玚、刘桢丧生,曹丕《与吴质书》沉痛地写道:“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可以说,汉末疾疫对当时文坛造成摧折性打击,对之后文学走向产生深远影响。杨钧期、桑东辉《汉末“大疫”与建安文学疾疫书写及魏晋文学走向》发表于《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20年第2 期,就指出:“建安‘大疫’不仅深刻影响了建安文学的精神气质,同时也一定程度地改变了两汉至魏晋时期的文学走向,推动了中国文学由两汉时期的家国天下、宏大叙事向自我觉醒、个体生命感悟的转向,激发了魏晋文学走向理论的成熟、题材的多元、体裁的多样,迎来了中国文学史上一个璀璨辉煌的黄金时代。”此外,王洪军《汉末魏晋疾疫发生与文学思想转型》发表于《哈尔滨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4期,认为汉末魏晋疾疫文学挣脱名教礼制的束缚,使文学回归本体,完成对哲学的突破,塑造了张扬的个性。高阳《论疾疫对生命意识文论的形塑——以建安二十二年大疫与曹丕文论为考察对象》发表于《西北民族大学学报》2020年第4期,认为:“建安二十二年疾疫的冲击是曹丕思考生命价值的直接原因,促成了其生命意识文论的形成。”
③关于元代疾疫诗的研究仅见王家龙《元代疾疫诗谫论》,发表于《中国医学人文》2019年第5期,文章从文学和医学两个角度对元代疾疫诗进行了研究,指出元代疾疫诗具有文学价值和医学价值双重属性,具有其特殊的地位。
④廼贤《颍州老翁歌》诗后有三则跋语,分别为李黻、危素和余阙所作。其中同为色目文人的余阙记述了当时这场疫灾发生的场景:“至正四年,河南北大饥。明年,又疫,民之死者过半。朝廷尝议鬻爵以赈之,江淮富人应命者甚众。凡得钞十余万锭,粟称是。会夏小稔,赈事遂已。然民罹大困,田莱尽芜,蒿蓬没人,狐兔之迹满道。时余为御史,行河(北)河南,请以富人所入钱粟贷民,具牛种以耕,丰年则收其本。不报。览易之之诗,追忆往事,为之恻然。八年三月,翰林待制武威余阙志”见《金台集》卷一,明末汲古阁刻本。
⑤有论文对此有专门论述,如李宗鲁、赵羽《“杜诗疗疟”考》发表于《重庆科技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4 期,王家龙、李朝军《以诗驱疟——文学功能的别样呈现》发表于《贵州文史丛刊》201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