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春华
葫 芦
我们家养着一窝小蜜蜂。
一个用老锥栎树刨空而成的蜂窝,搁置在矮矮的土掌房的墙沿上。那里向阳,背风,暖和。搭放在笨里笨拙的土墼上的蜂窝,两头用木板塞起,缝隙间用牛粪糊紧,不让一丝风儿进入。蜂窝下作鸡厩,小母鸡在那里下蛋,孵小鸡。蜂窝上用一块七翘八凹的麻栗树皮盖着,麻栗树皮用几个石头压住。下雨,滴答滴答的雨点打在上面;刮风,灰沙会堆起,厚厚的积了一层。每到雨天,就长些害里害气的狗尾草、铁链草之类的东西。有一年,蜂窝上长了一株葫芦,娇滴滴的,不肥,但精神。阿妈说,她是把葫芦籽和在灶灰里,糊在牛厩门口的墙上的,咋会在那里長了一株呢。
“小小葫芦开白花,又爱葫芦又爱花。爱个葫芦背水吃,爱个小郎来当家”。这是阿姐领着我去山野牧羊时常爱小声小气地哼着唱着的一支山歌。小小葫芦开白花,又爱葫芦又爱花。山坳里的山歌小调挺美的。想着想着,我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便匆匆跑进厩里,掏出一捧羊厩粪,堆捂在浅浅的葫芦树根沿。过些日子,葫芦长得好了些,细细的长长的葫芦藤终于爬过蜂窝,伸向矮矮的土掌房外。白白的葫芦花开了。有时,有几只小蜜蜂会落在葫芦的叶片上歇息。我喜欢坐在土掌房的墙沿,静静地看小蜜蜂歇息时快乐地转动着复眼,翕合着口器,挥舞着小腿,有时,也喜欢抬头仰望湛蓝湛蓝的天空。有悠悠的白云的天空很美。山坳里的乡村不缺什么,就是太静了,静得有点让人不安。
早晨,葫芦花迎着阳光,伸开了,露出它嫩嫩的花蕊,清香清香的。好像在说“我开了,我开了”。日头躲到关坡山后时,被太阳晒了一天的葫芦花,好像累了,蔫蔫地收拢了花瓣。葫芦花蔫蔫地收拢了花瓣,我们就吃晚饭了。
下雨。雨打在葫芦叶片上,打在蜂窝上,啪嗒啪嗒地响。蜂窝、鸡厩全被雨给淋湿了。雨后,葫芦挺高兴的样子,小蜜蜂也进进出出的。
葫芦结了。结了的葫芦,小小的垂吊在蜂窝的一侧。阿妈说,到葫芦熟透甚黄的日子,就可以割蜜了。
秋收忙完忙秋种。但阿妈从未曾提及过割蜜的事。村前村后的小麦都长在陡陡的山坡上,潮湿僵硬的麦地里也结了细细的碎冰,而从不偷懒的小麦,苦苦地已长了一拃高了。
葫芦干枯了。冬天来了。几只蚂蚁爬在干枯的葫芦茎上,懒懒的烤着冬日的太阳。
下雪。蜂窝上堆满了白白的雪。
下了雪的乡村,静静的。
夜间,稍近蜂窝,有嗡嗡的声音传出来。乡村,很静,夜晚,很静,院落,也很静,只有蜂窝里传出的嗡嗡的声音。阿妈说,那是蜜蜂在酿蜜。
野 果
山岭多野果。
有风有雨有阳光,野果总是挂满四季的枝头,酸的,甜的,什么味都有。上山放牛放羊,犁地撒荞,捡柴找菌,常常都可以扯到野果吃,野果的味道说不上好,却让人记得牢。
棠梨果在野果中恐怕是在枝头挂果时期最长的了,有的甚至到了第二年春天棠梨花开的季节,还常恋恋不舍地缀在那里呢。山岭间棠梨树最多,沟边崖畔,林间旷野,凡是有草木生长的地方都有几株棠梨树,高高矮矮的,蓬蓬勃勃的。不是所有的棠梨树都能结果,也有不结果的。棠梨果开始成熟一般是在火把节前后,但一株棠梨树一般也就有十来颗果成熟。成熟的棠梨果呈黑色,即将成熟的棠梨果显浅黄色。成熟的棠梨果像有许多黑色的珍珠挂于枝头,味道酸甜兼具,生津开胃,健脾利胆,甚好吃。村里的女人每每上山,总要扯几把兜在围腰里,回家给孩子们吃,孩子们都吃得嘴巴牙齿黑黑的。有时,村里人将棠梨果扯回家,捣碎掺和着鸡血,用来糊木桶、木盆底缝隙,坚固牢实,十几年不渗水。有的木桶木盆用烂了,棠梨果糨糊着的底缝还好着呢。棠梨果开始成熟的季节,也是野果最多的时候,什么羊奶果、老鸹果、杨梅、樱桃、鸡嗉子、地石榴、黑菠萝,吃过的没有吃过的,说得出名字的说不出名字的,多的是,咋也吃不尽。那时,即便看见,也没有多少人想去扯棠梨果了,但棠梨果从不与其他野果计较,不慌不忙,不紧不慢,一个月就成熟几颗颗。小时候上山,总要漫山遍野找棠梨果吃,从来没有吃够的时候。每株能结果的棠梨树就成熟几颗颗。棠梨树有刺,大多还不易扯到。棠梨果是山岭间唯一四季都可以吃到的野果。山岭间,棠梨树多,多得棠梨果显得有些贱。有时,我想,要是棠梨果也像其他野果一样,一树一树的成熟,急急躁躁的,吃野果的时间几天就过了,那山里的四季可就失去些韵味了。
白顶果就是山里的野草莓,呈乳白色,多生长在上顶开阔的草甸,故而得名。白顶果味酸甜,不用嚼,入口无渣,轻轻一咽就滑进咽喉里去了,农历四五月间,雨季来临之前,白顶果就开始普遍成熟。蚂蚁及其他虫子甚爱,总看见它们趴在白顶果上津津有味地吃,所以,一般下过几场雨后采食便是。夏天,咱啦杨梅岭、冬依岭、蔷薇箐,每块草甸上都结满了白顶果,有的如手指头般小,有的如小纽扣般大。山野空气清新,阳光明媚,山涧的水是跳动的,鸟鸣是宁静的,牛羊是安详的,大地是潮湿的,天空是明净的,白云是悠悠的,树叶是欢快的。我喜欢把牛养放到草甸上,在那里蹲下身,将白顶果扯了放在掌中的树叶上,捧着,然后一颗颗送进口里,那白顶果水分多,甜味正,酸味纯。
彝族有一首关于白顶果的酒歌:“草甸上的白顶果开花了,像下了一地的雪花;草甸上的白顶果结果了,像撒了一地的雪花。在草甸上扯白顶果啊,吃了一颗,还想吃一颗,吃了一回,还想吃一回”。这首歌意境优美,旋律悠扬,反复咏叹,群而歌之,谁唱都好听。但其实,它不是一首关于白顶果的歌,而是一曲彝族劝酒的酒歌。在彝语里,吃白顶果的“吃”与喝酒的“喝”,就是同一个音一个字,相互通用。“吃了一颗,还想吃一颗,吃了一回,还想吃一回”,乍听是在唱吃白顶果的事,仔细一想,原来唱的是“喝了一碗,还想喝一碗,喝了一回,还想喝一回”的酒事!听懂了,真是妙极。听不懂,旋律还是直抵心底啊。
磕松又叫落水松。剥出的磕松果,黝黑黝黑的,看似粒粒饱满,有光泽,可放入盛水的盆中,漂浮在水面的也不少,只有落到水底的才饱满呢。落水松因此得名。嗑松头年春天挂果,次年秋天成熟。成熟的嗑松,一苞一苞,像菠萝般挂于树上。小时候,我们常背着篮子去杨梅岭、多依岭捡拾嗑松苞。有时要去得更远。挂于枝头的嗑松苞,往往不容易采到。挂果的嗑松树高大,笔直,茂盛,小孩是很难爬上去的。于是,我们就去捡那些熟透了掉落在地的嗑松苞。每天出去,一般可以捡到半篮子。捡回嗑松苞,晚上一家人便围着火塘烧嗑松苞。松苞烧透了才容易剥出嗑松子。刚刚烧透剥出的嗑松子,味道特别鲜美。那种鲜美,有股烟火的味道。一个秋天,每家一般可以烧到一大口袋嗑松子,留点作春节待客的零食,其他都背到插甸街卖了。望着挂果的嗑松树心里挺高兴。
深秋的夜晚,有蓝色的月光从屋后的林间照过来的时候,我们便早早睡去了。有秋风掠过山野,松涛阵阵响。忽听见松果落地的沉闷的声音,“山空松子落”,刚要入睡,“噗”又一个沉闷的声音响起。
第二天清晨,我们便背着竹篮,踏着草尖上的露珠,高兴地到林间捡拾嗑松苞。只听“噗”又一声响,看时,一地都是松果,有新的松苞,也有旧的松苞,不知道落响的是哪一包。
萝 卜
父亲种了一块小纽扣萝卜。
记得那年冬天特别冷,又连下了几天雪,牲口吆不出去放,关在厩里嚼干草。牛羊多,不上一个星期,存放的稻草全部被牛羊吃光了。天晴了,父亲把原来堆放稻草的那块潮湿的空地挖翻过来,撒了几把纽扣萝卜籽。大约半个月以后吧,萝卜长起来了,高高兴兴的样子,水灵灵的叶片,将地面全遮盖了。有时,会有几只鸡跑到萝卜地里,扒虫子吃,父亲就大把大把地往萝卜地里撒尘土,赶跑这些捣蛋的鸡,一边撒一边骂,一边用石头压住栅栏门。大年初一那天,村里的人终于放下手里的活计,歇息了,穿花戴绿地集聚在村旁的晒场上。母亲从家里拔来一口袋纽扣萝卜。紫色的,白色的,扁圆扁圆的活像一个小小的纽扣,大人分一大个,小孩分一小个,全分完了,大家就着从深山里淌来的溪水,洗去了萝卜上的泥巴,啃去了皮,大口大口地生吃了起来。嫩,脆,甜,水,没人不夸好萝卜。
以后,父亲很少种纽扣萝卜了。
这几年,我在城里成了家,有了孩子,母亲常年在外帮我领孩子,我住的地方离老家有百十里的山路,又不通车,回家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只有每年春节才可以回去和父亲团聚,于是父亲又种起他多年未种过的纽扣萝卜了。老家没有什么可以摆放到春节前后的象梨、苹果之类的水果,父亲每年就为我们种一块纽扣萝卜。
我们一家极爱吃父亲种的纽扣萝卜。嫩,脆,甜,水,与儿时的一样。每年的春节,萝卜就是最好的美食。特别是妻子,每天白天,都要到萝卜地里拔两个萝卜吃,她说,冬天的萝卜是人参。父亲见妻子拔萝卜来吃时,总是很少有的高兴模样。他说,萝卜这东西,皮实,好种,容易伺候,健胃,补脾,有百益而无一害。春节过完,要离开山里的时候,父亲总要装一袋纽扣萝卜给我们,最高兴的是女儿,几个萝卜搂抱在怀里,非常开心。
有一年,春节,回家,大雪封山。好友开着一辆北京小吉普车送我们,车子走到松苞园村后的大山时,路上已经结了厚厚的凌冰,路滑,不敢再开了。我们只好返回县城。等天放晴,积雪融化时,单位已经收假。
“今年的雪咋下得那么长又下得那么大呢?”妻子说。
“是啊。”我说。
“爸爸种的纽扣小萝卜一定埋在雪里了。”妻子说。
“那肯定了。”我说。
后来,我们都望着窗外有点阴暗的天不说话,妈妈更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忧郁。后来,听老家来的人说,今年,父亲种的那块纽扣萝卜长得特别好,特别大,特别甜。好些村里人跟父亲要,他都不舍得给,直到初春,小麦抽穗了,萝卜开了一地的花,雪白雪白的,随风摇曳,煞是喜人。有人曾劝父亲,开了花的萝卜,空心了,不好吃,拔了喂猪算了,父亲执拗着,不肯拔。后来,萝卜结籽了。有些人,又劝父亲,结籽的萝卜,老了,应该拔了,父亲,也不见动静。
去年,我们回家过春节了,但不见父亲种的纽扣萝卜。四婶家却种了一块,很好。妻子说,去要两个来吃吃。我去了,四婶给了一大堆,我将萝卜洗净,咬一口,水灵灵的,嫩,脆,甜,水,但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似的。临走时,父亲吆着羊群,送我们到松苞园村的大山上,他说,明年春节他一定会为我们种一块大大的纽扣萝卜,让我们一定回家过春节。
父亲没有等到种萝卜的季节来临,在布谷声声的四月天走了。父亲曾种过萝卜的地里长满了麦岚菜。麦岚菜一站,就是一个秋天。秋风渐起,麦岚菜开花了,白白的花,像是下了一地的雪花。麦岚菜摇晃着瘦瘦的身体,向每一个从地边走过的人及悠闲地找虫子吃的鸡们说再见。
责任编辑:余繼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