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风
明天,季云花不能出现在家里。时间一分一秒向明天靠近,这个想法在时间里滚雪球,越滚越大,也越滚越寒气逼人。
妈半靠在厨房的水槽边洗海带,动作很迟缓,偶尔会停下来想心思。夕照透过后窗玻璃染在她满是皱褶的脸上,她的皮肤蜡黄松垮,皱褶凸出的边缘呈半透明的紫褐色,它们在脸上勾连起伏,像是田埂围拢水土,以防流失。
妈。我的声音很虚,从喉咙深处像气泡逸出。
厨房被烟雾、水汽、渐渐暗淡的光线填满了。妈扭头怔怔地望着我,眼睛里盛满了疑惑和不安。慌乱间,我低下了头。这是个令人窒息的春天傍晚,爱与生活发生了不可调和的冲突,爱的拆分和重组,无论对错,本身就面临了一些坚守的放弃。
此时的季云花正在厨房后面的卫生间洗澡,她把水扑打得哗哗作响,之间还夹杂着拍打身体的啪啪声,有单击的,有双击的,有连续拍打的,闷的脆的轻的重的,全部钻进耳朵。一想到明天,我的头皮阵阵发麻。我甚至联想到了那副高大健硕的白花花的裸体,在水花乱溅里,潜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隐秘欲望。这种联想带来的恐惧将雪球继续向前推进了一步。
妈。我对着耷拉着眼皮整理海带的母亲重重地叫了一声。
云在,你不要急,有些事是讲究缘分的。妈说完后,将海带卷成筒状,放在砧板上细细地切了起来。
我很想说,我能不急吗?我已经谈了七任男朋友,谈一次,失败一次,失败一次降低一次要求,谈到第七任时,我连有无婚史的底线都放弃了,到头来还是被季云花搅黄了。三姨妈不承认是季云花搅黄的。她说,喜欢妹妹才喜欢妹妹的男朋友,爱屋及乌有什么错呢?她是忠厚人,拿捏不好分寸而已,她又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我看啊,那些男娃子不适合我们云在和云花。三姨妈这不是口误,我季云在的婚姻是有附加条件的,对方必须对季云花真心实意地好。
一屁股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就像坐在时间的雪球上。坐的过程中还是出现了习惯性的防御姿势:马步,扭头察看了周边的情况。
皱褶像绸缎在妈的脸上抖动了一下,妈抬起胳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笑着朝卫生间方向呶呶嘴,意思是说季云花还在洗澡呢。从我记事起,季云花就喜欢偷偷勾翻我正要坐的板凳,在我四脚朝天的愤怒里,她拍掌欢呼,伸出双臂绕我转圈圈儿庆祝她的恶作剧。更可气的是,奶奶和妈多半会笑嘻嘻地骂一声“死大丫头”,算是为小丫头维持了公道。不惩罚就是纵容。在以后的日子里,季云花捉弄我的手法是花样百出,推陈出新,智商等级超常发挥。纵容的后果是受到受害人强力反抗。埋辣椒那次,是最惨的。吃饭时,季云花趁我去喝水的时候,偷偷把一只朝天椒埋进我的碗里,等我连饭带辣椒刨进嘴巴,咔嚓咔嚓嚼了几口后,涎水直往外冒,浑身像点了火,耳朵嘶嘶响,尖叫哭喊,水,水,水。奶奶跟妈协调一致张着嘴巴笑眯眯地盯着我,这简直就是看戏不怕台高,大人的表现激怒了我,我在辣椒菜碗里抓起一把辣椒,朝着季云花的脸砸去,我知道她不会躲闪,还是尽量避开了她的眼睛。奶奶和妈的反应又出现了惊人的一致,她们把季云花架向水池,二重奏响起:你为什么不躲呢……不躲呢?搞不赢就跑,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懂吗?……你不懂吗?季云花哭歪歪地撇着肥嘟嘟的嘴巴,听人劝地发誓,妹妹再用辣椒砸我,我就用碗砸妹妹。
奶奶双手合十连连摇晃,哎哟嗬,我的小祖宗,你莫要说拿碗砸她,哪怕砸朵朵,我都会给列祖列宗,给你死去的老子烧三炷高香。季云花抱起她身边叫朵朵的小黄狗,哭兮兮地用眼泪收拾她的残局。
季云花十二岁前,在村里经常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她不会躲闪,不会逃跑,更不会还击,我便成了她的贴身护卫。奶奶和妈只要发现我是单独行动,她们会兵分两路到处寻找季云花,逢人就问,遇水就哭,喊声哭声此起彼伏,闹得村子是鸡犬不宁。以至于很多年后,我的耳朵里还会经常飘荡起奶奶和妈回响在村子的“花儿”“花儿”的呼唤声。
七次恋爱失败,对一个人是摧毁性的打击。尤其是第七任,见了我家人后,当天就玩消失,一周后跑来对我说,你其实挺好的,只是,只是你姐姐的热情太那个,那个什么啊,我很抱歉。一次又一次失败,我已经完全没有了信心,想挽留,低三下四地说,她小时候得过脑膜炎,她只是一个非常单纯热情的人。
啊,那样啊。第七任为难地解释道,我本来就带个拖油瓶,再来一个,更何况,我恐怕,我真的真的很抱歉。我的乞求让这个被前妻抛弃的家伙信心大增,悠哉地摇晃着二郎腿,优越感十足。
季云花对我的依附,在我的身体内形成了两个强大的系统:一个是攻击系统,一个防御系统。
他把季云花比喻成我的拖油瓶,证实了他见我家人的那天,季云花夹给他的鸡腿,他不是失手掉在地上,而是因嫌弃故意的。我一直在说服自己相信他不是故意的,真相是他是故意的,这个真相启动了我的攻击系统。我开始以牙还牙了,其实挽留你,我是在放弃我自己。人自暴自弃时,会拉个垫背的,是吧?
第七任表情诧异、惊惶,好像是刚被我的乞求鼓满的自尊的帆又瘪了,心有不甘地说,找台阶吧?
爱是什么?爱是不怕麻烦,不辞辛劳,我怕麻煩怕辛劳了,我想将就想凑合,仅此而已,我哪有闲心思找什么台阶。
第七任气得脸色发乌,你,你……我好心好意来向你道歉,只是担心你,怕你觉得是你自己不好,你,你,好自为之吧。
第七任对季云花毫无遮掩的嫌弃,将天涯何处无芳草的信心改写成了未到黄河心已死的灰心。
三姨妈来了,她是我的垃圾回收中心,也是我们家的供氧中心。在三姨妈喋喋不休的劝慰中,我擦了擦眼泪说,我就跟奶奶、妈和季云花过一辈子,难道不可以吗?
三姨妈吓得脸呈土灰色,这不行,这绝对不行。并告诫我,千万不要在你奶奶和妈面前说这么丧气的话。你们一家人多不容易,你来这一出,不是活埋了她们吗?接着三姨妈话锋一转,说,云在,三姨妈从今天开始,十里八村转悠去,我就不相信遇不上合适的。三姨妈的脸上出现了喜悦的光泽,她已经沉醉在想象的美好中了。
調整了一年,巴楚南出现了,他好像是金色的阳光喷洒在我日益荒芜的废墟之上,有了万物生发的活力。明天他就要来见我的家人。妈在准备明天的宴席,我心事重重地坐在厨房里,我想请求母亲说服奶奶,明天把季云花支到三姨妈家去。这个请求只要说出来,它的破坏力或许会使我们家从此布满乌云,再也看不到爱的蓝天了。奶奶说过,只要我季云在不嫌弃季云花,我们的日子就是蓝天,不缺阳光,不缺露水,满院子都是绿油油的。我们家很特殊,不嫌弃就是爱。现在为了明天不出现意外,我要支走季云花,不是嫌弃又是什么呢?我们家从来没有出现过为了避免尴尬支走季云花的先例。有一次多年不行走的堂伯来了,奶奶做了腊蹄子火锅,腊蹄子火锅在当年只能在过年才吃到。季云花吃饭的时候,坚决要站着,说是站到才能看见带皮的精肉骨头。奶奶说,那就站着吧。堂伯对奶奶放任态度很吃惊,他的目光随着太阳穴的起伏越变越尖,那尖细的目光在我妈脸上杀来杀去。我看见妈的耳朵像一朵红云浮在腾腾的热雾中。季云花的筷子在火锅里捣腾翻找,后来干脆把鱼汤里的汤瓢油汤滴水地拖到火锅里,用筷子把火锅里那些暗红晶亮扎实紧巴的骨头赶到汤瓢,越过火锅喊奶奶伸碗接。奶奶笑着接了。连六岁的我都有些难为情了,偷偷瞟了一眼堂伯,堂伯给了我一个古怪的笑说,云在,跟姐姐学着点,多懂事的孩子呀。奶奶听后,也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几年后,老师让我们用“皮笑肉不笑”造句,堂伯的笑从记忆里又浮现了。“那天,堂伯皮笑肉不笑地对我说,云在,看你姐姐多没家教啊,可不能跟你姐姐学哟。”而奶奶那个古怪的笑,很多年后,我用苦毒情绪定义了它。
堂伯走后,妈气得要命,把季云花喊到她身边,看那样子是要动武了,结果是长吁了一声,有气无力地说,季云花,我们家再来客人了,不能站着吃饭,奉菜要先给客人奉,这是待客的礼数。奶奶也觉得丢人现眼了,怪我不该在吃饭的时候,惹季云花生闷气,然后又对自己在饭桌上没有批评季云花的错误行为进行了合理解释:大丫头心里怄了闷火,就是一雷管竖在桌子上,说半个不字就是点她的火,弄不好,盘子碗都会炸飞,我也只能顺着她。妈用白眼翻我,我无趣地走开了,很后悔不该在关键时刻把季云花制成雷管为难大人。
堂伯断了我们家行走。这件事发生后,再来客人,奶奶会事先给季云花戴一大堆高帽子,什么乖呀,最懂事呀,最会招呼客人呀,哄得她眉开眼笑后,季云花在有客人的饭桌上,一般不会干出丢人的事。大人们从来没有动过让季云花不上桌吃饭的心思,倒是我,万一桌上挤不下了,或者发现季云花对我有不满情绪,奶奶会拿出那只喜鹊登枝的花瓷碗,装满饭菜,用眼睛暗示肉埋在饭里,把我骗下桌子。
妈已经把所有海带切好了。
妈。明天可不可以……妈打断了我的话,用胳膊半环抱着一盆铜芯线一样细的海带丝,一边走出厨房一边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不关别人的事。“咯噔”一下,难道说,妈在用隐语戳穿那层窗户纸?如果是,她对我的请求是否定态度。那些被季云花搅黄的前任们,本来不是我的,跟她季云花没有关系。或许还有一层意思,季云花是我的命,是命就不关别人的事。
同情并爱季云花构建了我们家的亲情体系,是不能出现特殊情况的。不然,母亲怎么可能会用如此含蓄隐晦的表达方式?她在用捅破窗户纸的方法保护窗户里面结构的完整性。当然,这也不能排除,我的联想丰富,仅仅是在自责、愧疚、渴望等繁杂心情的压迫下,对人事进行了靠良知更近一些的臆断或者美化。
坐在厨房里,可以看见对面的山峰一点一点沦陷在暮色里。就在山峰那边的磨平小集市上,巴楚南第一次邀请我去清江边散步了。那天晚霞像油彩在天上翻卷流淌,江面仿佛是细腻丝滑的彩缎在晚风中轻盈起伏。巴楚南沐浴在绚丽的紫光晚霞中,他望着不远处的山峰,脸上溢出了愉悦的光芒,那一定是来自我狂喜惊艳的投射。真正的爱终于来了,有灵魂融化的感动。明天过后,他会不会又成为对我说“我很抱歉”的人呢?季云花,我很抱歉,你明天必须回避!雪球在我以后会加倍补偿的宽慰下,轰隆隆地碾向了黑夜。
云在,云在。奶奶提着一只空箩筐走进厨房,她指着箩筐的指头粗的桐麻绳环对我说,你姐姐不能稳当上下后山的那十步台阶,我琢磨着,是不是箩筐上的套环太长了?
抬头看了一眼奶奶,她已经七十六岁了。我的喉头发硬。
云在,我说过了,我们家只要季云花挑百十来斤的担子,稳稳当当上下后山那道坎,我们家就百事不忧,万事不愁了。
奶奶,她一定会做到的。事实上,季云花带给我们的忧愁,是长在岁月深处的利齿,已经将家人的生活咬得千疮百孔了,即便季云花能挑着百来斤担子稳当地上下后山那十级台阶了,那又能怎样呢?她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她本身就是一团家人的忧愁。
季云花身体壮硕,特别有力,挑百十来斤的担子可以一口气跑三里路,遗憾的是,我们这里是山区,出门就是爬坡下坎,走沟穿谷,光会走平地是养活不了人的。我们的农田都在后山,去后山有一道坎,半尺高的台阶,十步。只要能过这十步,山上的路之字绕,坡度不太,季云花可以挑一百多斤的红苕健步如飞。奶奶和妈体力有限,卖力气的活都得指望季云花了,她实际上就是我们家的顶梁柱。前几年,妈勉强可以挑得动百来斤的担子,她就专门在十步台阶处为季云花上下台阶。妈挑不动了,季云花说,妹妹帮我。我在镇上幼儿园上班,只有休息日才能回家。幸好农作物虽然赶季节,但不赶天。
我的力气小,耐力也不够,季云花每次把箩筐装得满满的,黑汗直流地挑到那该死的十步台阶处,挑子一撂,你来。
我的腿直打颤,努力调整好身体里的每块肌肉,上一步台阶,天地会暗一下,有时候甚至群山在旋转,季云花模糊的身影也跟着旋转起来,她在转运轴里,张着大嘴巴不时来一句,狗日的呀,狗日的呀,也许是在担心我会倒下,也许是在赞美我会巧用力。
根据经验判断,上下台阶时,脚要微微横放在石板上,与身体呈约60度的角,腹部收缩,力量尽量往小腿上贯注,压脚后跟平衡身体。我一遍又一遍示范给她看,她不想学。我出远门了,怎么办?季云花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说,你敢。
以后,你少装点,我快压吐血了。
季云花严辞拒绝了,不行,装少了,天会黑的。她的逻辑是正确的,装少了,跑的趟数多,费时间,一般人听不懂,省略了表达环节。
奶奶见我情绪不对,就不说箩筐的事了。叮嘱我从现在起,事事要顺着季云花,千万不要惹她不高兴,她高兴了,明天一定会又热情又勤快。
我嘀咕道,她只会帮倒忙,越帮越忙。
奶奶不以为然,家人帮忙,哪能一五一十地讲桌儿板凳上的礼性。热热闹闹笑笑呵呵的才是好。
看来在奶奶心目中她季云花闹出的那些尴尬的笑话,是喜剧演员在替我暖场子,话没法说了。时间一点一点地靠近明天,那个雪球还在缓缓前行,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奶奶,明天我想,奶奶打断我的话,眼睛望着窗外说,明天有太阳,有露水,有喜鹊,明天是黄道吉日。奶奶说明天有太阳,指天气情况,说有喜鹊,表达了客人一定会如期而至,有露水,在别人听来可能就有些不明就里了,而我是能听出“露水”二字的悠远深长用意的。“露水”二字在奶奶的心里分量之重,重如生命。
“露水”二字一直在我记忆里闪烁,奶奶用祝福赋予露水神秘的力量,在奶奶朴素的认知里它甚至代表上苍不抛弃不放弃垂怜小苍生的隐喻。二十年前那个夏天的傍晚,“露水”二字第一次让我隐约感受到文字之外的深意,当然这跟季云花有关。
季云花哭哭啼啼站在门口的小木桥上,她不敢再前进一步了,桥的这头,奶奶正用阴鸷的目光狠狠地瞪着她。僵持了一会儿,奶奶气冲冲地走到桥的中间,把季云花牵到院子里,低头察看孙女的伤情。季云花人中亮亮的,结了暗红的血痂,上唇肿有两指厚,上翻,露出了两颗带血丝的门牙。
谁打你了?奶奶浑身在颤抖。
二华子、李苕坨,还有还有杏丫子,我没有还手,他们按着我,用泥鳅钻我鼻子。季云花说完仰头大嚎。
奶奶突然回过身,一把拽着正在她身后踢毽子的我,指着季云花说,云在,打她,往死里打,反正她又没长手,白长了个大块头,打死是活该。
这时候妈的影子慌慌张张出现在门前的田埂上。
奶奶死死地攥住我的胳膊,我痛得清喊怪叫,她还是不放手,力越用越大,指甲快陷进我的肉里了,问我到底打不打季云花。
打。
奶奶放手时把我往前推了一把。我走向季云花,是想拉着她逃跑,那老寒腿无论如何是追不到我们的。等她气消了,肯定会好吃好喝地哄我们高兴。没想到的是,季云花浓浓的黑眉毛一竖,抡起巴掌冲向我,“啪”的一声脆响,人被打飞了,幸亏我反应敏捷,抓住溪边的构树技,荡了几下,才落入溪沟,要不我的骨头会摔成渣渣。
为了报复奶奶,我故意找了个长满青苔的石头,叉开两腿稳稳当当坐在上面,开始放声假哭,一边哭一边用力把裤子往石头上摩擦。
这时候妈已经走到了溪边,惊异地望着发懵的季云花,眼睛映着花红柳绿。半晌才慢腾腾走下溪沟扶我起来,说我蛮会害人的,青苔的绿水浸入布纱子里,多难洗,又问我为什么没跟姐姐在一起。作为季云花的贴身护卫,我的身上早是青一块紫一块,村里那些孩子我根本打不过,多半时候我就是一沙包。我顺手从水里摸了块石头,说是上去了,要砸死季云花。
我是吓奶奶的,她正伸长脖子勾着头站在上面,听了我的狠话,脸上开了一大朵菊花,笑眯眯地说,那好,让姐姐试试手,她以后会保护自己了,你也不需要吃些闷亏上些大当。
那天的晚饭是在院子里吃的,奶奶兴奋无比,好像发现了天地奥秘,说老天爷是有眼的,一棵草就有一颗露水养着,我们家云花身大力不亏,又知道还手了,看谁还敢欺负她。
奶奶,季云花是棵草嗎?我听不大明白,也不需要明白,问奶奶只是用讨好的方式感谢她做了好饭菜。
我家季云花脑子是不够用,力气补得回来,力气是养活我们花儿的露水。说着,奶奶把目光停在我的脸上,有毛毛虫在脸上蠕动的感觉。
云在,你也是姐姐的露水,最好的最大的那颗。
奶奶的脸上出现上坟时才有的表情,我有些害怕了,想对奶奶表个态,她最喜欢的那种,我又不知道我怎么会是姐姐的露水。吞下满口的饭菜,梗了梗脖子,说出了奶奶感叹“死了会闭眼睛”的话来。奶奶,我是姐姐的露水,跟眼泪一样的,在身体内,太阳都晒不化,风也吹不干,姐姐想要,它自个会从我的身体里冒出来。
长大后,再来琢磨奶奶草与露水的比喻,明白了,不就是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会为你开了一扇窗的意思嘛。
我的耳朵差点被扇聋的那些日子里,奶奶逢人就说,她的季云花可有劲呐,一巴掌就把妹妹打飞到溪沟里了,并叫他们管好自己的孩子,万一季云花打伤了谁,她是不会付药钱的,主要是付不起。听的人觉得季奶奶好好笑,只有傻子才会相信,她季云花会打人,季云花在被村里的孩子欺负时,从来就是吓得蹲在地上发抖。有人跑来向我求证,我早就被奶奶进行了洗脑,添油加醋把季云花的野蛮夸张到你若犯她她会打死人的恐怖程度,还故意扯着耳朵说,我耳朵现在还在嗡嗡响。
向奶奶请求明天季云花回避的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口。
奶奶,我想现在去镇上一趟。既然她们不同意季云花回避,那我只好把巴楚南见家人的日子往后拖。希望我们的关系处得铜墙铁壁后,再来见家人,她季云花无论出什么幺蛾子,就没有破坏力了。
奶奶担忧地问,你不会是去退信吧?奶奶俯身摸了摸横搭在箩筐筐沿上的绳套,然后提起箩筐自言自语地说,我家花儿能挑着担子上下后山的坎,我家就百事不愁,万事无忧了。
奶奶。我想安慰奶奶,又找不到恰当的话。“哐啷”一声,卫生间的门被踢开了,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季云花出现在厨房门口。她穿着玫瑰红的真丝短袖,那是我精心挑选留到明天穿的当家衣服,现在箍在季云花的身上,又短又窄,一际一际肉在衣服里滚动,像是活动的卷闸门,更要命的是腰身还裸了一卷在外面悬着。
我好看不好看?季云花旋转身体三百六十度,笑嘻嘻地问我们。
碍于奶奶的情面,我说,好看。
奶奶已经从“好看”二字里听出了牙痕,强装欢颜,我家花儿穿红衣服最有气势,好看好看。说着提起箩筐走出了厨房。
如果此情此景发生在有巴楚南在场的明天,会怎么样?我的脑门开始冒冷汗,人们说越挫越勇,在恋爱的道路上,我实在没有力气再受挫了,更何况巴楚南仿佛命运的垂怜,遇上他,我又有活过来的惊喜。
厨房里只剩下季云花和我了。季云花用力拽衣服的下摆,她想遮住脐部。结果用力过猛,肩上的接头开裂了,一直延伸到前胸。
现在好看吗?我不怀好意地问。
她下意识拢了双臂护着露了羞的胸部。
村里人都说是我丑了他们才不跟你结婚的,我只是想穿得好看点嘛。
季云花的自责刺激到我了,我把前后七任一个个从灰暗的记忆里拉了出来过堂,惊堂木里个个在喊冤枉叫屈。谁不要谁说不清,但季云花是我跟他们走不下去的断桥。
妈和奶奶都离开了厨房,她们看穿了我的心思,应该算作“拂袖而去”,她们在共同抵抗我的背叛。支走季云花的想法开始动摇了,整个人好像又回到了做季云花贴身护卫的童年,或许,七次恋情的失败,真正的断桥是我自己,我沉溺在护卫的身份里,成长为一个拖累症患者了?
季云花不识时务地说,明天,我要化浓妆,穿裙子。
哗啦一声,停止的雪球像上了防滑链的货车,哐啷哐啷响彻在家的上空。
妈和奶奶一前一后地来到厨房。奶奶手上拿着一个绿色袋子。
奶奶把袋子递给季云花,让她连夜给三姨妈送去。
季云花接过袋子,捏了捏问,这是什么?
海带丝。妈停顿片刻,想必是在琢磨一个连夜送海带丝的理由,三姨妈喜欢吃海带丝,花儿,你记得吧?这显然是在我的要挟下,家人心照不宣地开启了对季云花的欺骗之门。
季云花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那行,我快去快回。
万一三姨妈留你玩一天,你就后天回来吧。奶奶不想听季云花后面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厨房。妈也跟在奶奶身后,离开了。
季云花对古怪的气氛不可能有特别的觉察。她拉了拉裂缝的短袖对我说,天黑了,衣服不换,没人看见,接着又否认了自己的想法,有月亮,月亮下面可以看见头发夹子的颜色,要换。
奶奶坐在杏树下的阴影里,她的眼睛上落了一片月亮的光斑,随着树影的摇曳,银色的光斑在她脸上东奔西跑,后来光斑停在奶奶微微张开的嘴巴上,在我眼里,此时奶奶好像含着一片月光。奶奶似乎对这片月光很生气,把椅子往后挪了挪,光斑跑出了奶奶的面部。
季云花出了院子后,院子寂静得令人窒息。为了安慰奶奶和妈,也为了减缓自己愧疚,我追赶出去,想送送她。
当我快靠近季云花时,她突然一个急转身,又想捉弄我,我的防御系统在有她的场景里从来就处于高度的应激状态,下意识后退一步,没撞到。
奶奶说三姨妈留我,我后天回来,她是不是忘了明天家里要来客人?
这,这,有可能。
明天我要烧水打杂,招呼客人,我要快去快回。
去三姨妈家,需要爬上那十級台阶的高坎,穿过一片空林子,上了公路,沿公路走二十多分钟。
季云花又突然一个转身,两眼闪烁着奇异的亮光,那些光是湿的。我是一个喜欢循着经验习惯联想的人,那光让我想起了金色朝晖穿透露珠的晶亮。夜色里,此刻,它却是亮得令人发慌。
我有一个比天大的秘密,爬上那道坎我就告诉你。
爬上十级台阶,季云花摆了个英姿飒爽的造型。
别卖关子了,说,什么秘密。
我挑着一百多斤的石头,会稳稳当当上下这些王八蛋的台阶了。我故意瞒到,等那个弟弟来了,我就宣布,给你加分。
我不相信,刚才奶奶还在琢磨怎样才能让她上下台阶稳当。
你等等,你说你挑石头是什么意思?
那天晚上,等她们睡着了,我用箩筐装了石头,在这里爬了一夜,天亮的时候,我就会了。说着季云花伸出右手说,上坎的时候,我用拿筷子的手这边的脚横放在石板上,往上走,走一步把身子挪正,又用这个脚往上爬,上坎不能换脚。下坎的时候,我就用这边的腿,她拍了拍左腿,也是横着脚板,一步下来,挪正身体,又下一步,不能换脚。
夜雾升起来了,我陪季云花走在去三姨妈家的路上,脚越来越沉,心越来越乱。走到三板桥时,我问季云花,什么样的露水不会干?季云花傻呼呼地想了一会儿,回答道,奶奶说,妹妹是我的露水,最大最圆的一颗。其实她答对了。季云花,海带送到后,我们喝杯水就回,行不?
不行。季云花斩钉截铁地说,只喝水不吃点东西,三姨妈会不高兴的。
选自长阳县《土家族文学》2020年夏季卷
责任编辑 张 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