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君
秋鹿家在我们这条巷子的尽头,三间两层,但因为地势高,楼房就显得比别人家高敞一些。楼顶有一栋锌皮小屋,还有一座可以晒衣裳被单的露天阳台。到了黄昏边,我们就可以看到秋鹿家的女人出来收衣物。然后我们就知道天要黑下来了。如果是在夏天,月亮从东山出来,秋鹿家的男人就会坐到阳台上,纳凉,闲话。阳台上有花有月,花有香气,月光里漂浮着人影。一年四季,这条巷子里最有烟火气的就数秋鹿家。秋鹿的父亲时常招呼一群朋友,在家聚饮,有喧闹声、猜拳声,也有酒后的高歌。时隔多年,我们还会常常想起秋鹿家的灯火。如果说邻舍家的灯光只有水缸那么大一片,那么秋鹿家的灯光就像一片池塘。这座池塘里有许多鱼在欢快地游动,发出喋唼的声响。
秋鹿家四个姐妹,一个弟弟。大姐桂芬,二姐蕙芳,秋鹿的妹妹和弟弟分别叫秀芸、冬宝(小名)。秋鹿居中。天晴的时候,我们会看到许秋鹿家的阳台上晒满了花花绿绿的衣裳。那些衣裳像是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看电影的人。远处有云,变幻着各种影姿,可以让人想起许多物事来。
秋鹿,该收衣服啦。傍晚时分,这条巷子里的人总能听到秋鹿的妈妈这样催喊。
为什么只喊秋鹿的名字?
莫非是秋鹿的名字念起来更顺一些?或者是秋鹿做事更勤快、麻利一些?总之,这条巷子里,我们听到最多的名字就是秋鹿。
有一次,秋鹿的同学对秋鹿说,你的名字真好听,我们的名字能不能换一下。秋鹿挺起胸脯说,名字是我妈妈取的,我妈妈说了,这世上只有一个人的名字叫许秋鹿,那人就是我。
我们说到这一家子,不是说许国章家、苏晓丹家,而是说秋鹿家。秋鹿家的自行车。秋鹿家的客人。秋鹿家的衣裳。秋鹿家的灯。我们都是这样称呼的。
事实上,秋鹿原本不叫秋鹿,跟桂芬、蕙芳、秀芸一样,她也有一个入学之前的曾用名叫玉芹。这些名字都是爷爷给取的,略有点寻常庭院里那种小花小草的韵致,但实在谈不上有什么特色。秋鹿的爷爷说,女孩子嘛,名字还是普通一点好。他平常还是管秋鹿叫玉芹。
可以再说说秋鹿的爷爷。秋鹿的爷爷当然姓许。他叫许祥朴,但许祥朴给人留字条,写的都是天朴。通常情况下,只有许秋鹿的奶奶和邮递员送稿费单或投递书报时会喊他一声“祥朴”。这条巷子里的大人小孩一律叫他许爷爷。许爷爷曾这样解释自己的名字,祥朴是他的谱名,也是身份证上的名字;天朴是他的字,也是他后来在报纸上发表豆腐块文章时常用的笔名,这就像物理学课本上的矢量,在数学课本里就叫向量。许爷爷当过中学物理老师,但退休后就在家里画点画、写点诗文,偶尔向外面的报刊投几篇诗文。对他来说,写字、画画跟打牌、搓麻将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为了消磨时间。他由此断定,女娲当初抟土造人,也不过是为了图个消遣。闲来无事,他就捉住一个孙女,让她们背唐诗,以致孩子们见了他,都会缩进自己的房间里去,或是绕道而行。因此,许爷爷很寂寞,唐诗也很寂寞。
有必要再介绍一下许秋鹿的奶奶。秋鹿的奶奶有一个全家最俗气的名字:朱彩霞。五十年代末,朱彩霞驾着苏联生产的DT14女式拖拉机,穿过一片田野时,几乎可以说是傲视群雄。她是贫下中农的女儿,家风清白,却看上了成份不好的地主家的儿子。到底图的是什么?几十年来,朱彩霞说自己也搞不明白。那时候,她在地里劳动的时候,地主家的儿子就在田头吟诗。朱彩霞说,地主家的儿子一辈了都没被成功改造,还是地主老爷那副德性,而她像长工那样,一辈子都给他烧饭、洗衣裳。许家四代都是一脉单传,传到秋鹿的父亲这里,地主的德性是没有了,但匪气倒是出来了。
秋鹿的父亲许国章,是电厂的电工。他在街头混过一阵子,也动过刀子,但从未失手。两个人站在街头说话的时候,你旁若无人地从中间走过去,原本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可许国章年轻时就喜欢这么干。在那个年代,因为失礼而动口、动手,乃至动刀子,是常有的事。许国章这辈子打过几场架已记不清了,但恋爱只谈过两回,拎得清。他喝了酒,就喜欢跟人聊起自己那一段轰轰烈烈的初恋。十九岁那年,他看上了城南一名畜牧站老会计的女儿。她长着一张大嘴,却偏偏喜欢咧开嘴冲他笑。不许笑,他把脸凑到她鼻子前面。但她还是笑。他把舌头放进她嘴里,堵住了她的笑声。打那以后,她就成了他的女人。二人相处了半年光景,女孩忽然移情别恋,喜欢上了一个只有一条手臂的退伍军人。那人怕许国章纠缠不清,就带着女孩远走高飞。许国章拔刀追赶时,他们已像武侠小说中的一对侠侣那样偕隐异地。许国章不死心,时常带着一把刀,穿州越府,寻找那对“该死的狗男女”。时隔三年,许国章打听到他们在邻省一个小县城开了一家小店。虽然不知道确切的地址,但他還是贸然去寻。结果就在一座山城的荒僻小街上遇见了自己的初恋女友,她边上站着一个拖着鼻涕的小男孩,怀里还抱着一个正在吃奶的婴儿,穿着睡衣,头发蓬乱,面目也失去了往日的光鲜。许国章只是瞥上一眼,就收起了藏在袖中的短刀,默然离开。此行他原本是要砍一个人的,后来竟在回家的路上谈了一场恋爱。这件事,也是许国章酒后必谈的。那天,他连夜坐车返家,车在盘山公路的中途被三个劫匪拦住。劫匪一上来就摆开阵势,让乘客把包里的钱悉数掏出。有个坐在前排的女孩称自己身上没钱,劫匪就把她手中的包一把抢过去,女孩发了疯似的扑上去抢夺。劫匪使劲一拽,把她连人带包拖到车门外面。乘客不敢动手,女孩依旧抱住劫匪的后腿,不肯松手。坐在后排的许国章掏出刀子,打开车窗,跳了下去。他先是一脚踢飞了劫匪手中的刀,随即挥动着手中的刀,在空气里做了几个劈砍的动作。那一刻,乘客似被刀风吹歪,一律偏着头观望,还不时发出几声喝彩。等其他两名劫匪对他形成半包围圈时,许国章虚张声势,做了一个后空翻的动作,退到车边,以防有人背后偷袭。三劫匪见他身手了得,不敢贸然出手。许国章喝道,老子是特种兵,杀过敌,立过功,这手中的刀不喝同胞的血,你们走吧。三劫匪见这势头,就扔下财物,抱头逃窜了。那个女孩捡起地上的背包,走到许国章跟前,行了一个军礼。那个女孩,就是后来为许国章一口气生下五个孩子的苏晓丹。
十八岁那年,苏晓丹就发誓自己这辈子跟定许国章。那年八月,正值台风季,苏晓丹背着一个帆布包只身来到电厂,找到了那个穿着蓝背心噌噌噌蹿上电线杆手拏白云的青年电工许国章。两天后,在东海生成的热带气旋帮助下她顺理成章地征服了她心目中的英雄。当晚全城停电,我跟她早早上床,顺便弄出了一个孩子,若干年后,许国章在酒后这样描述道,弄出了孩子也就弄出了一堆麻烦,弄出了一大堆孩子也就弄出了一大堆麻烦。许国章不明白苏晓丹为什么这么能生。许国章说,苏晓丹的业余爱好就是拉手风琴、生小孩。
家里有那么多女孩子,左邻右舍时常能听到叽叽喳喳的声音。每逢夜幕降临,秋鹿家总是灯火通明。苏晓丹会拉手风琴,许秋鹿会唱歌,她唱歌的声音很动听,欢笑的声音也很动听。苏晓丹说,上天给了她一副清亮的嗓子是为了让她的笑声传得更远。
一家人围坐在屋子里,歌声飘至屋外。这种欢愉景象曾令这条巷子的人为之动容。
唱完一首歌,秋鹿来到爷爷跟前问,爷爷,我的歌唱得好听吗?
好听。
既然说好听,你为什么不鼓掌?
爷爷从灰白的山羊胡间挤出了一丝笑容。笑得有些严肃。玉芹,你背两首诗吧。
秋鹿背了一首唐诗,又背了一首唐代诗人张志和的词: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多美啊,多美啊,爷爷摇晃着脑袋,微闭着眼,说细雨被风吹斜的样子不知道有多美。
爷爷还沉浸在斜风细雨中的时刻,苏晓丹已拉着秋鹿回到二楼的房间。她对秋鹿说,你要记住,你是秋鹿,不是玉芹,女孩子整天背那种酸溜溜的东西管什么用。
苏晓丹还是少女时,心底里一直藏着一个梦想。她长到十三岁的时候,一名艺校的音乐老师就摸着她的细长脚杆说,你应该去学跳舞。于是,她就真的开始跳起舞蹈来。十八岁那年她被省艺校录取,不巧的是,她在之前跟许国章谈了一场不该谈的恋爱,还怀上了身孕。梦想就此破灭,苏晓丹一直对自己的男人心怀怨恨,如果不是他把她的肚子弄大,她早就可以进入省艺校,登上大舞台了。之后的岁月里,她每每跑到火车站,对着悠长的铁轨怅望,恨恨地说上几句。
但她很快又重燃了另一个梦想,那就是生一个长相跟自己相似的女儿,以后送她去唱歌跳舞,去更远的地方,更大的舞台。无奈,大女儿桂芬和二女儿蕙芳长得像爸爸,双腿粗短且不说,五官也乏善可陈。只有秋鹿,跟自己像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于是,就在秋鹿入学那年,她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她对秋鹿说,妈妈当年考省艺校之前,给自己取了一个艺名,叫秋鹿。后来去不成,这个艺名也就一直埋在心底。现在,妈妈把这个名字送给你,就是指望有一天,你能圆了妈妈的旧梦。苏晓丹说这话时眼中泛着泪光。
从那以后,秋鹿的名字就在学校里叫开了。
苏晓丹有一张跳芭蕾的照片,一直挂在县前路的照相馆里。她带着秋鹿从照相馆门前经过时,就会指着那张照片说,你看,那就是妈妈十六岁时拍的照片。
秋鹿跟同学一起放学回家,也会带她们拐到县前路的照相馆,隔着玻璃,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说,看,这就是我妈妈。
苏晓丹是我们这条巷子里第一个骑自行车的女人。凤凰牌69型。钢圈锃亮,铃声清脆。当她跨上车,平地撩起一阵风,就会有男人的目光追过去:她习惯于把裙子的后摆压在屁股底下,身体扳得直直的,目视前方,保持着那个由三角形皮座垫确立起来的平衡。那年夏天,她那随风摇曳的身姿让沉寂多年的巷子顿时变得明快起来。
那天下班之后,她骑着自行车经过一座石拱桥时,一群坐在桥头的年轻人叫住了她。苏晓丹头也不抬地过了桥。自行车刚从斜坡下来,有人带着一身酒气,突然跨到后座,两只手像蛇一样搂了过来。在一阵尖叫声中,那人松开了手,跳下车。自行车在不远处滑倒,后轮压在苏晓丹的一条腿上,车轮兀自滚动。一阵粗野的笑声也像车轮一样在雨水洗得发白的水泥路上滚动。苏晓丹扶车站了起来,回过头,狠狠地骂了一句。那人作势追上来的时候,她已扬长而去。苏晓丹回家后,把这事告诉许国章。她说自己认得那个摸她的年轻人,他就在新华电器厂东厂工作,有一回,东厂和西厂联办文艺汇演,那人曾登台弹了一首吉他曲。在她印象里,那人略带一些腼腆。没想到外表斯文,骨子里却是流里流气的。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当天晚上,秋鹿的父亲骑着摩托车出去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身后挂着一把猎枪。
有必要说说许国章的两件装备:摩托车和猎枪。八十年代初,许国章是本城少数几个骑上摩托车的人。他骑着摩托车,在风中狂奔,风把他的衣裳和頭发吹成向后飘举的火焰。因此,当他下车的时候,额前的一头长发都是朝后立着的,像是上了发胶。这种发型一度在本城的大街上流行开来。但没出几年,他就开始掉头发了。有人说,他骑着摩托车,日日吹风,年年吹风,头发都被风吹掉了。在他最威风那一年,额前的头发差不多都掉光了,脑门上凸现的是一道光,被太阳一照,狠劲就出来了。
至于猎枪,就是枪膛里面装着火药和霰弹、形同步枪的那种,在本城俗称火药枪。许国章小时候就跟随舅舅上山打猎,能在百步开外击中猎物。严打时期,许国章就把火药枪寄放在乡下的舅舅家。这一放,就是许多年。现在,他觉得,是该用枪解决问题的时候了。
第二天, 许国章带着苏晓丹来到东厂。苏晓丹隔着一扇大窗说,就是坐在校验台上的那个。许国章居然没动手。他把苏晓丹送回西厂,说,你等着,我会让他给个说法。当天下午,那把火药枪就在东厂打响。那只摸过苏晓丹的手竟打进了二十颗小钢珠,脑袋还被枪托扎出了一道口子。但事后有人证实,许国章打中的不是那个在桥头猥亵过苏晓丹的年轻人,而是他的哥哥。他叫王文治,是东厂的电器产品校验员,而他的弟弟叫王武统,是个街头混混。哥哥和弟弟面貌、声音都很相似。唯一的区别是:一个脸上有疤,一个脸上没疤,但如果是在光线昏暗的地方,你几乎分不清谁是谁。
此事的结果是:王文治进了医院,许国章进了派出所。虽然不是严打时期,但苏晓丹还是怕许国章吃官司,因此就提着一盒补品去了医院,向王文治赔理道歉。右手和脑袋都绑了绷带的王文治躺在床上,苏晓丹坐在对面,用微笑掩饰着自己的不安。苏晓丹说,她是五个孩子的母亲,上面还有二老,如果许国章判刑坐牢,她将在劳累和困苦中度过此生。她让王文治看看自己的眼睛,她说,她已经有好多天没睡好觉了,她的眼睛里都爬满了血丝。她像是怕对方看不清,就把一双哭成桃红的眼睛凑过去,王文治不敢直视,略带羞涩地把目光偏向一边。此间,她又套起近乎来,请他念在同事的份上,放过许国章一马。王文治是个明事理的人,因为弟弟行事不端在先,他也没有打算把事情闹大。许国章持枪伤人,性质严重,好在王文治本人没有上诉,他只是被关押了三个多月。
事情就这样了结了?没有。一件更大的事还在后头。
王文治住院那阵子,苏晓丹总是隔三差五去看望。医院就在新华电器厂西厂与她家之间。她每每下班经过,就提着梨子或苹果去看望他。他比她小五岁,还是单身,那张进入而立之年略显寡苦的脸尚存俊美少年的形象,难怪他当年抱着一个吉他登台时,底下的女工都发出了令众多男人嫉恨的尖叫。王文治回到工厂上班,苏晓丹也照样骑着自行车横穿半座城去东厂看望他。东厂是老厂,建在田野中央。每逢下班之际,夕阳把那座红砖厂房映照得鲜红欲燃,而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的苏晓丹就仿佛一朵白月瓯,静静地插在墙角,描出纤长的影子来。王文治骑车出来后,他们不发一言,各骑各的,沿着机耕路,穿过那片起伏的稻浪和偃卧在凉风中的石桥。
那天傍晚,苏晓丹背负一抹斜阳,骑着自行车从少年宫返家。她骑得飞快,裙子鼓荡起来,身体里仿佛有一股蓬勃的春风。秋鹿,秋鹿,进门之前,她先嚷开了。桂芬撇了撇嘴说,收衣裳去了。苏晓丹又噔噔噔地跑到那个晒满了衣裳和被单的露天阳台,拉着秋鹿的手说,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秋鹿呆呆地站着。苏晓丹说,你先闭上眼睛,猜猜我给你买了什么礼物?许秋鹿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她听得妈妈从布包里掏出什么东西。是吃的?不是。是文具盒?不是。是一件新裙子?有点说对了。是舞衣?完全正确。许秋鹿睁开眼睛,看到了一件白色的舞衣。苏晓丹说,上次面试之后,少年宫芭蕾舞兴趣小组的老师决定破格录取你。这不,今天妈妈去那里填了表格,还交了服装费,周六下午你就可以去那里学习芭蕾舞了。秋鹿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现在可以穿上这件舞衣?苏晓丹点了点头。
秋鹿换上了白色舞衣之后,在苏晓丹面前摆出了一个小天鹅展翅的姿势。舞衣很贴身,被她的肤色映照得如同一片洒在雪地的淡白的月色。
妈妈,我不是在做梦吧?
當然不是,你看,这雪白的舞衣,就好像是为你量身定制的。秋鹿,来,跟妈妈一起,跳一支舞蹈吧。
妈妈,为什么你不让桂芬、蕙芳她们学跳舞?
因为你叫秋鹿。
母女俩并肩站着。影子投在晾晒的床单上。床单被夕阳映照着,看起来仿佛一朵落在屋顶的祥云。苏晓丹踮起了脚尖,做了一个旋转的动作。秋鹿也跟着旋转起来。那一天的快乐若是可以描摹出形状来,定然也是圆形的。苏晓丹累得气喘吁吁,停下来收衣裳和床单。秋鹿依旧围绕着她转圈子,被汗水打湿的脸上泛着微光。
那阵子,秋鹿放学回家,也是踮着脚尖穿过这条巷子的。她嘴里即便哼着歌,也不忘跟人打声招呼。这条巷子里,没有人不认识秋鹿。那个黑发红唇、脚步轻盈、笑声洒了一路的许秋鹿。
秋鹿进入少年宫学芭蕾之后,总是喜欢踮着脚尖看世界。原来,踮起脚尖看到的世界是那么的不一样。在家里,她也常常踮着脚尖走路,从一楼走到三楼的阳台,从阳台的这一角走到那一角,脚尖含着一缕春风。一件衣裳被风吹动,她仿佛也能看到曼妙的舞姿,随即跳起了轻快的舞蹈。
有一件合身的舞衣,有一个舞台般的阳台,美好的事物总是恰到好处。可是,生活并没有像舞步那样,总是欢快的。有一天傍晚,她踮着脚尖从三楼转到一楼时,听到了妈妈尖叫的声音。你个死佬,你个死佬。没错,是妈妈从浴室里出来后,突然骂开了。没有人知道秋鹿家发生了什么事。
你个老不正经的,你个老不正经的。奶奶也跟着嚷开了。你跟着瞎起哄什么?爷爷气得脑袋直晃荡,仿佛要脱离身体飞出去。秋鹿看到奶奶举起扫帚,向爷爷扑打过去。爷爷拂袖出门,站在院子里。苏晓丹扔出一句话:臭不要脸。
不晓得是谁不要脸。哼,总有一天你们会真相大白。爷爷站在那里,抖落一脸的不屑。
发生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事?邻舍们都出来了。人影从窗外走过,头脸莫辨,但可以看出高低胖瘦来。脚步是轻盈的。他们想知道屋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秋鹿听到他们在嘀咕着什么。
你听听,外边的风言风语都成什么样了,秋鹿的奶奶对儿媳妇抱怨说,出了这事,你是不该大声嚷嚷的,家丑不可外扬这老古话你也听说过的。苏晓丹抹着眼泪抢白,你不是也跟着嚷开了?爷爷在门外像是听到了什么,气冲冲地走进来,指着奶奶说,你说什么家丑来着?我要是看过一眼,就让老天爷剜去我的双眼。奶奶说,闹出这种败门风的事你又该怎么解释?爷爷说,“林冲私闯白虎堂”这出京戏你是看过的吧,我原以为,戏就是戏,不承想,这女人却给我安排了这样一出戏。荒唐,荒唐,荒唐。爷爷连说三个“荒唐”,瞪大的眼珠子仿佛扩散了满腔的愤怒。奶奶软下声气问,你敢说自己没偷看过?爷爷走到灶王爷前面,拜了一拜,说,天地良心,我可以对着镬灶佛发个毒誓。秋鹿朝灶龛瞥了一眼。镬灶佛兀自笑眯眯地看着爷爷,不说话。苏晓丹背过身说,现在我不想解释,等国章回来,让他做主。爷爷哼了一声,别以为我不晓得你背后偷偷摸摸干了什么勾当。什么勾当?苏晓丹说,你就在这里点破了说。爷爷说,国章进牢之后,你跟那个叫王文治什么的成双成对去看电影,别以为我没瞧在眼里。苏晓丹干笑一声说,别以为你鬼鬼崇崇跟在我后面我就不晓得,那晚是厂里包场,我跟那个男的只不过是碰巧坐到一起罢了。你倒好,替儿子急上了。苏晓丹一扭身,回到卧室,趴在床上,发出压抑的哭声。秋鹿问,妈妈,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苏晓丹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秋鹿又去问爷爷,爷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爷爷躺在床上,一个劲地吐气,好像肺里有个塞子拔掉了,开始漏气。那些天,秋鹿最担心的,不是家人的哭闹,而是外人的笑。墙外的人的确在笑。不是冲着她笑,而是隔着一堵墙,轻轻地笑,冷飕飕地笑。
深夜时分,秋鹿踮着脚尖下楼上厕所,忽然看到餐厅里坐着一团黑影,细看,是爷爷。秋鹿点亮灯,问,爷爷,为什么不开灯?爷爷只是咳嗽了一声。秋鹿上了厕所出来,爷爷依旧枯坐着,面色淡漠,不发一言,似乎要一直坐下去,等待天色与真相渐明。
这一天,秋鹿放学回家的时候,家门反锁着。她敲了一下门,奶奶应声,趿着拖鞋过来开门。一进门,她就看到爸爸阴沉着脸,坐在饭桌一角。妈妈还没回家。爸爸的行李堆放在桌边地上,像是刚刚回来的。爸爸没响,爷爷奶奶也没响。寂静和阴影笼罩着整个兼作餐厅的镬灶间。爸爸连头都没抬,就对秋鹿说,没事上楼写作业去。秋鹿踮着脚尖,从他们身边经过,上了楼梯,在转角处停下,从那儿的木板缝里可以窥见镬灶间。爷爷奶奶爸爸三人相对坐着。许国章说,我出狱后没有直接回家,一直躲在一个工友家里。爷爷说,你也发现晓丹近来不对劲?许国章说,是的,那晚阿爹跟踪晓丹,我是看到了,晓丹跟那个男人一起去看电影我也看到了。说到这里,一阵风从后院敞开的那扇门吹进来,地上瓶瓶罐罐哐啷作响。他们突然压低了声音,在风里小声地说着话,好像是生怕一阵风会把话带到下风处某个人的耳朵里。秋鹿竖起了耳朵。爷爷说,她也发现我跟踪他们,因此,就故意给我下了个套,这女人的居心真叫阴损啊,说不定,是那个男的教她这么做的。许国章说,看来我上一回打得没错,那颗霰弹不应该打在他手心,而是裤裆里的两个蛋。他这样说着,伸出双臂,做了一个枪击的动作。爷爷倒像被子弹击中似的,怔了一下。他大约是从许国章的话里嗅到了危险的气息,说话的语气顿然变得柔和起来,像一双手很有耐心地抚平衣裳间的皱褶。
天快黑了,妈妈还没回来。秋鹿来到楼顶的阳台收衣裳。过了一阵子,爷爷就拄着拐杖出现在阳台上。爷爷像是在一天之内老去的,现在连拐杖也用上了。爷爷站在晾衣绳下,一直扯着自己那件皱巴巴的阴丹士蓝对襟衣裳,好像要把它扯平。秋鹿和秋鹿的影子站在那里,不动。爷爷说,秋鹿,这两天家里可能会发生点什么事,你们姐弟五人可要照顾好自己。从爷爷的口气来判断,他好像要去干一件危险的事。爷爷转身离开的时候,太阳已在不远处的一座楼房后面消失了,接着消失的是晚霞,然后是玻璃上的一块白光。现在只剩下秋鹿一个人站在那儿,没有影子。
秋鹿再也不想踮起脚看那个大人的世界了。大人的世界有她看不懂的东西,听不懂的话。可是,那一切弄明白了又怎样?那个周末下午,她没有一点跳舞的心思,幼嫩的柳条般的身姿在风中很散漫地飘摆着。有好几回,舞蹈老师当着大伙的面骂道,魂呢?魂呢?秋鹿愕然地望著老师,眼中蓄满了泪水。傍晚时分,妈妈照例来少年宫接她。她脱下紧绷着的舞鞋,搓着脱皮的脚板。妈妈说,你看,人长高了,脚也变大了。秋鹿说,我不想长大。为什么不想长大?苏晓丹给她系上凉鞋的襻扣,说,妈妈希望你有一天跳出这个小地方,跳到北京去,跳到巴黎去。
秋鹿坐在妈妈那辆自行车的后座,一路无语,只是听任晚风从耳畔拂过。送到巷口,苏晓丹缓缓刹住车,让她下来。两人对望了一眼,目光有些怅然。为什么不进来?秋鹿问。苏晓丹猛然掉转车头,回了一句,我要赶着上夜班去。
妈妈,你会离开我?
为什么要这样问?
我昨晚梦见你抛弃了我们,独自一人走了。
不会的,不会的,这样的事是不会发生的。
苏晓丹的车颠簸了一下,险些摔倒,但她很快就用脚尖点地,稳住重心,确保身体平衡之后,又飞快地离开了。秋鹿在原地默立片刻。斜阳照过来,眼前是一抹微红的白墙。
这一晚,家里的灯熄得比往常要早。秋鹿躺在床上,偶尔能听到爷爷跟奶奶絮絮叨叨的声音,但很快就被黑暗吸走了。妈妈没回来,爸爸也没回来。迷迷糊糊间,她被外边大门推开的吱嘎声惊醒,但很快又沉沉睡去。
天刚亮,四五名警察来到秋鹿家,给许国章戴上了手铐,推上摩托警车。秋鹿追到门外的巷子里,眼前的影子渐渐变得模糊起来,警笛的声音也很快在围观人群的嘈杂声中小下去。她意识到,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爸爸了。
全城的人都在传这样一个消息:许国章又持枪打人了,他打爆了王武统的脑袋。经过抢救,王武统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但后半生可能要在轮椅上度过了。事后,许国章还是深表遗憾:这一回,他又打错人了。他本想干掉王文治,不承想,弟弟王武统上前挡了一枪。
下了几天雨,阳光又大摇大摆地回来了。照往常,秋鹿家的阳台上应该挂满了花花绿绿的衣裳和白色被单,但这一天傍晚,秋鹿上阳台时,只看到几根晾衣绳在风中轻轻摇荡着。吃了晚饭,她一直没看到妈妈。半夜醒来,她还是没等到妈妈回来。
秋鹿,你妈?左邻右舍问。
出差了。
过了一个月,左邻右舍又问,秋鹿,你妈?
不知道。
秋天过去了,妈妈也没有一封来信。秋鹿常常来到三楼的阳台,用失神的眼睛看着远方,仿佛在楼头眺望无边无际的忧伤。阳台上的衣裳少了些。有一件连衣裙,是妈妈穿过的,云一样白,被风吹动时,仿佛伸了个懒腰。她看见这件连衣裙的时候,妈妈的影子就浮现出来;可是,当大姐穿上它之后,妈妈的影子就在大姐略显肥胖的身影中消失了。初冬的阳光淡淡的,秋鹿对着一块白色床单跳起了芭蕾。床单上的影子就是妈妈的影子。秋鹿就跟影子共舞。
冬天过去了,秋鹿的妈妈还是没有回来。平日里,秋鹿家的门总是紧闭着的,窗户也是。蒙尘的玻璃如同忧郁的目光。天黑之后,我们总会看一眼秋鹿家的窗口,也看看别人家的窗口。每一扇窗户透出的亮光都是不一样的,每一座房屋锁住的黑暗也是不一样的。有时候,黑暗中会同时传来笑声与哭声。
照顾秋鹿姐弟五人的,是秋鹿的爷爷奶奶。爷爷买菜,奶奶烧饭做菜,家务活大家轮流做。有一阵子,爷爷总是在外面散步、聊天,以至于忘了饭点。
秋鹿,去喊爷爷吃饭。
到了饭点,奶奶总是这样喊道。
秋鹿来到河边,就会看到爷爷靠在一棵树旁就仿佛贴着枕头一样,睡得十分酣实。河水在一旁静静地流淌,晚风那么柔和,没有人会忍心叫醒一个酣睡中的老人。但有人说,嗜睡有可能是老年痴呆症的预兆。秋鹿不晓得老年痴呆症是怎样的。爷爷被叫醒后,总会抹抹惺忪睡眼,问她,现在是清晨还是黄昏?
清明节那天,许家的孩子们对爷爷奶奶说,人家都去上坟了,我们为什么不去?爷爷说,我们还健在,上什么坟?奶奶说,你爷爷的爸爸当年是被当作恶霸地主镇压的,后来也不晓葬在哪个乱葬岗里;你爷爷的妈妈随后投江自尽,也找不到影子了。即便如此,爷爷奶奶每逢清明照例要在家里点两根蜡烛、三炷香。
这一天上午还是太阳高照,到了午后天色就暗了下来,有乌云从窗外默默地飘过,秋鹿放下手中的作业,走到三楼的阳台。那里晾晒着家人的衣裳,其间还夹着一件妈妈的衣裳(现在已经留给二姐穿了),她随手拿起来,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衣裳被阳光照过之后,似乎还有妈妈的味道。那一刻,寂静的巷子里忽然响起一辆摩托车减速穿过青石板路的声响,她大约是想起了爸爸,就透过蔷薇花环绕的浅蓝色栏杆朝巷子那头溜一眼。从高处往下看,那辆摩托车就像一只八爪虫,两个人伸展出四条腿四只手,后面拖着微小的烟尘。坐在前面的,是一个穿白色衬衫的陌生男人,从后座下来的,是一个女人。秋鹿揉了揉眼睛,确定她就是妈妈。那个陌生男人在斜对面的小卖部门口停好车,跟她说了句什么,就朝她家这边走来。像路人的影子一样陌生的妈妈,就躲在小卖部的屋檐下,伸着脖子、怯怯地朝自家那个方向张望几眼。她那样子像是怕惊动什么,又像是怕被什么惊动。秋鹿捂住了自己的嘴,不让“妈妈”这个词冲口而出。她把收好的衣物胡乱堆放在房间里之后,就飞快地从三楼跑下来。他看见那个陌生男人正站在爷爷面前,手中提着两瓶白酒和一条香烟。见到爷爷,他做了自我介绍,许老师,还记得我吗?我叫王文治,您教过我初中物理。那人像一根细长的竹竿那样戳在那里,头发向后倒伏着,有些凌乱。爷爷上下打量了一眼后说,我不记得有你这样的学生,但我知道你跟那个女人现在生活在一起。王文治说,她现在知道自己错了,很内疚,不敢登门来见您,因此就让我捎句话,向您表示道歉。爷爷轻轻地哼了一声。王文治说,我今天过来,主要有两件事,一是看望老师您,二是完成晓丹交待的任务。爷爷说,今天本该是上坟的日子,你却来看望我,我很意外。明年今天,你要看我,也许我就住在山上了。王文治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你看你,身子骨这么健朗,怎么能说这话?说着就把烟酒递上。爷爷说,我不吃烟,酒也戒了。
五个孩子,让你受累了。
白天她们都去上学,我也乐得清闲。
苏晓丹想把冬宝和秋鹿带在身边,减轻你们的负担,不晓得你愿不愿意。
我不愿意,秋鹿从门外探进半个脑袋,要带就把秀芸和冬宝带走吧。王文治点了点头,说,你就是秋鹿吧?你妈就在巷子外面,你们几个姐妹要不要出来跟她见一面?不见,秋鹿说,你可以把冬宝和秀芸带过去。王文治面露尴尬,转身去寻秀芸和冬宝。
过了一会儿,王文治带着秀芸和冬宝来到爷爷面前。爷爷坐在一张竹椅上,背靠着墙,仰面打鼾。王文治不敢惊醒他。爷爷又睡着了,秀芸和冬宝从他身边经过时扮了个鬼脸。桂芬和蕙芳提着一个装满衣物的网袋,把弟弟妹妹送到大门外。秋鹿没有跟随她们出去。
爷爷依旧跟老僧入定般坐在那里。爷爷,秋鹿喊了一声。爺爷没应。再叫一声,还是没应。秋鹿吓了一跳,把手伸到他鼻子下。她的手触到了爷爷的胡子。爷爷忽然打了个激灵,坐正。秋鹿说,爷爷,看来你是累了,还是回到床上休息吧。
爷爷说,我老了,一坐下来,就想睡。咦,现在是清晨还是黄昏?
都不是,是下午呢。
啊,我已经越睡越睡糊涂了。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长着一个海豚那样的脑袋,一个脑半球处于睡眠状态,另一个脑半球处于清醒状态。
爷爷咧嘴笑着,好像一觉之后,之前发生过什么事,他都全然不记得了。临近傍晚,一家人围坐灯下,很漠然地吃着饭。爷爷只字未提秀芸和冬宝。
之后许多个日子里,秋鹿发现爷爷的脾气变得十分暴躁。他躺在床上,骂自己身上的病就像骂一条不听话的狗。一个清晨,爷爷突然起了个早,烧了一壶水,清洗了一个杯子,然后把桌子擦了一遍。奶奶问,今天有客人来?爷爷说,儿子要回来过年了。奶奶突然沉默了。
秋鹿已觉出爷爷越发不对劲了。他时常坐在屋檐下,倒拿着一本书,有时看书,有时看后院草地上走动的小鸡。鸡没有看他。医生确诊:许爷爷得了老年痴呆症。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一年深冬,秋鹿的祖母竟得了心肌梗塞,先走一步。秋鹿看到一辆灵车停在自家的门口,带走了奶奶。爷爷站在阶前,望着车子缓缓远去的背影,说,这辆灵车没过多久也会带走我的。
到了吃饭的时辰,爷爷去每一层楼、每一个房间都转了一圈。秋鹿问,爷爷你在找什么?爷爷好像忽然忘了自己要找什么。过了半晌,他忽然又像想起什么似的问秋鹿,你奶奶?
奶奶出去买菜了。
唔,天都黑了,她怎么还没回来?
爷爷坐在那里,等着等着,又睡了过去。
现在轮到二姐买菜,大姐做饭了。一家四人,围坐在一张大桌前,显得有些索落。吃完一碗饭后,爷爷又去盛了一碗,放在桌子上,说,这碗饭给你奶奶留着。
爷爷的脑子是越发糊涂了。但有时候,他也会略微清醒一些,说奶奶竟然先他一步走了,一点儿也不顾念他。于是,这个地主家的儿子就坐在餐桌边上,流露出伤感的样子。
秋鹿洗完了碗,看到爷爷依旧坐在餐桌旁,垂着头。
爷爷,我给你背一首唐诗吧。
爷爷那两片枯叶般的双唇一张一翕。他好像已经不知道唐诗是什么了。
秋鹿把手上的水渍抹干,字正腔圆地念了一首唐诗。秋鹿的嗓音很甜美,念诗的时候,连那件围裙在她身上也仿佛呈现出了一种韵律之美。爷爷的嘴角突然露出了一丝微笑。他从餐桌边站起来,走出镬灶间那扇小木门。后院除了几声虫鸣,就是树叶被风吹动发出的平静的声音。
不过半年,爷爷也走了。正是早春二月,冷寂的空气中已暗暗掺和了一丝暖意。门前那副经年的春联被风吹雨打,犹如一片残红。家中只剩下三个女孩,难免给人一种火冷灯稀的感觉。每逢天黑之后,秋鹿家有几个窗口总是黑洞洞的。三姐妹没有投靠亲友,而是依仗爷爷留下的一笔积蓄,勉强度日:几个月后,桂芬高中毕业,没考大学就进了新华电器厂接替妈妈原来的工作;蕙芳考进了一所重点高中,第一学期就拿到了奖学金;而秋鹿除了跳芭蕾舞,还常常受邀到外地参加朗诵比赛。家中最背运的那个人当然是她们的爸爸许国章,不过,他还是挺乐观的,虽然判了无期徒刑,但在狱中有立功表现,因此减了十年的刑期,他给女儿们写信说,他每天劳教之余,一有空就会抄写《新华词典》中的生字,他要认识很多字,给每个孩子写很多信。
秋鹿长成大姑娘后,长相越来越像她妈妈,那个离家出走的女人仿佛又回来了,而时间压根就没有在她身上动过手脚。当她骑上妈妈骑过的那辆自行车,带着一缕微风从我们身旁掠过,多年前那个骑车的女人的影子就奔出了我们的记忆,跟眼前这个女孩重叠在一起,让人在某一瞬间不由地恍惚一下。太像了,太像了,这条巷子里的男人和女人总是这样感叹。这也不算什么稀奇的事,巷子里有一棵树长得像另一棵树,有一只猫长得像另一只猫。这又算什么稀奇的事?
在街头,偶尔也会有人对着她吹几声口哨。但秋鹿只是翻个白眼就过去了。他们说她连翻白眼也是好看的。
你见过秋鹿?
哪个秋鹿?
就是那个會跳芭蕾舞的秋鹿。
渐渐地,就有一些男孩开始谈论秋鹿了。
秋鹿是所有人的邻家小妹。在每一个男孩的记忆中,秋鹿总是跟某个夏日、某条悠长的巷子联系在一起:因为是在蓝天下,云格外白,房屋也格外白,那个叫秋鹿的女孩站在一堵白墙下,裙子也白,白裙子和白云都在微微飘动。她的眼睛有着黎明时分的那种清亮,即使在黄昏时分也是如此。夏日的早晨,当你抬头,忽然看到蓝得近乎透明的天空,整个人一下子就变得内外明澈。你看她的眼睛,大概会有这样一种感觉吧。
十六岁那年,秋鹿果然考上了省艺校。我们都说,她是跳着舞进城的。
同年,桂芬嫁给了本城的一名小作坊老板,还当上了新华电器厂的技术部经理;蕙芳考取了一所名牌大学,本硕连读,以后还要出国读博;最小的妹妹和弟弟,一直跟随着妈妈,在另一座城市念书。每逢清明,桂芬、蕙芳和秋鹿三姐妹就会回到本城,把旧居的里里外外清扫一遍。屋子里的陈设都没变动,仿佛还在固执地等待着旧主人(秋鹿的父亲)归来。
老城的北大街该拆的都已经拆了,唯有老巷如故。我们这条巷子已经住了好几代人,有人生,有人死;有人从这里搬出去,有人迁居至此;有人宴罢,带着醉意回家,有人哭着出门……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