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凡之镜(中篇)

2021-12-21 00:36王方晨
山花 2021年12期
关键词:岳父母岳父

王方晨

1

造化弄人,这在葛不凡身上体现得尤为充分。他从小就是大人眼中的宁馨儿,白净面容,找不到针尖大个黑点儿,粉妆玉琢也不过如此。不论是在幼儿园,还是学校,老师同学都喜欢他。这是真的,不怪他父母对他爱若珍宝。他的家庭条件也比一般同学好得多,上初一的时候父亲当了商业局长,母亲在一家大企业升任财务科主任,而且家里还雇了保姆,这在当时特别少见。人人预测他会一辈子顺风顺水,前途无量。没想到,他大学毕业那年,商业局长死了。才过两年,财务科主任就给他找了继父。尽管如此,同学们对他依旧看好,只要来省城,都会约他一见,也有专门奔他而来的。

如今,葛不凡的微信上,有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各群,人气最旺的就是初中群,原因是群里有个叫孙小藤的律师。

相比之下,孙小藤跟他关系最铁。初中时孙小藤差不多就是他的小跟班,是史上唯一一个有幸去过商业局长家,并在商业局长家住过一宿的同学。不能不说这件事对孙小藤影响极大。

知道葛不凡家早饭吃啥不?那段时间,他逢人就问。

吃啥?

牛肉!烧牛肉!

烧牛肉是怎么切的,厚薄,多大一片,啥形狀,必得详细描述一番,就像是他亲手操作。手中的刀削铁如泥,却有千钧之重,让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同时,古怪的神情暴露了他正在艰难地吞咽口水。

啥口水呀!硬得石头蛋儿一样,吞不下去。

男同学想到了自家万年不变的糊涂咸菜;女同学除此之外还陡生疑惑,葛不凡怎会吃牛肉?花心一颗露水就够他活命。

对葛不凡的想象没有错。他从来就是这个样子,为人也谦和,说得上彬彬有礼,但骨子里却透着种对人一无所求的气质。没有什么奇怪,他似乎有了人间稀少的仙露神丹,怎看得上你的粗茶淡饭?只有别人求他,没有他求任何人的道理。这使他显得与众不同。

当时却没人注意,几乎每个同学都有过虚实莫辨的恋爱传言,唯有他是个例外。等他在省城结了婚,同学们才像受到了提醒。

老祖宗说好的肥水不流外人田,如此优质资源,到底便宜了谁?

参加过他的婚礼,没话说了。他和当医生的妻子赵菂玲,标准的一对璧人,双双往人前一站,照现在的话说,就是生生亮瞎了人们的“钛合金眼”。

婚礼倒不隆重,但看得出是以女方为主导的。女方家境不差,也是省城的。他人材好,工作不错,再对比一下刚刚成立的家庭,让人哪还有什么非分之想?但对他的看好是不变的,似乎一飞冲天之时,指日可待。

孙小藤不像葛不凡能考上重点大学,且能顺利留在省级机关。他从一所师范专科学校毕业,分配到乡镇中学当老师,因不甘,只过两年,又考入曲师大读了法律本科。在葛不凡帮助下,他才进入省城一家律师事务所实习,后成为执业律师,近十年来,在省城法律界小有名气,资产不用说了,换过至少五台车,房产也有四五处。他换下来的第一台车,马自达,给了葛不凡。当初还担心会被拒绝,不料葛不凡二话不说就接受了,让他好几天都没回过神来。

时过两年,孙小藤盛邀几个哥们儿携带妻小,去南山十样锦露天饭庄吃烧烤,照例落不下葛不凡,但葛不凡照例只身前往。

赵菂玲因工作繁忙,从来不参加此类聚会。

不得不说,葛不凡自制力超常,别看很多场合不缺席,但从没见他跟人疯闹过。酒量不高不低,应付得了各种场合。

他有个怪癖,喝酒不吃菜,吃菜不喝酒。

对孙小藤来说,葛不凡手持酒杯欲饮未饮的样子堪称完美,最能透出一股仙气。整个人的姿态,白玉般的手腕怎样的弯度,手托酒杯的位置,五根修长漂亮的手指所张开的间距,都无可挑剔。

为之着迷的人还有谁,孙小藤没问过。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他更希望属于姓孙的一个人。

这回葛不凡选择了喝酒。十样锦有代驾。

皓月当空,清风徐来。葛不凡手持水晶酒杯,凝望着栏杆外月光下愈加黑咕隆咚的深潭,突然转过头来,对孙小藤说道:

没你这台车,我不会学车的。

如此没头没脑,孙小藤真的一愣。

过去那么久,两年有余,至少八百多个日日夜夜,他脑子里竟然还在想着这件事!

孙小藤不光口才好,反应也快,马上不着痕迹地点点头,表示完全听懂了:葛不凡不过是为了逼迫自己考驾照,才接受他无心的馈赠。

葛不凡面朝深潭,一饮而尽。

孙小藤不免有点心口痛。

2

生活中,赵菂玲从没对葛不凡提起过买车的事。他们居住在中心医院家属区,另一套房子是在洄龙山下,交钥匙几年了也没计划装修,就在那里白白空置着。赵菂玲走出家门,到科室病房,顶多三四分钟的路,午休时还能不紧不慢回家睡一小觉。葛不凡上班一直是挤公交车,遇到急事才打回出租。好在从中心医院到单位,坐公交很方便,不用倒车。在交通极其拥堵的省城,自驾车不见得就比坐公交更快捷。

葛不凡告诉赵菂玲,自己接受了孙小藤的马自达,赵菂玲当时也没多说什么。

这就是赵菂玲的好处了。从恋爱到结婚,再到婚后的这些年,从没给过葛不凡任何难堪。不愧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女性,对诸如婚姻、情感、事业、劳动之类的神圣事物,充满了敬畏之心。只要他开口讲话,她总是一副可爱的认真倾听的样子。

在很短的时间内,葛不凡考取了驾照,兴致勃勃要带赵菂玲出游,赵菂玲每次都因要赶写论文或有其它事情而去不了。自己亲眼所见,赵菂玲忙得很,葛不凡也就没怎么多想。再三落空之后,也就作罢了。

他们家的房子是比较老的三室两厅,在五楼。

高大的梧桐树一开花,窗前一片沸腾的花海,绚烂之极。

岳父母都已退休,畏惧爬楼梯,无事基本不到他家来。

因为有在医院工作的便利,为表孝心,赵菂玲常把父母叫来做体检看医生,一年之中总得有个十次八次的。

很长时间,葛不凡不记得岳父母来过了,就想要提醒赵菂玲一句。

也是合该有事,葛不凡开车回家去取一些必须的文字资料。车刚停在楼下,就看见赵菂玲陪着岳父母走出楼道。他心中一喜,忙推开车门,上前招呼。

爸,妈,这是要走呢。他说,稍等,我上去拿了东西,送二老回去。

两位老人俱耷拉着眼皮,像是没看见他。

赵菂玲显然有些犹疑,看着父母,说,那就等一下。

小车子呢。那老岳父撇着嘴,几个字就从那样松弛的嘴角,轻飘飘地跑了出来,一点温度都没有。

葛不凡脑子不由一懵,像是想不起什么来了。

小车子?

你别管了,我们到街上打出租就是了。赵菂玲果断地轻轻推他一把,而他竟忘了再送一送岳父母,自顾自木木地往楼道里走去了。

到五楼总共五十二级台阶。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听人说过,单数为进,双数为退,每层楼的台阶为单数,就有招财进宝,升官进职的意思,因而专门数过。上楼时不觉双腿沉重,进了家门才感到身上乏力,门一关,他就在沙发上颓然坐下来。

岳父口中的小車子只有一个意思,就是单位的专车。葛不凡还没熬到有小车子坐,那得到了一定级别才成。

平时不想这些事,日子浑浑噩噩,倒也不觉得有多难过,不料可悲的事实却从岳父口中分明地说了出来。

岳父漠然的神情在他眼前挥之不去。的确,岳父看都没怎么看他。他们,包括赵菂玲,心里不知想过、背后不知说过多少次了。从他的命运跟他们一家捆绑在一起,就被他们像他的那些同学一样期盼着,但他至今没能给他们挣来一台象征成功和荣耀的小车子。

再咬牙熬几年,可不可以?他没把握。

要说三十五岁之前,倒还是有些雄心。同一处室的上一任处长老毕,就是在这个位置上顶着一头白发退休的。他不相信自己会比谨言慎行的老毕强。本以为只要尽职尽责,进阶之途就会一路畅通,可刚过三十五岁就都明白了。别说是在本单位,哪儿都一样。照自己这个发展速度,要达到岳父母的期望,恐怕不实际。从老处长身上,就能看到自己的未来:

每天做着几乎同样的事情,在同一间房子里黯淡耗尽一生。

葛不凡只是在这一天,才发现了岳父母对自己的漠视。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那可就说不清了。

打量一眼房子。房子是赵菂玲工作的医院分的。当初为了照顾赵菂玲上下班,他放弃了本单位的福利房。那房子要新一些,位置也好。这且撂开。赵菂玲每月的工资,常常是他的两三倍,而且年终奖也相当可观。洄龙山下的房子,凭他那份几千块钱的死工资,压根儿买不起。

让岳父母小看了他的,是他自己。

这些年来,葛不凡把岳父母视作自己的亲生父母,实际上他们却不是。做人的涵养掩藏了他们对他的真实看法。

又是什么让老人家决定不再掩饰了?明摆着的嘛,药捻子就是孙小藤弃之不用的马自达。他在省级机关上班,常到下边市县走动。那时候,他是大人。盛情难却,每次都没有空手而归,也每次都或多或少地感到不安。当然少不了一些轻佻女人的暧昧暗示,他倒是能做到不理不睬,而保持心境坦然。孙小藤说出要送他旧车,他确实没想到会有什么不妥,就像本是自家的一样。归根结底,皆因两人关系非同一般,近乎不分彼此。

当初,尽管孙小藤被他邀请到家中做客,他也从没预测过多年后会是这种状况。

不能凭己所能,如亲人所愿挣台公家小车子,却心安理得地把别人无偿馈赠的旧车开回家里来,还要拉上赵菂玲、岳父母去风光……葛不凡大人,别问家里人何时改变了对你的态度,先问问自己从何时起内心逐渐迟钝的为好。

葛不凡冷汗淋漓。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他腾一下站起来,快步冲到书橱跟前,拿出自己要找的资料袋,站直了,短时间内调整好脸上的表情。

他不想让赵菂玲看到自己受尽打击的模样。

脚步声消失了。

在单位,葛不凡接到了赵菂玲的电话。

老公,周末有什么安排?

他回答不出来。

再说吧。病人来了。

葛不凡拿着手机,还在呆呆地思索。头一次想到,自己的天地太小了,竟然找不到可以欢度周末的去处。

可是,到了下午两点半,孙小藤又亲自登门约他了。

单位很多人都认识了这位律师。好朋友常打电话,更好的朋友常见面。孙小藤就这个想法。

说实话,孙小藤来他单位,很为他抓面儿,因为孙小藤很受欢迎。

记不得谁说的了,人在社会上一定要认识三种人:医生,律师,记者。或许就是孙小藤说的,葛不凡也认为很有道理。他知道这三种人孙小藤早就认全了。他本身就是律师,葛不凡单位的同事自然也乐意跟他接触。实际上,已经有七八个人得过他的法律援助。

几年前,孙小藤跟一个开发新材料的大老板牵头,组织老乡会,对外则称创业中心,旨在为老家的经济文化建设做贡献,而又加强同乡人在省城的联络交流,互通有无,资源共享。当然,主要还是依靠大老板的社会影响力。孙小藤不居功,向来认为自己是个跑腿的。

有了老乡会这个载体,三教九流的人常会欢聚在一起。今天老家那边有人要来,老乡会将晚宴地点安排在千佛山西路的海鲜城。

葛不凡不想去,但孙小藤提到了一个名字。

3

除了孙小藤,在省城与葛不凡关系最密切的还有一个人。这个不用避讳,赵菂玲也清楚。实际上,这个人和葛不凡的关系应该比孙小藤更为密切。当年孙小藤走进商业局长家的时候,就见过她。当时的她还是个刚上小学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像个花皮球。大人叫她环子,逗她玩。

等再见到她,她已经嫁为人妇。孙小藤见到她,当然是通过葛不凡。

环子走在葛不凡身边,孙小藤差点儿叫出声:

好个尤物啊!

她却是商业局长家保姆的女儿。

葛不凡只轻扫他一眼,他就马上非礼勿动、非礼勿视起来。

从她的形貌上,再找不到当年的影子。身高虽不到一米六,但优美匀称。两只圆溜溜的杏眼,倒是还能够触动孙小藤在商业局长家的遥远回忆。

环子和丈夫初来省城创业,立足未稳。

说来这环子性格奇好。她有一种特殊的天赋,不论多么生疏的环境,都能极快地熟稔起来。一张小嘴儿叭叭叭,又不让人厌烦,而且还让人极想听。就像她小时候,一出场就能逗得人们前仰后合。她不用刻意去做什么,就能让人感到如同她的家里人,既可以是父辈,也可以是同辈。

一个快乐的女人总能够给丈夫带来好运。短短几年内,她和丈夫的公司就有了起色。因为有葛不凡的关系,孙小藤也就自然做了他们免费的法律顾问,但大多数人不知道环子在葛不凡的生活中究竟有多重要,即便孙小藤也难猜其一。

葛不凡开着孙小藤的旧车奔赴了海鲜城的晚宴。

他选择了喝酒。

大老板也来了,拿出酒来说,真茅台。

葛不凡将这台车一口气开了两年多。对他接受老同学孙小藤的馈赠,别人不像他的岳父母,反应那么大,连环子也没在意。

在世人眼里,葛不凡还不像他自我贬低的那样不堪。能够熬到目前的级别,已经算是屈指可数了,从家乡来的人对他的尊敬上就看得出来。

其实很多事情看不到尽头,人是很痛苦的。这台车就看不到尽头。在葛不凡手上,它几乎就没出过毛病。

孙小藤有些心大了。刚把车送给葛不凡那会儿,他还经常不厌其烦地向葛不凡传授养车的经验,提醒他什么时候去4S店做保养。

每次见到这台车,孙小藤都会有个感受,那就是怎么越开越新了呢?甚至比刚买来的时候还新。好几次他想问葛不凡,多长时间洗一次车。幸好没问。又想,显得新就对了。葛不凡用过的东西,哪个不跟新的一样?人家生活仔细。葛不凡的办公室,他是见过的。桌上整整齐齐,一尘不染。窗台上有盆吊兰,水洗一样绿。

回想商业局长的家,印象最深的并非奢华,而是干爽清洁,脚踩在地板上的回声都是清脆的。当然人家家里有个勤快的保姆在收拾。他上床睡觉,葛不凡不知道他因为兴奋睡不着,悄悄走进房门,替他关了灯。在保姆的教育下,葛不凡从小就养成了人走关灯的好习惯,并且延续至今。

其实孙小藤想象的,不是葛不凡把车开到洗车场清洗,而是葛不凡亲自擦车。

擦车布软如丝绵,恰到好处地湿润着,被他拿在白皙的手上,细致地拭过车身,不放过每个缝隙里的灰尘。

这台车别说再开五年,就是开上五十年八十年,哪怕开上一千年,也会完好如新。

葛不凡看不到尽头。好在先是赵菂玲坐了车,他们周末去了百里外的世博园。后来岳父母也不再拒绝了。

从十样锦饭庄回来不久,赵菂玲突然提出要装修洄龙山下的房子。半年过去,装修完毕。赵菂玲报了驾校。医院工作忙,抽不出时间学车,断断续续的,又过半年多才拿到驾照。搬家之前要买新车。赵菂玲说,就买马自达。马自达好。

新车比旧车配置高。新车买来,葛不凡试车上路,順手。

赵菂玲不敢开,说我开旧的,练手。其实旧的也没开。

搬家了,车位只有一个,旧车只得停放在医院家属区。葛不凡开新车上班,先送赵菂玲,再到单位。

旧车就那样在医院家属区放着了。

环子来葛不凡洄龙山下的家里。赵菂玲对葛不凡说她今天见车胎瘪了,让他抽空去修修。然后她慢慢对环子说,环子,我胆子真小,一摸方向盘就头晕。要不是有个病人帮忙,我的驾照拿不下来的。环子说,不开车才好,省得我哥担心。赵菂玲就说,环子,我看你们两口子整天忙活生意上的事,就一台车,开不过来。你要是不嫌弃,就先开走吧。你问你哥同意不。葛不凡忙说,这车太大了。环子一挺胸脯,不要紧,我垫高点儿。

哄堂大笑。

岳父母在场。岳父毫不避讳地咂着嘴说,我喜欢环子。

他说过不止一次了。

环子第二天就让丈夫段伟去医院把车开走了。段伟反馈说这车比他开的车要好,后来就是他在开。

环子夫妻两人的公司越做越大,在高新开发区弄了块地,搁了两年,要建新厂房,地价飙升,孙小藤建议出手,新厂就再往东挪到了唐冶地块。这么一转手,两口子已身家上亿。岳父就对葛不凡说,我的眼光不差,环子旺夫。

至于那台车,早不知去向了。

葛不凡没再换车,毕竟是国家干部,讲究简朴不会错。医院和政府机关上班的时间不统一,赵菂玲心疼他,一般情况下也不让他接送。

搬到洄龙山下的好处很明显,环境比医院好。打开窗子,呼呼涌入的都是被茂密的山林过滤的空气,负氧离子乱飞。往外看,满眼绿色。过去赵菂玲下班回家,总会感到十几分钟的胸闷气短,来了新家就再没有过了。

还有一个重大变化,岳父母住在家里不走了。女儿小的时候,赵菂玲让他们来医院的家里帮忙照看女儿,他们怎么也不同意,非得把孩子带到自己家里。搬到洄龙山下,没用谁说,岳父母长住他家就成了事实。

葛不凡没意见。岳父母厨艺都不错,每天都会变着花样儿弄吃的。没过一年,葛不凡体重就增加了不少。

孙小藤从不跟葛不凡开玩笑,因为葛不凡是他心中的天神,但个别人就不太顾忌。也是在一次老乡聚会上,酒酣耳热之际,一个经营医疗器械的老板半醉半醒,颇放肆地盯着葛不凡说,养得不错嘛。旁边的孙小藤恨不得拿刀劈了他。一片喧嚷中也许大家都没怎么注意,但几天后,这狗东西非要托孙小藤请葛不凡吃饭,却支支吾吾不说缘故。孙小藤猜出来是为自己的无礼向葛不凡赔罪的意思。

有空理你!孙小藤一口回绝,领导忙。

那个医疗器械老板的话,葛不凡听得甚明白,倒是想告诉他,他错了。自己养得肥了些,确实不是揩了公家油所致。

少年时葛不凡吸风饮露,长大后即便沾染了人间烟火,也从未贪食暴饮过,对一众凡俗浊物趋之如鹜的那些美食珍馐,还真没有多深的喜好。

蓦地,耳边就清晰响起了岳父的声音:

吃!

他吃了。

岳母把盘子里的红烧鸡块扒拉到他碗里。

吃。

他吃了。

吃。

……

4

两位老人制作美食的兴致不减。他们知道史上最严禁酒令颁布了。全国范围内禁止公职人员出入私人会所和高消费餐饮场所。出去开个会,十二点过了,常常连个盒饭也吃不上。岳父问过他,受得了吗?看来,他对这个女婿的真实情况所知甚少。

岳父做了好菜,总是不忘说一句,叫环子来。我可喜欢她了。叫个十次八次环子也不见得能来一次。

环子忙,比赵菂玲还忙。

赵菂玲说,人家小富婆,啥好东西没吃过。

岳父说,我可喜欢她了。

葛不凡知道他有环子的手机号。动不动让他叫环子,他也不好不叫。

两个老人爱美食,其实饭量有限。赵菂玲吃得也不多。平时住校的女儿不在家,就葛不凡一个还算正当年的男人。老人又不喜欢浪费,做了他葛不凡就得吃。最好是吃光。

这样下去,葛不凡不敢多想。他开始对回家有些打怵。在班上略有空闲,他就会出神,眼前是厨房里热火朝天的景象。岳父忙出了汗,就会光起膀子。退休前岳父在工厂当过工会干部,是历届工会干部中当得最好的。别人坐办公室,他下车间。他认为这是工会工作的诀窍。显见的现在他是把这个家当成工厂车间了。

有大半年,葛不凡有意回避老乡聚会,但同学聚会还是能去就去的。

细数起来,在省城工作的同学也有二三十人,混得相对不错的十之五六,微信群里经常冒泡的也是这些人。

同是在饭桌上。五个初中同学聚会在亿尾水席奥体店,其中一个做公车租赁,绰号黑腚。为什么叫黑腚?课间广播体操整理运动第五个八拍,当着全校师生的面,他一个体前屈,裤裆哧啦一声朝天崩开,里面裤头也没穿。不知道他以后的初中岁月怎么熬过来的。他先是做餐饮,从来没主动说过让同学去他那里坐坐,聚会也罕有参加,转行租赁业之后,生逢其时,政府公车改革,生意暴发,占领了省城大半个公车租赁市场。自己都管不住,再不是那个表情沉郁、坐在角落一声不吭的人,同学们好像才发现,他也挺能说会道的。

有了底气,再拐弯抹角,自己也嫌烦。

席间春风骀荡。去我那里做怎样?立马给你个CEO。黑腚对葛不凡说,加上独具个人风格的手势。老板桌老板椅,男女小秘、尖端电子产品全配齐。当官都没公车坐了不是?你随便挑。看不上咱再买。除了挖掘机。

大家没多想,都当是玩笑话。

别把话说过了。年薪出多少?

脖子拧起,猛一伸巴掌,五指张开。

五十万?

五百万!我话丢这儿,想的时候找我。黑腚说。

不凡稀罕你的五百万?钱不代表一切。钱是身外之物。钱不是高尚者的墓志铭,但钱是卑鄙者的通行证。不凡,说句话,让他死了心。

葛不凡含笑看他们闹。

不凡能乱说话吗?我代表不凡给你个眼神,鄙视!

他们把葛不凡送回洄龙山下。这是谷雨时节,斗柄指向辰位。三候,萍始生,鸣鸠拂其羽,戴任降于桑。嗅一下空气,有一丝暖融融的雨意。看地下,果然潮湿。想来欢宴时,外面下过小雨。忽然觉得此刻不想回到家里去,就寻了一条小道,拎着黑腚送他的一盒二春茶,迤逦上了洄龙山。

山上没有灯火,但借着脚下石阶的影子,还不至于踏空。大约因为山林寂静,才登了几十米,就听到自己的喘息声了。骗不了鬼,那不是从一个青年的胸膛里跑出来的。

一股山风吹来,竟觉得身子有些飘。不走了,坐在一块发白的石头上。

在他的身后,就是他住的小区。那里有个当过工会干部、被他叫做岳父的老男人,常把想环子挂到嘴上。

葛不凡也想环子了。

环子每年都有两三次邀请他的母亲来省城住几天。在她家,他会见到母亲。特意来看望也罢,无意间撞上也罢,反正谁也不说破。十几年就这样了。

三月里母亲来过,不巧他临时被安排代替别人去省外开了个全国性的会议。母亲没等他。

环子那么机灵,只要他把电话打过去,就能揣摩到他的意思。他用不着明确说出来。夜再深都可以打,段伟悉知他们的关系。空响一声,也可以。如果他朝环子家住的方向转过脸去……他喉咙有些发痒。

鸡腿塞住大嘴巴!

葛不凡吓了一跳。抬头看见一个黑影,短小精悍,弹跳着从上边的山道走下来,竟如履平地。

肘子塞住大嘴巴!

狮子头塞住大嘴巴!

红烧肉塞住大嘴巴!

把子肉塞住大嘴巴!

人影快速到了跟前,没看见他,继续弹跳着走下去,直到消失在不远处的树丛后面,喊声也还没停。他弄不明白这古怪的呼喊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塞住大嘴巴,倒觉得自己脑子已被这些油腻的食物塞得满满登登了。

活到这个年纪,也算吃过几顿饭了,在岳父母入住他家之前,却似乎说不出几个完整的菜名。現在不同了,岳父母做的每道菜,都必要告诉他叫什么,不说清楚就白做了一样。两个人好像活菜谱。葱香牛肉、蒜香牛肉、焖猪肉、红烧猪肉、啤酒鱼、豆瓣鱼、鱼豆腐、香酥鸡、一品锅,还有各种小吃、各种汤、各种点心……好记性也记不住。

吃了就忘。哪像幼年家庭匮乏的孙小藤,吃口好东西能记一生。那些贪吃鬼,想来都是口腹之欲在小时候没有得到过满足的。

可他最爱吃的,却是母亲包的饺子。

每次来环子家,母亲都要包顿饺子给他吃。

母亲说她师傅是环子的妈妈。她亲自和面,准备饺子馅。

韭菜馅、萝卜馅最接近葛不凡儿时的记忆,相比其它,最普通,最家常,最富有地气。他并不像同学们想象的那样离谱,可以靠一颗露水活着。他不拒绝烧牛肉,也爱萝卜、韭菜的味道。

母亲总是谦虚地说自己没有环子妈妈包得好,但看她手上的饺子,玲珑剔透,边上的褶子又细又均匀,就像缀上花边儿的月牙儿。

葛不凡也会包,赵菂玲手把手教的,跟他母亲的包法不同。饺子皮里填上馅,两手一捏就出来了。像元宝。

环子和他都不帮忙。环子要帮着拿拿东西啥的,母亲就说,别动。

一般情况下,母亲只在环子家住三天。住三天就走。她独自前来,从没说过要去儿子家看看。

葛不凡来见母亲,赵菂玲知道的。赵菂玲曾试探着提出把她接来,葛不凡就说,别管。

手机在裤兜里短促地响了一下。拿出来一看,显示了环子的号码。等了一会儿,环子没有再打来。

他猜了猜,终于没有决定给环子打过去。

天晚了。北斗横亘在苍穹。葛不凡疲惫地走下山。

他把那盒茶叶留在了山石上,心想,谁捡到归谁。

5

第二天上午,葛不凡在办公室接到环子的电话。环子轻描淡写,能不能来一趟?葛不凡马上答应过去。

不是到唐冶,是到环子的家,在盖子山下的一个小区,洄龙山之东。

中午葛不凡顾不得吃饭,就过去了。环子在等他,看上去是很轻松的样子。环子告诉他昨天收到了他母亲顺丰快递过来的饺子,刚才已下到了锅里。饺子是冷冻过的。

他说,正想着吃饺子呢。

不知道什么馅。你在客厅稍等,就快好了。环子说着,去了厨房。他在客厅坐下来。房子是复式的,客厅特别宽敞。厨房灶上正煮饺子,但耳边静悄悄的。

饺子煮好了,环子端到餐桌上,叫他过去。

我看是萝卜馅。环子说,你下午还得上班,抓紧吃吧。别担心吃了韭菜嘴里会有味儿。葛不凡点点头。她不提醒他倒没想到过这个。

母亲包的饺子总是好的。冷冻过,也不影响口感。环子笑着说,我陪你吃。猛地坐下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咯吱响了一下。她说东道西,跟往常一样自然。没煮完,还够吃一顿的。她说。过两天我再给你煮。

吃饱了,又喝了清清的饺子汤。常言道,原汤化原食。

葛不凡要回去,环子送他到了门口,忽然让他停下来,给他整理了一下胸前的衣服。

坐在车上,葛不凡不由得想,环子叫自己来,就为给他煮两碗饺子?一转念,有什么不对呢?这是母亲的饺子,而且是萝卜馅。可是,葛不凡却有一个幻觉:环子正在她的窗子后面偷偷看他。

深棕色的窗帷垂地,挡住了半个窗子。

目光长长,晶莹的蛛丝一样沾在他的车子上。

后来买的这台马自达也开了好几年,看不出一点旧,他开起来无比踏实。公车取消,工资卡上多了一笔公车补助。他早已习惯了自己开车,开车的技能仿佛天生的,车子就是他的一种器官。

从小区出来,感觉那目光还在跟着,越拉越长。葛不凡时不时去看后视镜,好像要有所发现似的。

当然,他不会看到环子追过来,只能看到道路上车辆往来的景象。

不知不觉伸手调整后视镜的角度,自己的面孔在镜子里一闪,后视镜就被他马上复归原位。

就连赵菂玲也不了解,葛不凡从小就回避镜子中的自己。在他眼中,那个跟他一模一样的人是个让他感到难堪的怪物。不是因为他肤色白皙,他是人们意识中高大英俊的男人,就因为镜中那人跟他同一个相貌。每次看到镜子里的那个家伙,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鼻子、眉毛、嘴巴、额头,整个面孔,长成这个样子是多么无聊啊,多么滑稽啊,哦,简直让人厌恶。所以,从小到大,他几乎没有认真照过一次镜子。

通常情况下,葛不凡本在单位有个午休,但从没敢睡着过五分钟以上,也就是打个盹儿而已。这个午休名不副实。

近些年接替了老毕,不得不把很多事都揽到自己身上,不光是因为他的任劳任怨,还因为不大放心比他年轻的人。某些方面年轻人是比他强,但说起认真细致老到,总有欠缺。每次出问题,大多缘于这个。他既然理解年轻人,也就不予求全责备,只对自己严格要求,也因而显得更加收敛、谦恭,不管对谁。中午溜到环子家,午休时间全占了,回来后马上就坐在办公桌前打开了电脑。

一个下午忙忙乱乱,转眼就过去了。以前他对自己有个要求,能不加班就不加班。事实上,加不加班不由他说了算。不加班除了可以对付一些必要的社会应酬,主要的还是为了能够按时回家,跟家人在一起。他在家庭生活上口碑不错,连谨小慎微的老毕都有过绯闻传言,他却没有,跟他在学校里一样。

下班前接到通知,五点半有个重要会议,连吃晚饭的时间都没给留。会上你讲他讲,讲到了八九点才讲完。回办公室再按照部署为明天的工作作准备,就熬到了十点钟。

开车从单位出来,感到还没回过神。有心静一静,但见哪里也不好停车,只有小心着慢慢开。

走进家门,岳父母自然没睡。赵菂玲迎上来,问他有没有吃饭。他谎说吃了。向岳父母点点头,岳父母竟没理他,显然不高兴。

睡觉前赵菂玲告诉他,因为他没能更早给家里说晚上要开会,两个老人又做了一桌子菜,都没怎么吃。

葛不凡不吭聲。

赵菂玲说自己也不是没提醒过父母,让他们少做些。可是老年人在孩子家里住,要让人感到自己有用,下厨或许是个很好的表现方式。

她的意思是请多多理解吧。

葛不凡何尝不理解?他从来就没多说过什么嘛。让他吃,他就吃。他甚至不说今天的会议有大领导出席。不论开了什么会,他都不会提到相关的大领导。对赵菂玲这样,对他的那些同学也这样。

赵菂玲关了灯。

葛不凡肚子饿了。

中午吃下的萝卜馅饺子,已消化殆尽。

他默默想念着母亲,在黑暗中流下眼泪。

无须跟赵菂玲商量,他也知道是到了彻底解决自己和母亲的关系的时候了。已经耽搁太久了。这个问题解决不好,就是他人生中巨大的喜马拉雅山风口,他的人生不过是一个四下透风的破房子,空虚黯淡,颓败荒凉,其它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

看得出来,母亲生活很不错。皮肤还是那么紧致细腻,眼睛里没有一丝浑浊,神情舒展柔和,说她才五十多岁,一定有人相信。

如果不是明知还存在着这样独特的母子关系,在她的精神上可能找不到任何烦扰和沉重的痕迹。缺少爱的滋润,哪来目光的温煦清扬?

实际上葛不凡难以接受的并非母亲的再嫁,而是她嫁的那个人。

这一个的相貌多么高雅优美。这一个,像一株霉烂的禾穗……一想到继父,耳边就会响起哈姆雷特的台词。天神和丑怪。是什么魔鬼蒙住了你的眼睛?

继父是母亲单位的司机,结实粗壮,其貌不扬,身上散发着狂野的气息。当然,你也可以把举止粗鲁看作活力四射。

葛不凡一想到这个半人半兽就有些管不住自己。

他下了床,想去客厅待一会儿。走到门口,又恐惊了岳父母,就转头踅进了卫生间。

忽听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非常刺耳。

赵菂玲醒过来,帮他拿了手机,递到他手中。

他死了。环子六神无主的声音。

谁死了?

他死了……

岳父一头闯进来。

环子怎么樣了?他问。

葛不凡飞快地穿着衣服。他用目光安抚着赵菂玲和岳父。

我去一趟。我跟孙小藤去一趟。

他向门外走,拨通了孙小藤的电话。

小藤,他说,段伟死了。

6

孙小藤比葛不凡先到。段伟猝死在一家大酒店里,之前他跟公司副总出差,今天傍晚回省城后双双入住,现场已被隔离。孙小藤陪环子坐在酒店大厅的沙发上,一见葛不凡进门,忙起身迎上去,小声将所知简要告诉了他。他要上去看看,环子就纹丝不动地坐着说,随他吧。孙小藤说,他们让我们在大厅等候。环子冷静到极点,以至于脸上有一种残忍的几乎是恶狠狠的表情。葛不凡在茶几旁坐下。环子随即向吧台招招手,还在值班的侍应生走过来。

要最好的酒。环子说。

葛不凡似欲制止,但没说出口。

香槟。

三杯巴黎之花端到面前。侍应生蹑手蹑脚,一点声音也没有。

他终于死了。环子说着,自顾自举起高脚酒杯。

嘘。葛不凡做了一个制止的眼神。

干杯。咕噔。

冷静,环子。葛不凡说。

我够冷静。环子说。抬手抹了一下嘴角,朝虚空里瞪大着黑洞洞的眼睛。早被我发现了。他不光有这一个。有一大堆,信吗?只能说这个最久。男人是不是都这样?我是不是不该在乎?她看着葛不凡。我早就想问问你,是不是这样。可我说不出口。这下好了,他终于把自己玩死了。不合算吧。她短促地笑了一声。又向侍应生招手。侍应生又像游魂一样走过来。再来一杯。

环子,孙小藤说,你别太难过。

鬼才难过呢。环子斜他一眼。她垂下头去。我就是不知道该怎样告诉齐齐。她小声嘀咕。说他爸爸死在酒店……小藤,刘梅有没有罪?她肯定吓怕了。

哪位是家属?一个警察走过来。

环子忘了把酒杯放下,站起身看着警察。

你们可以回去了。他说。嘴唇几乎没动,让人怀疑他说过什么。

一帮警察带着那个叫刘梅的副总和一些救护人员正朝大厅外面走。透过玻璃门,可以看到停在夜色里的警车。每个人都像深夜游魂。所有声音都被夜晚吸尽。

孙小藤开车,跟葛不凡一起送环子回盖子山。三个人都不说话。车停在了她家楼下,孙小藤熄了火。

我是不是受害者?环子冷不丁抬头问了一句。

孙小藤朝前面看着,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

我怎么觉得不是?她自言自语似的。她抻了一下腰。我轻松极了。我自由了。她转头看着旁边的葛不凡,轻轻一笑。我才不会像你呢。以后我不会像你了。天天做好人。说着,推开车门,下了车。不管葛不凡和孙小藤有没有跟上,就朝前走过去。灯光飘忽,使那身影像要散落在地。

等他们一起来到她家的楼层,电梯门打开的那一刻,至少葛不凡和孙小藤都暗吃一惊,因为门外站了很多人。环子像谁也没看见,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家门。她家是智能门锁。她挺直站在门前,让门锁取像。周围的人都看着她。每个人都发现了,她像在笑。他们不知道那是她通常开门的表情。门锁哗啦一声,自动打开。

她进了门,径直上楼。

人们鱼贯而入。

开始时没谁说话。这些人葛不凡和孙小藤几乎都认识,都是公司大大小小的管理人员,也大多是段伟的亲戚、朋友。他们得知了段伟的死讯,竟然不去大酒店而是来环子家里。大家停在客厅。葛不凡和孙小藤忽然想起来,这可能是碍于死者的名誉。那个死法不怎么光彩。大家的目光果然都有些躲躲闪闪,你不看我,我不看你,过了半天,才各各感到一直在观察这套房子。客厅的装修风格是中式的,一色的红木家具。餐厅那里起了台。楼梯旁边的墙上,挂着一柄粗长的桃木剑。

告诉齐齐了吧?一个公司副总打破了沉默。这柄桃木剑就是几年前他跟段伟一起出差杭州时去普陀山买的。他是段伟的姨表弟,叫保民。

孙小藤扫他一眼,没吭声。他和葛不凡对公司的帮助,这些人门儿清,因此对他俩心存敬畏。

该通知的我都通知到了。保民不甘心似的,又说,老家的人上午能赶到。葛哥,您说,齐齐不看他爸一眼不合适吧。

齐齐是环子和段伟的儿子,初中一毕业就被夫妻俩送去了美国,现在在哥伦比亚大学攻读人工智能专业。

没等葛不凡张口,楼梯上就传来了环子的动静。大家扭头看过去,环子正从楼上慢慢走下来,比之前进门的时候明显精神好多了,彷佛刚刚酣畅无比地在楼上睡了一觉。但依旧看不到她脸上的哀伤。

她直直地停在楼梯尾,背后衬着那把桃木剑。

我家的事我做主。她说。语气坚定。

也许是夜间的缘故,那不低不高的声音简直过于清晰,就像一道微暗的薄刃,从耳中划过。

谢谢各位关心,都回吧,公司照常上班。她又说。大哥,孙律师,我有话要说。

葛不凡和孙小藤留了下来。

他们坐在沙发上。

我不哭段伟你们会觉得我狠心。她说。可他早死了。我要哭也是哭以前的他。等埋了他,我一个人去他灵前痛痛快快哭一场。按说我装也得装作难受。我不想装。对我来说这是好事情。从此以后,我可以明明白白地活着,不再受那些委屈了。放心,我会处理妥当。今天老家来人,要去殡仪馆看呢我就陪他们看。再想提别的,我不答应。孙律师,以后也少不了麻烦你。我先谢你。等齐齐回来,我专去府上拜望。

你不用客气的。孙小藤说。

环子乜他一眼。你以为我连句客气话都不会说?成什么人了呢?但我不光说客气话。认识你这么个大律师,我学到了多少?我心里倒是乱过一阵子呢。她摇摇头。我现在心里不乱了。

她开始看着葛不凡。

不凡哥。她叫一声,眼睛紧盯着他,熠熠闪着动人的光。你会为我自豪。孙律师说过了,我是一个受害人。你觉得我可怜吗?

葛不凡不由得抬起手,想要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

你还要上班呢。环子微微歪了一下脑袋。放心吧,我能做好。

葛不凡有些迟疑。

你要不走,我就去給你煮饺子。环子说,天快亮了吧。她朝窗外看了看。

晨光熹微。葛不凡和孙小藤开车出了小区,却都不觉得困。

街上还很寂静,车灯偶尔能照到一个早起跑步的人。车子开过去,人就被朦胧的雾气似的东西吞没了。这条路顺着山势下沉,孙小藤任由车子滑行。到了通往奥体中心的龙奥北路上,东边天空露出霞光,好像才一忽儿的工夫,就比刚才明亮多了。他见葛不凡不说话,也就不问他。原本想着把他送回家,让他能在上班前合会眼,就自主朝洄龙山的方向开去,不料他身上一激灵。

回家吗?孙小藤问。

不……葛不凡说。他显然走神了。他似乎在街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向后扭了一下头。

去单位还早吧。孙小藤说,要不我们去大酒店,把你的车开回来。

葛不凡莫名其妙地吁了口气。

敢不敢今天不去上班?孙小藤神秘一笑。不请假,让他们来找你。我陪你一天。怎么样?反正我今天什么也不想干。答应了?那么,各就各位。

7

实际上,这天葛不凡接到的第一个电话是赵菂玲打来的,当时他们正行驶在将军路上。孙小藤把车开得慢如蜗牛,每到路口后面的车喇叭声就响成一片,探出头予以斥骂的路怒族也有,他却捺不住兴奋的表情,像个存心捣蛋的孩子。我从来没这么任性过,他说。赵菂玲把电话打来了。她关心环子的情况。晚上葛不凡已简略给她发了短信。此刻她已在医院。她提到好几次要去环子家看看。葛不凡回说不用。她还不放心,他只好说等他再联系了环子,一块去盖子山,她这才挂断通话。

还好,你没说我绑架你。孙小藤说。

路上已开始堵车。出城的进城的,不知哪来的这么多车,不知为何如此奔走不休。

不凡,你把我当坏人吧。我现在很坏。孙小藤说,你发话,你照常去上班,还来得及准时赶到。调头上高架,保证二十分钟就到你单位。只要高架桥上不堵就都好说。现在还不晚。你要觉得金口难开,就丢个眼神儿。我瞧着呢。

葛不凡吞了口唾沫,躲开他的目光。

车流在朝前缓慢移动。

我在后悔。真的。孙小藤说,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拿来开玩笑的。下个路口我调头。别急。

葛不凡拿起手机。

有个急事儿。他在电话里说。脸涨得通红。

打完电话,明显地轻松了起来。

孙小藤几乎俯身在了方向盘上。我得表扬你,不凡,你总算坚持了两小时。他说。过了八点半,车才会少。我们不往前开了吧,再往前开就得过荒河大桥了。中午我们去十样锦。开个房间,好好补一觉。山里安静。我们不该来城北,随便找个小县城也比这儿强。瞧,每条路都是歪歪扭扭的,简直没有规划。

他们左转到了一条路上,也一样拥挤。太阳已高高升起,普照大地。不出车子,也感觉得到地面上温度在迅速升高。车紧跟着车,人紧挨着人。开了一百来米,是一个在城郊才有的临时集市。简易的摊位一个接一个,那么多人冒出来,匆匆忙忙在烈日下挑选采购食物和日常用品。

孙小藤脸色不由得凝重起来。

猜我在想什么?孙小藤突然问葛不凡。

你在想环子。葛不凡说。

孙小藤一点也不惊讶。他感到了一种心有灵犀的愉悦,大大稀释了他的脸色。不愧是老同学。他说,怪不得我俩要好。

我也在想。葛不凡说。他看着车窗外面。

不让你上班就是要跟你谈谈环子。孙小藤承认。无故旷工,麻烦可大了。我不是想害你丢前程。

怎么会?葛不凡想否认。谁家里没……

我以为,孙小藤说,每个女人都是柔弱的。

葛不凡脑子里跳出来一句流传甚广的经典台词:脆弱啊,你的名字是女人。可环子很坚强。他说。

出人意外的坚强。孙小藤说,她在我眼中一直是个球,最后也会是个球,一只粉红色的球。可今天我看到她是一个雕塑,凛然不可侵犯。她一点也不可怜。

车子终于离开了这条拥挤不堪的路。孙小藤的神情像是逃离了一个极其可怕的地方,一辈子再也不会踏足此地。前面的道路宽敞了许多,车道划线新鲜,还没被车轮碾压过一样。孙小藤身上松弛多了,双手没有离开方向盘,车子就像启动了自动驾驶功能。

景物在微微颤栗,那是阳光照射的缘故。四处明晃晃的。天气反常,好像提前进入了盛夏。车内凉风徐徐,似乎跟无可逃避地承受烈日烤炙的城市隔绝了。

他们继续驾车兜圈子,从一条路到另一条路,行驶轨迹如同一条穿过城市内部的幽暗的隧道。深在城市之中,而与城市无关。

孙小藤的手机一声也没响,因为已被他调 成了静音。

九点多钟,葛不凡的手机响了。听得出是葛不凡单位的电话。一个女声。她对葛不凡表示了关切。通话结束,手机又响了。

关掉它。孙小藤竟发出命令。

车内恢复了寂静。

你困了吗?他问。你睡一会儿吧。我不困。

他們行驶在经一路上了。这条路上有个火车站,站前那个路段拥堵异常,孙小藤好像想都没想到。他只是在城里转圈子而已。他甚至不朝两边看,以断定行驶到了哪里。突然想起来,不是要谈谈环子吗?环子如何掌握这个家族企业的命运?他跟葛不凡还没说到过这个问题。对这个企业的发展,两人出力不少。最初的设计也对环子有利。环子占有大半的股份,但这些年段伟才是主要的管理者,毕竟他是家里的男人。环子甘居其后。从昨天开始,就不同了。这是一扇沉重的命运的大门,在将启未启之际。

环子……他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隔着贴膜的车窗玻璃,仍能感觉出来大太阳快把路面晒化了。路旁的人们纷纷脱了外衣。有的女人打起了阳伞,没有伞的人用手或什么东西放在眼前遮挡着阳光,急匆匆行走。有人扯开了胸口的衣服,也有人边走边擦汗。

段伟倒是凉快了。孙小藤说。马上又感到不安。段伟是真的凉快了,这会儿躺在了殡仪馆的冷藏柜里。但他是死者。人不能调笑死者,不管他是怎样死的。我们去十样锦。孙小藤像是喊了出来。他把车开到了一条林荫路上。

可是,在他们刚刚驶上八一立交桥时,孙小藤突然喟叹了一声。

我们坚持不到一天。他说。我承认失败。我送你去单位。随即把车开下了立交桥。

到了下个路口,看见街心有个女交警在指挥交通。她穿得整整齐齐,笔直站在一柄大遮阳伞下。遮阳伞被阳光照得透亮。多热啊。他无比怜惜而又诚恳地说。他选择了左转,停在离路口不远处。你等在车上。他吩咐。解开身上的安全带,推开车门。热浪趁机涌入。刺目的日光朝他兜头砸来,他摇晃了两下。烤死人了。他好像在说。然后快步走向车尾,掀起后备箱,从里面拎出一提矿泉水。没等葛不凡明白过来,就拎着矿泉水向刚才的路口走去。

绿灯一分钟。他径直走向女交警,到了女交警跟前,二话不说鞠一躬,放下矿泉水就跑。

哈哈哈哈。

他哧溜上了车,兴奋得笑出了声。怕人追似的,立即启动车子,很快向北开到了葛不凡的单位门口。他一直咧着大嘴笑。我不下去了,登记那个麻烦。他说。你上班去吧,我们电话随时联系。

葛不凡走下车来,头皮猛一炸。还能看见他脸上的笑。阳光火辣辣的,铺天盖地,像是闪动着无数条钢鞭。葛不凡急忙向那个高大庄重的单位大门走去,并提前亮起出入证。

下午三点多钟,环子来电话。

段伟已成灰,暂寄在了殡仪馆,将来等齐齐归国时再移灵安葬。

她的声音依旧很平静,平静到让人背后一阵冷,不像是在炎热的天气了。

最后,她说,请代我谢谢赵大爷。

8

黎明时分葛不凡在路上影绰看到的那个人,果然就是岳父。葛不凡回到家里,不说自己看到过他。从洄龙山步行到了盖子山,他用了近一个小时,走得不急,更像是在散步。葛不凡既不知道岳父是第一次拨通环子的电话,也不知道他在环子家附近徘徊了大半天。按照环子说的楼牌号,岳父走上门来,进门就看到黑压压挤了一屋子人。他们都是连夜从老家赶来的,多数是段伟家的人,他的父母、兄弟姐妹,以及其他至亲好友。环子的父母也来了。

岳父对葛不凡夸口,自己把段伟家的人镇住了。凭他做工会工作几十年的经验,看得出有几个不是善茬儿。他说,我来了就得老老实实听我的。他们懂什么?这是有面子的事儿么?公安不兴诬赖人的。依我啊,让他殡仪馆晾着去。那儿可够凉快。哼,这些人。想多事儿,自个儿掂量。说着,顺便白了葛不凡一眼,就再不看他。

活生生一个人,说没就没了。岳母表示了同情。

要不说世上买不到后悔药呢。岳父滔滔不绝。做错了事,天都在罚他。这才几月啊?见过像今儿这么热的天吗?别说老天了,就说他亲生父母,一个泪疙瘩没见掉下来。

他倒不像是个坏的。岳母说。

坏的才不让你看出来。越是一肚子坏水,就越要装出个好样子来。我做了一辈子工会工作,识人。

唉,以后环子就得靠自个儿了。寡妇人家的。

寡妇人家怎么了?岳父不禁有些生气,脸色红彤彤的。寡妇人家有罪了?你脑筋有问题。寡妇人家也有做人的权利。寡妇人家更需要广大社会的爱护和尊重。

葛不凡感到插不上话。孙小藤发来一条微信,问他看没看今天的晚报。他不解何意,便没马上回他。赵菂玲抻头往他手机上随意扫了一眼。真就是冥冥之中有了感应,接下来对葛不凡说到的竟是孙小藤。

我觉得以后得正儿八经用着小藤了。她说,那么大家产,等着瞧吧。

没什么难,照章办事。有官司,我帮她打。岳父说,又把头转向岳母,泡茶。开那个那个,老边送给我的。

岳母嘴里嘀咕着,晚上喝茶准又睡不着。她去后阳台从柜子里取了茶来。

葛不凡眼睛都直了。他看得清楚,是二春茶!

还真让赵菂玲说准了,没过五一,段伟的大姐就来了省城,而且住进了环子家里,说是要陪陪环子。明明环子的父母还没走。她倒是对环子的父母很尊敬,像在自己家中一样勤快,每天楼上楼下地打扫,不知疲倦。她儿子也在公司上班,有时候过来看看,她从不留他吃饭。葛不凡去了环子家,对她印象还不错,但回来后有些闷闷不乐。

这是近些年来,葛不凡第一次没在五一前后见到母亲。他没问环子是不是没有邀请她母亲,或者母亲有没有主动来电问候。

凭着职业的敏感,孙小藤对葛不凡表示了忧虑。那个大姑子姐姐,就是个定时炸弹。他断言。平静之下隐藏着风暴,而平静,不过是还没缓过气儿来。

谁不需要缓口气儿呢?葛不凡缓了十几年了还没缓过来呢,那就是他对母亲的深深的埋怨。不是当事人真不会知道。当他坐在环子家里,跟老保姆一起回忆遥远的往事,他的眼睛一次次看到的,却是冰箱里冻得硬邦邦的饺子。一想到会不会被段伟姐姐煮了吃掉,他简直要疯了。到厨房里的冰箱跟前,顶多十几步路,走过去就可以一探究竟,但他没有去。

环子什么心思,没对别人说,葛不凡和孙小藤也不好猜测。见过几次面,她也从来不谈段伟的死,就像他还活着。公司照常运行,只不過是把段伟做的事揽了过来而已。这公司一直是环子占有大部分股份。他们一家三口之外,公司有几个人比如保民、刘梅,只占有少量股份,都是公司为刺激员工积极性的赠与。股份的占比跟孙小藤的建议有关,其实孙小藤当初也没有考虑到将来的变故。

五月里那个大姑子姐姐没走。

岳父母免不了谈论环子家里的事。岳父有一次说,包在我身上,三言两语把那娘们儿弄走!我做了几十年工会干部,就没怕过泥腿光棍。

赵菂玲说,你知道环子什么打算?

环子父母走了。走之前在环子陪同下还专门来了葛不凡家一趟,给了岳父母大显身手的机会。岳父几次要谈起那个大姑子姐姐,都被赵菂玲用眼神制止了。

六月里的一天,环子给葛不凡来电,让他下班后叫上孙小藤去唐冶接她。葛不凡马上感到不寻常。幸好下班不算太晚,只让孙小藤在单位楼下等了半个小时。他们沿着靖士路一直往东,车流浩荡,但还算顺利。接上环子,问她要去哪儿,她就说越远越好。怎么才算是越远越好?孙小藤脑子里盘算着。她又说,越是见不到人的地方越好。孙小藤略想了一下,决定往山里去。

根本不用多问,环子出事了。葛不凡和孙小藤都不由得紧张起来。

环子没反对,孙小藤就继续往前开,不一会儿就深处群山之中了。太阳低悬在西山顶上,还很明亮。孙小藤熟悉山里的道路,大约开了二十多分钟,车就到了一座大山的后面。阳光被挡住了。他选择了山脚下的一条砂石路,顺着缓缓抬升的山势行进。等走出大山的遮挡,太阳已发红,沉落在一个簸箕样的山坳里,大得像个磨盘。在砂石路尽头,他们弃车而行,来到了一个空旷的山脊上。

此时,红日为云霞半掩,但倏忽间,群山之上就只剩下霞光万道,无边的黑暗自大地向天空冉冉涌起。

环子转过身来,面对孙小藤。我问过你我是不是受害者,你点了头。她轻声开口。当时我不承认。现在我是了。说着,又转身朝前走去。别过来,都离我远一点儿。她坐在了一块石头上,注视着远处。从后面看,她黑黢黢的了。

怎么了,环子?葛不凡和孙小藤差不多是同时问道。

环子不吭声。一股山风吹来,又熄了。山野寂静。

请别生气,我没想胡闹。我也讨厌自己。她低一下头。请相信我。

说出来吧,环子。葛不凡说。

我和不凡也请你相信。孙小藤说。

我只是临时改变了主意。就在刚才。环子说,请原谅。

说出来一起想办法。葛不凡说。

请尊重我。

请尊重法律。孙小藤试图说服她。他向前走了一步。

但我以受害者的名义说,这不算什么。环子转过脸来。真的不算什么。

她开始像说一件很平常很平常的事情。

就当陪我来散了一下心好吧。她说。必须按我预想的进行。这是目前最好的选择。再多说我就后悔告诉你们我是受害者了,你们就会更不放心。我心里有数。让我再说一遍对不起,今天的事情很对不起。也别怪我为什么没有笑,因为我丈夫,死了。

9

到底没出六月,孀妇环子晚上从公司回到家里,那位城府极深的大姑子姐姐终于向她提起了父母继承儿子遗产的话头。

不知大姑子姐姐已在沙发上坐了多长时间,电视也没开。环子一点不吃惊。她如实告诉大姑子姐姐,自己原计划等到齐齐放假回来把段伟安葬之后再办这件事,齐齐回国因故推迟到了七月初。但她不想让大姑子姐姐难堪,就说,也好。大姑子姐姐显然没把这点难堪放在眼里。她坚持历数了父母培养弟弟的辛劳和人生晚景的凄凉,希望环子予以体谅,在遗产的分配上有所照顾。她倒是碍于脸面,没有直接说出希望继承的数额。

葛不凡的岳父又是谁也没打招呼,一个人来了环子家。房门打开,迎接他的是一张笑脸。大姑子姐姐认出了他。

赵菂玲注意到,葛不凡有一阵子不说环子了。她家的工会干部也不说想环子、喜欢环子了。环子成了寡妇,想环子、喜欢环子,那成啥了呢?

但葛不凡不说环子,不证明不关心环子。葛不凡关心环子的方式很特别,因为他也找不出别的办法。段伟去世之前,多是环子约他,再捎带上孙小藤。他只能算个陪客,实际上孙小藤对环子的帮助最大。可以说,是孙小藤帮助环子夫妇造就了公司的神话,几项合作都是低成本,但合理合法,两厢情愿,皆大欢喜。段伟去世后,环子只约了他们一次,就是那次去山里,结果,又什么也不说了。不光不说了,还像给了两人一个信号,等着吧,她不需要他们了,顶多是需要的时候再找他们。

葛不凡关心环子的方式,就是见孙小藤,或者主动跟孙小藤通个电话。虽然两人也不谈论环子,但两人都知道各自在想她。从山里归来后,两人心头疑云重重,久久不散。基本可以断定,那件被她明确隐瞒的事情非同小可。

家里好像清静很长时间了,最直观的表现是在饭桌上。岳父母不再变着花样儿弄好吃的了。这天葛不凡从单位回来,进门看见女儿,才想起来暑假到了。跟女儿聊了几句,就有些迫不及待地回到卧室,因为他突然想到齐齐也该放假了。

美国暑假从六月半左右,他知道的。电话里竟传来环子高兴的声音,听上去跟很久以前一样。

齐齐果真回来了。

环子说,过些日子我和齐齐去看您。

他轻松地讲着电话走出客厅。他不想单独一个人跟环子讲话。

环子甚至笑出了声来。

通话结束。他对赵菂玲说,齐齐参加了大学的一个科研项目。

赵菂玲叹息说,唉,他该多伤心啊。

葛不凡也叹了一声。他说,总得面对现实啊。在他眼角的余光中,岳父明显地反应冷淡。他说,环子当时不告诉他是对的。

睡觉前,孙小藤不知从哪里翻腾到一条旧短讯,发到了葛不凡微信上:女交警烈日下执勤,省城好市民送来矿泉水放下就跑!

葛不凡却没笑。过了一会儿,初中群,还有一个什么品味时光群,也都有了这条讯息。他想了想,就回孙小藤,齐齐回来了。立刻就收到孙小藤的一个小拳头符号。

可是,差不多半个月也没环子的动静。

真正的夏天来临。

一个周末,环子带着齐齐来葛不凡家里了。他们一家,连同岳父母都收到了齐齐从美国带来的礼物。环子告诉大家,遗产手续都办妥了,段伟的骨灰前几天也已送回老家安葬了。可能因为齐齐在场,环子不便谈论更多,但她如释重负的神情大家还是能够看得出来。坐了一会儿,环子就说她已在附近的酒店订了房间,中午一起去那里吃饭。她强调说,这是家宴。

吃饭的时候,环子抽空和葛不凡走到一边儿,把遗产的办理情况又单独给他讲了讲。大姑子姐姐费那么大心思,不过是想让父母多拿一些股份。环子答应了,而且另准备将唐冶新区的一套房产赠予她儿子,可谓仁至义尽。目前公司的股权变更也已顺利完成。很多程序她都没有亲自参与,而是请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律师帮办,为的就是避免与段伟父母方在一些敏感问题上产生直接交锋。

你给孙律师说声抱歉吧,我也要亲口说的。我知道孙律师可以为我争取到更多,可是……她说着,不禁哽咽起来,眼里闪出了泪花。

葛不凡几乎是头一次看她流泪。

段伟是我爱过的人啊!她说。

她沉默了,低头擦干眼泪。回到饭桌旁,言笑如旧。

岳父几两酒下肚,也渐渐活跃起来。等他说出,我喜欢环子呀,葛不凡才像是心中的石头落了地。

齐齐,给我弄个洋博士回来。他说。

那是肯定的。赵菂玲说。

第二天,岳父母又恢复了做美食的热情。好像过去掌握的烹饪知识不够用了,还在手机上弄了做美食的小程序,戴上老花镜认真学习。因为有女儿在家,葛不凡更是要回家吃饭了。

岳父说,吃。

岳母说,吃。

同样的话,葛不凡渐渐感觉不对头了。是这个炎热的夏天让他心思细密了吗?赵菂玲阻止。别让她再吃了。女孩子长胖是个麻烦。岳父母便以过来人的口气说,现在不多吃一口,长大想多吃也吃不下,那可真是馋死人。长身体,用脑子,哪个不是需要营养的?齐齐缺吃的了?长胖了没有?女儿说,不吃了不吃了,班主任来劝我也不吃。一推饭碗,起身从饭桌旁走了。

赵菂玲看着说,以后就適当少做点。

岳父母说,不像环子家那样有钱,但也不至于一顿好饭也吃不起。

吃。岳父目示葛不凡。

鸡腿塞住大嘴巴!

蓦地,葛不凡听到从谷雨前后的那个夜晚传来的呼喊声。

肘子塞住大嘴巴!

……

他还看到了一个古怪地弹跳着的身影。

吃。岳母说。

赵菂玲说,不凡也不是小岁数的人了。

他没去辨别岳父母此刻的表情,但他却似乎听出了相反的意思:哼,还吃!

嘴巴大,肚子大,脸皮厚,吃不够,不怕撑死?高大白皙、浑身上下的皮肤没一点瑕疵的葛不凡,就这么点儿本事儿。他成什么了?一天到晚地忙,好像就为混口饭吃。

真就让那个在洄龙山上弹跳的鬼影子说准了。任你肥瘦丑俊,都得不停填塞这张大嘴巴。鸡腿、肘子、红烧肉、狮子头,等等等等,你就往那无底洞可劲儿塞吧!可他小时候哪知道馋为何物。他留给同学们的印象不就是吸风饮露也可维生的么?

生活啊,从什么时候起,就跌入了日复一日的吃吃喝喝!甚至连他想念起母亲来,也是想起她亲手包的饺子。

赵菂玲刚才说了,他已不是小岁数的人了。这就像是一眨眼的工夫,他活成了眼下这个样子。老同学对他期望很高,不是吗?

那么,期望很高又是什么?推动文明进步?维护社会正义?拯救苦难世界?造福百姓万古流芳?才不哩。

从同学们的谈话中听不出来吗?同学们的期望,他至少能超过他的父亲,做到副厅。听听,这就是老同学们认为的有出息了。岳父母对他心怀不满,不也是因为这个?

活着活着,生活就只是吃喝拉撒了。

俗不俗?放眼望去,哪个又不俗?餐饮业兴旺,电视上美食话题火爆,吃货如获荣耀……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中游的,土里长的,没有不可吃的,没有不吃的。

鸡腿塞住大嘴巴!

洄龙山上鬼影子的呼喊,就这么在他心里响起来。

葛不凡怎么就不能装个瞎,傻傻配合一下?

甩动了腮帮子,支起了肠胃,撮紧了后窍,吃!

深陷于岳父母和赵菂玲的包围,葛不凡吃下的其实是一个凡夫俗子的幸福,只不过到了喉咙里,还真有那么点儿难以下咽。

10

月底,葛不凡和本部门的同事一起乘高铁去了趟胶东,回到省城时七点半左右。出了火车站,他想都没想就去了单位。的确办公室这几天积累了一些事情。推门进去,心里咯噔一下,段伟跳进脑中,忽觉不怎么吉利。段伟从青岛回来,不也是这个时辰没有回家么?结果魂断大酒店。又摇摇头。怎么能跟段伟比?段伟偷情,而他是为了工作。

刚在办公桌后面坐下,有人就敲门。进来的是本部门唯一的女性,都叫她范范,是去年才考进来的博士,独身。他很吃惊,你也没回家?范范说,您就知道自己忙,要加班,不知道我们也要加班。不光是我,同车来了三个。他说,既然都来加班,拼一辆车就够了。范范说,怎么好意思跟领导挤?他的紧张比刚才减轻了些,但也不想跟她太接近。她好像并不顾忌,继续走过来。他说,我害大家加班吃不上饭,我订外卖。范范说,不用了,我给订了。好像不忍增加他的不安似的,她停了下来,让他心头似乎有了一丝感激。这一刻,他才注意到,她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年轻女性,尽管皮肤有点黑。他笑着说,好嘛,外卖来了都来我办公室里吃,大家边吃边聊。她半开玩笑似的说,谢谢领导。

葛不凡承认,自己虽然表面上对部下关心,实际上关心甚少。也是在这次聚餐之后,他发觉自己近来加班有点频繁。家里人没怎么着,孙小藤开始抱怨了。孙小藤说,每次给你打电话,就说加班。他自觉冤枉,你约我我不是每次都去嘛。

这个孙小藤倒没话说。

在机关工作的人,加班不是正常的吗?

破天荒的,孙小藤约去十样锦吃烧烤,赵菂玲也去了。孙小藤也带了家人。这一回就他们两家。他一再对赵菂玲说,你放心,在谨言慎行方面,没有比不凡做得更好的了。家宴,我们这是家宴!不凡是我的大白哥。

十样锦有卧房,两家人就住了一晚。

暑假结束了,岳父母做美食的热情又有所降低了。有一天,孙小藤给葛不凡打电话,迟疑了半天才说,不凡,我想我还是要告诉你。辣眼睛。知道你老岳父跟谁混一起了?我见过不止一次了,他跟环子的大姑子姐姐在奥体的操场上散步!

晚上回家,又不算早。进了门换鞋,他不由得就直接朝坐在沙发上的岳父看了一眼,也没说话。岳父原本正和岳母看电视,竟起身问他,没吃饭吧,不凡。葛不凡一边把手里的东西交给赵菂玲,一边不动声色地说吃过了。他走了过来说,要不,我给你做点。葛不凡说不用了,自己要早睡。他就啧一声,表示体谅,看这公家事,叫人忙活的。

葛不凡已经暗暗断定孙小藤没冤枉他,就是很纳闷,他怎么跟环子的大姑子姐姐搞到一起的。那女人有老公,儿子又在环子公司上班,就不怕造成不良影响?她的目的达到,继续赖在环子家里不走,莫不是跟这有关系?又想,自己也不要总想人不堪,万一人家是纯洁的友情呢。

这老头子,看不出来竟有这一套。范黑美人儿在自己麾下,跟她来点儿纯洁的忘年之交,葛不凡都压根没有想过,更不要说别的了。

葛不凡不想操闲心,但一想到或许就因为那不要脸的女人赖着不走,环子才不便邀母亲来省城,就隐隐恼怒。

其实,更主要的是苦恼。他是个严于律己的人,忌讳品德有亏。对岳父母有意见,也不能表现出来,情愿自己受委屈。尊老爱幼嘛。可是,对亲生母亲呢?算不算个污点?他在单位里出了名的口风紧,同事们不喜欢探人隐私,也不见得一点内情不知。那么,又知道多少?有没有人背地里拿此说事?

哦,他可以不把前程放在心上,但他可以不侍奉母亲么?他的确不是小岁数的人了,年轻时的心结也该解开了吧。

天神和丑怪。他又想起哈姆雷特的台词。但是,父亲去世二十多年,他对父亲又了解多少呢?如今,父亲不过是个影子罢了,母亲也从不在母子会见时谈起他。

一个人总得要走出父辈的卵翼,通过自己的行为和周围所发生的事情,不断获得经验。生活中,他倒没有过四顾无援的感觉。二十多年前父亲给予他的一切,想来多么重要啊,以致人人都认为他对世界一无所求,而那又是什么?

那为世人所倾羡的匀净肤色,人们倒说更多地源自于母亲呢。

葛不凡有了探寻往昔的冲动。他要重归故土,把二十多年前跟父亲一起生活过的地方全走一遍,然后直接叩响母亲的家门。计划就在不久的将来。他总会抽出时间的。他要一个人去,一个周末,一个假期,或者干脆请假,开上马自达,像那天跟孙小藤一起在省城兜圈子一样,断绝跟外界的所有联系,一心一意。

那时候,再用不着環子处心积虑的呼唤,他就能与慈母相会,在母亲的怀抱尽享平和与温柔。而继父,那个貌似粗俗不堪的男人,被母亲迷恋,而这又有什么不对呢?母亲不仅是他的母亲,还是女人。

看得出来,母亲的幸福深厚无比,就像激荡的大海收回了扑向天空的浪涛,眉宇之间有一种神情,宁静而动人。他说不出那究竟是什么,赵菂玲脸上没有,岳母脸上更没有。

从八九月份到了深冬,期间经过了国庆长假,葛不凡也没找到单独出行的机会。在他的记忆中,请过半天假的时候就很少很少,更别说请个三天四天了。

还没等到元旦,家里混乱了。岳母发现了岳父长达四个月的诡秘行迹,一气之下回了自己家。岳父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一出门就谎称自己要去爬洄龙山。岳母曾经说他,爬楼都喘,还动不动就爬洄龙山?岳父说这边儿空气好么,我常爬山,身体就倍儿棒。岳母终于起了疑,尾随其后。哪里是去爬山,是去了另一个方向,岳母就知道他做下了见不得人的事。接连跟踪了两次,坐实了,就给他摊牌。尽管他辩解仅是友情,啥也没发生,岳母也坚决不跟他住在一个屋子里,毫不留情地在他脸上划下几道深深的指痕。

赵菂玲宁愿相信父亲说的是真的。不管真假,她都不想让他们分开,要么把母亲接来,要么让父亲离开这个家去找母亲。她忍不住说出了自己的忧虑。她不想让女儿放假回来看到两个老人闹成这样。女儿一定要生活在一个幸福的家庭。

夫妇二人一块去做二老的工作,又分头去劝,都劝不转。赵菂玲几乎急哭了。

要是环子没出什么事就好了。她说,用不了几句话,环子就能把他们说活动。可是,这一年她遭大难,千头万绪的,怎么好意思去罗唣她?况且那个人又是她的大姑子姐姐。

赵菂玲说得不错。环子不是那个内心时刻充满快乐的人了。她在做男人该做的事。就连给她打个电话,葛不凡都觉得是对她的打扰。不知为什么,本是情同兄妹的关系,自从段伟死后,两人的话题就窄了,似乎只有对她公司的关心,他却的确对她帮不上什么忙。这方面,端的不如孙小藤。

从孙小藤那里,葛不凡得知环子很多事依靠段伟的姨表弟保民。法律上的事,环子又继续使用孙小藤。

一天,孙小藤来了葛不凡家,看到他岳父,敏锐地发现了问题。临走的时候孙小藤把葛不凡叫到楼下,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当然不说。

那老头怎么能这样!孙小藤忿忿地说,别怪我骂人啊。跟环子的大姑子姐姐一个德性!

葛不凡说,不能这样说老人家。

老人家就该有老人家的样子。

这不挺好嘛。葛不凡云淡风轻。

他欺负你了?

11

历来任何假期都不全部属于葛不凡,这个元旦假期也是如此。葛不凡在办公室里,收到环子的一条微信,说是她和齐齐商定了,今年要去美国过春节。看得出环子心情不错,文字后面连缀着好几个笑脸。她是需要完全放松一下了。他略一迟疑,只回了三个字,很好啊。他其实想问她那个大姑子姐姐还在不在。

而在孙小藤来过的第二天一早,岳父就主动走了,可能孙小藤让他感到了难堪。现在放假的女儿一个人在家,赵菂玲在医院值班。女儿午饭问题不用操心,她说好了点外卖。

葛不凡才把手机放下,赵菂玲就来电话叮嘱他不要跟人出去吃饭,今年暖冬,易流行传染病,平时要注意。她说过不止一次。他照例答应了。实际上,别说今冬,整整一年他出去跟人一块吃饭的时候都比过去少多了。八项规定不是白规定的,老同学们懂规矩。上个月只有黑腚打电话约过一次。他曲折的奋斗历程即将拍成微电影,开机仪式拟请葛不凡参加。不是葛不凡不想捧场,恰巧那天脱不开身,倒像他对黑腚有意见,这让他略有不安。

好在机关食堂专为加班人员做了午饭,他待到天黑,也没出单位大门。

寻根之旅泡汤,本在意料之中。

元旦之后,指痕平复的岳父偕同岳母又回来了。他们的家久无人居,已不成个样子了,而且那边今冬也没开暖气。能在那里住这么十几天,难为了他们。

感情一旦受伤,要和好如初没那么简单。岳母不像过去,跟岳父争着做饭,而是天天没个笑模样,动不动就对岳父横加指责,特别是那盒二春茶,几乎被渲染成了茶叶事件。死不要脸,喝人家茶叶不敢承认,还骗人说是破车子老边送的。破车子老边吃上顿没下顿,跑来洄龙山送你茶叶?一盒子茶叶看你稀罕得,吱喳吱喳喝了大半年。岳父丝毫不相让。我跟任何人一清二白。你那个刻薄相,对谁都这样。谁家吃上顿没下顿了?岳母说,我就为了调查你!再查出别的来,跟你没完!

不论怎么吵,岳父没停做饭。

别说葛不凡,赵菂玲都不知怎么劝。两人回家就像看大戏,眼看女儿要放寒假了,又都有些担心。不料,女儿回来,两老又都安静了。

天气还不怎么寒冷,春天的脚步越来越近了。

再过上十几天,就是春节了。很显然,这将是一个见不到环子的春节。环子不会不见一面就走吧。岳父不说他想环子了。他还想不想环子的大姑子姐姐,葛不凡看不出来。事实上,经两个老人一闹,家里基本不再提起环子的名字了。

单位接连组织了两次全省性的会议,有一次是在南郊宾馆。葛不凡忽然觉得自己必得跟环子通次电话。甚至刻不容缓。核心内容,她的行程准备得怎么样了。

趁空走到僻静处,可是,拿起手机,却发起呆来,好像环子的电话马上就会响起。这样的电话只能报告一个消息。来吧来吧,来盖子山,来吃饺子。

有人叫他,他一激灵。

我得出去透口气。范范走过来说,可以吧?

葛不凡忙微笑着轻轻点了点头。他要回到会场去了。

范范又停下来。孙律师有段时间不来我们单位了。她说。

这倒是。他说。

孙小藤也像赵菂玲一样,越是年节越忙。

我前几天看见他了。在大π。

大π是座茶楼,在孙小藤供职的律师事务所附近。一听范范说大π,葛不凡就觉得愧疚。因为有一回孙小藤来单位,跟范范闲聊說给她介绍男友,范范很大方地表示,自己喜欢律师。孙小藤说,我们属于新的社会阶层,个体职业,你看不上的。范范笑言我已过三十,总可以吧。孙小藤说,就怕出手亮底牌的!以后并没听孙小藤提过此事,葛不凡也没催过他,说到底还是没放心上。婚姻大事,特别是对范范这样的大龄青年来说,更亟待解决,葛不凡怎么就不给记着呢?

可是范范又说,我远远看他跟我们黄头儿在一起。她走开了。

葛不凡顿时有了种领地被侵犯的感觉。孙小藤只能说来单位碰见过黄头儿,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不论谁约谁,孙小藤于情于理都该跟他说一声。既然不知会他,要么真的认为没必要让他知道,要么需要瞒他。凭他对孙小藤的了解,不会只是简单的喝喝茶。往日孙小藤来他办公室,他从没担心过是否会给人留下影响工作的印象。谁没个同学朋友呢?况且孙小藤很会跟人打交道。

这个他在省城关系最好的同学,不声不响地侵入到他的领地来了!他恼怒……不,更多的是羞愧,还有莫名的慌乱,各种情绪交织。又不禁予以否认。范范看错了。孙小藤与黄头儿不过是偶遇。然而,既是偶遇,更应该跟他说一声。也许他忘了。那么,可不可以提醒他一下?嗯,谁没个不便?但他有种直觉,他们的相遇跟自己有关。

葛不凡不踏实了。很不踏实了。他要证实。直接询问,还是迂回求证?

给他打电话,约他在大π见,看他什么反应!对,打电话,开完会打电话,充分准备一下该在电话里说什么。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黄头儿,两人目光也有相遇,并没有透露出特别的信息,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这几天他去过黄头儿的办公室,黄头儿也没提过孙小藤。要不是范范多说了一句话,他哪里知道他们两人背后还有茶楼喝茶这回事?黄头儿不是反复强调过杜绝出入高档消费场所吗?或许大π还算不上高档?又或许黄头儿反过来是求助于孙小藤呢?

快过年了,葛不凡终于理解了岳母的感受。他觉得自己快跟岳母一样了,这个年铁定过不好了。不管是抛弃,是轻视,是背叛,都不是好滋味。

腊月二十三那天晚上,孙小藤给他打来电话,有些支支吾吾,他还以为是要给自己解释大π的事情。可见他们还是不寻常的同学关系,他的心底隐隐有些心潮涌动了。孙小藤好像感觉到了。你别激动啊。他说。

说吧。葛不凡有意让声音平淡。

保民跟环子好了。孙小藤压低了声音。

葛不凡第一个反应是不相信。

我听公司的人在议论。孙小藤说。不一定确切。

电话挂了,赵菂玲问他有什么事。他随口说环子要去美国过春节。赵菂玲马上说,快告诉她,最好别去!不等葛不凡拨号,就用自己手机给环子打过去了。

葛不凡好像才意识到自己瞒着赵菂玲的事情有不少,仅今天就有两桩。生活幸福的夫妻应该这样吗?怎么就把日子过成了自己一个人的呢?是一直如此,还是后来渐渐发生了变化?从什么时候?从岳父母搬来跟他们一起住?

孙小藤说的不是没道理,他还不想承认。这两个老家伙不就因为女儿厉害,在他家才住得心安理得?如果他们是在欺负他,赵菂玲又做了什么?一家人朝夕相处,赵菂玲就没有觉察?她看在了眼里,怎么就能默认?而他作为一个堂堂男子汉,在自己家被人揉搓至此,不是忍气吞声又是什么?哦,他是要做一个好丈夫啊!那么,在外面呢?

环子答应了赵菂玲的恳求。

不凡。赵菂玲叫他。

他没吭声。

你睡了吗?

早睡吧。葛不凡咕哝一声,你也够累的。

12

不出赵菂玲所料,疫情严重起来。大年三十的上午,湖北武汉传出了封城的消息,但在千里之外的人们,包括自谓生活阅历丰富的岳父,可能大多数还没能理解封城的含义。不少家庭一早就离开省城,踏上了回故乡之路。高速公路免费,开起车来的感觉肯定大异于往日。

赵菂玲作为科室负责人,为照顾别人,接连几天都给自己排了班。

葛不凡在单位忙到下午五点,正要出门,手机响了。

她终于走了。环子说。

谁终于走了?

我这辈子头一次一个人过年。她说着,发出了开朗的笑声。来吧,不凡哥。全家人都来吧!

葛不凡很吃惊,没想到她的大姑子姐姐一直住在她家里。

除夕夜的家庭气氛跟往年不差什么。虽然岳父母感情受伤,但还算活得有原则,那就是不让外孙女看出来有问题。

欢度除夕夜的高潮,不是美食也不是春晚,是环子发红包。先给正准备高考的学生发。二百元。发在葛不凡的微信上,请葛不凡转给学生。又觉得少。一下子转了个九九九的账,差一块,不到一千。然后又给岳父发,岳父有她的微信。岳父说,环子给我发红包了!又收到一个,是岳母的。岳父说,我可喜欢环子了。

省城禁鞭炮数年,过年也很清静。留在省城过年的人少,同住一个小区的人也不大认识,基本上不用串门子拜年。

大年初一赵菂玲上班,十一点多钟给葛不凡发了微信,说已报名参加援助湖北医疗队。葛不凡一早起来,就觉得哪里不踏实。湖北的疫情越來越严重,他已有所知,但毕竟是在千里之外还不能感同深受。现在,似乎有了水落石出的感觉,而整个人的状态就变成了有所等待。

当晚,葛不凡单位的办公室通知第二天上班。赵菂玲也同样。全省卫生系统取消假期,从次日起一律全员上班。一种严峻的现实已经高高堵在人们面前,比山峰厚重,比天空宽阔。赵菂玲连夜收拾好了行李。

第二天葛不凡开车送她去医院。到了病房楼下,赵菂玲说,你上班还早,去家里休息一下吧。他答应着,看着赵菂玲走进大楼。稍停,向前开去。但他没去家里,而是从医院的另一个大门开到街上。

大年初二早上的大街,显见的比较特别,很多人肯定刚刚从老家长途赶来。

葛不凡看时间还早,不紧不慢地开。终于又看到他工作大半辈子的单位的大门了。它从来就是那个样子,从来就没有改变,虽经岁月侵蚀,略显衰老,威严却是含在骨子里的。

不知不觉,葛不凡停在了那里。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往常这条道,每有车辆停泊,必冒出人来劝离。今天没有,好像停多长时间都可以。大门口的门卫对他视若无睹,但不知他已暗暗作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门卫很纳闷一辆半新不旧的马自达怎么停了好大一会儿,既没开进来,也没人走下来,就又掉头而去了呢?

小藤,葛不凡给孙小藤打电话,做点事儿吧。

什么?

做点大事儿。葛不凡静静地说,我要为武汉发起一次个人捐助,怎么样?

孙小藤沉默了。

小藤,我需要你的帮助。葛不凡诚恳地说。他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几乎从来不开玩笑的。我们去环子家。

沿靖士路向东。没到盖子山,他收到了黑腚的电话。

我参与!黑腚主动说,车辆我出!

进了环子家门。环子已经从孙小藤那里获悉了葛不凡的想法,张口就说,不凡哥,你花多少都算我的!葛不凡不再是那个永远对人一无所求的人了。他没有拒绝。他只说声谢谢。

孙小藤随后赶来。

干就干个大的!孙小藤说,他们封城,老百姓要活命是不是更需要蔬菜粮食?我们捐助蔬菜。你不用管,需要的手续交给我办。

就用黑腚的车。葛不凡说。要个两三辆,能装多少吨就装多少吨。

好。我们就近联系昭阳。能出来三辆车的蔬菜,就不用去别处了。孙小藤说着,打起电话来。

葛不凡手机响了。他看了看号码,是范范打来的。没接。中午我们去昭阳弄菜。他说。这就去。

在去昭阳的路上,他又接到一个电话,只听他嘴里说了几个是,脸上是种很微妙的神情。黄头儿的电话。他淡淡地说。然后,就只看着前方。

孙小藤联系的是昭阳区垛石镇方井村合作社。这个村有一千多亩的蔬菜大棚。他们赶到村口的封村岗哨时,合作社的负责人老方早站在那里等候了。孙小藤一再强调需要保证蔬菜品质,老方就带着他们去看大棚。红尖椒、灯笼椒、黄瓜、丝瓜、西红柿、布里塔长茄,品种齐全。红尖椒和灯笼椒都是刚开园,品质最好的时候。老方介绍,我们村的菜都是引徒骇河的水浇的。

不知谁提到了传闻有抗病毒作用的大蒜,跟在旁边的一个年轻人插嘴,秦海去年囤过一批大蒜,不知出了没有。老方忙催,快问!那年轻人马上手机联系秦海,然后说,还没出完,是金乡大蒜,存在了回河镇的冷库。

孙小藤作主,剩多少要多少。都拉到合作社,一块装车上路。

这时候葛不凡才顾得上留心手机微信。初中同学群早炸了锅,原来孙小藤将他个人向武汉捐助物质的消息发在了群里。赵菂玲也发来了微信。增援武汉医疗队将在晚上七点在机场集合,九点半的飞机。她不回家了。

再看未接电话,数不清有几个。他只回拨给了黑腚。

辛苦你了,黑腚。他说。我们在昭阳看货。

怎么不叫上我?黑腚说。货车给你安排好了。我再弄个车队给你送行。我请个乐队。

特殊时期就不要那个阵仗了。葛不凡说,给你发个定位,明天五点来垛石镇方井村合作社集合。

没问题。黑腚说,还有什么要我做的,尽管说。

老方又亲自把他们送出村口。

葛不凡回到家时,岳父母和女儿早就吃过了晚饭。他们也已得知赵菂玲今晚将随医疗队飞至武汉的消息。在看到岳父母那两张老脸的一刻,他决定隐瞒自己的行为。他家小区的业主群也发了防疫措施,要求业主不要轻易下楼,出入佩戴口罩,以及认真洗手等等事项。捐助物质在他嘴里成了这两天要外出公务一趟。家里存有口罩,不必出去买。另外就是再三叮嘱做好卫生防护。

把自己关在卧室,他感到出奇的冷静,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手机不时响起,他有选择地接听。想起什么来,也会给孙小藤打电话或发微信。孙小藤打包票帮他把事情办好,明天凌晨来接他,他放心出发就是。

九点半,他想象赵菂玲飞行在高高的夜空。他没把自己的决定告诉她,或许永远也不会告诉她。

这件事突然吗?

不。一点也不。这正是他要做的事。

不管怎么说,熬过今晚,他面前的道路就只能有一个目的地,千里之外的楚地武汉。

赵菂玲一下飞机就报平安。她刚刚获知医疗队被分到了湖北黄冈,马上就要马不停蹄地启程。

葛不凡发出今天的最后一条微信,查了一下地图就关掉手机,倒床睡觉。

明天,他必须精神抖擞。他马上睡着了。

13

这一觉算起来也就只有三个小时,但因为睡得死沉,一个梦也没做,醒来时就像脑子里哗啦一声,拉开了严实的大幕。出门的时候他拿了几只口罩,谁也没惊动。孙小藤如约前来,两人话不多说,直接就驰往昭阳。

黑腚带来的三辆大货车已经停在合作社院外的路上。院门口一盏大灯,把周围照得雪亮。老方一边指挥村民把成箱的蔬菜往车上装,一边强调着支援武汉疫区的重要意义。孙小藤刚把车开进灯光照射的范围,就看一高一矮两个人迎着走过来。葛不凡从身形上影绰认出一个是老乡,那个做医疗器械的老板,一個拿着相机的不认识。原来那老乡听说葛不凡的义举,亲自送来了防护用品,足够的口罩和护目镜,甚至还有防护服。拿相机的那个人名叫李川,却是孙小藤的记者朋友!

重要的历史时刻记者岂能缺席。孙小藤说。葛不凡看了他一眼,他装没看见。他说,李川要做个跟踪报道。

这会成为一个不小的热点!李川眼里闪着兴奋的光。我马上就发第一条。请您先简单说两句吧。

稍等。葛不凡说,又拉一拉孙小藤。过来。

他们走到一边去。

你不是说要做个大的吗?孙小藤说,怕什么!正是用着李川的时候。他是一位很优秀的记者,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该怎么做,门儿清。你甭操心。记住你的责任就是安全送达,保证自己和大家安全归来。绝对不能出问题。出了问题谁的责任?光你的责任?既然要做好事,就不要偷偷摸摸。我送英雄出发。英雄事迹我要到处讲!

葛不凡无话可说。

李川,你们聊吧。孙小藤走开了。

我只是一个凡人。葛不凡说,然后看着那三辆快装满的大车,这才发现每辆车头上都蒙上了红色标语。他转过头来。我很着急。是的,我心急如焚。

您恨不得插翅飞到武汉。李川说,我很理解您的心情。

是的。葛不凡紧皱着眉头。

光线越来越明亮,看出来今天会是一个大晴天。

出发前,六名驾驶员、李川和葛不凡一起在车头前戴着口罩合了影。黑腚放了一挂两千响的满地红鞭炮,震耳欲聋,霎时间让村街上烟雾弥漫。孙小藤在前开车引路,三辆满载的大货车紧随其后驶出烟雾,送行的人一起喊着“平安归来”。他要把车队送到离此地最近的一个高速路口。刚出方村哨卡,就见一辆黑色轿车猛地停在了路边,从车上匆忙走下来了环子。

我也要去!环子对葛不凡和孙小藤说。

上了高速,一轮红日跃出了地平线,广阔的原野无遮无挡地在眼前铺展开来,煞是壮观。高速路从来就没像现在一样畅通过。这是省城北郊,道路绕到西郊再往南行。遇上第一个服务区,他们停了约一刻钟,简单吃了点东西继续赶路。

葛不凡在第一辆货车上,环子和李川分乘后两辆车。驾驶室很宽敞,他让那个替补的驾驶员先躺到座位后面歇息,自己坐在前面。

越朝前开就离省城越远。望着眼前的道路,葛不凡长吁一口气。

有生以来头一回坐大货车,还是坐在最前边,像是坐在高高的车头上,货车行驶得越来越快,外面的景物唰唰往后移动,葛不凡不禁有了种摧枯拉朽的感觉。

生活中的那些人,连同他的妻子赵菂玲,哪知道此时此刻的他在朝武汉奔去。他不是要瞒赵菂玲,终归是不想让她担心。医疗队紧急成立,肯定是在忙乱之际。单位那些人,也是要告诉一声的。

可以说,从昨天早上葛不凡在单位大门口作出决定掉头走开,他基本保持着冷静。如果也以冷静的目光去看,他可能更像个局外人。对此,孙小藤、黑腚、环子等人也都习以为常了。的确,事情主要由孙小藤、黑腚操持。

这一路上,他没怎么跟人说话。经过十六个小时的长途跋涉,终于来到武汉北高速路口。验明物资,办好手续,出了高速,已是夜半十一点多。但见道边站满了警察,哨卡密布,四处灯火通明,头上的夜空给葛不凡的感觉却像更黑也更加无边无际了一样,而且不像是夜空,因为空气也像凝固了,简直就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明明有那么多人在活动,耳朵里却静悄悄的。不怪葛不凡心头一紧,后背好像陡然吹过一阵刺骨的寒风,似乎把他头发都吹得根根直立起来。

由孙小藤联系好的交接人带领着,三辆大货车在沉沉夜幕下立刻向武汉市区驶去。

一无阻挡,来到一个靠近警官学院的物资中转站,没想到李川也联系了他的一个武汉同行。

那边卸货,这边采访、拍照,环子和六位驾驶员都没放过。

我去那边走走。葛不凡忽然对李川他们说。

他转头一个人沿着空荡荡的大街向前走去,一直走到他们看不见。街灯昏然,让周围的物体投下的影子,油腻腻的,像洗不干净似的。环子缩了一下肩膀,回头看看李川。不能不说她眼里掠过了一丝深深的恐惧。李川也一恍惚,像是忘了自己身处何地。他下意识地摇了一下头。那几个驾驶员,已经悄悄回到了车上。

谁也猜不出葛不凡是去干什么,只见他回来的时候好像略显放松了一些。他询问武汉的朋友,可不可以顺路去黄冈一趟。武汉的朋友如实告诉他最好连夜离开武汉,哪里也不要去。他们欢迎大家在疫情之后再来武汉做客,容许他们有情后补。还问他有什么重要的事,他迟疑了一下,否认了。

然后,大家走到车上。跟来的时候一样,他们穿越的是一座空城。过去葛不凡出差来过这里,现在已经找不到往日的一点影子。街上空无一人。

空气如此压抑,葛不凡几次想从脸上拉下口罩。

在经过一座桥梁时,身旁的驾驶员轻叫了一声,猪。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真发现一头猪仿佛黑色的幽灵,在路边孤单单地向前奔跑。看不出是不是野猪,或许是从养猪场逃生出来的。车辆的灯光和行驶,好像对它没有丝毫影响。它继续不知何处来不知何处去地匀速奔跑,让人以为它会一直这样不受惊动地跑下去。

葛不凡和驾驶员全都一声不响地扭着脖子看。

黑猪渐渐落在了车辆后面。

14

在上高速之前,货车全面消毒。驶进高速收费站,差不多就是他们一天前从方井村出发的时刻。荆楚大地被曙光笼罩。葛不凡的激动驾驶员也看了出来。

我也恨不得要喊一嗓子呢。驾驶员感叹着。真像做梦啊。

到前边服务区,我们一起喊。葛不凡答应他。

你知道吗?出来这一趟家里人把我骂死了。

到了服务区,就都说喊什么好呢。憋闷死了,野狼一样嚎几声最舒服。李川说喊点有意义的,我要录下来。

有意义的,车头上现成,武汉加油,中国加油。

驾驶员们说,咱就换一个不行吗?大家都想。李川说了个,驾驶员们说太文了。葛不凡说,言为心声,你们最想说啥就是啥。李川提醒,不能是到此一游,这是很严肃的。驾驶员们说,当然,那还是表达一下心情吧。我们愿意武汉好起来。

结果商定,就一起朝着武汉方向喊几声,武汉,你要好。

喊过之后,映着早晨的阳光,驾驶员们脸色红彤彤的。葛不凡让他们赶快上车,又远远地走到一边。他在拨打赵菂玲的手机。没人接听。昨晚他没打。接下来的路途离家越来越近,而离武汉越来越远。他一定要在离赵菂玲最近的地方给她把电话打过去。他又拨了微信通话,还是没人接听。他向一株大叶女贞树走过去。又反复拨打了几次,都没动静。望一望远方,只得走过来。可是手机却响了。

赵菂玲开了视频。她戴着护目镜,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

葛不凡嗓子发哑地告诉她自己在武汉。她连说我知道我知道。她已经从网络上看到了记者发布的那些信息。虽然李川有意给他使用了化名,但她仍然看出来是他。他要为自己没事先告诉她而抱歉,她还是一个劲儿地说我知道我知道。非常突然,她大哭起来。镜头里的世界摇动着,他看得眼花缭乱,认不出她是在什么地方。他心疼地劝她别哭。他说,我不能去看你。总会好的,你要坚强。她在使劲遏制自己,但嘴里仍有呜咽。你不知道我们经历了什么你不知道。她说着,你不知道我们经历了什么你不知道。

她终于好多了,抬手想擦眼泪,被护目镜挡住了。她说,不凡,我支持你。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你是做好事。葛不凡似乎羞惭了一下,说,这有小藤、环子的帮助。那个记者也是小藤给找来的。我原以为不声不响的……赵菂玲说,不,你要让所有人知道。葛不凡移开了自己的目光,因为他这才留心看到手机上一个小画框里戴着口罩的自己。他讷讷地说,我无心这样。赵菂玲说,你总是……他说,你要保重。她說,真的,不凡,我对你关心不够,我做得很不够。我不该拿工作来欺骗自己。他说你说什么话!保重,平安归来。她还在说,我忽略了你心中的痛苦,是我不对。他说,好了,没什么事。她点点头,嗯。可她又说,比如买车。应该早就给你买辆车。还有……哦,不凡,我得挂断了!他忙说,平安。她说,平安。

手机沉寂,像封了城。

环子无声地走来了。

他回头默默看她一眼。从昨天上车到现在,他们还没有好好说句话。

环子一声不响,半天,才垂着头,低低开口,不凡哥,我觉得在这里告诉你比回到家告诉你要好。她的两只手抓着她的小包。你猜,包里有什么?

他摇摇头。

还记得那天傍晚我们去南山吗?当时我很讨厌啊。我不是故意捉弄你和小藤。我看那落日……沉沉地落下去。我改了主意。她说,太阳落下去,还会再升起来,就还是新的。我要忍耐。她的头垂得更低了,她不动了。

等她抬起头,葛不凡确信看到她的眼睛又像从前一样了。如果不是身在此时此地,她会像一年前一样咯咯笑出声。

知道齐齐的大姑最怕谁?她突然问。

葛不凡不知道。

最怕赵大爷!她说。你要替我谢谢赵大爷。赵大爷在,那女人就不敢兴风作浪。

葛不凡满目诧异。

她向后仰了一下身体。多么好。她说。我买了一把刀,随身带着。

葛不凡又一惊。

是给保民买的。她补充了一句,他不要命了就试试。然后,她开始望着葛不凡。

过了一会儿,葛不凡向她伸出手去。他们一起慢慢走向停在大车位的货车。

太阳高高升起来了,却听环子意味深长地说,多想再一起去看落日啊。

葛不凡嗯一声。

不凡哥,听我的,找时间回家吧。回老家去看阿姨。

葛不凡没吭声。

李川迎上来。

小藤打来电话了。他说。等我们一到省城高速口,就去隔离点。有人在那里接。

他们重新上路。葛不凡似乎感到车后正有一个人拼命冲出防护严密的人群,向他们追赶过来,并使劲招手。

15

他们要在省城一个集中医学隔离观察点隔离观察十四天再回家。下高速前有关人员又给他们测量了体温,无不正常。隔离点是征用的一家有名的连锁酒店,专门配了5G室内物流机器人,条件虽比不上五星级的香格里拉、陶氏亨利、希尔顿,但也不错。这不紧要。

葛不凡觉得难得的是,自己能跟环子一起住在一个酒店这么长时间。虽然不像是在他当年的家里,但毕竟是在同一座建筑物。

重要的是,他终于得以消除了那个长久困扰他的疑问。多少次了,他从环子欲言又止的神态上,看出了自己的顽劣。回来的当天,他就等不及了。一个人的时候,主动跟母亲通了电话。

但没有预想的激动情形出现,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是感情克制型的性格,还是母亲克制了自己的感情,而母亲竟然也从网络上看到了他驰援武汉的消息。

我知道那就是你。母亲说。

他听了,还有些不好意思。都是小藤闹的。他说,小藤你还记得吧。我上初中时那个在我们家住过的同学。他成了律师。

哦,是那看见牛肉就直淌口水的小孩吧。

是他呀。

他很可爱。

是的。他爆料给了一个记者。我本来想着送过去就是了。我想做得更好。

你总是能够做得很好。母亲说,你从小就这样。

疫情解除我就回家去看您。一家人都去。您也一定要安心守在家里,少下楼。您要好。

嗯。回来我给你包饺子。

酒店的一楼是有关部门工作人员的办公及休息区域,二楼以上住的都是被隔离人员。葛不凡向来不好动,关在房间里出奇地安心。他准备把这两三天的未接电话、短信、微信挑选出来认真回复一遍。

正要从头看起,一个陌生号码跳上屏幕。接通一听,竟然是老毕。他们早没有联系了。这可能是老毕的新号码。

不凡,有你的呀!谁的电话也不接。老毕说,你把他们都急死了。他们也没想到你会干了这个。

老毕不说他们是谁,葛不凡也知道。

你是英雄!你在听吗,不凡?老实话我是受人之托。他们可能要去看你。老毕说,不过,我也想给老同事捎几句私话儿。说着,他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好像用手掌挡住了嘴角。在他们面前,一定要拿住,不凡,你要主动一点。

葛不凡的心在嘣嘣跳。他们?他们是谁?黄头儿?范范?还有好多。岳父岳母,不是吗?孙小藤、环子、黑腚,不是吗?妻子女儿,甚至刚刚联系上的母亲。哦,难道不是所有人?难道不就是他一直都在努力迎合的人吗?在那么长的人生岁月中,他一直要求自己表现更好。

世上有一種恶,就是要一个人去做完美的受害者。谁说的?孙小藤。经过长久的职业训练,孙小藤非常可贵的一点,就是拥有提出问题的能力。但他第一次从孙小藤口中听到这句话,并没感到特别的震动。现在回想起来,他几乎坐不住了。

往日有多少次,他会在半夜突然醒来而陷入自责,因为他会以为自己白天的某件事做得不甚完美。可他并没想到,在他开始不停自责的时候,其实就开始了人生的下坡路,而不知不觉地获得了一个受害者的身份。很可能所有的努力,即便是简单地活着,也不过是授人以柄,因为你是受害者,而受害者不过是失败者的代称。

前天晚上在武汉空寂的街头,他避开同伙,走到一个角落,猝然蹲在了地上。那时候,荒凉灌满全身,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个世界的弃子,已经无力支撑,但他终于做了他想做的应该做的事情。

不凡,你在听着吗?老毕又问。

他听到环子的声音,我是不是受害者?他记得落日下环子说过,现在不是了。房间里有一面镜子,从那里,他看到自己站了起来。

响起敲门声。

当好你的英雄。手机还在说。……

隔离期过后,他们每人拿到一本红色的健康证明。那是个好日子,晴空万里。走出酒店,雪亮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他们依依惜别,各自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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