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树下

2021-12-21 00:48张蕾
雪莲 2021年11期
关键词:小村梨树梨花

院子很大,我们坐在用清漆漆得丝滑水亮的木椅上。头上,是巨幅的绿阴,在清亮的阳光下翩翩拂摇。

那是一棵巨大的梨树,叶正葳蕤,果正累累,是八月,抑或九月?我不能肯定,能肯定的是,那会儿,阳光正穿过叶隙,温软得像一方手帕,搭在前额上,我感到舒服得很。他——院子的主人,坐在我对面,笑容爽朗、轻松,瘦削的脸上终于祛除了几十年固有的冷肃。我身边还有一些人,但我记不清他们的面目,可能是我的舅舅、表哥、表姐妹们。他们脸上都笑盈盈,纷纷抬头仰望梨树,但见那繁叶间,一个个青梨密匝匝悬挂在枝梢上,正摇摇欲坠,此时,他开怀大笑,指着青芒般硕大的梨子,说:“不用费力摘,熟了它会自个儿落在地上,摔也摔不坏——哈哈哈!”我听见他笑了,响亮地笑了。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的笑声。

那是二十多年以前了。

他,姓王,我应该叫他“姨夫”。我家住在高家梁子,左邻右舍多少都沾了亲戚,那道山梁上星星点点的人家,大多为高氏。在我有记忆时,他的妻子,我称作“姨”的那个人生了一场大病,腿脚自此不利索。常常,隔几十米远,就听得见他“翻身农奴做主人”的嗓门。

“喊啥呢,我先喂了猪再弄饭!”

站在院门口,就能听到他踢踢踏踏来来回回,一会儿骂着好吃懒做的猪,一会儿扯起嗓子回女人的话。爬上门前的枇杷树,舒适地将身子摊在自己的小窝里,我一眨不眨地看着几十米外坐落于层层麦田之中的那个院子。一个家没了往日勤快贤惠的女人操持,很快就显得凌乱而荒索了。那阔大的房顶冒出了缕缕炊烟,随着一缕缕扭身而去的灰青色的烟雾,那些叮叮砰砰的刀铲、锅碗碰撞声也钻了出来,他的嘀咕,女人的哀叹,有时还有哭泣,也都从烟囱里钻了出来。小小的我,张大耳朵,听着,笑了。

这曾是村里多么鲜亮的一栋瓦房,与一般小户人家“一”字型的构造不同,他的房子呈“L”型,这样就显得气派得多,也特别得多。他的院子也非同寻常人家,宽敞而平整,至少有我家三个大。这样的家业,有他这个“入赘”者的功勋——在这个村子里,他是唯一的外姓人。多年后,我猜测,也许正因为这样,他才分外勤劳,想用自己的一副肩膀,来证明:他,不输给村里任何一个男人。

他家的院子,不仅是屋场大一些,单是地面,都夯得格外实,这样下雨不会泥泞,不沾泥巴,屋里屋外清清爽爽干干净净。通往他家有一条细细的小径,勤劳的他在路口打了水井,圈了篱笆。不止如此,他还在院子里栽了许多果树。村里多的是柿树、桃树、杏树等土得掉渣没人稀罕的树木,我家有一棵歪脖子苹果树,尽管不咋结果,却依然在开花时就引来不少人流“哈喇子”。他执意在院里栽了梨树,是从他山上的“娘家”挖来的树苗。那年,他刚上门,有一次回娘家给爹娘祝寿,走时挖了三棵树苗带上,不成想,都活下来了。十几年了,三棵梨树与他一样,早已在这座院里,扎下了生命的根须。这是全村唯一的梨树。

每瞧见老梨树打了苞,开了花,长出一身密密繁繁的叶芽,不知怎地,他心里就很舒畅,无端地快活起来。也许,这树,这花,这叶,为他捎来了“娘家”的讯息?让他看见了双亲的面容?这些年,他只身一人来到这块陌生的地界,只有这梨树与他一样,沾着家乡的泥星。他把这树看得金贵是自然的了。夏夜,他点燃旱烟卷,坐在树下,默默呆上半个时辰,烟火明一下灭一下,随后,院子陷入了永恒的黑暗和阒寂。树上挂果了,一天天好日头照着,小伢拳头一般大小了,喜人得很。有顽皮小子眼馋,总在院外探头探脑,但惧于他的凶煞,只敢远远流着口水。他眼皮一翻:“不是我不舍得,是全家指这棵树哩。”是的,丰收时节,这些梨,总能被他收拾得金元宝一样,装进篮里,挑到七八里地外的镇上卖了,换个盐钱,给娃交个学费。梨能入药,他多是卖给药铺了。每入秋,我外婆便整夜咳个不停,他送来几只梨,简直雪中送碳一般。用水一煎,放些冰糖,外婆喝下,一边捶着胸脯咳,一边说:这——可是——个实心人哪。确实,邻居们有谁伤风咳嗽,来找他要两只梨,讪讪地开了口,他虽不舍得,脸上讷讷,但还是慢慢吞吞搬个梯子,上树去摘了。他的梨,不熟透,断然是不肯摘下的,自家儿子都知道,摘了就是找打。

该怎样记述那梨树下的场景呢?那在早春二月扬起一片粉白烟尘的梨花,如今,是否依然随春风飘散在那无人的院落里?只记得,屋旁几棵杏树刚刚露出一抹娇粉,还稀稀疏疏在风雨里颤抖,不远处他家的院里,便笼罩在一片粉白的烟霞里。也有桃花、樱桃花,也前前后后星星点点从屋头地角冒了出来,而正门外那三棵梨树成群结队开起花来,远望去,就像风扯起了帆,势不可挡。梨树很有些年头了,骨架很大,主干往云天擎去,枝杈摊开得极为惬意——与他这个人的身形倒是相反,他个头不高,身子很瘦,实在不起眼。那几树白花开得最盛时,状如纷扬白雪,小村上空似飘来一大片凝固的云彩。整个二月,山村已是云蒸霞蔚,他家屋前屋后麦田青青,梨花随风点点飘落在麦田里,煞是好看。

这一方天地,在这个因极度缺水而极度贫瘠的小山村里,像是一个盛世王国,也像是一个神秘城堡,是只能让人艳羡,却不容人随意侵扰的。我很记得,每一次,经过这个路口,我都忍不住侧过脸,穷尽一个小女孩的所有目光穿过那道细长的,扎了竹篱,爬满扁豆花、南瓜花、野薔薇花以及无数野花的小径。“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长大后离开小村的我,每一读到这首诗,眼前总会飘来一脉小径,一道篱笆,一树梨花……那,是他的家园,也是藏匿于我童年深处,一经抖开便流光溢彩的一匹锦缎。

其实,日子里,特别是庄稼人的四季里,并没有多少花开时分。女人没有生病时,与他常有吵闹,时常在月黑风高的夜晚来我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向我外婆倾诉,天晚了甚至就不回家,非得挤在我和外婆的小床上睡下。

“婶子,我夹在他们中间难做人啊!”我窝在厚厚的棉被里,塑料布蒙住的窗外“呜呜”吼过的风声,还有她的哭泣与絮叨,外婆的劝说与宽慰,一起零星拼凑起一个乡村女人的家事。一个大家族里,上门女婿,注定是尴尬的。当过妇女干部的强势母亲,其实是看不上这个小个头心眼小的外来女婿的,她在中间委曲求全仍不能抚平他的憋屈,再添上一堆儿女,日子注定是鸡飞狗跳。某日,年近八十的母亲不听劝,非得爬梯子上楼捡玉米,摔断了胳膊,几年后郁郁而去。而她也中了风卧床不起,孩子们正是迎风长的时候,一家人全靠男人的一双手了。他心里怎能没有愁怨?

这个无处诉说的男人,有时候,来我家坐坐,倒倒苦水。“这个人,老了病了还是那么倔,你给她盛干饭她偏要面条!”说起逝去的岳母,他无奈地摇头。有一次,他提了一篮子刚摘的秋梨过来,重重地叹着气,又“呵呵”地笑了。梨,是褐色的,皮很厚,很粗糙,而且个头大小不一,疙疙瘩瘩,就像他那疙疙瘩瘩愁眉不展的心绪。但于我,是稀罕的,是甜蜜的。我捧在手心里,闻一闻那透过果皮顽强钻出来的清香,开心地啃着嚼着跑开了。他坐一阵子,叭嗒一根烟卷,青烟散尽,似乎心事便散开一些。他于是将眉头舒展开,两手交替着轻拍几下,好像要果断地拍掉身上的霉气,再咒几声一直不肯停的连阴雨,便直起身来。时辰不容耽搁,他得大步下坎子回去,要翻晾刚从地里收回的黄豆,要伺候女人,以及嗷嗷、咯咯、汪汪叫着的猪、鸡、狗们……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在他的女人的叹息中过去了,在他养的猪、鸡、狗的欢叫声中过去了,在梨树的花开花落、果青果黄中过去了。一年,又一年,也这样过去了。

有一年回乡,正是早春。他头发已经花白了,伶仃站在树下,与即将开败的梨花一样了。女人早几年就过世了,在自家菜园旁一抔黄土里躺着。儿女们都大了,走出了山外,年节时才回来看他。他彻底成了主人,成了这座院子的主人。他不再是当年刚入赘时那么低眉顺眼了,先前,他说话的嗓门儿大,因身份得压着点儿,女人卧床以后,怕她多心,也不好总大声气。如今,这座院子,每一块砖瓦,每一粒沙,每一片树叶,都是他的了。他的腰杆子,挺得很直了;他的嗓门儿,很豁亮了。然而,他又直给谁看,说给谁听呢?

后来的后来,他又娶了。女人很温顺,与我那个已故的姨不一样。姨长得白白净净,圆眼睛大脸盘,她却与他一样的瘦削脸、细长眼。这一点,倒是很般配的,人其实真的是有眼缘的,我猜想,第一眼,他或许就心里有了她。她虽是寡妇,却从河对岸的村子来,带了几分水的柔婉与迂回,是他所喜欢的。那冷清清的院子又有了生气,青紫色的炊烟顺着那“L”型的屋顶上向后山飘去,灯火点亮了山坳,暮色缓缓罩住了他的院子,他的树,他的井,他的菜地……可以想象,梨树开花的时候,他们一起在麦田里除草,从猪栏往菜园里运肥,一趟一趟,两个人,忙得像两只蚂蚁。经过树下时,梨花纷纷飘落,往他们花白的头发和黯淡的衣服上又洒下一层霜雪。摆摆头,掸一掸,顽皮的花瓣钻进颈窝,挠痒似的,他竟是咧嘴笑了。他想起,原先女人活着时,逢春暖,他会将她背到院子里,让她坐在梨树下晒晒太阳,闻闻花香,她却吹一点风就流眼泪,他便又费劲地将她背回,她,比他个头大。她知道,这男人其实心肠挺好的呢,只是嘴硬了点儿。可是,毕竟他们已经阴阳两隔了,有时,在菜园里浇水,他怔怔地看着她的坟,也悔得恨不得抽自己耳光,为么要与她吵呢?这村子里,哪对夫妻不是磕磕绊绊过一辈子呢,偏偏就受不得她?

不知是哪一年,他也躺在了菜园旁的黄土地里。他才六十岁,其实日子很好过了,儿女们都成了家,见女人与他挺和顺,也就很放得下心。他走得突然,那个女人哭得很凄惶,她不明白,为何她曾经的丈夫们总要将她孤零零地抛在人世间——以前,在河对岸的小村;如今,在这半山腰的小村。从此,她要独自在这偌大的城堡和庄园里生活,喂猪、喂鸡,一个人,与自己说话。与她的形单影只比起来,梨树分外高大了,它们的枝丫已越过了邻家的屋顶,初夏时节,远远地腾起一片婆娑细浪。她似乎也越来越依恋它们了,总是在树下做这做那,搓衣服、淘麦子、编竹篾,甚至吃饭,都端起碗往树下去。她记得,有个夏夜,她与他,在树下,细说过从前,她那短命的男人,她在外不知所踪的儿子。如今,她又是一个人了,在树下,她能看见那个曾与她一样孤寂的人,忆起他们有过的不长不短不咸不淡却踏实安稳的日子,那个人,执拗,倔强,看上去与从不言语的梨树一样有几分冷漠,然而在内心深处,也有那么几分如梨花开放时的喧腾烂漫。在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好年景,身为一名庄稼人的他,深夜卧闻梨香与麦香,最是眉头舒展的时候了。

风,刮过来,又刮过去。洁白的梨花开过又落了,青紫色的炊烟飘过又远了。一年年,又一年年,那梨树,有两棵生虫砍掉大半截,另一棵便孤零零地站着,看了让人心酸而唏嘘;那房屋,终究是在风里雨里颓败黯淡下来,已经为纷纷建起平房的小村人所不齿了。小村,已经隆起越来越多的坟包。有一年,她,也住了进去。

——过去的遥远岁月里,我们可曾欢聚在他的院里,他的梨树下?

我细细回忆,应该是少有的,那欢声笑语的“茶花会”是唯一的一次。在那被贫穷、辛劳煎熬着的年代,他们,像困兽一样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突围,抬头是无尽头青苍苍的天,低头是无尽头黄漠漠的地。而今,青山在,家园在,孤单的梨树依然花果飘香,等待主人来采摘,而他,她,他们又在哪里呢?

正是深秋,那棵老梨树伫立在小村,像一尊古老的雕像。而不远的时日里,麦田又将郁郁青青,梨花又将飘飘洒洒……

梨树下,又会有多少故事?

【作者簡介】张蕾,供职于保康县烟草专卖局,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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