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丛,李洪海
北京信息科技大学,北京100192
近二十年的发展,社会性设计的理论及实践已经得到了快速发展。随着设计的社会责任和价值被重新关注,设计已经不再像20世纪那样,以工作室为基础,以设计师及其团队为中心,围绕特定的设计任务和简单的消费者原型进行勾勒,开展以利润为驱动的实践行为或活动。近些年,随着以用户群体为中心的参与式设计、共同设计等新的设计模式或方法的介入,人与人、设计与人、设计与社会问题等之间的话语与权力面临着重构,相应的,设计师也在积极构建新的行动框架,思考并组织新的生活方式,围绕设计本身的设计的价值、实践范式及设计知识等设计生态也在进行着变革。
社会设计的起源与工业革命之后生态环境保护意识的兴起相关。追溯社会设计的研究,帕帕奈克、怀特利、马格林是其理论奠基者。1971 年维克多·帕帕奈克(Victor Papanek)在《为真实世界而设计》中提到设计造福社会价值:回应人类的真实需求、减少资源浪费、创造安全平等的环境为己任,而非满足少数人的需求[1]。奈杰尔·怀特利(Nigel Whiteley)在1993年《为社会而设计》一书中再次提到设计师的责任——要进行对社会有用的设计:对社区原有资源进行再设计,发挥本地化优势;服务于社区内每一个人;关注安全生产;关注可持续发展,减少对自然的破坏[2]。美国设计史教授维克多·马格林(Victor Margolin)2002 年在《人造世界的策略》一书中主张设计研究应具备国际性、跨界性的研究,并提出了面对社会转型中设计师的新的责任:包括对用户的责任、可持续性问题以及如何设置先进技术设置解决复杂的人类生活问题的边界[3]。
设计服务行业、专业公司也加入了对社会设计边界的讨论,2002年Participle、IDEO和Think Public等几家咨询公司为这一发展作出了贡献,出版了《设计与社会科学之间的链接》一书,用跨文化的视角,通过设计和社会科学的跨学科工作,以社会、文化、经济、技术和环境的批判性思考与分析,为设计和制造生产勾勒出联结路径[4]。2013年英国艺术与人类学研究委员会集合了设计师、教育机构、研究人员、服务机构等制作了一份研究报告,该报告内容主要是关于社会性设计领域中的机遇与挑战,并将社会设计分为社会企业家精神、社会责任设计和设计激进主义[5]。同时,这个报告对社会性设计作出了比较中肯的描述:“社会设计”一词突出了在参与式方法中制定的概念和实践,以研究、产生和实现使变革朝着集体和社会目的的不是商业目标的新方法[6]。
近十年,社会设计赋予了更多的主题,在跨学科视角下,与社会学、哲学相联系;在范围上,不单单专注于物,而是包括设计方法、设计物、设计服务等一系列设计概念和活动的集合。在此影响下,以面向社会问题、设计师责任为议题的设计价值观的取向进入教育层面。在学校体系,汉堡美术学院马耶蒂卡·波特雷(Marjetica Potrc)教授从2007 年开始进行社会设计实践,她2011—2018 年做一些项目,关注设计的去中心化、去权力化,主张共建社区、共建经济和城市权利等议题,她的代表性项目“齐心协力:共同生活、共同创造”(In Solidarity:Living,Making,Together,2017,墨西哥)和伦敦流动性(London Mobility,2013),基于某一地区的一处公共空间来讨论公有制理念的主要应用:食物和住所;“隐匿的午餐讨论”(The Invisible Lunch Discussions,2015,纽约)围绕个人经历、自我组织和社区支持的思考。
自2012 年维也纳应用艺术大学设立社会设计硕士课程之后,“社会设计”正式以学科和专业的方式进入专业院校。然而,在学校教育层面的社会设计并没有明确的概念予以界定。维也纳应用艺术大学社会设计学系的系主任布里奇特·费德勒(Brigitte Felderer,策展人,从2015 年起担任系主任至今)曾说:“我们总是试图逃避‘社会设计’这个定义……对我们来说,建立一个固定的概念总是冒着一种建立标准的风险,它甚至可能将会对我们当前及未来的行动造成阻碍。”[7]另外,英国皇家艺术学院把“社会设计”作为一种方法论被嵌套在各个专业之中,如服务设计、产品设计、全球创新设计中都有社会设计的相关课程[8]。
我国台湾地区1990年以来以社区营造共建、旅游景区空间设计作为社会设计的思考模式。2019 年初中央美院设计学院成立“社会设计”专业方向,面向本科和硕士教学,鼓励学生用设计、艺术的方法或者探索新的商业模式去介入或解决一些社会问题。近几年,国内一些学者也进行社会设计的探讨,主要观点见图1。
图1 国内关于社会设计概念的部分观点对比
不论是学界还是教育界,对社会设计的探讨主要涉及以下三方面:第一,设计的终极目标和价值观落点在于介入或者解决社会问题之上,推动社会问题实现积极改变,实现社会可持续性发展;第二,包括教育教学以内,社会设计倡导对社会与文化价值的反思,主张将设计与大规模社会结构联系起来,或者将社会视为一种哲学建构,设计是社会创新建构的催化剂;第三,在研究领域上,社会设计突出基于设计实现集体和社会目的的实践,而不是商业或以消费者为导向的目标,因此它适用于许多领域,包括地方和中央政府以及医疗保健等政策领域的国际发展。
在较长的设计发展史中,设计师一直对产品的商业产出持有浓厚研究兴趣。虽然19 世纪末英国的设计改革者,如威廉·莫里斯、约翰·拉斯金和克里斯多夫·德莱赛主张提高所制造产品的质量、公众对产品设计质量的意识以及工业化造成的社会状况。然而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在战后重建和艾德礼“福利国家”(Attlee’s Welfare State)政策推动下,设计在消费文化兴起的英国得到特别的推动,如设计研究部(DRU)与咨询公司的兴起旨在最大限度提高产品的商业力量。不论是德国的功能主义、包豪斯设计或者乌尔姆的系统设计,还是美国20 世纪20—30 年代的商业性设计,功能与形式的探讨,其背后的设计生态指向还是工业生产和消费市场。“包豪斯设计活动的目标,是为广大民众设计他们买得起且具有高度实用性的产品”。[9]设计制造与各阶层的消费者成为工业设计的链条上的关键因素和杠杆点。由此,技术、商业、设计和文化的互动形成现代设计的基本框架:技术、营销与设计共同推动了商业的发展,商业的繁荣又促进了消费文化的形成[10]。
20世纪60年代激进的社会革命之后,随着战后新生代消费力量的强大,激进设计运动提出了主流消费主义生活的替代方案,在形形色色的消费产品下,艺术时尚与太空元素颠覆传统设计,摇滚、波普以及未来主题重构着视觉文化。与此同时,一些设计改良者也提出了设计的价值逻辑:面向社会性和服务性,如简·雅各布斯(Jane Jacobs)的城市激进主义、维克多·帕帕奈克(Victor Papanek)的社会责任设计、拉尔夫·厄斯金(Ralph Erskine)的可持续建筑设计以及澳洲生态学家比尔·莫利森(Bill Mollison)的永续农业系统设计。其中,意大利的反主流设计和激进的设计师激发了埃佐·曼齐尼(Ezio Manzini)的创新思维:倡导社会创新和可持续性设计。
这些设计思想表明,在不同历史时期,设计生态在不同历史环境下,它的形成体现了一系列方法和政治立场。近五十年以来,设计思想家们一直在讨论后工业设计,如果设计不再仅仅是输出更多的物质性的内容,设计生态从商品消费转向了服务设计。正如上文所提到的1993 年Whiteley 所写的《为社会而设计》一书,更是深入系统诠释了设计为大众服务的理念。近十年,设计的边界不断扩展,设计为人民服务的价值目标越来越得到强化。在服务设计话语产生之前,服务被“设计”,它们是由关注后勤效率的管理者们“制造”出来的。设计概念介入服务管理伴随优先考虑产业前端的服务设计,尤其是实现定制化服务,这一点也使得服务设计不同于以往物质化的设计[6]。在价值逻辑上,服务设计更直接的转移到人身上,通过物质化的转换,落地到信息传达、产品、空间、系统等设计中,这种跨社会学、心理学、经济学等跨学科思考的设计规划,显然比阿尔瓦·阿尔托时代研究用层压胶合板的弯曲制成一把椅子要复杂的多。
在布迪厄(Pierre Bourdieu,1930-2002)看来,诸如广告设计、销售等一个“制造需求和符号”的行业,设计师往往充当“文化中介”[11],制造和培养文化趣味,推动文化消费。设计史中显著的案例是美国的工业设计师厄尔(Harley Earl,1893-1969)与通用汽车公司的“有计划废止制度”在设计之初就有计划地考虑以后几年在颜色、功能、式样等不断更换的部分设计。“设计师以撰写自己的方式构建自己,目的是为他或者她自己的活动提供话语框架并使它们合法化。”[12]不光是设计师个人在构建以自我为中心的文化空间,连设计史的书写都是也将设计师职位构建成“先锋现代设计英雄”,大部分的设计史可以被认为是某些团体和个人的历史,史学家往往把设计史的叙事描述成设计师及其作品的风格发展史,例见尼古拉斯·佩夫斯纳等设计史研究者对现代主义的定位和阐述,这类著作的重点也是在为设计师著书立传,为他们职业建立令人敬仰的地位。在设计职业化初形成的20世纪上半叶,设计师成为先锋文化和艺术时尚的代言,用设计物品来表达他们的品味和地位,引导者消费和文化。
20 世纪60 年代以来,部分设计公司成立“企划部门”,为了解决客户无法对消费者体验形成客观看法的问题。企划员委托做市场调查并进行分析,在小部分消费者中对产品进行测试并进行定性研究,并展开跟踪调查。
20 世纪70 年代在“参与式设计”“非物质设计”理论的影响下,设计师身份转变,设计生态开始从”以设计师为中心”到“用户为中心”的强调大众参与和设计生产的新面貌。“参与式设计”(participatory design),或者“协同设计”(co-design),是一套植根于斯堪的纳维亚的系统设计方法的设计和研究实践,参与和共同决策成为与工作场所和引进新技术等话题有关的讨论核心[6]。其实参与式设计的出发点很简单:即受设计影响的人在设计过程中应该有发言权。
智利设计师亚历杭德罗·阿拉维纳(Alejandro Aravena,1967—)2004 年完成智利北部城市伊基克项目。该项目完成了智利政府的预算十分有限的贫民窟社会保障房的修建,外界亲切称之为“半舍”(Halfhomes)项目(见图2—3),通过建一栋‘半成品’房屋,承重墙、楼梯等技术含量比较高的部分搭建好,满足基本住房需求,采用参与式设计方式,再根据自己的需求和财力情况来自由发挥。阿拉维纳的设计项目和参与式设计理念使他获得2016年的普利兹克建筑奖。
图2 半舍项目3D模型图与建成图
另外还有周子书的地瓜社区项目,通过公共参与的方式形成公共对话与艺术设计。这些项目旨在通过参与式设计,形成公共对话,在内涵上,它完全符合平等交往活动“普通性参与、合理性讨论、没有地位差别的平等性”等构成原则[13]。
学者盖·朱利尔(GuyJulier)在2013 年发表的《从设计文化到设计激进主义》一文中,作者兼将设计文化定义为由设计师、生产者和消费者之间的相互关系构成的主流商业设计文化[6]。今天,设计师与设计界所面临的根本挑战是从设计“事物”(对象)到“设计事物”(社会物质集合)的转向问题。在此基础上,设计生态面临着一个以设计师身份变迁为中心的转变:以自我为中心设计到成为设计的引导者或者设计的一个参与者。设计就是协同工作,设计的过程是所有利益相关者共同参与,将各自的能力相互融合的过程。
工业革命以来,设计所关注的是社会物质和社会技术结构以及它们的应用前景内容,即人文社会学科所忽略的物质性产品,设计知识也主要集中在如何设计使更多人接受的产品上。以往的以设计师为中心的设计,设计规则和设计知识全为设计师所掌握,因为他们既是“指挥自己在做,同时又是意识形态的代言人,一个更大系统的分包商”[13]。现代社会,随着人口、工业、能源、食物安全和城市问题的凸显,设计师这一职业也面临着挑战与变革,设计之物与消费者需求之间的矛盾也逐步升级:无论设计师如何努力,都无法控制日常生活的视觉、空间和物质结构,更无法完全决定大众如何阅读、阐释或者直接使用设计师设计的物品、图像和空间。
图3 半舍项目居民扩建后的面貌
在社会设计语境下,设计的概念已经从专注于物质实体扩展到包括数字领域、应用程序、服务和体验等领域,既然从社会性设计到社会设计,设计服务社会的语境在变,那么设计生态中设计知识发生了转移:从解决材料、造型等个性化视觉问题,转向整合连同商品和服务“供应系统”在内的各种活动,换句话说,“设计师提供语言和语法,而用户在这些框架中去发现他们自己的声音”[13]。设计师的困境从设计知识的掌握、设计能力的表达到最富挑战性的工作:编排内容、安排环境和搭建平台。
近年来,埃佐·曼奇尼(Ezio Manzin)的设计创新思想重构着设计生态和设计范式。设计从关注物质产品到解决社会问题,这些组织架构和社会问题,常常涉及复杂的政治和社会因素,如唐纳德·诺曼所言,“设计师常常无法理解问题的复杂性及已知知识的深度”。他们在设计实践中,设计师往往想通过设计创新的视角带来解决方案,但无奈的是这些方案鲜有落地,或者艰难实施之后最终失败。在这种情况下,设计专家在设计活动中积累的经验型的设计知识已经明显不够用。于是设计师需要探索新的设计知识,或者说对传统的设计知识进行转移,这是一种“明晰的、可讨论的、可传递的、可积累的知识”[14]。这种设计知识的转移,表明了在致力于解决社会问题的社会设计中,设计生态的改变,“设计专家”不再是传统的以专业方式运用设计知识的人,这些人包括了从专业设计师到设计研究者,从设计院校到从事设计期刊的出版商。而现在是指整个设计社群,在整个项目或者设计过程中,所有参与者都贡献了设计思维,都有意无意的成为了设计师。设计不再是20世纪的工作室式,实践仅限于特定个人的设计师身份,或纯粹的以利润驱动的设计管理团队致力于描述他们所模糊的消费者轮廓。
纽约帕森斯设计学院设计研究的教授克莱夫·迪尔诺特(Clive Dilnot)认为,设计必须从活动的角度来描述。正是设计活动赋予了设计产品以意义,它为问题找到了解决方案。反过来,解决方案、问题以及活动本身都获得了它们的社会“价值”。[6]于是,设计生态完成了新的设计网络的建构:一个以解决“社会问题”为出发点的设计活动,在此过程中,“设计专家”连同各类社会参与者(包括“普通公民”)通过设计知识转移和通过共同创造新的解决方案来解决当代问题[5]。
随着包含政治、经济、文化等多元因素转型的社会环境下,物质化的设计环境已经转向了“非物质社会”。第亚尼对“非物质化”社会的阐释,探索了非物质体系维持甚至替代产品的一种方式。他提议将信息产品(基于互联网平台),成效产品(它们的效率是由其他物质产品的“缺席”来测算),社团产品(如俱乐部形式的集体厨房)和耐用产品(回收和处理的产品)作为综合产品和服务的策略[15]。在设计运作环境转变背景下,“设计”在美化外观、提升功能性等表达手段与价值衡量上,其重心已经从解决人们物质生活需求扩展到关注、促进社会问题解决层面上进行思考,设计的社会价值被重新诠释、考量,社会活动、事物和服务交织在一起,创造价值,设计生态在设计的价值逻辑、设计的范式以及设计知识等方面都进行了转向。从这一层面上看,设计研究和设计师面临同样的挑战:在“个人行动范围的扩大”“经济全球化伴随着个体化社会”[4]的社会形态网络中,设计网络也面临着重构,研究者如何在每一个关键节点上产生建构式思考:在专业设计与大众设计、在社会问题与个人需求两个维度之平衡设计生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