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耀,柏婷婷
(1.东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2.沈阳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4 3.抚顺职业技术学院 管理系,辽宁 抚顺 113122)
宝树的科幻作品凸显出对时间的某种强烈执迷,对时间的审视与拷问几乎贯穿其创作的全部。诚然,作为致力于演绎未来可能与限度的科幻作品,在叙述中涉及时间本无可厚非,但宝树的创作却呈现出对时间前所未有的关注和无以复加的热忱,甚至将时间视为通达科幻世界的绝密通道,通过对时间的演绎实现了真实与想象、现实与幻想的无缝对接。如果说康德从哲学家的思辨立场将时间作为一种先验形式展开对人类认识能力的揭示,那么宝树则是从作家的敏锐眼光中觉察出时间是人类实现自我身份的必要依托。具备自我意识的人类为了完成自我确证必须要借助于某个对象实现自我的对象化,而时间则似乎是唯一不可替代的对象。人类只有在某个确定时间点上才能真正实现存在与言说的确定性,否则就会陷入无法交流的自说自话。人类可以想象在某个确定的时间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做,但绝对想象不出存在某个没有时间的存在或活动。只有在时间的清晰标准之下,与人类相关的存在与活动才会生成意义。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时间是人类把握世界的重要尺度。
“从人类意识最初萌发之时起,我们就会发现一种对生活的内向观察伴随着并补充着那种外向观察。人类的文化越往后发展,这种内向观察就变得越加显著”[1]5。然而从常识出发,多数人在日常生活中并未对时间形成如此深刻的认识,究其原因是时间的一维性已经成为某种集体无意识。特别是进入现代以来,标准的时间切割与社会作息规范从根本上形成了世界本应如此的习惯性感知,没有极特殊的变化是难以颠覆此类惯性认知的。但是时间的本质果真如此吗?人类在时间中形成的价值观念是否具备永恒的合理性与合法性呢?海德格尔曾通过死亡悬临的本真存在对抗流俗的时间观念,爱因斯坦也曾以物理学的演绎揭示时间的相对性存在。前者是哲学家的生命领会,后者是科学家的理性判断,而作为科幻作家的宝树则借助于时间的变形与扭曲及由其所引发的极端化体验展开对时间与人的关系的后人类之思。正如著名科幻作家刘慈欣所言:“当时间这条最硬的直线被弯成一个环,世界成了一条咬住自己尾巴的蛇。这是关于时间的最为引人入胜的作品,带你去经历玄妙傀异的轮回。任何读过这本书(《时间之墟》)的人首先会变成一个哲学家,重新思考时间、生命和一切;接着变成一个诗人,重新体验没有死循环的生活。”[2]封底
宝树作品中对时间的变形与扭曲主要有三种方式:在时间的静止与重复中追问人类价值重构的可能;在时间的浓缩与拉伸中探究偶然与必然的辩证关系;在时间的介入与重构中反思智慧与情感的相辅相成。
为了彻底打破日常时间观念的思维惯性,宝树以极端的想象按下时间的静止键,设想如果时间真的停止会带来哪些改变。这一奇幻诡谲的想象集中体现在《时间之墟》中。
在这部作品中,宝树虚构了在某一特定时刻,地球因为对撞机实验的失误造成无法挽回的灾难:时间场被扭曲,每隔二十个小时,一切都会还原到之前的状态,人们与之相关的记忆也会随之消失。而在全新的时间轴中,人类自认为坚不可摧的价值体系瞬间崩塌。如果时间不再向前流逝,而是每隔二十小时就会被刷新清零,试问,人类是否还有创造的必要?在固有的时间观念中,人类正是充分意识到时间的短暂与不可回溯,才能不断地以开拓性的姿态投身于价值的创造与意义的建构中,这种观念在崇尚个体价值与竞争意识的现代社会被加以放大,甚至成为社会良性运转的前提。但是如果时间发生根本性的变化,以循环往复的重复与事实上的静止为新的本质昭示于人,那么谁也不能否认先前的固有观念会被人们不假思索地摒弃。一旦轮回从观念性的想象变成客观性的现实,任何改变与创造都将丧失价值,与人类相匹配的意义也将随之消失。
人类正是因为对现实不满足才去创造价值。“世界不会满足人,人决心以自己的行动来改变世界”[3]203,人类也正因为对自我不满意才去追求意义。人类一旦确证对不满足与不满意进行超越的途径被阻断,能够彰显其价值与意义的对象一旦被取消,就会彻底丧失其改造世界的动力与勇气,甚至有可能退化为任由自然欲望支配的动物。为了将这一颠覆性观念经验化,宝树有意设计了一个极端场景——跳楼自杀。
自杀在文学作品中本不足为奇,但在时间扭曲的情况下,却呈现出意想不到的效果:在少女跳楼自杀二十小时后,世界重新还原,与之伴随着的则是这个少女的再一次跳楼自杀,如此循环往复、永无休止。当事人的记忆被删除,使她意识不到惊心动魄的自杀不是偶然而是必然。这其中隐喻的便是人在时间面前的局限性:人只能在时间之中理解时间,人绝对不能超越时间把握时间。时间只是人类思维观念支配下的时间,或者更为确切的说法是只有在人类思维可以把握到的时间之内,时间对人类来说才有意义。任何试图超越人类思维的把握时间的努力只会使人陷入虚妄。而作为观看者的读者则要么在不断激化心灵震撼的强度,要么在感官的疲劳中趋于麻木。但无论读者反应如何,都深刻地说明:时间的变化必然会对人类的认知造成强有力的改变,甚至影响人类自我身份的确认。
然而,对时间按下静止键的宝树并不满足于此,而是要展开更为深邃的追问。如果人类丧失全部对时间真相的感知,就不可避免地会沦为囚徒,宝树的独具匠心之处便在于有意设计了一些不受时间静止支配的人物。他们自然肩负着拯救人类的使命与责任,但是需要进行前提性反思。如果世界原本就是这样的 ,是否还有改变的必要?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因为人类对世界的任何改造都是建立在固有的现实基础上的,脱离现实世界这一前提,任何改造世界的努力就只能停留于蓝图阶段。假如原初的世界就是在时间的轮回中运转的,人类就自然会形成一套与之相匹配的价值观念体系。沿着这样的思维逻辑,宝树启示读者对自身现存状态进行超常规反思:人类现行的时间观念和与之相适应的价值体系是否合理?当前观念是对宇宙真相的客观呈现,或者仅仅是类似于在时间静止与重复中生成的畸形时间认知?如果说前一个问题讨论的空间有所缺失的话,后一个问题则深入到人类自我认知的哲学思辨层面。只有人才能自觉到自身所面临的困境,也只有人才会对自身的困境产生恐惧与忧虑。“凡是有某种关系存在的地方,这种关系都是为我而存在的;动物不对什么东西发生‘关系’,而且根本没有‘关系’;对于动物来说,它对他物的关系不是作为关系存在的。”[4]35宝树借助时间轴线的基因突变深刻揭示出时间对人类的重要意义。时间意识既是构成人类自我确证的必要前提,又是人类自我确证的结果,人类在时间的多重体悟中构建世界的意义,又在时间的线性展开中生成生命的价值。没有时间,人类的意义与价值将丧失稳固的确定性;没有人类,时间则将沦为奔向无穷终极的无意义矢量。
宝树对时间变形与扭曲的第二种方式是浓缩与拉伸。所谓浓缩是指将无限的时间集中于有限的框架之内,在有限的揭示中把握无限的可能;所谓拉伸是指将确定的时间轨迹放大到无限的范畴之中,在无限的展望中把握有限的边界。浓缩是以极致化的假设实现对时间的本质性概括,拉伸是以极端化的想象完成对时间的机理化揭示。二者在各自的极端设置中发展至自己的反面。因此,宝树是以“叩其两端而竭焉”的方式实现对时间的形象化演绎。浓缩以《穴居进化史》为代表,拉伸在《关于地球的那些往事》中凸显。在《穴居进化史》中,宝树以类似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研究人类精神发展历程的方式,根据“历史与逻辑相一致”的原则演绎人类发展过程中的点滴进化,通过截取九个有代表性的时间片段重构人类历史的演进过程。与常规科普文学作品所不同的是,宝树的作品的关注点在于时间刻度中不同人类鲜活生命的独特价值,而非进化论支配下的实例说教。在宝树看来,人类发展历程中的每一个时间点都具有不可磨灭的意义,都是构成人类繁衍和文明产生的必要组成部分,虽然早期人类动物性的本能求生或原始人类的某次进化都带有明显的偶然性,但都在整体中演绎着某种必然的逻辑。固然从事实先在的角度上看人类的偶然变化不存在任何必然,但从逻辑先在的时间维度中看却存在着某些必然性。在《关于地球的那些往事》中,宝树从广阔的宇宙宏观视野构想地球生命与智慧诞生的漫长历程,从地球内部运转机制与宇宙整体文明博弈的辩证统一中还原地球智慧生命幸运且悲壮的生成之路。虽然这一漫长的生命演进过程是在猜测与想象中虚构的,但那些惊心动魄的转折中依旧饱含着生命固有的顽强和宇宙整体的神秘。
宝树借助时间的浓缩与拉伸启示着读者重新反思偶然与必然的复杂关系。如果说地球生命的产生仅仅出于宇宙运动的偶然,那么作为智慧生命体的人类面对自身产生的偶然性到底应该何去何从?是在庆幸中忘乎所以,还是在悲观中看破一切?如果说地球生命的产生存在着某种确定性的必然,那么人类是否还有发挥主观能动性的必要?如果一切都只不过是宇宙之神的精心设计,那么人类的任何行为都必然带有宿命论的色彩,正如宝树所言:“自然,这些只是假象,是假托科幻之名的胡思乱想,也许真相无非就是开头所说的那样,组成这本书的每一个字,我写作时每一次神经元电脉冲,你读书时的每一下眨眼,都不过是命中注定,是遥远未来储存在黑洞表面的信息。宇宙贫乏无趣,生命暗淡如斯。”[5]3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当前从科学的角度难以给出令人信服的答案,但至少有一点是可以明确的,人类对这种宿命感的集体性本能恐惧与超越的渴望已经昭示着人类的自由属性,这种对自由的向往是与生俱来而非外在强加的,也正是自由构成人类超越时间束缚,体悟永恒、摆脱流俗、守望神圣的前提。
宝树对时间变形与扭曲的第三种方式是介入与重构。如果说浓缩与拉伸是以第三人称远望宇宙生成中时间维度的历史沧桑,那么介入与重构则是以第一人称近观现实生活时间流逝的意义指向。具体来说,在《三国献面记》中,宝树以奇异的想象在原本自洽的历史叙述中打入了一个楔子,通过历史的介入与重构刷新现有的历史惯性认知。主人公郝思嘉想穿越时空创造一小部分历史,实现自家企业的文化品牌打造,但在实际操作过程中却因为一连串的意外事件将预先的计划彻底打乱,甚至出现关羽在华容道斩杀曹操的戏剧性事件。回到现实后众人迫不及待地询问其历史是否真的发生不可挽回的变化时,她却告知历史完好如初,并未发生任何异动。然而当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时,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其实历史已经彻底转向,并与他们所生活的现实无缝对接,所有人在不可察觉的时间隧道中彻底告别先前的生活。在这部作品中,宝树通过时间的介入与重构,将潜在于正史、现实认知、科学观念中的深层次矛盾充分揭示出来,并对人类业已达成普遍共识的真理观展开无以复加的拷问。到底什么才是真实?从怎样的视阈出发才能在真正意义上把握真实?他者的权威与自身的体验是否具有确证真实的合法性依据?对于这些问题的回答自然可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不可忽略的问题是,任何一种回答都不可能脱离时间的影响,只有在时间的确定框架中才能展开真实与否的有效讨论,真实或虚假的程度高低也完全取决于时间。没有时间这一绝对标准的统摄,任何真实都可以在瞬间转化为虚假,任何虚假同样也可以在瞬间转化为真实。真实只能是在有效时间中的真实,虚假也只能是在有限时间中的虚假,在无限的时间中任何真实可以等同于虚假,任何虚假同样也可以等同于真实。马克思从唯物史观出发,强调“在人的实践中以及对这个实践的理解中合理解决”[6]18,而实践始终是在历史过程中展开的,是在时间的延伸中深化的。“实践活动作为历史地延伸着的思维与存在、理想与现实、目的与规律的‘交错点’,它永远不会停留在一个水平上,而是在无限丰富的侧面和层次上扩展和深化思想向客体接近。思想客观性的源泉,在于人类的实践活动及其历史发展。”[7]169哲学家在逻辑思辨中确立真理存在的标准,文学家则在自由的想象中完成殊途同归的形象创造。
时间能够对人类构成意义的前提是人类具备对时间的感知能力,或者说时间被人类纳入视野的必要条件是人类具有认知时间的思维能力。正是因为人类有思想,才使人类具备超越性的能力:“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用不着整个宇宙都拿起武器才能毁灭他;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了。然而,纵使宇宙毁灭了他,人却仍然要比致他于死命的东西高贵得多;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以及宇宙对他所具有的优势,而宇宙对此却是一无所知……因而,我们全部的尊严就在于思想。正是由于它而不是由于我们所无法填充的空间和时间,我们才必须提高自己。因此,我们要努力好好地思想;这就是道德的原则。”[8]157-158科幻文学则极尽想象之能事,甚至将宇宙的永恒与现实的转瞬即逝也作为想象力自由挥洒的对象。新世纪以来的科幻文学创作进一步强化了科幻思维对科幻事件的取代,不再沉醉于奇幻诡谲的想象,而是致力于科学思维的形象演绎和科学精神的理性培铸。这本是科幻文学发展中的进步,彰显着科幻文学文体意识的自觉,但也在客观上导致了对科幻思维的过分倚重,甚至唯科幻思维马首是瞻。那么科幻思维本身是否有限度?
对于这个问题的解答,从宝树科幻创作中的内在分裂可略见一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宝树的科幻创作代表了科幻创作群体的某种集体无意识:一方面在科幻思维的促动之下尝试无限性的超越努力;另一方面又在科幻思维的禁锢之中展现难以脱离自身存在的局限。换句话说,科幻思维既是科幻文学不断推陈出新的积极动力,又是束缚科幻文学发展的消解界限。具体来说,《留下她的记忆》以抽丝剥茧的方式展开科技在后人类社会中对刑侦工作正负影响的讨论。毋庸置疑,先进的科技手段为扑朔迷离案情的侦破提供了重要帮助,但也存在给犯罪分子提供掩盖事实真相的机会。特别是在案情的不断翻转中,主人公意外死亡的真相似乎永远不可能被还原。问题不在于有没有真相,而在于人类以怎样的方式把握真相。思维的内在结构框架从根本上左右着对真相的认知,科技本身无论如何也难以构成切入真相的有力武器,甚至在相关细节真实的无限扩张中淹没事件整体的真实。《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则以戏谑的方式展开未来人类对当前人类施以援手的可能追问。虽然从逻辑上并不能彻底否认未来人类对当前人类施加影响的诸种可能,但任何智力健全的人都不会将现世的希望寄托于超乎人类理解的存在。那么问题随之而来,人类之所以能够不断进步,特别是可以站在前人成果的基础上继续发展、无需重复性创造,是因为人类具备逻辑思维能力,能够对纷繁复杂的现实形成规律性的认识和系统性的把握,人类习惯于在思维逻辑的支撑下生活。但是,人类为何却总是习惯于在有限的范围内相信逻辑思维的某些确证,如太阳东升西落,却绝不愿意接受在无限范围中认同思维逻辑的某种演绎,如未来人类存在对当前人类施加影响的可能。
这种思维的内在分裂在《人和狗的三个故事》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当人类以人性之爱观照宠物狗之时,狗是否能够像被关爱的人一样产生精神愉悦?狗从狗性出发对人类的依赖与眷恋是否可以被视为与人类一样的情感共鸣?宝树在第三个故事结尾有意设计主人公的意外死亡,透露出对未来人兽思维交互尝试的忧虑,暗示并不是单方面使动物具备人类思维就可以彻底打破二者之间的界限。因为任何一种科学的幻想都是建立在人类现有思维框架之内的,都是以人类的思维对象性把握非人类的存在。从本质上来说,这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超越的人类中心主义。人类可以试图站在动物的立场上考虑其应该具有的权利,但这种动物权利的赋予本身依旧是从人类思维观念出发的,人类的思维始终难以回答动物以怎样的思维看待这一行为。动物如此,人类创造的类人类生命存在也同样面临相似的阐释悖论。在《海的女儿》中,作为人类创造的纳米机械人,法蒂玛虽然具备人类全部的思维能力,甚至具备与人类完全相似的健全情感,但是依旧难以获得人类的根本接纳。人类自始至终将其视为工具性的延伸而非类己性的存在,即便在最后的紧要关头法蒂玛以自我牺牲的方式拯救了人类,但也难以从根本上改变人类对她的认知判断,在人类的历史记录中留下的依旧是人类借助于机械在灾难中进行自我营救,而不是被一个名为法蒂玛的人所营救。宝树赋予法蒂玛人类具有的一切微妙情感,甚至允许她在不被人类认同之时产生敌对与仇视情绪,但是这依旧无法使其与人类真正融合。法蒂玛对其身份属性的反复强调与自觉捍卫本身已经透露出其被人类真正接受的艰难,这是任何一位享有基本权利的人没有必要反复强调的。总而言之,人类的思维是按照某种概念框架运行的,并且只能在这种“彼此联系的,并且联系于一个概念网络,依靠这个概念网络,它们依次得以理解,形成我们可以称之为概念框架或概念结构的东西”[9]6中运行,任何思维活动也都可以在某种确定的概念框架中获得解释。但是,人类始终难以思维人类之外物种的思维,因为双方的概念框架相同与否永远是不可回答的问题。《黑暗的终结》中作为人类的少年之所以在历经宇宙的创生与毁灭后恐惧和迷惘伴随始终,正是因为以人类的思维无论如何也把握不了超越其概念框架之外的存在,这无论如何也无法对身体的超常态感知展开合理的阐释。“意识在任何时候只能是被意识到了的存在”[4]36,“观念的东西不外是人的头脑并在人的头脑中改造过的物质的东西而已”[10]217。马克思的经典论断已经将人类思维的特性充分揭示,人类思维虽然具有能动的创造性,但始终需要以外在物质作为必要的承担者,任何摆脱物质依赖的思维反抗最终只不过被证明是对物质现象的神秘反映。但也正是因为人类的思维具有能动性,只要是思维着的人类,就一定会被形而上的冲动所激发,在可以预知的悲观失败中一如既往地尝试各种超越的可能,这既是人类历史得以不断上升进步的不竭动力,也为人类带来了伴随始终的精神重压。宝树通过一系列科幻创作将人类进化史的波澜壮阔活灵活现地真实演绎,并在无以复加的人文关怀中彰显生命的艰辛与心灵的困顿。可以肯定的是,宝树从根本上提升了科幻文学的审美文化意蕴,并以毋庸置疑的事实书写确立了新世纪科幻文学创作在文学史上的坚实坐标。
如果说时间的执迷是以寓言的方式彰显科幻文学对人类自我认知的不断提升,思维的限度是以思辨的方式揭示人类的双重向度与可能危机,那么二者的奇妙组合构成了宝树科幻创作中的科幻悖论,即科学理性虔诚皈依与生命感性誓死捍卫的二律背反。一方面,科幻文学为了从科普文学与玄幻文学中确立自身的独立属性,反复强调其对科学理性精神的全面认同与自觉弘扬,即便是在自由放飞的想象中也尽量避免颠覆科学逻辑的自洽性。另一方面,作为文学的一种特殊样态,科幻文学始终坚守文学的固有属性,将审美与自由作为其终极追求目标。然而毋庸置疑的是,审美愉悦的产生与自由的体验恰恰是在摆脱理性规约的过程中实现的。因此,科幻文学无论以怎样的浓墨重彩隐藏这一内在矛盾,始终也无法实质性地解决,相反总是在自觉或不自觉中将其流露出来。这一点在宝树科幻创作中体现得尤为突出。《超时空角斗》在观赏者与表演者的身份逆转中启示读者,当观赏原始动物生死搏斗、体验自身优越快感的人类一旦沦为被观赏的对象,其所丧失的不仅仅是自身的优越体验,更是无边的恐惧与彻底的绝望。恐惧与绝望也并非完全源于生命受到威胁,而是源于原本具备理性和感性的人类此时只能单一依赖感性。从理性出发,人类自视为具有超越动物、支配动物的权力;从感性出发,人类又难以从根本上断绝与动物相似的感性需求。人类一方面在理性的自负中确立脱离动物的决定性标志,另一方面又在感性的呼唤与激活中确证人性的价值与意义。但无论怎样都是在科学理性与生命感性之间的左右摇摆,从未真正彻底摈弃其中之一,而且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摈弃二者之一真的可以实现的话,所形成的新物种也将不再被视为人类。“迄今为止还没有一种学说(包括精神分析学)对个人情感(也包括天才、灵感等等)的‘规律性’作出令人满意的答案。事实上,如果有一天真的做到了这一步,那将是对人的自由本性的一种不堪忍受的限制和扼杀,其反人道性将激起所有的人来打破这种‘规律’,否则就将在这种‘规律’中物化为‘自动机’。中国古代孔子的理想无非是想从个人情感中找出某种规律性,并以此来控制每个人的情感,其后果是造成了我们国民两千年的僵化;西方现代非理性主义对科学主义的反叛则从另一方面体现出,想用精密科学的手段规范人的情感到头来也是行不通的。”[11]361
《三体X:观想之宙》《海的女儿》《与龙同穴》三部作品可以进行比照性阅读。虽然在作品表层上三者存在诸多明显的差异,但至少有一点是相同的,即都试图探求人类应该如何在自己意愿达成的同时与他者保持必要的和谐关系。《三体X:观想之宙》中的他者是外星人,《海的女儿》中的他者是智能机器,《与龙同穴》中的他者是智慧动物。正是因为三者都是智慧性的存在,所以才会触发人类对平等关系的思考,但是这一逻辑推论所忽略的问题是这种平等关系的冲动是人类自发的,而非三者中的任何一个主动争取的。这意味着人类是以一种一厢情愿的方式思考与他者关系的。换句话说,人类的这种平等冲动带有明显的强制性与胁迫性,双方并不是处在纯粹的平等关系中展开自由的对话,相反是在人类标榜理性的自负中对他者施舍恩惠。也正是源于此,人类在自我中心主义的狂妄之下与多种可能性失之交臂:人类既难以真正意义上与外星文明展开不带任何猜忌的对话,又不可能真正掌握智能机器的所思所想,更不具备与智慧动物和谐共处的理想场域。人类自始至终是以自身固有尺度展开对宇宙的观测与衡量的。马克思曾站在人本主义的立场上强调:“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物种的尺度和需要来进行塑造,而人则懂得按照任何物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随时随地都能用内在固有的尺度来衡量对象。”[12]50-51人类也因此始终处于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的永恒矛盾之中。人类从理性的规训中设计改造世界的蓝图,同时又在感性的冲动下永不满足于固有现状。也正是出于生命感性与科学理性的二律背反,人类在感性理性化与理性感性化的过程中不断将原初的感性与理性深化。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生命感性与科学理性的二律背反既是消除各自片面性的过程,又是制造冲突、产生新的矛盾的过程。人类正是因为追逐生命感性的自由,所以依赖科学理性的策划,但对理性筹划的执迷又会导致生命感性的被操纵。人类的历史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感性与理性的斗争史,如果说历史是在感性理性化中建构的,那么,未来是在理性感性化中展望的,宝树的科幻创作则以意识观念自觉流露的方式将人类存在的这一悖论生动揭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