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瑞
(湖南师范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价值问题是哲学追问的最根本的问题之一。究竟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什么样的事是值得做的?什么样的人生是值得过的?在面对终极的价值问题时,伦理学家给出了不同的回答。享乐主义是一种有着悠久历史的解答方案。从伊壁鸠鲁的“快乐主义”就在告诉我们,快乐就是幸福。心理上的享乐主义会认为,我们是受快乐和痛苦支配的。伦理的享乐主义会认为,快乐就是唯一的善,只有快乐具有非工具性的价值。这是一种直觉上有优势的方案,毕竟快乐和痛苦的感受是我们共有的,并且我们也确实感受到行为受到这些快乐或痛苦感觉的支配;在某些时刻,我们也确实把追求快乐当做我们终极的目标。因此,有许多哲学家或者普通人持有这样一种观点。
边沁声称痛苦和快乐决定了我们所做的事情,这使他成为了一个心理享乐主义者,更具体地说,他是一个关于行动决定的享乐主义者。心理的享乐主义认为只有快乐或不愉快才能激励我们行动。这种形式的心理享乐主义会导致我们的某些享乐主义动机无法决定我们的行动,而我们的一些享乐决定的行为实际上也不能给我们带来快乐。比如“意志软弱”与著名的“享乐主义悖论”是一种看似合理的说法,即我们某些出于享乐主义动机或决心的行动实际上获得的快感比我们本来得到的要少。有许多享乐主义的支持者为此做出回应,认为这些都是可解决的。
伦理的享乐主义是这样一种主张,即仅有快乐有积极的重要性。这种重要性应该被理解为非工具性的,也就是说,与快乐或不愉快可能导致或阻止的任何事情的重要性无关。从伦理的享乐主义来看,我们的关系、成就、知识、性格状态等等,只有工具的重要性,关键看通过他们能带来多少乐趣或不愉快。至少从道德享乐主义的简单形式来看,快乐无论何时都是好的,甚至在那些本身毫无价值或更糟糕的事情上也是如此。一些享乐主义者愿意接受这样的情况;另一些人则发展出更复杂的道德享乐主义形式,试图解决这类的问题。
对享乐主义的反驳数不胜数,比如摩尔描述的两个世界、罗斯描述的快乐痛苦不同分配方式的世界。但其中最有名的要数诺齐克的体验机,有许多支持者认为这是对享乐主义决定性的反驳。
体验机是诺齐克提出的著名的思想实验。在他的作品《被审视的人生》(1989)中包含了他对它的清晰表述。在这里,他写道:
“想象一台机器,它可以给你任何你想要的体验。当你连接到这台体验机器时,你可以有这样的经历:写一首伟大的诗,带来世界和平,或者爱一个人,作为回报。你可以体验到这些事情的快感,它们‘从内心深处’的感受。您可以为……编写您的体验这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如果你的想象力很贫乏,你可以利用从传记中提取并由小说家和心理学家强化的建议库。你可以‘从内心深处’实现你最爱的梦想。你会选择在你的余生中这样做吗?……进入后,你将没有做过这件事的记忆,所以没有任何乐趣会因为意识到它们是机器产生的而被破坏。”
诺齐克认为,如果享乐主义是真的,那么插入体验机就能构成最好的生活。或者说这就是最好的生活,因为生活中最重要的是内心的感受。然而,从直觉上看,情况并非如此——有些选择对一个人来说会更好。[1]大多数人会直觉上认为接入体验机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因此,享乐主义是错误的。我们可以简单地说明诺齐克的反对意见如下:
(1)插入体验机对一个人来说不是最好的。
(2)享乐主义意味着插入体验机的生活对一个人来说是最好的。
(3)享乐主义是错误的。(享乐主义意味着一些虚假的东西,所以享乐主义是错误的。)
从传统的形式的享乐主义来看,(2)和(3)似乎没什么问题,快乐更多痛苦更少的生活就是更好的生活。那么究竟诺齐克究竟是如何论证(1)的呢?有的人认为诺齐克是让人们发现自己不愿意接入体验机,由此认为这样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由人们不想做某件事推出做这样的事的生活不值得过,也就意味着预设了幸福是由人们有没有按自己的欲求生活决定的。诺齐克否认了这一点,他并不需要预设欲望的满足的幸福理论。
我相信诺齐克并不试图为(1)辩护。相反,他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他的大多数读者会发现自己有(1)的直觉。事实证明,这是一个安全的假设。甚至那些同情享乐主义的人也承认发现了(1)直觉。诺齐克的论点的天才之处就在于指出,享乐主义的谬误似乎来自于几乎一致的发现。似乎没有人会真正持有一种享乐主义的观点。
从体验机问世的第一天起就有许多享乐主义的支持者试图反驳。本文大致归纳了以下几种。有些反驳也许比较成功,有些也许不太成功,但都值得讨论。
1.理性或非理性的考量。一种反对意见认为,我们不愿插入体验机是出于一种合理的对于未来不确定性的考量。谁能保证机器的安全性呢?机器能保证永远正常运转吗?若这个计划本来就是邪恶科学家的恐怖计划的一部分呢?出于这种种考量,任何一个理性的人也不会选择接入体验机的生活。[2]当然也可能是一些非理性的恐惧,比如说“关于现状的偏见”[3]。人们可能总是倾向于保守的维持现状而不是作出激烈的改变,由此有人设计了一个插头拔掉的体验机实验[4]——若你此刻被告知你自己实际是在一个体验机中,你有机会把插头拔掉,你会如何选择?这个版本的体验机可以说非常微妙,特别是在和传统的体验机对比会让人困惑该如何选择。由此,人们或许可以认为体验机思想实验是有缺陷的,人们的直觉上或许会有许多的杂质,以至于影响判断的准确性。
这两个反驳也许会动摇一些人对于体验机的态度,但其实他们都某种程度上曲解了诺齐克的意思。诺齐克对于(1)的论证,不是看人们会不会愿意接入体验机,它只要求你考察两种生活的状态:现实的生活与一种接入体验机的生活,哪个是更好的。它不要求你选择自己是否插入机器或者拔掉插头,只是单纯对于两种生活的状态让你来考察,哪个是更好的呢?只要你有一个直觉的判断,那它就是有效的。对于以上提到的一些考量其实是无关紧要的。但这个反驳也暴露出了思想实验的局限性。依靠直觉判断就需要吞下直觉中的一些干扰因素。诺齐克似乎需要回答一个问题:我们有纯粹的关于幸福的直觉吗?这似乎是难以回答的,这也是这类反驳成功的地方。
2.想象精度难以达到。有许多人认为体验机思想实验是难以严格实现的。首先,我们很难保证我们用纯粹的关于幸福的直觉(也许不存在这种直觉)来考察这种生活状态。[5]我们的直觉中也许暗含了许多下意识的考量,比如我现实中的那些责任呢?我的家人朋友是不是等于失去了非常重要的人?虽然诺齐克试图排除这些部分,但我们真的能在考察的时候将这些因素完全排除而仅仅使用那种关于幸福的直觉来考察呢?其次,关于体验机的体验的想象也是不够统一的,我们可以看到各种反驳或支持体验机的文章中对于体验机的描述都有细微的差别。体验机是写好剧本的电影还是VR游戏式的体验呢(自由意志还存在吗)?我们或许能提出一种形式的批评意见,即觉得由自由意志提供的快乐是无法替代的。
这样的意见其实也与上一种反驳犯了相同的毛病。对于体验机这样那样的细节考察似乎是没有必要的,不管它是如何运行的,体验机就是能提供最多快乐的那种机器。我们只需在此基础上考察我们的直觉就行了。
正如前面讨论到的,前面几种讨论都没有打到最关键的位置的。诺齐克只是摆出了这样一个事实(他觉得的事实):我们都有同样的直觉,即插入式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所以对于(1)的质疑最应该从这个这个角度出发:我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直觉呢?就因为享乐主义是错误的吗?
3.对直觉的解构。体验机的反对者或许会用某种方式解释我们为什么会拥有这样的直觉,由此来瓦解诺齐克的批评。例如,进化心理学就能为我们有这样的直觉给出一种解释。罗杰·克里斯普(Roger Crisp)会认为,欲求或关心关系中的真实性,很可能会提高早期人类的生存生殖能力。重视诚实、清晰度、真诚等等,有着明确的回报;它可以抵御欺骗,从而有助于对世界的理解,这本身就具有明显的进化优势。[6]从进化心理学的角度来说,我们对于(1)的直觉是从祖先那里继承来的,我们正是对于生存有利才有这样的反享乐主义的直觉,但与追求最终的快乐是不矛盾的。这一类的对于体验机的反驳是非常值得认真考量的,它们不仅找到了诺齐克的问题所在,且为这样的直觉做出了科学的解释。在本文看来这类对诺齐克的反驳是非常有力的。我们的直觉的形成原因很可能是与伦理不相关的,这样就使诺齐克的方案无法伤害到享乐主义。
4. 体验机的局限性
其实我们已经发现了体验机的关键错误了,我们可以再看看诺齐克论证(1)的思路:
(i)我们认为插入体验机的生活不值得过
(ii)插入体验机的生活不值得过
这显然是不成立的。享乐主义不会因为没有人支持就成为错误的理论。我们实际欲求什么与什么值得欲求还是有区别的。所以体验机思想实验实际是对享乐主义没有任何实质伤害的。我们不会认为上帝真实存在就因为所有人都相信上帝存在;日心说与地心说哪个更有真理性不会由支持者的数量来决定。除非诺齐克有强的理由证明人们拥有纯粹的关于幸福的直觉,或者说明“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是好的生活的必要条件。如果人们普遍认为接入机器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那至少说明人们普遍没有接入体验机生活的计划或意愿,那接入体验机的生活就是一种“人的意愿没有得到满足”的生活。在此基础上,体验机思想实验有可能对享乐主义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也许我们可以发展一种更强的版本的“体验机”思想实验。
此外,诺齐克设计此实验也是为了否认把价值全部归于主体内部状态的这类观点。诺齐克认为价值还存在于“与现实的某种联系”。但在我们的讨论中,对于“现实”的解释是十分困难的。对于任何一个主体来说,对于“现实”的认识全部源于主体的内部经验。我们所有的获取到的“外部”世界的信息,都以内部经验的形式呈现给我们。当我们看到太阳时,我们只是感到了“看到了太阳”的感觉。所以,在我们的讨论范围内,把价值归于“现实”,实际上还是把价值归于“内部状态”。至少对于任何一个怀疑论者,某种外在的实在作为确定的前提条件都是不可接受的。因此,诺齐克的体验机思想实验还需要人们对外部世界的存在这一常识作为前提,而这一点在哲学上是有争议的。因此在此基础上体验机对于享乐主义的攻击必然不可能是决定性的。对此,诺齐克或许可以回应,他的“现实”概念是在常识上使用的,即人们日常所感受到的“外部现实”。那么,诺齐克就要将人们的内心感受与其他的经验材料划清界限,这无疑是需要论证的。
体验机思想实验对于享乐主义的反对不是决定性的,至少是不够完整的。到主体之外寻找价值是非常难以实现的。在梳理诺齐克的论证思路与对体验机的几种反驳中,我们也发现了思想实验直觉测试在哲学研究中的局限。当我们去考验直觉来做判断时,就要接受直觉中默认的一些常识性的设定。而这些设定有许多并不那么禁得起推敲。体验机试图击倒享乐主义的策略失败了,尽管如此,但享乐主义理论自身的魅力并没有丝毫提升。我们可以看到体验机思想实验对于享乐主义的反驳远不是决定性的,但确是十分有威胁的。它暴露了这样一个事实:享乐主义是毫无吸引力的。似乎没有人真正持有一种彻底的享乐的观点去生活。当然这点也是
有待商榷的,需要更科学的调查。体验机思想实验对于享乐主义的威胁也应当被所有持有享乐主义观点的人认真考虑,毕竟这种威胁是确实存在的。不可否认,享乐主义需要发展一种更吸引人的形式,去与其他的理论竞争。享乐主义还有很大的空间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