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之镜

2021-12-22 12:54刘佳璇
瞭望东方周刊 2021年25期
关键词:榕树下网文网络文学

刘佳璇

10月10日,以“网颂百年 文谱新篇”为主题的第五届中国“网络文学+”大会在北京正式开幕

从都市地铁到校园课桌,从写字楼办公室到工厂宿舍,总有人沉浸在手机文字构筑出来的虚构世界里:和神医悬壶济世、与侠客游历江湖、随兵王冲锋陷阵,或者穿越到历史时空开“金手指”,去乡村田园体验种田,跟霸道总裁谈个恋爱,甚至陪伴主角投入到乡村振兴里,一起支教。

网络文学造就了大众阅读和大众写作的文化景观,从玄幻仙侠、远古神话、古代言情、都市异能、历史武侠、悬疑探险的故事里,人们得以满足在幻想中自由驰骋。

在包括電影、电视剧等在内的当代所有类型化文化内容中,网络文学体现出了一种罕见的本土化特色——它不仅与时代经济、文化消费相互渗透,在世界上率先建立了成熟的数字阅读商业模式,更在文脉上赓续着中国人对故事的兴趣,用想象融合了无数本土文化元素。

近年来,网络文学(以下或简称“网文”)在有序发展中,不断加快靠近中心、回归主流。从五光十色的缥缈玄想,到热气腾腾的现实生活,网络文学成为了一面时代之镜。

一些以往并不被视为网文天然用户或主要用户的人群,比如领导干部、公务员、知识分子也成了网络文学读者。

起点中文网创始人之一吴文辉曾说:“网络文学唤醒了千万人的阅读欲和写作梦。”

目前,中国网络文学作者上千万,各平台签约作者约60万人,活跃作者数万人,每天的创作量超过1.5亿字,形成了以文学网站为组织形式,以类型文学为主体文本的新文学样式。

时间拨回到1998年,痞子蔡(蔡智恒)在网络论坛上发表了《第一次的亲密接触》。很快,这本小说被都市男女奉为爱情圣经,并被视为中国网络文学的起点。

标志性文化事件背后,反映的是社会心理。

彼时,大众对严肃文学之外的阅读需求十分迫切。在吴文辉的回忆里,那时流行的文学名著无论中外,“通常都以苦痛为主题,好像不悲伤不苦痛就不是文学”,而以港台武侠和言情小说为代表的通俗文学,其出版速度又远跟不上读者们渴求新作的速度。

以榕树下、西陆论坛、幻剑书盟、龙的天空为代表的早期文学网站应运而生。这些网站培育出了一批具有代表性的网络作家,用他们笔下的故事滋养了中国第一批网络文学读者,也留下了一个个江湖传说。

2000年1月,“榕树下首届网络原创文学作品奖”颁奖礼在上海举办,那是中国网络文学首次评奖。榕树下艺术总监陈村请来王安忆、王朔等作家做评委,在现场,网络作家们获得的呼声竟然比做评委的著名作家们还高。

王朔因此感慨:“我们面对的不是更年轻的作家,而是全体有书写能力的人民。”

千禧年的中国大约有2000万网民,虽然还是拨号上网,但榕树下创始人朱威廉坚信互联网可以赋予文字全新的力量——在互联网上,人人可以执笔,文字传播速度会更快。榕树下当时的影响力可以抵达三四线城市,网站每天会收到几百篇投稿,由编辑进行校对和审核。

招聘编辑时,朱威廉说:“文学是大众的文学,不要觉得要写得多么深奥,多么让人看不懂才是真正的文学作品。”

这与传统出版机构的筛选标准不同。在21世纪头几年,网络写作被视为业余、草根,如碰上文学观较为传统的出版社,书稿打入冷宫是常事。今何在写的《悟空传》风靡一时,后来还搭上影视改编的顺风车,但当初却是被出版社拒绝出版的作品。

2002年,没能摸索出付费模式的榕树下资金链断裂,此后几经易主、走向衰落。一年后,起点中文网开创读者订阅付费,异军突起,从此网络文学商业模式逐渐确立。

2020年8月25日,榕树下正式关闭了服务器,完成了先行者的使命。但是,朱威廉所期待的人人可执笔、大众通过互联网阅读的时代,到来了。

回顾网络文学曾被冷眼的童年时,杭州师范大学文化创意产业研究院院长夏烈写道:“严肃和娱乐是对手亦是伙伴。严肃精神可以变成不合时宜,娱乐至上也难免媚俗无耻,但谁都不该独裁,判对方毙命。网络文学有它反弹制胜的原因。”

如今,网络文学的用户规模已远超网络文学先行者们当初的想象。根据中国音像与数字出版协会发布的《2020中国网络文学发展报告》,2020年,中国网络文学用户规模已达4.6亿,日均活跃用户约758万。

“你为什么会读网络文学?”在这条知乎提问下,有人回答是为了打发时间,还有人回答:“是为了看看别人的想象世界,那个世界野逸而奔放,那里的故事陪伴了我。”

撰稿人乌卡在一篇文章里写道:“现实的枷锁在幻想世界中得以挣脱。这些小说至少给我们提供一个小小的空间,让我们安静喘息。”

《琅琊榜》剧照(图片源自网络)

在夏烈看来,网络文学的社会功能之一便是为大众纾放压力,这与中国古典通俗文学一脉相承。民间传奇、小说话本,其实都用故事沉淀着历史和时代的喜怒哀乐,民众若不赖故事得以“呼吸”,可能情志无法宣泄,压抑无法纾解,愿望无法吁求,想象无法安顿。

“网络文学中每个不同的类型或套路,都是某种社会心态的映射,满足的是某类社会人群的精神需求。上天入地、玄幻修真看似和现实无关,其实和现实有着天然的沟通管道。”夏烈对《瞭望东方周刊》记者说。

尽管“小白文”的套路化为人所诟病,尽管大量网文还停留在精神快餐的层面,但逆袭、开挂、打怪升级,却纾解了追求成功的欲望;扮猪吃虎和“稳健流”,暗含不同的处世方法论;甜宠文、种田文的流行,则反映出大众在时下紧张的现实生活外,对慰藉、松弛等心理体验的渴望。

中国作家协会网络文学研究院研究员马季认为:“网络文学之所以选择走类型文学之路,源于‘讲故事’的文化传统在中国人心中根深蒂固。”

桥段与套路只是水面上的浪花,真正搅动起想象潮水的,仍是独属于中国人的精神世界。

从《仙剑奇侠传》到《雪中悍刀行》,侠义精神是武侠和仙侠的内核;从《琅琊榜》到《庆余年》,家国情怀是历史小说的永恒母题;无论是背景为宫廷的《甄嬛传》,还是发生在都市里的《欢乐颂》,言情故事总会显示出东亚爱情的曲折表达。

《鬼吹燈》等盗墓小说虽承袭了西方探险小说的模式,但主角要突破的每个关卡,却都和五行八卦、阴阳平衡有关,那些“倒斗”的行规,也反映出中国人朴素的生命观。

更典型的例子是东方玄幻,这种中国本土的玄想世界汲取了《山海经》和各类民间传说元素,在“九州”系列里,九州大陆上不同国度的人鬼神魔彼此纷争,儒家文化与草原习俗相映,正如中国历史中农牧两种文明的交辉。

历史穿越小说也不只是追求开“金手指”的爽快,诸如《新宋》《窃明》,主角都是带着当代知识背景回到古代王朝,参与到历史关键进程,启民智、推改革。用当代视角观照中国历史,是作者在中国当代社会改革背景下思考历史运行的规律。

相比于传统的文学样式,刚刚发展20余年的网络文学仍是一种新生事物,但已凝结了大众阅读的文学记忆。

27岁的大菜读了10多年的网文,和“小白”(新读者)相对比,她这样的资深读者被称为“老白”。

很多“90后”都有着偷偷看网文的回忆,但大菜当初却是跟着自己“60后”的父亲一起看的。

“我爸追书的速度比我还快,不少新书还是他先看到,推荐给我的。”大菜对《瞭望东方周刊》记者说,父女从“小白”一起变成了“老白”,经常共享书单。十年前看《鬼吹灯》《盗墓笔记》,还有林林总总的武侠文,后来又读过修真、悬疑。有段时间,喜欢收藏的父亲还酷爱鉴宝文。

“回头一看,网络文学从发轫至今快30年了,第一批网文读者以‘70后’为主,还有部分‘60后’,他们最初就是对类型文学、对故事感兴趣的人。”夏烈说。

网络文学诞生伊始,人们普遍认为它是一种青年亚文化,但随着移动互联网的普及,网络文学成为跨越代际的文学样式:第18次国民阅读调查报告显示,在接触过数字化阅读的群体中,50周岁及以上人群占23.2%,较2019年增长了2.8个百分点。

一些以往并不被视为网文天然用户或主要用户的人群,比如领导干部、公务员、知识分子也成了网络文学读者。夏烈认为,这和网络文学逐渐主流化引起的传播效应递增有关。很多“60后”‘50后”以前没接触过网文,但因为网络作家和作品的影响力变大,他们也开始接触并喜欢上了。

阅文集团发布的《2021网络文学作家画像》显示, 现实题材已成为网络文学增长最快的品类之一。

数据证明,网络文学读者与作者的迭代速度比以往的文学样式更快,以“95后”“00后”为代表的“Z世代”是网络文学阅读的主力。

网络文学读者群体仍在动态扩张,反映在内容生态上,就是相对浅显的“小白文”始终是网络文学的庞大基底,正因“小白”读者不断加入,“小白文”才有生存空间。

越是老读者,口味越刁钻,“小白”们看得津津有味的作品,“老白”们常觉得索然无味。他们不喜欢太过套路的作品,追求的是“深度爽感”。根据番茄小说发布的《2020年度阅读报告》,书龄超10年的读者对悬疑、推理、科幻、武侠、历史等较小众题材有更高偏好度。

大菜曾因为找不到自己心中的好文而减少了网文阅读量,但最近半年,她正在追烽火戏诸侯的《剑来》,这是典型的“老白文”,讲述的是一个剑客在降妖镇魔之旅中的心路,其中糅合了作者对儒释道思想的思考,无论是故事还是文本,都让大菜觉得“值得一追”。

从量上说,网络文学用每日1.5亿字的创作量满足了社会大众对讲故事、读故事的需求。在当下,解决质的问题就提上了日程。

“打破网络文学写作中的僵化、定式已成为网络文学发展的内在要求。网络文学如何在IP现实需求之下既能够突破条条框框,自我挑战重复雷同,又能符合时代的受众之需,创作出一批精品力作来,显得尤为急迫。”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网络文艺委员会委员吴长青对《瞭望东方周刊》记者说。

为了与“老白”的品位提升共振,耕耘许久又有创作激情的作者们会主动打磨,并不断推出那些有“深度爽感”的作品。

这些作品中,有的知识含量甚至不低于专业论文。

志鸟村为了写《大医凌然》,不仅查阅文献,还去医院实地采风,小说中的手术场景高度还原现实,让追求知识性阅读的读者大呼过瘾。

历史小说《秦吏》展现了一个磅礴生气的大秦时代,而史学知识就来自于作者七月新番作为历史系研究生的学术积淀。

天瑞说符的科幻小说《死在火星上》,坚持用考究的技术逻辑去支撑笔下的科幻世界,开头四章洋洋洒洒竟然都是参考文献。

网络文学保持着它大众性的旺盛生命力,但已不只停留在信马由缰的想象,也没有为了流量全然滑向媚俗。

现实题材的增长就是一个佐证。

番茄小说《2020年度阅读报告》通过调查发现,随着生活阅历与网文阅历的增长,读者偶尔也会停下畅游异世界的脚步回归现实。阅文集团发布的《2021网络文学作家画像》显示,现实题材已成为网络文学增长最快的品类之一。其中不乏主题宏大的作品,比如《浩荡》书写改革开放,《复兴之路》展现国企改革;也有聚焦职业的,比如《朝阳警事》聚焦基层民警,《写给鼹鼠先生的情书》关注缉毒警察;还有以作者自身经历为蓝本的,如讲述了草原支教故事的《我的草原星光璀璨》……

和严肃文学不同的是,现实题材网文更注重故事性,兼顾大众性,追求适度的“爽感”,不去抑制成功,而是让人物突破困境,同时,还会融合幻想元素。比如,《大国重工》就让主人公带着如今的工业科技知识,穿越到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历史现场,去见证大国工业筚路蓝缕的创业年代。

“文学书写现实,是要找到现实主义精神。玄幻元素融进现实题材,不代表其就不是现实主义。《大国重工》这种作品恰恰有着很强的现实主义精神。”夏烈说。

网络文学仍然在成长,新的中国故事即孕育在其中。

自2013年全国宣传思想工作会议和2014年文艺工作座谈会以来,网络文学在政策层面全面主流化,正面引导不断加强。夏烈认为:“主流化、精品化已是部分作家的主动追求,虽然网络文学创作量级庞大,还没有发展到全面质变,但是局部质变显然已经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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