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清代江浙地区的女诗人,多幼承家学,在受到良好的教育之后获得了深厚丰富的文化艺术修养,自我意识逐渐觉醒,不独创作出典雅深秀的文学作品,且在社会动荡的危急关头,展现了知识女性深明大义、机智勇敢的不凡风采。
关键词:文学创作 独立自强 家族担当
清代女诗人在受到良好的教育之后获得了深厚丰富的文化艺术修养,并产生了强烈的自省意识,她们不再安于闺阁庭院的狭窄生活,渴望担当社会角色,充分施展自己的才干,这一点在闺中广为传播的弹词中便可略见一斑。然而由于时代的局限,她们的主要阵地还是家庭,职责还是“相夫教子”,但她们所发挥的作用已经远远超越了传统意义上的“奉帚箕”“主中馈”、米盐组纴。她们在家庭中极大地凸现了独立自强的主体意识,许多人靠女红书画自养,非但不是男性的附庸,反而成为家庭的中流砥柱。她们管理内务井井有条,辅佐外政亦有韬略,在家庭教育中功勋尤其卓著。在面临困厄和灾难时,她们表现出的从容镇定和足智多谋,更是令人瞩目。江苏阳湖左氏二女便是其中代表,其父左昂,以品节著名,母汪氏亦能诗。故左氏二女幼承庭训,在闺中唱和吟咏,婚后又都夫唱妇随,有“左氏娇女”之称。后二女均遭罹战乱,丧夫守寡,流离失所,但她们都在磨难中顽强砥砺,如泣血杜鹃,唱出那个时代给人们带来的精神创伤。左锡嘉更是如此,在社会动荡、家族罹难之际,毅然扛起家中重任,有丈夫豪气。她的词作,因为打入家国的重要题材而突破了传统闺秀词的意蕴,具有了苍凉厚重的意味。
左锡嘉(1830—1894),字婉芬,又字小云,号浣芬、冰如。“七岁即善吟哦,九岁丧母,事继母曲尽孝思,刺绣之余,与诸姊妹习书画。”a她曾依外祖父汪有梅读书,娴于词翰,“酒浆黹绣外,能读父书,精绘事而尤工诗词”b;后随父迁居京城,与家人相处甚洽,“性情孝友,处骨肉之间无微不至”c;“姊妹夙夜承欢,相依为命。闺房相处,促膝谈心”d;并与兄姊唱和习诗,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和文学熏陶。其诗集《浣云小草》大抵缘情而绮丽,“皆以兰陵绝唱誉之”e。其诗的内容多表达孝亲之意、感别之赋和思乡之情。其《都门入侍》云:“少小处忧患,趋庭愿久违。一旦侍亲侧,喜极还唏嘘。雏鸟凌风翔,芳兰露华菲。有如涤阴霾,丽日扬清辉。明镜出尘匣,良药捐夙痱。阿姊为理装,阿弟牵裳衣。”诗歌叙述其自小离开父母,饱尝孤独和忧患的经历,以及终于与家人得以团聚的欢快心情。锡嘉22岁归嫁华阳曾咏为继妻,随宦京城,后又随夫出守吉安。曾咏十分欣赏卓有才识的妻子,二人倡随至乐。锡嘉如清代许多女诗人一样,幼承家学,培养了文字的修养及对文学的爱好,婚后有丈夫的帮助和扶持,使才学诗艺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在地域文化和家族文化的良好土壤中成长为博学多才的女诗人。曾咏为人忠义,颇有气节,常“酒酣耳热,纵谭当世事,激昂慷慨”f,后殉节吉安。锡嘉含辛茹苦,教子有方,几个儿子皆有功名。其晚年就养光煦定襄县署,以老壽终,为人称道:“此才媛而兼节孝,食报于后之丰也。”g
锡嘉在家中行六,与其五姊锡璇一样多才多艺,且“画宗南田,妍逸秀劲,不落常径,自成一家”h。诗画之外,复长于倚声,有《冷吟仙馆诗余》,光绪十七年辛卯(1891)夏镌于晋昌官署。卷一曰《浣香小草》,卷二及卷三曰《吟云集》,卷四曰《卷施吟》,卷五至卷八曰《冷吟集》,有何璟、周天麟、易佩绅、潘祖荫、宋育仁及姊锡蕙、锡璇为之作序。何璟赞云:“古之称为女士,岂徒为工诗翰,善文词言哉?其必操行贤明,乃允为称首也。故郑君说诗以为女而有士行者,其能操行贤明而又能诵窈窕德象女师之篇,而又娴于辞令,不由当此而无愧乎……其诗五言昉陶谢,歌行近谪仙,词律则追踪南宋,写奇丽于艰难,播凄清于终古。”i
锡嘉前期之作,由于生活相对安定,故多为女性传统题材,又多研练前人诗词,风格清丽芊绵。虽有幽怨,但总体格调相对明朗,有闺秀本色,发于真性情,清微婉约。如:
锦城二月花如许。梦乍醒春阴压住。莫放海棠颠,袅袅笼香雾。 紫棉薄薄红丝缕。向午夜烧残蜡炬。一味睡恹恹,帘卷丝丝雨。(《海棠春?·本意》)
凉院曲阑独凭,香散菖蒲露冷。月明才上花枝,倒泻一帘波影。(《秋思》六言)
诗歌叙写寂寥冷清的闺情,婉转缠绵,境界狭小,不出传统格局。锡嘉在随宦途中,饱览了南北风光,故其眼界心胸为之一廓,笔下也有不少意境开阔的山水清音,如《途中即景》:
远浦白云净,孤村黄叶多。山风吹牧笛,一半竹枝歌。
诗歌笔致轻灵明净,有唐人绝句的风味。
锡嘉创作中最多的内容就是与家人的唱酬之作,早年丧母离家的经历,使锡嘉格外留恋亲情,常流露出亲人阻隔、难以相聚的叹惋,有《怀大姊婉洵》《和小桐五姊锡璇妙光阁晚归原韵》《和科芝三弟秋兴用东坡歧亭韵》《望诸姊书不至以此寄怀》《寒夜寄怀五姊芙江》等一系列家书。《怀大姊婉洵》云:
嗟我骨肉亲,遥遥阻碧岑。相思不相见,片云万里心。鱼雁两沉断,况经烽火深。终朝乱愁迸,零泪几沾襟。
这首诗表达了她对乱世中亲人安危的殷切惦念和对常相聚首的渴望。锡嘉的创作是其人生经历和情感起伏的真实写照。同治元年(1862),曾咏受曾国藩之令讨伐太平军。锡嘉对动荡的时局心存忧虑,在《大营襄理军务别后口占》中云:
?鼙鼓声声起戍楼,安危从此更增忧。惊魂夜落西江水,急浪无心也白头。
果然,不久噩耗传来,曾咏死于军中,锡嘉顿觉天崩地裂:“临楮泣泪崩血,舅姑在堂何为辞?一字未成肠寸裂,蜀山为我摧,巴水为我折!”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社会和家庭巨变中,锡嘉肝肠寸断之余,表现出过人的才识胆略,充分展示了其温婉而坚强的个性。她迅速从悲痛中振作起来,率领弱子孤雏扶柩归蜀,处理家政,临危不乱,顿成家中核心力量。林尚辰在《外姑左太夫人寿言节略》中记其于丈夫亡故任上后,独自携幼弱从侨居之所赣州奔丧赴皖,独来独往,毫无惧色。一路上,她“涉九江、过洞庭、入瞿塘,孤帆数千里,弱息八九人,出没于兵航贼艘之中,皆以太夫人为主心骨,临危不惧”。路遇不测,锡嘉或以诚感,或以谋定,显示了卓越的智慧与韬略。回到家中后,锡嘉营葬丈夫,又靠务农针黹奉养一家老小,居茅屋破椽,啖粥食蔬,处之泰然。因为居住之所地处僻壤,锡嘉唯恐耽误子弟学业,便卜居成都南郭外浣花溪工部草堂之侧,先自课其子,后延师课读。家计拮据,入不敷出,锡嘉又以书画谋生。锡嘉画宗南田,善作花鸟山水,清丽娟秀,一时公卿踵门求购,有纸贵之誉。锡嘉收入除家用外,还救溺女,施汤药,做善事,获得了邻里的敬佩和称颂。迎葬亡夫,奉事姑翁,独立自养,孟母择邻,乐善好施,妻道、母道、子道、师道集于一身,体现出知识女性坚忍不拔、独立自强的品质和才能。锡嘉之所以能如此从容不迫地处理家中大小事务,担当养家重任,并为振兴家族而加强子女教育,与其教养和学识密不可分。
曾咏去世后,锡嘉改号冰如,养家之余,愈发寄情诗词。由于生活的重大变故和情感的受挫,锡嘉后期的诗词发生了显著变化。前期人生足不出里巷,又始终安常处顺,无离合变迁之境,其诗必然平淡;而后期遭遇崎岖艰难,其境则固于诗宜也,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这一时期锡嘉的题材多抒写伤心怀抱,辞情沉郁苍凉,如其妹锡蕙在她的诗集序中所言:“其诗多幽怨,发于真性情,大率清微婉约,出入中晚,而述祖德篇,风格尤近唐乐。至于词,则清真一派,不让玉田。”其《黄州舟次即事》云:
狂寇夜窜扬飞沙,人民星散纷如麻。呼号奔走不辨路,手携背负何为家。少妇弱女行不得,垂头相吊怜鲁髽。火光烛天耀赤壁,东走西顾迷津涯。旌旗连山称保障,兵艘列炬逆流上。乘风挟势夜捉船,持刀逼勒乃无状。(兵士以捉船索钱)我舟灵旗导归葬,白刃可蹈义无让。不然登陴谒主将,谓我有词色沮丧。挥刀断臂登邻舫,叱咤攘夺涌急浪。畏之如虎谁敢抗?寒战慄慄愕相向。驭兵不严兵索饷,师出以律律岂妄。嗟哉嗟哉祸谁酿??
这首诗以纪实的笔触记录了战火中百姓的苦难和自己扶柩归里、九死一生的艰难险阻,可以窥见其生平辛苦,历历如绘。面对沉重的生活压力,锡嘉恍如梦中,常有力不从心之感,逃避是她经常思考的出路。《归梦》云:
月浸虚怜花影漾,孤灯不语愁相向。夜深有梦过江南,魂惊鼓角声悲壮。满城刀戟生暮寒,沙草溅血腥风酸。嗟哉乱世同一哭,我所思兮在空谷。
诗中流露出生于乱世、孤苦无依的绝望情绪。她甚至如清代许多女诗人一样,有逃禅游仙之想,渴望以出世的方式解脱苦难,逃离内心的煎熬。在《感怀》二首中可看到这样的情绪:
古人不可见,千载心悠悠。明月忽西坠,江水竞东流。岁华嗟易改,朱颜今白头。杯酒意无限,陶然已忘忧。
山色忽已暝,星光睒然炯。四壁摇烛辉,一瓯淡香影。钟声花外歇,尘梦闲中醒。啸歌倚西风,梧叶落金井。
锡嘉一生,都在以诗词为书信和自己的亲人保持着密切的关系。除此之外,亦与许多闺中好友诗歌往还,如《寒夜呈汤年伯母陈季婉潘太夫人赵悟莲》《答萧太夫人宗婉生》《和吴春海太守延庆寺赏牡丹原韵》《太原郡属赏菊留别秀娟女弟子》《答李若昭夫人寄怀原韵》《哭缪小山夫人庄莹如》等。在与这些有着相似经历和情感的诗友们彼此倾诉和倾听中,其郁结的情绪得以疏解:
长宵瘦骨怯衣单,帷幔凄凄灯影寒。古井波灯千古恨,故人书到几回看。论交志趣相投久,得句新奇属和难。月上龟城增怅望,百花潭水响清珊。
春夜无更刻漏迟,素蛾留影度花枝。寒生蒹管鸥波冷,春到梅梢鹤梦知。病女呻吟新料药,佳人迢遞更贻诗。自怜精卫难填海,百结愁肠废酒卮。
在《寒夜得萧月楼与乌拉扎桐云两夫人书感赋小诗藉以作答》中,她更是倾诉了自己一生的坎坷和晚况的孤独:
北风撼窗纸,寒向味寒寂。离绪纷如芒,兀坐但守默。青鸟不辞远,翩跹落云翮。故人情意长,迢递寄胸臆。申函蜡炬红,墨花浮黛色。上言久别离,下言长相忆。知交感参商,良晤安可得。念子夫婿贵,古干皎松柏。念子太瘦生,辛劳职内则。两贤不我遗,同心悦芳泽。因知悱恻怀,名族等阀阅。岂不云路翔,官高各异域。人生怀至性,离悃料难释。愿子时加餐,珍重卫朝夕。和霭生春风,景福自天锡。嗟我就薄养,对案每忘食。朔方多风沙,传舍复逼侧。平生有姊弟,宦辙异南北。儿女虽成行,出门云水隔。天涯念骨肉,音书常梗涩。绵渺难忘情,望远心常惕。况复秋霜零,芙蓉萎芳节。触目怀感伤,忍泪不成滴。将老遘兹痌,日促鬓丝白。何以报知己,仪一心如结。夜深砚冰凝,过雁送风急。纸短难具陈,月落晓天碧。
在这些仿佛喃喃自語的倾诉中,锡嘉的情绪得以宣泄,而诗友们真诚的同情和安慰,更是她抵御不幸的精神良药。
左锡嘉之所以能取得不菲的文学成就,究其原因不外承自家学,一门联吟,夫妻唱和。其姊左锡璇在给锡嘉所写的序中描述了这一情景:“在闺中时与姊妹联床擘笺分韵,每至鸟啼月落,犹吟哦不休,颇以为乐。”成年之后,虽然各自东西,但以诗词作为书信的唱和却仍旧持续着:“从此风晦雨潇,互相吟唱,踪迹虽远,而两人心事各相喻于笔墨之外,正不减昔年闺中情景也”,“相忆之情,积诸梦魂,六妹屡以诗见寄,予亦以诗和之,邮筒往来,稍解离悃而未窥全豹”j。和睦而充满文化氛围的家庭环境,培养了她们的文学才能,激发了她们对文学的爱好。相互唱和提高了她们对文字的驾驭能力,亲情也成为支撑她们度过人生苦难的精神支柱。
左锡嘉遭逢丧乱,亲人离散。所幸的是,她生长于名士之家,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因而拥有文学艺术的才能,并以诗词真实地记录了她的情感和生活轨迹,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同时,丰富的知识陶冶和养成了她坚忍刚毅的个性和胆识,赋予她从容应对的智慧,使得她在社会动荡、家庭困厄的关头能够担负起家庭的重任,从“小慧”的女诗人中脱颖而出,成为振兴门祚、培育后代成才的家族功臣。其诗也脱去了女性诗人常有的柔弱伤感,而充满了慷慨悲凉的豪迈之气。
a 宋育仁:《浣云小草·序》,清光绪辛卯(1891)刻本。
bh 钱仲联:《清诗纪事》,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5900页,第15900页。
cde 左锡蕙:《〈冷吟仙馆诗稿〉序》,清光绪辛卯(1891)刻本。
f 潘祖荫:《〈冷吟仙馆诗稿〉序》,清光绪辛卯(1891)刻本。
g 雷缙:《闺秀诗话(第1卷)》,扫叶山房刻本1925年版,第4页。
i 何璟:《〈冷吟仙馆诗稿〉序》,清光绪辛卯(1891)刻本。
j 左锡璇:《〈冷吟仙馆诗稿〉序》,清光绪辛卯(1891)刻本。
参考文献:
[1] 左锡嘉.冷吟仙馆诗稿[M].清光绪辛卯刻本,1891.
[2] 钱仲联.清诗纪事[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
[3] 雷缙.闺秀诗话[M].扫叶山房刻本,1925.
作 者: 段继红,文学博士,上海电机学院文理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编 辑:赵斌?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