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证人睡在一朵无名的花里

2021-12-21 11:25丁东亚
长江文艺 2021年12期
关键词:故乡书写作家

丁东亚

 《燃》 杨鹏 纸本水墨 244x733cm 2020年

在网络信息迅速发展的当下,我们对世界的了解尽管有着更为便宜的途径,但这种优势其实也存在着“危险性”,因为信息接收的相像,作家的写作上就会出现同质化的问题,所以作家还是要有敢于“冒犯”的精神,即打破既定的写作模式或传统,在写作中探索出一条属于自己的独特书写方式,毕竟界限的设立并非是为隔绝,而是为了逾越。如此,在同类信息或素材中,以怎样的方式去书写,以怎样的语调去叙事,以怎样的视角观看——船桨在水中看上去是弯曲的,镜中物像与实际物体方位相反,恰是这种不同的成像,使得事物有着更多的可能——变得尤为重要。写作的探索或实验性的创作无疑是必要的,且要在写作中努力建立自己的美学观与风格;尽管风格对作家而言可能会导致局限性,就像地域性作家的写作一样,但没有风格或场域的建立,写作也许就会成为风中之尘,无根之萍。

1955年福克纳访问日本时,说从《沙多里斯》开始,他就发现那邮票般大小的故土很值得写,而且不论他多长寿也不可能把它写完……在其漫长的一生中,福克纳写出了19部长篇小说与120多篇短篇小说,其中15部长篇与绝大多数短篇的故事都发生在那个虚构的约克纳帕塔法县,时间更是从1800年延续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在风格与写作场域的建设上,福克纳无疑是最有世界代表性的作家之一。事实上,中国当代作家的写作,也有着类似的写作模式,严家炎在论及20世纪的中国文学时,曾明确表示地域文化“不仅影响了作家们的性格气质、审美情趣、艺术思维方式和作品的内容、艺术风格、表现方法,而且还孕育了一些特定的文学流派和作家群体”,王安忆、池莉、方方、迟子建等,更是具有着标志性的小说家代表。除了小说上的地域性文化突出,她们的散文写作亦是如此。譬如迟子建,其鲜明的东北地域文化色彩,不仅构成了她散文写作的基本风貌,更促成了其独立不羁的个性与不拘成规的艺术成就。倘若说地域性与童年的经验于文学书写而言乃葳蕤丰茂之所在,那么固守着一片故乡之地的写作者,或许更有着其深刻的对故乡人、故乡事的认知与情感,也更能在时光的流逝中看到它们的美好与苦难。谢伦就是这样一位散文写作者。对他而言,故乡是生命的底色,书写故乡是他获得內心安宁的一种方式。仿佛让那些从故乡消失的事物在文字里复活,是他的使命,他只有在回想中一次次拥抱他们/它们,拥抱那些曾经在其生命中留下的一道道尚有余温的场景与风物,才真正又与他们/它们在文字中活了一次。

谢伦的散文大多是以故乡(鄂西北之地的枣南)为背景,且总是站在“离乡人”的立场,从生活感悟和心灵需要出发,记录襄阳枣南地区的农村生活,之前的散文集《黄昏里的山冈》是,不久前出版的《一些被风吹过的事物》亦是。或是个人的偏爱,我坚信谢伦的书写有着水之目光的轻柔。这无疑又与他童年的成长环境是无法分割的。枣南地貌特殊,一半是绵延的丘陵,一半是黄土高冈;丘陵与高冈交接处是一条发源于随州大洪山深处的倒淌河——滚河。谢伦出生的那个村庄,就坐落在滚河北岸:一块狭长的冲积平地,阡陌纵横,土地肥沃。二十岁离开家乡到枣阳县工艺美术厂工作,他又与沙河相遇。若与河流的邂逅是一个作家的命数,这份与水有关的命数一定会激起他们难以言说的内心的激荡。在个人印象里,许多作家都在作品中写到河流,如张承志《北方的河》中的黄河,他将之意象化为生生不息的阳刚文化特质和精神意蕴;徐则臣的《北上》书写的则是京杭大运河之上几个家族之间的百年“秘史”。谢伦笔下的沙河和滚河同样如此,在河流两岸所在之地发生的故事或事件(以他所见所闻为主),都构成了其创作的基石。在《大沙河》里,盛夏时节大沙河东面(也叫东沙河)杨柳林里发生在大火中的死亡事件,他在美术厂的好友被一个因爱而疯狂的另一朋友杀害之事,除了是他个人生命里的伤痛,仿佛也在无声揭示河流的神性所在。那些隐于内心深处的秘密多年后被书写,就成了作家谢伦的命。时隔多年,当那些往昔的人与事被诉之笔下,谢伦仿佛早已放下了心中的怨与恨,只在回想中用他深情的目光注视,那目光是凝重的、沉思的,又温柔若水一般。我们不妨在《童谣》的开篇里来感受一下:

我家乡以滚河为界,南多山岭,北多高冈,村庄散落在河两岸,而紧邻河水的山顶上总隐有庙宇,早晚钟声穿过古树层林从庙里飘出来,四野人家便有了平和安定……

我想也正是这看似平和安定里的美与丑、善与恶的矛盾存在,又构成了他文本的丰富与多彩。

在阅读《一些被风吹过的事物》这部散文集时,我时常惊异谢伦对过往人与事的还原能力,尽管我知道在回想一刻,昔日的人与物早已变形,再也无法被准确还原,但那些在文本中被谢伦再次书写的面孔却令人难以忘却,日常生活下的草木仿佛依然存活在原地,不曾随着人与事的消亡而消失。《一些被风吹过的事物》这篇散文,可以作为谢伦故乡人物书写的一个范本,文本以短章布局,干净凝练,温馨暖人。“小庄子”里的大成爷、疯掉的大成奶奶、被毒蛇咬死的我的童年玩伴牛牛;靠在枣树上打盹的爷爷和老屋以及大水等人或事,在作者笔下处处流露着真情和温情,读来让人感动莫名。尤为是写爷爷的篇章,“我”戏弄爷爷的举动和爷爷老迈之后的行为,有着童稚的美好和最单纯的生死哲理思考;甚至母亲在老屋院子里种下的花,仿佛还在从前的时光里持续生长……尽管那些蒙尘的岁月已经久远。毋庸置疑,谢伦更是一位书写人物的高手,故乡的存在也多以特定的“人物”呈现,且大多有着相应的谋生“职业”:兽医站快刀吾、放蜂子的老陕、烧窑的张窑匠、铁匠孙五、做豆腐的阎老西儿,等等等等,这不仅强化了人物的特征(生活层面),可以说也无形中构建了一幅故乡人物图谱。然谢伦并未仅仅停留在故乡的书写,在呼吁作家扎根火热生活的当下,他又深入基层,拓写着日新月异的当下经验,以新闻人的身份深入山野村落,写出了《大薤山记》和《云朵上的村庄》等纪实性作品,这不单单是对时代精神恰逢其时的呼应,更体现了一个写作者书写新时代新人新气象的大爱。他深入大薤山红军村、苏区村、断石口村,实地走访,不仅展现了脱贫致富政策下大薤山人们的生活改变,而且写得深情又节制。《云朵上的村庄》则是一篇关于脱贫致富的散记,从国税局稽查干部阮洪流到大林村担任扶贫工作队队长兼驻村第一书记的事迹,可以窥看到精准扶贫的困难和扶贫干部的决心与恒心。阮洪流到大林村后,低下身子,迈开双腿,爬山下沟,几乎把大林村二百多户人家走了个遍,做到了精准把住贫脉,找准穷根,对准了“靶子”,切实帮大林村人解决了路难走水难有的问题,且从精神和思想上帮他们脱了贫。同时,谢伦在文中以历史和当下时态的境况比对,凸显了扶贫干部阮洪流为人民办实事的好干部风貌。

此刻想到谢伦一次次深入山村人家走访的情景,不仅记起近日读到的日本染织大师志村福美的散文集《奏响色彩》里的一段文字,“动用全身能量孕育出花瓣之色的粗重树干,就好比将自身思想和寄望以片片花瓣般的语言表达出来的我们,如此,吐露的每一句看似轻柔之语,都有着并不轻柔的分量。”文字不正如那花瓣的颜色吗,是枝干一刻不停酝酿而成的精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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