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
副营长李成军在施工中牺牲后,连长欧阳家良一直很伤心。李成军带领一个连的人上天山施工,在点燃导火索爆破“老虎口”的一块大岩石时,因为腰疾导致昏厥,被炸死在了施工现场。当时,本来应该由欧阳家良去引爆,但李成军却先一步上了岩石。事后欧阳家良才知道,李成军是为了避免让欧阳家良遭遇危险,才那样做的。李成军是替我去死的!欧阳家良在这些天一直想。
连队通讯员丁小义走了过来,欧阳家良把丁小义叫了过来。
“今天是什么日子?”欧阳家良问丁小义。
“7号。”丁小义回答。
“说具体一点。”欧阳家良的语气硬了几分。
“6月7号。”丁小义大声回答。
“再具体一点。”欧阳家良的语气变得更硬。
“1980年6月7号。”丁小义的声音仍然很大。
“副营长牺牲整整一个月了。”欧阳家良的语气小了很多。
“是的,一个月了。”丁小义的声音变得更小,带着哭腔。
“不要哭。”欧阳家良说。
“我没有哭……”丁小义说着,还是忍不住哭了。
欧阳家良拍了拍丁小义的肩,“咱们给副营长敬个军礼。”
两个人对着老虎口方向,敬了一个军礼。
欧阳家良又用手抚慰了一下丁小义,看着远处说:“以后就不要再提副营长牺牲的事了。”
丁小义不明白欧阳家良的意思,便说:“难道要忘记副营长吗?”
欧阳家良说:“把副营长记在心里。记在心里的人,是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丁小义点头。
欧阳家良说:“把副营长记在心里,好好干活,他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丁小义年龄小,便往天上看。
欧阳家良拍了一下丁小义的肩膀说:“回去吧,马上就出发了。”
两个人往回走,吹过来的风不再有寒意,他们浑身舒适。仅仅过了一个多月,天气就暖和起来。积雪融化后,地上冒出了绿色,树也发芽了。
天山的春天,这才算是来了。
其实,欧阳家良在今天不该在出发的队伍中,山下的团部在昨天傍晚发来一份电报,通知了两件事,一是欧阳家良的母亲在湖北老家住院报病危了,团里让欧阳家良下山去探亲;二是班长王立屹被团里列入提干对象,让连里安排王立屹近期下山。欧阳家良接到电报后准备向团部请假,但是一件事让他改变了想法。当时天快黑了,他因为心里着急,便独自一人走到营区后面的山上,坐在一块石头上呆呆地望着山下。黑色笼罩了山谷,雪山只有隐隐约约的白色,白色下面是巨大的黑影。不,那不是黑影,而是被黑暗遮蔽了的达坂。他觉得自己的心已经飞过黑暗中的天山,要急切地回到湖北去。但是他还没有向团部请假,他的心虽然飞走了,人还在这里。
欧阳家良突然犹豫了。
欧阳家良说不清楚原因,但一犹豫就再也下不了决心。他很想走,又覺得有什么在拉着他,他哪怕一咬牙走了,恐怕走不多远又会转身回来。不,这次一定得回去,也许见上母亲一面,她的病情就会好转。他甚至觉得母亲患病,与自己总是回不去有关。这样一想,他内心充满悔意,遂下决心一定要回去。
从山上下来,值班排长向他报告:“连长,有两件事向你报告。”
欧阳家良问:“哪两件事?”
排长说:“一件事是因为只有一个提干名额,连里上报了班长王立屹,副班长李义珍的情绪很大,昨天晚上在河边坐了一晚上,直到早上我吹起床哨时才发现了他,劝了好半天才把他劝回班里。”
欧阳家良了解李义珍,与连里的其他战士相比,李义珍有文化,近几年掌握了测量、爆破、土方和材料计算等方面的专业知识,是较为突出的工程兵人才,但是只有一个提干名额,当时他和李成军商议,又经过民主评议将李义珍和王立屹做了全方位比较,认为班长王立屹在各方面更突出一些,所以就上报了王立屹。之后他一直想给李义珍做工作,让李义珍保持良好的工作状态,明年的提干名额下来后,就会把他报上去。李成军出事后,很多事情让他忙得焦头烂额,没有顾得上找李义珍谈话,导致李义珍这些天一直承受着不小的心理压力。现在看来,必须尽快找李义珍谈话。于是,他对值班排长说:“你通知李义珍上午到连部,我和他好好谈谈。”
值班排长说:“好的,我尽快通知李义珍。还有第二件事,副营长的爱人上山来了。”
欧阳家良一惊,李成军牺牲后,文艳丽一直留在山下的团部,在等待上面给李成军评烈士。他一直想去看看文艳丽,却没有下山的机会。现在,文艳丽上山来了,他猜得出她是因为怀念李成军,上山要祭奠李成军。他觉得自己犯了过错,没有担负起作为连长的责任,也没有尽到作为李成军兄弟的情意。他急匆匆进入连部,看见文艳丽坐在椅子上,便赶紧道歉,说自己没有下山去看她,对不起她,也对不起死去的李成军。
文艳丽一听到“死”字,眼泪流了下来。
欧阳家良赶紧安慰文艳丽,表示他会陪她去老虎口祭奠李成军。李成军牺牲后,他用两种不同的方式祭奠过李成军,一次是“老虎口”的那段路打通后,他在“老虎口”下面坐了一个小时,在心里对李成军说了一番话。他从头至尾都围绕着那个炮眼在心里念叨,李成军背负着大雾事件的重压,一直想在第一个打出的炮眼上争口气,激励战士们的士气。如果第一个炮眼打出后被成功引爆,李成军就不会心存遗憾。但那个炮眼第一次是哑炮,后来又是哑炮,李成军再也不能容忍遗憾,他豁出去拿命去换,终于成功爆破了那个炮眼,他没有了遗憾。
欧阳家良第二次祭奠李成军,是在“老虎口”完工撤离的那天。连队收拾完施工的工具,离开后就再也不会回来了。欧阳家良望着“老虎口”站了一会儿,心里对李成军念叨:“老虎口”已彻底被征服,委屈你在这里暂时安息,等到部队建设烈士陵园时,我们再给你迁坟。他之所以对李成军念叨,是因为觉得应该给李成军一个交代,交代完了就带领连队奔赴下一个施工点。
现在,文艳丽上山了,欧阳家良突然觉得李成军的死亡一下子被拉近,让他无法面对。李成军死了,一个家破碎了,留下文艳丽一人熬日子,那是什么样的苦涩,他想想便一阵心酸。他无能为力,只能陪文艳丽去“老虎口”祭奠一下李成军。
文艳丽却说:“李成军在我心里,不用祭奠。”
“那嫂子这次上山来,有什么打算?”欧阳家良问。
文艳丽望着李成军睡过的床,镇定地说:“我一直觉得李成军还活着,所以我上来陪你们几天,也就等于陪李成军几天。”
欧阳家良明白了文艳丽的意思。
值班的排长进来报告,刚才团部来了通知,“老虎口”已被攻克,连队继续向前,开到玉希莫勒盖达坂下面,修建和打通一个隧道。那个隧道在先前已经修过,因为岩石太硬而不得不停下,此次由欧阳家良所在的连队负责掘进,把剩余部分打通。
欧阳家良心头一紧,又是在达坂下面。
达坂上还是积雪。
在达坂下面施工,仍然面临着危险。
团部的通知特别强调,因为时间紧,欧阳家良带领的连队必须在一周内,将那条隧道打通。
一周,仅仅只有七天。
欧阳家良突然决定不回湖北,留下来和战士们一起完成这七天施工。当然,也和文艳丽一起陪着李成军。他很清醒,李成军确确实实已经死了,如果李成军有魂灵,文艳丽这七天能陪的,只能是李成军的魂灵。
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这样做,会再次让母亲失望。他不敢想母亲能挺到什么时候,于是心头一紧,觉得肩上好像压上了石头。
达坂上仍有积雪,仍像一块随时会砸下来的石头。达坂上的积雪常年不化,即使达坂下面的人热得受不了,但头顶上方仍然冰封雪裏,人们向上看一眼,会满头大汗打寒战。
李成军牺牲后,连队的人一直都很伤感,好像有什么已逼近眼前,要一把将人拽向不可知的角落。李成军牺牲的第二天,调查组上山了,将先前的事故,和李成军的牺牲一起调查,最后在战士们“李成军和那三名战士是意外死亡,还是因公牺牲的烈士”的议论声中,下山去了。结论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大家只能等。
虽然天气暖和了,但还是有风,一刮过来就让人一愣,似乎又要发生什么事情。接二连三的事故,让大家不时看一眼玉希莫勒盖达坂,然后默默低下头。
雪是一张大嘴。
有时候,雪变成雪崩,直接吃人。
有时候,雪连个影子也不见,还是吃人。
路还得往前修,哪怕拿人的命去换,也得换。
欧阳家良像李成军不看哈希勒根达坂一样,也不去看玉希莫勒盖达坂。他觉得达坂在向下压着,如果看上一眼,就一下子全压在了他肩上。
那样的重压,自己能不能扛起?欧阳家良找不到答案。
这时,值班排长过来向欧阳家良报告:“李义珍让我转告你,不用找他談话了,他想得通。”
欧阳家良一愣,如果李义珍想得通,说明他是一个优秀战士,懂得在利益面前权衡利弊,这样的品德值得称赞,明年的提干名额一下来,就把他报上去。但是谈话是必不可少的,于是他对值班排长说:“让李义珍来,我还是要和他谈谈话。”
值班排长说:“今天可能谈不成了,李义珍一大早主动要求,去勘查通往隧道的路了。他知道在连里只有他能准确测验出汽车行驶的可靠数据,所以对我提出应该先测验道路,并且要求由他去完成这一任务。我觉得他考虑得很周全,就同意了。”
欧阳家良默默感叹,多好的战士,在自己的事情并不如意的情况下,还想着施工的事。这样的兵,是最优秀的工程兵。
值班排长又说:“还有一件事,王立屹也让我转告你,他暂时不下山了,等到把隧道打通,再下山到团部报到。”
欧阳家良摇摇头,“打通隧道不缺他一个人,让他尽快下山。”
值班排长说:“王立屹说以他的施工经验判断,只有七天,恐怕打不通隧道。而他切割岩石的技术最好,所以他要留下来,带领战士们尽快把隧道打通。”
值班排长这样一说,欧阳家良也想起王立屹切割岩石的技术最好,留下能加快打通隧道的速度,但是提干对王立屹来说是大事,耽误了到团部报到的日期,会留下终身遗憾。还有一点,王立屹为什么一定认为隧道里有岩石呢?如果隧道里没有岩石,七天工期绰绰有余,他有这个把握。
值班排长说:“王立屹确实是个好兵,而且施工经验很丰富,他从连队前面的河堤上发现,那上面的砌石并非是露天的石头,而是从土层深处挖出或者切碎的岩石。他便去查找施工资料,结果查出那些砌石来自那个隧道,由此得出隧道里有岩石的结论。所以,他才决定留下来。”
欧阳家良很感动,王立屹的表现,显示出了过人的专业水准,这样的兵提干以后,绝对是一名优秀的军官。他对值班排长说:“好吧,王立屹和李义珍的事,就依他们的请求,让他们去干吧。”
值班排长走了,欧阳家良觉得又有什么压在了肩上。
三天后,开始施工。
连队经过老虎口时,欧阳家良看见那块残留的石块已不见踪影,现在的形状,正是所有人希望的,算是如愿以偿。唯一的遗憾,是李成军为此搭上了性命。李成军在最后点燃了导火索,却因为腰剧烈疼痛导致全身痉挛动不了,被炸死了。欧阳家良在事后才知道了这些,当时他的眼泪就下来了。如果换了他去点燃导火索,李成军就不会出事故。
欧阳家良很后悔。
一个月过去了,新的任务摆在面前,欧阳家良必须振作起来,带领全连战士去完成新的任务,否则就对不起牺牲的李成军。
王立屹走在欧阳家良前面,欧阳家良觉得现在是谈话的机会,便叫住了王立屹。王立屹知道欧阳家良要说什么,便说:“连长,你不用劝我,我干完打通隧道的活儿就下山。”
欧阳家良虽然知道,把王立屹留下对打通隧道很重要,但是王立屹正是提干的关键时刻,万一耽误了就会影响一生,他作为连长,必须劝王立屹尽快下山。于是,他对王立屹说:“你看,咱们连这么多人,少你一个人,每个人也就是多干几分钟的事,不碍事。”
王立屹却说:“连长,可以肯定隧道里有岩石,让我去把它弄清楚,然后做一个最好的切碎计划,就可以让大家少干一天,或者两天。这样一比,我晚下山几天,不就更值了吗?再说团部只是通知我近期下山,并没有明确是哪一天,所以我晚下山几天,不碍事。”
欧阳家良用一个“不碍事”勸王立屹下山,王立屹同样用一个“不碍事”,陈述了他晚下山几天的理由。
一个战士,堵死了连长的话。
欧阳家良不好再说什么,便默许了王立屹。其实他满心欢喜,王立屹的一番话颇具专业水准,他为自己手下有这样的战士高兴。
王立屹向欧阳家良点点头,报以一个感激的微笑,归入队伍中去。
欧阳家良又往队伍中看,他想找到李义珍,给李义珍做一做思想工作。李义珍看见欧阳家良在找他,腰一猫躲进了队伍中。他躲进队伍的一刻,欧阳家良还是看见了他的背影,也就明白了他的心思。欧阳家良想,看来李义珍是不想让自己难受,不愿与我谈提干落选的事,那就等李义珍情绪平稳了再谈吧,有些事情需要人慢慢走出,走出后就会心平气和,把事情看开。
队伍到了玉希莫勒盖达坂下。
欧阳家良并没有往上看,却断定隧道与玉希莫勒盖达坂构成了一条直线,如果发生雪崩,达坂上的积雪会垂直落下,会把隧道口堵死。他心头一紧,如果隧道口被堵死,战士们在隧道里出不来,后果不堪设想。
从达坂上反射下来的阳光,刺得欧阳家良眼睛疼,本能地想躲到阴影中去。但是他一咬牙却没动,而是仰起脸迎向阳光。他仰起脸的样子,像是在迎向阳光,也像是在迎向玉希莫勒盖达坂。
也就在这一刻,欧阳家良做出一个决定,先在雪线下面放一炮。
欧阳家良之所以决定放一炮,是想把玉希莫勒盖达坂上的积雪震落,那样就可以防止雪崩。天山上发生雪崩,大多是积雪受力挤压,或受到声音刺激后震荡滑落,而战士们在达坂下面施工,很容易让积雪受到声音震荡。所以,放一炮会让达坂上的积雪发生雪崩,施工就会安全。
炮响了,玉希莫勒盖达坂上的积雪纹丝未动。
有战士说,这样震都震不掉积雪,看来不会发生雪崩。
所有战士都看着欧阳家良,像是在问,可以开工了吗?
欧阳家良却摇了摇头,意思是再等等。
大家便等待。
欧阳家良不知道,达坂上面的积雪在炮响后是什么情况,但是他觉得有什么压在肩上,让他喘不过气。
那辆汽车被大雾吞没前,他有过这种感觉。
李成军出事前,他也有过这种感觉。
所以,他要等等。
气氛有些沉闷,欧阳家良又想起母亲。母亲大半生都生活在那个小山村里,最远只去过县城,而且只待了一天。有一次他问母亲,那次去县城都看见了什么?母亲说看见的都是她没见过的东西,看来看去一个也没有记住,等于没去。这次母亲终于去了省会城市武汉,却是在昏迷中被抬去的,武汉是什么样子,可能她还是没有看清楚。他当兵走的时候对母亲说,我一定要在部队上出息,一定要考上军校。母亲却说,出息归出息,但是你要经常回来。你经常回来,不是只为看我们,也让我们看见你。后来他如愿考上了军校,却回去得越来越少。有时候是因为任务在身走不开,有时候能走开,反而因为施工紧张不好意思走,就一直拖着,好几年都回不去一趟。
回不去,就一直在工地上忙碌。一个工地上的任务完成了,又奔赴下一个工地,去完成另一个任务。有一次,他和李成军聊天,李成军说咱们当兵的人,故乡真的在梦中,亲人真的在心中。他知道李成军的意思是,故乡只能在梦中抵达,亲人只能在心中思念,要想回去难上加难。
达坂上一直没有动静。
隧道口黑乎乎的,似乎在拒绝人走近,又好像有什么早已钻进去,把里面塞得满满当当。隧道口的野草长得郁郁葱葱,有阳光照射到上面,泛出一片明亮的光芒。野草给隧道带来了生机,让人觉得只要努力,哪怕阴影已弥漫到眼前,也是能够驱散开的。
大家等得无聊,便在隧道口聊天。一位战士说:“听说有一个连在天山上修路,因为春夏秋三个季节反常,到了冬天又大雪封山,三年都没有下山。那个连的战士当兵坐火车来,上山修了三年的路,复员下山又坐火车回去了。虽然说他们到过新疆,但是新疆是什么样子,他们基本上没有看到过。”
另外一位战士说:“还有一位战士,探亲回家匆匆忙忙结婚,因为部队要上天山提前归队。第二年开春他的妻子来部队探亲,连长批准他乘坐拉给养的车下山,不料车刚开出不久就发生了雪崩,他被埋进了雪中,直到第二天才被挖出来,但人已经冻得冰硬。”
又一位战士说:“那次雪崩事件中,还有一位新闻报道员考上了军校,完成那次釆访任务后,下山就去军校报到,但是一场雪崩却让他永远留在了天山上。”
都是事故话题。
越说越沉重。
最后,没有人说了。
有什么好说的,那样的事在以前发生过多次,到现在还在发生,每个人随时都会被卷进去。所以,大家都不说了,好像说多了,那样的事又会在眼前变成事实。
欧阳家良看了一眼大家,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突然,欧阳家良听见,有声音隐隐约约传了过来。那声音很小,像是被风一刮,就灌入了他耳朵中。他一愣,发现没有刮风,是那声音直接传了过来。那声音很熟悉,他好像听过,但是在什么地方听过呢?他一时想不起来。
那声音越来越大。
欧阳家良想起来了,那辆车被大雾吞没前,他曾听到过这种声音。
又要出事。
欧阳家良抬头向玉希莫勒盖达坂看去,但又想起自己曾经要求过,不能看玉希莫勒盖达坂一眼,于是便低下头,对战士们大喊:“大家不要乱动,可能要发生雪崩。”
战士们都向玉希莫勒盖达坂望去,积雪还是那个样子,达坂还是那个样子,看不出会发生雪崩。
欧阳家良却听见那声音是从高处传来的,而且越来越大。他忍不住向上望去,不巧有浓密的云雾飘来,天空被遮蔽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见。天空被这样一遮蔽,就迅速暗了下来,似乎云雾并不仅仅是云雾,而是要压下来的巨大黑布,一瞬间就会把大地覆盖。
一位战士喊了一声:“天黑了吗?”
欧阳家良牙一咬,抬头去看玉希莫勒盖达坂。他豁出去了,在这么危险的地方,看清玉希莫勒盖达坂到底有多么可怕,以后施工会更有把握。
他没有看到玉希莫勒盖达坂。
巨大的云雾不光遮蔽了天空,连玉希莫勒盖达坂也一并吞入进去,只留下模模糊糊的形状。欧阳家良盯着那个模糊的形状,希望云雾尽快消散,好看清玉希莫勒盖达坂。但云雾弥漫得很慢,模模糊糊的玉希莫勒盖达坂,像是在隐隐上升,又像是在缓缓下坠。过了很久,还在原来的位置。
欧阳家良低下头,意识遂清醒过来,达坂怎么会上升或下坠,它在那儿屹立了那么多年都岿然不动,怎么会因为一场大雾就动了呢?
玉希莫勒盖达坂下面有一个石谷,升起了乌蒙蒙的云雾,模模糊糊的玉希莫勒盖达坂彻底被裹进去,连影子也没有了。欧阳家良在以前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景,不知那烟雾因何而起,在最后会制造出什么?刚上山时,他曾听一位新疆籍战士说,达坂与山是有区别的,山比达坂高,但不陡;达坂比山低,但很陡。山再高,人也能爬上去;达坂再低,人也难以翻越。这样想着,他心里一阵恐惧,人在达坂下面,便犹如在死神的掌心,如果遇到不测,生死是一瞬间的事情。
玉希莫勒盖达坂没有动静,战士们却乱叫成一团。
欧阳家良喊了一声,战士们安静下来。
欧阳家良却仍然心慌,似乎玉希莫勒盖达坂上的云雾,迅速压下来,钻进了他心里。
那种声音更大了,刺得他的耳朵生疼。他想,雪崩该不是先发出声音,然后才向下倾泻?雪崩到底是什么样的,遭遇的人因为太过于慌乱,不会留下印象。而看清了雪崩的人,往往都被雪崩在瞬间吞没,所以没有人能说出雪崩到底是什么样子。
如此说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雪崩都是突然发生,又突然结束的灾难。
欧阳家良的耳朵又一阵剧痛,那种声音变得更大,在他耳边变成了轰鸣。
有战士突然喊叫起来:“雪崩要下来了。”
欧阳家良再次抬头去看玉希莫勒盖达坂,那巨大的云雾在翻腾,达坂仍然被遮裹得无影无踪,只有云雾晃出了动感。他仔细看,才看清云雾并不是在飘荡,也不是晃出了动感,而是沉了下来,达坂下面的山谷很快就消失了。
达坂上的石头会不会被挟裹下来?
欧阳家良刚这样一想,就看见那道云雾向下一沉,剧烈摆动起来。他盯紧那云雾,为自己刚才的预感吃惊,看来只要达坂顶上有变化,整个达坂都会发生不小的动静。
很快,那道云雾变得像一块下坠的石头,裹着一团幻影翻滚了下来。达坂半山腰的一块岩石,像是已经等待了很久,将那团幻影撞得迅速散开,然后就有一团白色向山下蜂拥而来。
有战士喊叫:“雪崩、雪崩下来了。”
欧阳家良终于明白,雪崩是一瞬间的事。
战士们都站在安全地带,所以都没有动,都盯着雪崩。
欧阳家良也盯着雪崩。
达坂上的情形很吓人,起初是顶部的积雪向下滑落,下面的积雪因为承受不了压力,便也向下滑落。山坡陡峭,很快便是成团的积雪翻滚了下来。
欧阳家良觉得有一股风压了下来,脸上一阵痛,耳朵也一阵鸣响。他突然想对雪崩喊叫一声,要来你就来吧,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多凶猛!我看清了你,就不怕你了。但他是连长,只能这样想,不能喊出来,否则在战士们眼里显得不严肃。
积雪倾覆的速度越来越快,很快便倾落成了雪浪。
欧阳家良想,以后每天施工前放一炮,把达坂上的积雪引发一场雪崩,达坂下的战士再施工就不会有危險的。
欧阳家良这样想的时候,雪崩已变得像一只贪吃的巨兽,大张着那张似乎永远都不会合拢的大嘴,翻滚着扑了下来。达坂半中腰有几棵松树,先是被雪浪的阴影遮蔽,后又变得模糊不清,像是已被雪崩一口吞没。
最后,整座达坂上的积雪都涌到了山下。
隧道口在雪浪中一闪,不见了踪影。
全连人忙了一天,才把涌到隧道口的雪清理干净。
欧阳家良有些欣慰,这一场雪崩,不但被成功防止,而且把达坂上的雪带了下来,估计以后不会再发生雪崩。
他内心的欣慰很快就消失了,如果昨天返回湖北,今天就已经到了乌鲁木齐,虽然乌鲁木齐离武汉还很远,毕竟已经在路上,会离母亲越来越近。但是现在他还在天山上,剩下的五天时间会像绳子一样紧紧捆住他,再也不会有离开的机会。
妈妈,你一定要坚持住,等着我回到你的身边。欧阳家良转过身,向着湖北方向念叨了一句。
收工时,欧阳家良在隧道口站了一会儿。雪崩涌下后,隧道似乎变得遥远了,而巨大的白色雪堆逼近前来,让战士们觉得任务更重了。所以,他们一鼓作气,除了吃午饭停了半小时,其他时间都在清理积雪。上午,巨大的白色雪堆在变小;下午,变小的雪堆被彻底清理干净。隧道似乎从遥远又回到了眼前,从明天起,又是人与石头,黑暗与光明纠葛在一起的施工。时间紧,任务重,他们必须尽快开工。
今天有惊无险,是个好兆头,回去好好睡一晚上,明天一早就进隧道。
其实,欧阳家良在先前得到的数据并不确切,有人说先前的部队已完成这个隧道的八百多米,剩下一百多米,遇上难以攻克的难关耽误了工期,最后又因故停下,一直搁浅到现在。也有人说,其实没有一百多米,最多只有五十米,顺利的话两三天就能打通。
欧阳家良想,哪怕是一百多米,只要好挖便不难,如果难挖,哪怕是几十米,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前一阵子,上级给欧阳家良下了死命令,不管是一百多米还是几十米,务必一周内打通,因为这是贯通独山子到巴音布鲁克的最后一公里。
最后一公里,欧阳家良觉得这几个字像石头,无比沉重地压在了他的肩上。他不敢马虎,所以在开工第一天,他便特别谨慎,放炮引发了一场雪崩。以前,谁都怕雪崩,但那场雪崩是他希望看到的,也是能够化解危险的一场雪崩。当时,战士们因为都站在安全地带,从头至尾看清一场雪崩是怎样发生,又怎样结束的。
隧道口是从山披斜挖进去的,只有一个黑乎乎的口子。欧阳家良决定进去看看,以后就要天天待在隧道里了,先弄清楚情况有好处。他希望一周时间打通隧道,如果真是一百多米,也许会用两周,或者更多的时间,只要安全,他也愿意。他唯一不放心的是安全问题,如果隧道里面出了意外,不知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想到这儿,欧阳家良一愣,我这是怎么啦,为何心里总有不祥的预感?
是在担心母亲吗?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一阵风刮来,带来山中的松木清香。欧阳家良轻舒一口气,心里好受了一些,那不好的念头随即消失。
欧阳家良径直向隧道口走去。
太阳虽然已经偏西,但要从积雪的达坂上落下去,还得两三个小时,利用这个时间进隧道看看,有利于明天更好地施工。
丁小义看见欧阳家良要进隧道,赶上一步说:“连长,我陪你进去。”
欧阳家良一摇手,“不用。”说完便进了隧道。
丁小义看见欧阳家良的步子很快,身影一闪就进了隧道。他低声嘀咕:“连长太利索了,步子快得跟马一样。”
欧阳家良进了隧道,里面一片漆黑。他掏出手电筒,从手电光亮中看见了隧道壁、顶层和通道。这是十年前的部队一下一下挖出的,那时候的施工全凭人挖,难以想象是多么艰难。当时,同期施工的部队都已完成任务,只有从两头挖这个隧道的两个部队没有完成任务,最后撤离时,很多战士都哭了。他们说,我们当兵三年都在挖这个隧道,结果还没有挖通,以后都不好意思对人说自己三年干了什么,这个兵白当了。
欧阳家良喃喃自语,我可不能在以后不好意思对人说自己干了什么,更不能说这个兵白当了。他又想起母亲,心里便一酸,不知道母亲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他暗白祈求老天爷能开恩,让母亲渡过难关。不过他又觉得,既然回不去,就在这儿把该干的干好,否则日后有什么颜面去见母亲。
想到母亲,欧阳家良心里一疼。那疼像一股电流,从心里传到了脚上。心里难受,脚也会有反应吗?欧阳家良一愣,才发现脚下有一块石头,碰到脚便一阵疼。
欧阳家良用手电筒一照,一块石头凸在通道上,看样子是十年前没有清理干净留下的。他默默记住这个地方,明天进来首先清理掉这块石头。他想起王立屹曾判断隧道里有石头,看来王立屹的判断极为准确和专业,王立屹真是一个好兵。他曾有一个奢望,如果王立屹提干后能够留在连里当排长,那该多好。但是士兵提干后会重新分配,王立屹一定会被分配到别的部队。不管怎么说,王立屹是这个连培养出来的,欧阳家良还是很欣慰。
欧阳家良继续往前走。
身后传来丁小义的喊声:“连长,你往前走一截,把手电往隧道口晃一下,让我们知道你在里面是安全的。”
欧阳家良应了一声,把手电筒往身后照了一下。
隧道口传来丁小义的声音:“连长,看见了。”
欧阳家良边往前走边看,隧道里修得很平整,已有了通道的大致规模。他用手摸了摸石壁,坚硬、光滑和结实,看来先前部队的施工技术不错,在洞中依然保持了高标准。
在一个石缝里,欧阳家良发现了一个生锈的水壶,里面没有水,但是提在手中很沉。不知是哪位战士遗忘在这里的,过了十年便变成了这样。也許,那名战士心想第二天还要进隧道,便把水壶放在了这里,不料当晚接到停工通知,他来不及取回就下了山。如果就这样再过十年,或者几十年,这个水壶就会变得像石头一样。
为什么这样想呢?
欧阳家良觉得这些天以来,自己心里被说不清的什么东西堵着,遇事总是往最坏的地方想,有时候会把自己吓一跳。他觉得心里的说不清的东西,像一只小野兽,时不时地蹿起抓他一下,他想弄清楚那是什么东西,但是那只小野兽倏忽一闪便又隐去。连里接连出了两起死亡事故,一直在影响他,让他被那只小野兽拽着,不知要沉入到什么地方。但是他知道不能如此消沉,而是应该振作起来,把那只小野兽死死按住,在一周内打通这个隧道。
只有五天了,就算不休息,也得把每一天都计划好。
“欧阳家良,你能完成吗?”隧道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便自问。
“够呛。”他自己回答自己,这一回答,他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欧阳家良,如果一周内完不成,你怎么办?”他又自问。
“没有如果,必须在一周内完成。”他又自己回答自己。
“土里的石头太硬了,你能拿它们怎么办?”他又自问,又给了自己一个难题。
“石头哪怕再硬,我用牙咬,也要把它咬碎。”他回答自己,也给自己鼓气。
一问一答,欧阳家良在黑暗中笑了。
欧阳家良发现笑一笑,心里的那只小野兽就不见了,就索性笑出了声。如果笑声能够把那只小野兽赶走,他愿意大笑。
笑了几声,欧阳家良停了下来。洞中不可久待,再说战士们在外面等着呢,他们清理了一天的雪,肚子早就饿了。于是他停住笑声,决定往前走。突然,响起了一种声音。他一愣,难道自己笑傻了,本以为已经不笑了,实际上还在笑?他抿住嘴,确定自己没有在笑,才放下心来。
那声音却还在。
不是欧阳家良的笑声。
欧阳家良仔细听了听,发现那声音是从隧道顶层传来的,像小鸟一样,鸣叫着落在了地上。落地后,又发出一声脆响,在隧道里传出一阵回声。
欧阳家良把手电筒照到隧道顶层,看到湿湿的一片水渍,间或有水珠发出一声响,就掉了下来。
隧道顶层有漏水。
欧阳家良又用手电筒仔细照了照,隧道顶层没有明显的裂缝,那漏水应该是从岩壁中渗出来的。有这么多的水珠在掉落,还发出这么大的声音,可见渗水不小。
是从什么地方渗进来的?
不是积雪,因为隧道上面没有积雪。
那么,是从隧道上面的某个泉流,或者水源渗下来的。
这就麻烦了,渗水不但会破坏隧道顶层,还会让隧道内积水,到时候通车了,会影响交通。
欧阳家良顺着落下的水珠,把手电筒照到地上,看见一汪积水。他用脚踩了一下,发出一声响。水已经积了这么多,明天进隧道后得先把积水清理干净。
洞口又传来丁小义的喊叫,欧阳家良把手电筒向隧道口照了一下,便听见丁小义又喊叫:“连长,收到。”丁小义的声音有些稚嫩,但是喊得很大,隔了这么远也听得清清楚楚。
不能再耽误时间了,欧阳家良把水壶背在身上,又往前走。
行之不远,手电筒发出的光突然被反弹回来,向四周扩散成散光。走到头了。前面是十年前部队停工的地方,隧道通到这里,没有再向前。
欧阳家良仔细去看反弹回手电光的地方,是一块大岩石,死死挡在前面。一切都和王立屹预估的一模一样,十年前的部队把凿碎的石头运出隧道,用于砌河堤或铺路基,王立屹发现了那些碎石,便判断出隧道里有石头。但王立屹没有想到,让十年前的部队遇到的难题,居然是这么大一块岩石,以至于让他们束手无策,不得不停工。
这块大岩石在这里留了十年。
一个难题,也在这里等着后来的施工者。
欧阳家良打着手电筒,仔细观察了一番那块大岩石,是施工中很难对付的岩石。遇上这样的岩石,施工的人就要吃苦头。而现在,除了自己和连队的战士外,不会换成别人来施工。所以,这个苦头只有自己和连队的战士去吃。
欧阳家良的心沉了。
五天时间,无论如何是不够了。
欧阳家良感叹一声,手里的手电筒差一点掉落。他抓紧手电筒,却本能地喊了一声妈妈。他一惊,想起小时候跟着母亲去山里挖野菜,返回时天黑了,母亲点起一个火把,让他在前面举着照亮,他却不小心把火把掉在了地上,母亲重新点燃火把后对他说,要想在夜路上不摔跟头,就要牢牢举着火把。他把母亲的话记了很多年,在很多事情上都管用。现在,需要他为母亲举起拯救生命的火把,他却远在天山上回不去,他很愧疚。
欧阳家良只能在心里为母亲祈祷。
过了一会儿,欧阳家良平静不来,便转身往回走。他觉得王立屹会有办法,明天让王立屹先观察一下这块大岩石,很快就会想出办法。
仅仅迈出一步,欧阳家良又在心里下定决心,哪怕王立屹想不出办法,哪怕他和战士们一大锤一大锤地敲,也要把这块大岩石敲碎,也要用五天时间把这个隧道打通。
下了这个决心,欧阳家良的步子轻松了。
身后的那块大岩石,好像变小了。
经过渗水的地方,欧阳家良又听见水珠落下的声音。与进来时不一样的是,水珠落入积水中,居然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有些疑惑,要解决渗水问题,必须切断源头,不知隧道上面渗水的地方,有怎样的水源?这样想着,他又听见一声沉闷的声响。但是没有水珠落下,那沉闷的声响是从哪里传来的?他想了想,认为隧道内太黑,有一滴水珠落下时并不在他的视野里,所以发出了这样的声响。
看来,人在隧道中待得太久了,反应会变得迟钝。欧阳家良不再琢磨那沉闷的声响,起身又往外走去。
好像又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欧阳家良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
一路上,欧阳家良有些奇怪,为何丁小义没有再发出喊叫?他向隧道口照了照手电光,还是没有动静。他心里涌出不祥的预感,遂加快步子向外走去。
出了隧道,欧阳家良才发现天快黑了。
隧道口没有一个人,连施工的工具也不见一个。
战士们都去哪儿了?是不是因为自己在隧道里待得太久,他们饿得受不了,就先回去吃饭了?也好,大家一起回是回,自己一个人回也是回,战士们早一点回去吃饭,没什么错。
突然,从对面的山坡上传来丁小义的声音:“连长,小心脚下,又发生雪崩了。”丁小义看见欧阳家良的手电光,断定他已经出了隧道,便喊了一声。
欧阳家良往脚下看,有雪。
再往隧道上方看,有一层白,不用问,也是雪。
欧阳家良迅速离开隧道口,到了对面的山坡上。战士们都站在一个平台上,歐阳家良爬到平台边沿,丁小义一把拉住他的手,把他拽上平台。欧阳家良问:“有没有受伤的?”
丁小义说:“没有。”
欧阳家良又问:“怎么回事?”
丁小义说:“你进去一个多小时后,我估计你快出来了,加上天快黑了,就想喊你一声,但是我还没有喊出声,就听见你在里面应了一声。我觉得很奇怪,我还没有喊,你怎么就应声了呢?很快我就觉得不对劲,那声音不是从隧道里传出的,而是来自隧道上面,好像你什么时候已经出来了,跑到隧道上面又去观察情况了。我正在纳闷,就听见你的回应一声连一声,好像你真的在隧道上面。我于是就往隧道上面看,天虽然快黑了,但我还是看见有一团东西压了下来,那声音也是那团东西发出的。我心想坏了,又发生雪崩了。我喊了一声,大家便赶紧往这个地方跑。好在隧道上面有一个平台,雪崩落到平台上,像摔了跟头一样一头栽倒,然后就散落成了一地。”
又是一场雪崩。
又是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欧阳家良想起他最后在隧道里听到的声音,原来与雪崩有关,因为隧道太深,所以让他以为是滴水声,后来虽然断定不是滴水的声音,但是他没有想到与雪崩有关。现在看来,虽然雪崩太快太大,却一定会有征兆,也一定会传出声音,只不过因为达坂高耸,加之雪崩又常常悬空而落,很多时候都看不见动静,只能听见声响。所谓的雪崩事故,大多都是在这时候发生的。
丁小义说:“连长,从这次的情况来看,雪崩虽然吓人,却是可以防的。”
欧阳家良既欣慰又惶恐,但还是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丁小义的说法。他欣慰的是在这次雪崩中,他和战士们的运气都不错,躲过了劫难;他惶恐的是,接连发生的两次雪崩,似乎揭开了暗含灾难的一页,往后不知还会发生什么。
返回营地的路上,一阵风刮过来,浸出一丝清凉。欧阳家良心里一动,对战士们说:“打开手电筒,把路照亮再走。”
战士们便都打开了手电筒。
欧阳家良又想起母亲,心里一阵痛。一天又过去了,不知道母亲的情况如何?但愿她能好起来,等着他回去。
回到营区,欧阳家良做出决定,从明天开始,派一名观察员盯着玉希莫勒盖达坂,一有动静就吹哨子,隧道里面的人马上撤离。
耗去两天,只剩下五天时间可用于施工。
第二天一大早,欧阳家良一算时间,吃了一惊。
第一天,放了一炮试探玉希莫勒盖达坂,发生了雪崩,耗掉了一天时间。
第二天清理雪,又耗去一天。
两天时间没有了,还没有开工。这样一算,欧阳家良便觉得在后面的五天,要把耗去的两天时间抢回来,否则就会影响工期。这个隧道在十年前被搁浅,到了现在就沉淀成了一种焦点,人人皆知他带领的连队,要在七天内打通这个隧道,所以他的时间,已成为天山上的一个话题,如果他完不成,就会引出新的话题,他和连队的战士就会陷入议论的漩涡。
不仅如此,欧阳家良一想起母亲,心里就更难受了,不知道母亲在这两天怎么样了。两天,她遭受的是什么样的煎熬?他下意识地往山下看,但只看了一眼,就打消了想下山的想法。既然下不了山,就只有转过身,迎向那个隧道。
想起隧道里的那块大岩石,欧阳家良的心沉了。那么大一块岩石,需要足够的时间才可以凿碎,只有五天,够不够呢?
即使时间不够,也要把那块大岩石拿下。
欧阳家良咬了咬牙,握紧了拳头。
值班排长向欧阳家良报告:“连长,该出发了。”
“出发。”欧阳家良仍握着拳头,一挥手,连队便出发了。他咬着牙,握着拳头,是在心里鼓劲,让自己不要畏惧现实。把连队带到玉希莫勒盖达坂下施工,就在现实中了,他就得集中精力,严守工序。当然,还要让观察员盯紧玉希莫勒盖达坂,防止发生雪崩。
欧阳家良不知道李成军曾发誓不看一眼哈希勒根达坂,他在内心产生不看一眼玉希莫勒盖达坂的想法,与李成军当时的想法一模一样,都是抗争冰雪达坂的心理反应。
部队从湖北调往新疆时,欧阳家良原以为天山上条件艰苦,施工的难度会加大,没想到雪崩才是最可怕的,施工难度反而在其次。
要人命的,是雪崩。
这样想着,欧阳家良的脚步沉重起来,心里莫名地冒出一个念头,去工地的时候是这么多人,下午返回时还会是这么多人吗?这个念头让他的脚步一趔趄,遂清醒过来——好端端地胡思乱想什么呢?人常说,有时候想什么来什么,要想,也应该往好的地方想。
于是,欧阳家良便往好处想,这个连队的战斗力很强,有王立屹和李义珍这样懂专业的班长和副班长,还有能吃苦耐劳的士兵,用剩下的五天时间,打通隧道应该不成问题。他已经在这个连当了三年连长,对连队情况了如指掌,也很有信心。
到了隧道口,欧阳家良让战士们检查施工的工具,然后把丁小义叫到一边说:“小义,从现在开始,你要担负一个很重要的任务。”
丁小义以为,欧阳家良要让他第一个进隧道,便扭头看了一眼隧道口。
欧阳家良说:“你不进隧道。”
丁小义急了,“连长,我不进隧道,在外面干什么呢?”
欧阳家良说:“我给你的任务是,你站在隧道外面,死死盯着玉希莫勒盖达坂,只要上面有动静,你就立即就吹哨子。”说着伸出手,手里有一个哨子。
丁小义明白了。
欧阳家良把哨子递给丁小义说:“我要给你说清楚,你不进隧道,比进隧道的责任还大。昨天傍晚的那场雪崩,隧道里很安静,我只是听见了一点声音。现在一个连的人进去,施工的声音会很大,如果发生了雪崩,里面的人怎么能听见呢?所以,我决定在隧道口安排一个观察员,考虑到你机灵反应快,就由你來当这个观察员。”
丁小义抬头看了一眼玉希莫勒盖达坂,皱了一下眉头。
欧阳家良说:“隧道里的人的生死,就全靠你手里的这个哨子了。”
丁小义握紧了哨子。
欧阳家良拍了拍丁小义的肩膀说:“不要紧张,但也不要麻痹大意。”说完,带着连队进了隧道。
丁小义便抬起头,盯着玉希莫勒盖达坂。
战士们在隧道内挂上马灯,已经挖通的隧道无需再施工,他们要到那个大岩石跟前,用电锯凿石,然后把凿碎的石块运出隧道。隧道内不能爆破,只能用这个办法。
马灯光照射下,通道、岩壁和顶层都一览无余。
战士们渐次进入隧道深处。
看着马灯的光照,欧阳家良想起了母亲的火把。他眼前一阵恍惚,看见了母亲的笑容。母亲还是那样的神情,看着他,有一点怪怨,又有一点心疼,然后就笑了。母亲看见儿子,很快就会笑的,笑一笑是她最大的幸福。
母亲的笑容却突然不见了。
是走在欧阳家良前面的李义珍一晃,遮住了马灯光照,欧阳家良母亲的笑容便不见了。
其实,是欧阳家良的幻觉消失了。
李义珍远远地就发现了那块凸出的石头,他几步走过去看了一眼,让两名战士开始清理那块石头,其他战士都在看。这正是欧阳家良所希望的,他要让大家看看隧道里的石头是否坚硬,以便接下来的施工顺利进行。
电锯发出尖利的声音,石头很快被切碎。
石头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坚硬。
欧阳家良松了一口气,首战告捷,他很欣慰。他本想表扬几句李义珍,但李义珍却早已躲到了战士后面。他觉得李义珍很聪明,该出头的时候,反应会比别人快,而到了需要保持沉默的时候,又会迅速让自己隐藏到战士中去。欧阳家良一直想给李义珍做一做思想工作,让李义珍不要有心理压力,但是李义珍好像洞悉了他的心思,在他每次要开口时,便躲得不见影子。其实欧阳家良只能安慰一下李义珍,不能给李义珍打保票在明年提干,万一明年没有提干名额,他该如何给李义珍交代?所以,他暗自希望不要再出事,到了明年才会分给连里一个提干名额。
从这块石头开始,算是开工了。不,是打通隧道的施工已经开工。所以,欧阳家良觉得应该给战士们讲解一下注意事项,按说由李义珍来做这个讲解最合适,但是李义珍躲得不见了影子,他只能让王立屹来讲。
王立屹一愣,看到欧阳家良神情镇定,便把脸上的窘迫压下去,给战士们讲解了一番切割这样的石头的注意要领,讲完后,他却说出了大家都意想不到的话:“我刚才讲的,实际上是从副班长李义珍的操作上总结出来的,所以,这是李义珍的经验。”
大家都扭头去找寻李义珍,李义珍已从战士们中间走出,到了隧道深处。
队伍继续前行,很快就走到了渗水的地方。欧阳家良往地上一看,昨天看到过的积水干了。
仅仅一夜,积水为何会干?
欧阳家良唯一的解释,是昨天他进来过一趟后,加快了空气流速,隧道里的积水便干了。
积水干了是好事,但是顶层却还有渗水,像是有水珠要掉下来,却一直不掉落。就必须找到渗水源,然后切断它,才可以让隧道免受浸湿。
欧阳家良想,过两天吧,等战士们适应了隧道施工,就带几个人去找渗水源。欧阳家良拿定主意,从渗漏的地方走了过去。
走了没有多远,身后却一声巨响。
欧阳家良以为又发生了雪崩,心想为什么没有听见丁小义的哨声,难道雪崩太快太大,丁小义来不及吹哨,就出事了?
欧阳家良的头皮一阵发麻。
身后传来惨叫声,欧阳家良转過身,看见一名战士倒在地上,一块石头砸在了他腿上。他的头顶,是渗水的地方,从那儿掉下一块石头,不巧砸中了他。
又出事了。
大家把那名战士扶起,他疼得大叫,站不稳。
欧阳家良便让大家扶他坐下,不要再动。
那名战士痛叫,“我的腿很疼!”
欧阳家良仔细一看,那名战士的腿断了。欧阳家良很后悔,如果不是自己在刚才疏忽了渗水的地方,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战士们都看着欧阳家良,脸上有一层疑惑的神情。隧道里掉落石头,也属于塌方,还继续施工吗?
欧阳家良看出了大家的心思,沉默了。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如果还开不了工,后面的时间就更紧了。他望着渗水的地方,那里落下一块石头后,又有水珠掉下,落到地上便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想起昨天在这里听到的声音,当时就觉得奇怪,但没有多想,结果却是雪崩的声音。刚才走到这儿,没有水珠掉落,也没有声音,结果却在浸润着一块石头,让它不合时宜地掉了下来。不能在天山上大意,这个地方往往会因为一场风雪,制造一场灾难。哪怕是一丁点细微的声音,一滴水珠,也同样会制造灾难。他犹豫了一会儿,对战士们说:“全体人员撤出隧道。”
战士们便抬着那名战士往隧道外走。
出了隧道,欧阳家良派一名排长和两名战士,将他护送往山下的医院。
欧阳家良走到丁小义跟前,背对着战士们不说话。他知道大家都在观望他,等待他的决定。他很想下令再进隧道,但他心里很乱,不知道这个命令一下,会造成什么后果。他就那样站着,不转身去看战士们。
战士们不出声,一直在等待。
不知不觉,欧阳家良抬头向上看去。他一惊,以为看到的是玉希莫勒盖达坂。他发过誓,不打通这个隧道不看一眼玉希莫勒盖达坂。为什么不看一眼,是因为和它在较劲,在心里把它扛住。如果看上一眼,那就坏事了,它就会压下来,自己恐怕会扛不住。这样一想,他赶紧低下了头。在低下头的一瞬,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看的是哈希勒根达坂,而玉希莫勒盖达坂在他的头顶,不在他的视野中。“老虎口”已经被攻克,看一眼已经在远处的哈希勒根达坂,倒也无妨。
哈希勒根达坂上有一团云雾,因为被大风吹刮,变成了长条形,像是刺到了雪峰上。但是那团云雾却被雪峰一撞,像是被撞碎了似的,散成了一团。
云雾在达坂上站不住脚。
欧阳家良更加迷茫。
这时,身后传来战士们的议论:“连长怕了吗?”
“连长怎么会怕呢?则才进隧道,他不是一直走在最前面吗?”
“走在最前面是最安全的。”
“为什么?”
“在隧道这样的地方,不光渗水会导致塌方,有时候人的呼吸,说话声,甚至脚步声,都会起到声震作用,隧道顶层的石头就掉下来了。所以走在后面的人最危险。”
“是这样的。”
“下次进隧道,还让连长走在最前面。”
“好。”
战士们的议论声很小,欧阳家良却听见了。
丁小义也听见了,他对欧阳家良说:“连长,要不今天就不进隧道了,今天虽然达坂上没有雪的动静,但是我发现有别的事情。”
“是什么?”
“雪融化了,雪水流下来了。”
欧阳家良往隧道上方的山坡上看,果然有湿意。他便问丁小义:“你还发现了什么?”
丁小义说:“刚才有几位哈萨克族牧民赶着羊经过这里,有平坦的路不走,却都走山坡。”
王立屹站在欧阳家良身边,欧阳家良断定王立屹一听丁小义的话便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便等着王立屹说几句话。作为连长,他更愿意让战士们在施工專业方面精进,而精进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战士们互相促进。所以,他觉得让王立屹讲解、分析和判断,效果会更好。
王立屹却探头在战士们中间寻找李义珍。李义珍作为副班长,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已经无法躲了,便在王立屹的示意下说:“哈萨克族牧民为什么走山坡,因为他们知道雪水流下来,说明达坂上的积雪正在融化,这时候不会发生雪崩。”说完,他以为王立屹还要让他说什么,便下意识地又想往后躲,但是队伍列队很整齐,他无法躲,便脸红了。
欧阳家良听完李义珍的话心头一喜,转过身向战士们下令:“进隧道。”
经过那个渗水的地方,欧阳家良看了一眼顶层,虽然还有湿意,却是一块大石板,不会再掉落碎石。
一位战士对欧阳家良说:“连长,你走在最前面。”
欧阳家良说:“你们走前面,我要在后面观察情况。”工程连队的战士都懂施工知识,所以他们刚才的议论很专业,他先前忽略了这一点,现在他要走在后面,把最安全的前面让给战士们。
欧阳家良看见王立屹看了他一眼,好像想说什么,但忍住没有说。他知道王立屹想劝他走在最前面,但一看到他的神色,就把话咽了下去。
欧阳家良想,王立屹这样做就对了,他提干以后也将带兵,而带兵最重要的是说话要把握好分寸,有时候用不说的形式,把自己想说的意思告诉战士们,可以促进他们的自律意识。这是带兵艺术,欧阳家良从王立屹刚才的表现看出,王立屹具备这样的素质,以后会成为一个好军官。
王立屹带着战士们进了隧道。
欧阳家良突然想看看李义珍的反应,但是他看到所有战士的背影都是一模一样的,无法分辨出哪一个是李义珍。他有一个强烈的感觉,李义珍在刚才一定也看了他一眼,然后迅速转身和战士们一起往前走了。
很快到了那块大岩石跟前,战士们开始作业。
谁也没有想到,大岩石并不坚硬,电锯一切进去,就碎落一大块。欧阳家良和战士们都断定,十年前的那支部队并不是因为这块岩石太硬停了工,而是突然接到撤下山的命令,这块大岩石才留在了这里。
施工顺利进行。
到了下午,施工进度超出了大家的想象。战士们把切碎的石块运出隧道,他们进进出出的神情颇为慰悦。施工远远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难,这种意外的欣喜,对于工特兵来说是莫大的幸福。他们甚至想,要在规定天数的前一天完成施工,为连队赢得荣誉。
欧阳家良看着战士们有序施工,也很欣慰。前两天有那么多意外的事,折腾得他心神不宁,现在终于正常施工了,他又恢复了以往的状态。工程兵就是这样,石头被炸碎,沙土被挖掉,河水被改道,是他们最高兴的时候。
整整一天,隧道口一直没有传来丁小义的哨子声。
起初,欧阳家良认为没有传来哨子声是好事,说明一切正常。但是整整一天都很安静,他心里反而不踏实。他暗自希望,千万不要再出意外的事。下午收工出了隧道,他看见丁小义还站在原来的地方,才松了口气。丁小义过来给他汇报一整天的情况,他示意丁小义不用汇报了,他已知道隧道外的一切。
丁小义独自在外面站了一天,一直盯着玉希莫勒盖达坂,脖子酸了,腰痛了,腿也麻了,现在战友们都从隧道里出来了,一高兴,甩开步子走了几步,浑身不再难受了。
欧阳家良看见丁小义脸上浮出高兴的神情,用手拍了丁小义一把。他用力不小,把丁小义拍得嘴一咧,也把他自己的手拍得一阵痛。
手一痛,欧阳家良轻松了。
欧阳家良喃喃自语:“第三天,终于顺利开工。”说完,他本能地向山下看了一眼。他一直想下山,想尽快回到母亲身边去,所以养成了往山下看的习惯。他的喃喃自语,也是说给母亲听的,再有四天就会完工,他就会赶回武汉。
但是相隔这么远,母亲能听见自己的话吗?
第四天,用了一天时间,凿掉了那块大岩石的一半。
下午收工时,欧阳家良默默对母亲念叨,妈妈,施工很顺利,你一定要挺住,最多还有三天,我就可以下天山,然后往你跟前跑。
欧阳家良这样想的时候,夕阳还没有落下,夕光从玉希莫勒盖达坂上反射下来,把河谷照射得分外清晰,间或还有一层光彩在暗自移动,似乎和河水搅在一起,向山下流淌下去。他暗自想,再过三天,我也要像这夕光和河水一样,也下山,踏上归乡的路途。
夕光再明亮,也是最后的辉煌。所以,当那层暗自移动的光彩在河水中消失后,天色就暗了下来。
欧阳家良下令,队伍返回。
走到半路,欧阳家良突然听见母亲在叫他的名字,他一愣站住,听出叫声是从树林里传来的。为什么母亲的声音出现在天山上,而且从这片树林里传了出来?他正在疑惑,树林里又传出一阵响动,像是有什么要一头拱起,把整片树林掀翻。欧阳家良遂明白,这动静不是母亲的叫声,而是因为自己太思念母亲,把树林里的响动听成了母亲的叫声。
树林里为什么会出现如此大的动静?
欧阳家良盯着树林看,树枝一阵波动后,一团黑影倏然升起,在树林上空盘旋散开,变成一大片碎屑般的小黑点。
是一群鸟儿。
战士们的走动声惊动了鸟儿,它们从栖息的树枝间惊飞而起,重新去寻找归宿。达坂的另一侧还有一片树林,它们也许会在那儿栖息,度过一个寒凉的天山之夜。
欧阳家良看着鸟儿飞远,想起老家有一个说法,看见成群飞翔的鸟儿是吉兆,便心里一阵欣慰。今天的施工进展顺利,照这样的速度,一定能按期完成任务。他知道母亲在这个黄昏一定向西而望,怪怨他为什么还不回到她身边。母亲的脸上一定有不悦的神情,但那是她故意装出来的,过不了一会儿她就会一笑,换上一副高兴的样子。欧阳家良想着母亲高兴的样子,心情又好了很多。不过他很快又反应过来,新疆和湖北时差两个多小时,这会儿早已天黑了,如果母亲念叨他,也应该在两个多小时前。这样一想,他暗自责怪自己,在接下來的几天,他要在每天下午五点左右遥对母亲说说话,那时候的母亲刚吃完饭,一定能感应到他对她的念叨,她的心情会好很多。
心情好,脚步也轻松了很多。
欧阳家良是这样,战士们也是这样。
突然,欧阳家良看见王立屹和李义珍对视了一眼,李义珍好像笑了一下,但王立屹却没有笑。欧阳家良不能肯定,王立屹和李义珍之间有没有隔阂,王立屹提干了,李义珍却落选了,两个人之间一定都不方便说话,尤其是李义珍,为了避免尴尬,会有意躲开王立屹,从不与王立屹打照面。
欧阳家良想把王立屹和李义珍叫过来,给他们一起做一做思想工作,但是他又觉得当着全连战士谈话,每个人都会知道他找他们谈了什么。既然不妥,那就在明天或后天瞅机会找他们谈吧。
欧阳家良一犹豫,队伍从山脚转过一个弯,到了营区。
先这样吧。欧阳家良向队伍看去,已看不见王立屹和李义珍。他疑惑,难道他们二人都躲着我吗?如果是,他们为什么躲着我呢?
战士们进了营区,很快便各自散去。
欧阳家良突然觉得疲惫,浑身没有一点力气。能不疲惫吗?干了一天的活,就是铁人也没有了力气。不过他很欣慰,他相信明天的施工会像今天一样顺利,到了明天的这个时候,他的心情一定比今天还好。这样一想,他觉得身体不疲惫了。好心情能让身体放松,也能驱散疲惫。他相信这个道理。
第二天早上出发时,欧阳家良的心情很好,照这样的速度,再用一天,就可以让大岩石变成无数碎块,然后一一运出隧道。碎石块还有用,比如用于砌路基,垫坑等。“老虎口”的岩石在炸碎后,挪动了十几米就修了河堤。一块拦路的大岩石,只要被利用到位,就会变成有用的东西。很多路,就是这样修成的。
好心情让欧阳家良预感到,母亲的病情一定有了好转,她正等着他回去,只要他回去,她就会痊愈。
加上今天,还有三天时间,用一天把这块大岩石清理掉,剩下的就是打通那几十米,应该不难。不过欧阳家良心里又沉了一下,如果不是几十米,而是一百多米,就不会那么轻松了。不过他仍然有信心,只要不再被石头阻挡,哪怕白天黑夜不休息,他也要在剩下的三天时间里打通这个隧道。他觉得这个事情就像跑步,如果速度不够,就加快脚步。但是如果被石头阻挡,就会变得像是被绑住了手脚,即使再有力气也用不上。
今天,我要盯着那块大岩石,看着它一点一点变小,然后变成一堆碎石。
这是欧阳家良最想要的,作为工程兵,这是他们心里的希望,也是手中的力量,必须都用出去,让石头变成碎石,让路向远处延伸。
欧阳家良甚至觉得,人在石头面前畏怯和胆小,石头就会变得更大更坚硬。反过来说,人在石头面前无畏和坚强,石头就会变小和变柔软。所谓征服,就是内心必须要有力量,否则小事会变成大事,大事会变成难事。这次上天山,接连出过几次事故后,他觉得处处都有大石头摆在他面前,他惶恐和无可奈何,甚至抱怨过自己的运气不好,如果没有被调到新疆的天山上来施工,就不会这么艰难,也不会这么危险。这样的情绪像无形的手,伸入他身体里,一点一点抽走了他的力量,好在他咬紧牙挺了过来,身体里的力量才没有消失。现在好了,这块大岩石的攻克难度并不大,他又体验到了以前的那种感觉,也知道了咬紧牙关是多么重要。更让他欣喜的是,他觉得自己又有了力量,又可以像以前一样拼搏。
在天山这样的地方,必须得拼,否则还不如不来。
今天,真正施工的第四天,欧阳家良觉得充实,战士们也觉得充实,行进的路上,大家唱了一首歌。虽然昨天的施工很累,但是大家的心情不错,所以把歌唱得响彻山谷,像是天山刮过大风和落过大雪之后,有了另一种声音。那种声音是他们唱出的,他们不再觉得自己被山谷压着,一句接一句地唱,浑身有了飞升的感觉。
欧阳家良和大家一起唱,他为激情而唱,也为第四天施工而唱。上级规定七天必须完成,所以每一天都揪着大家的心,恨不得把全身力气都用上。这时候的歌声,不是单纯的歌声,而是从身体里迸发出的力量。
一路唱到隧道口,才停了下来。
欧阳家良想起母亲也喜欢唱歌,她嗓子清亮,音色甜润,而且表情极富感染力,似乎把她自己都唱得感动了。但是母亲又很容易害羞,别人一夸她,她就再也不唱了,哪怕别人央求也不唱一句。
现在,欧阳家良有一种预感,母亲因为想他,一定坐在病床上在低声唱歌。不,她很容易害羞,怕别人夸她,一定在悄悄地唱。
战士们发现欧阳家良走神了,便站在隧道口等着他。他觉察到自己走神了,便不好意思地一笑,让战士们进了隧道。
平静下来后,欧阳家良安排一位排长带队进去施工,他留了下来。隧道内已没有什么隐患,可以放心施工,而他要做一件他一直不放心的事。
他要去寻找隧道上方渗水的水源。
丁小义要陪欧阳家良去,他瞪了一眼丁小义,没有说话。
丁小义说:“我一动不动地盯着玉希莫勒盖达坂,已经看了两天,都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今天应该也是安全的。”
欧阳家良怒了,“你给我听着,把你像钉子一样钉在这儿,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让自己的目光离开玉希莫勒盖达坂。”
丁小义不敢再说什么,又抬头向上,盯着玉希莫勒盖达坂。
欧阳家良爬到隧道上方,仔细察看,却找不到渗水的水源。水源一定在隧道上方,因为他无法确定渗水的具体位置,不能判断出具体在哪里。隧道上方实际上是一个山坡,有树,也有草,虽然树才发芽,地上也只有一层绿色,但是整个山坡却很平整,没有一丝他想看到的湿意。看来水是从山坡内层渗下去的,也许是在很深的地方渗的,所以在外面看不到一丝痕迹。
又是一个难题。
欧阳家良坐在山坡上,不知该怎么办。
施工中遇到的石头再硬,也能看见,所以有办法解决。
但施工中遇到的水,因为看不见,便没有办法解决。
如果母亲在这里,她一定有办法找到渗水的源头。母亲很厉害,欧阳家良小时候跟着母亲上山,口渴了,母亲在山坡上就能听见哪个地方有水,然后找过去,果然有小溪或者泉水。但是母亲在武汉的病床上,怎么能到天山上来帮我呢?
眼下的处境,只有自己能够帮助自己。
有风吹过来,一股凉意浸入欧阳家良体内,他打了一个寒战。天气虽然暖和了,风中却还有凉意,人被风一吹会发抖。他看见丁小义站在那儿一动不动,这才知道丁小义这两天一直忍受着风吹。他知道,丁小义虽然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但是用眼睛的余光看一眼这边,就看见他坐在山坡上发呆。
这时候的自己是什么样子?
如果母亲在身边,她一定会皱起眉头,但是却不说话。母亲懂他,他也懂母亲,所以母亲即使不说话,他也知道母亲的意思。
母亲的意思一定是,你看你,泄气、急躁和无计可施,完全不像一个连长的样子。
这样想着,欧阳家良反而高兴起来,母亲能那样,说明她已经病愈,没有了危险。
欧阳家良又为此时的自己难堪,这个时候的自己,离开连队的战士们,一个人在山坡上,就不是连长了。
不是连长,那是什么?
是一个独自探寻的人。
但是找不到渗水的水源,我就是一个迷路的人。
这样想着,欧阳家良觉得自己连山坡也下不去了,找不到渗水的水源,从山坡上下去,自己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欧阳家良便在山坡上坐着。
突然,丁小义向欧阳家良喊叫起来,“连长,快看对面的达坂。”
丁小义说的对面的达坂,是玉希莫勒盖达坂对面的一个达坂,因为与修路无关,没有人知道它叫什么。这个达坂不高,但上面的雪很厚,大概是因为处在风口,落雪被风一吹,便密集落在了上面。欧阳家良虽然发誓不看一眼玉希莫勒盖达坂,但在前天观察过这个达坂。他当时想,一个无关紧要的达坂,看上几眼倒也无妨。看过几眼后,他发现观察一下无关紧要的达坂,其实也有好处,比如从它上面的积雪可以判断出风向,还可以从它的陡峭程度,判断出如果发生雪崩,涌下来的雪会到达什么地方。看一眼别的达坂,却可以让他获得力量,更好地和玉希莫勒盖达坂较劲。较劲就是这样,要暗自准备,把力量藏起来,等到关键的时候为之一搏。
这是欧阳家良前几天的想法,现在,对面的达坂发生了变化。随着丁小义的喊叫,他看见达坂上有什么在动。太阳在中天,有一层阳光像流苏一样,在达坂顶的积雪上蠕动,像是要向下,又像被积雪紧紧抓着,只溢出了動感。
“达坂上的积雪,在这一刻最好看。”欧阳家良喃喃自语。
很快就不一样了,积雪上的那一层流苏状的光影,突然扭动出几股波纹,然后向下涌动起来。
流苏般的美感,转瞬即逝。
又发生了雪崩。
丁小义喊叫了一句什么,欧阳家良没有听清,对面达坂上的变化,让他在瞬间犹如跌入了深渊,他的眼睛已无法冷静观察四周,耳朵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雪崩是积雪在顷刻间的狂奔,很快,雪崩便倾泻而下。积雪太厚,加上达坂又太陡峭,所以这次的雪崩无比迅疾,转眼间就升起雪浪,雪浪又腾起白雾,达坂被遮蔽得不见了影子。
欧阳家良目瞪口呆,如果这样的雪崩发生在玉希莫勒盖达坂上,那么此刻的他因为坐在山坡上,就又是一场生死劫难。
丁小义又喊叫了一句话,这次欧阳家良听清楚了,丁小义让他看达坂下面。
他便往达坂下面看。
一看之下,欧阳家良大吃一惊。一位牧民骑着马,正在达坂下面一边疾行,一边扭头看着达坂上的雪崩。照雪崩的速度,要倾泻到他跟前还需要一段时间,他应该扭转马头返回,躲过雪崩才对,但是他好像不害怕雪崩,仍然在纵马往前奔跑。
他跑不出雪崩覆盖的范围。
欧阳家良紧张地站起来,想喊,但是他离那牧民太远,无论他怎样喊叫,那牧民也听不见。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死亡又要在眼前发生,他不想再看。
那牧民却做出了让他吃惊的举动。
达坂下面有一个凹槽,那牧民纵马奔跑过去,马闪出一团影子就钻了进去。一人一马,转眼间就不见了。不,不是不见了,而是躲进了那个凹槽中。真是一位聪明的牧民,在雪崩就要倾泻下来时,想出了这么好的办法。
雪崩很快下来了。
一片雪浪冲起,又腾起一片雪雾,山坡不见了,那个凹槽不见了,河谷也不见了。一片白色像一块大布一样,覆盖在达坂下面。
短短的一瞬,达坂上下都平静了。
欧阳家良紧张地站起来,那牧民和马没有从那个凹槽中出来,难道死亡还是在眼前发生了?
他紧紧盯着那个凹槽,少顷,他看见一团黑影从雪中冒出,是那牧民和马。
欧阳家良明白了,那牧民知道雪崩被凹槽上方的石沿一磕,就会飞出去,所以凹槽里面是最安全的地方。等到雪崩平息,他便和马完好无损地出来了。
欧阳家良心里涌出一个念头,在经常发生雪崩的地方,修上类似于凹槽的通道,就会减少灾难。他甚至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防雪走廊”。对,能防雪崩的通道,就是最好的走廊。
那牧民骑着马跑远了。
欧阳家良从山坡走下,到了丁小义跟前,仍然对自己想出的“防雪走廊”激动,便对丁小义说:“如果在这条路上修‘防雪走廊’,什么问题就都解决了。”
丁小义一脸茫然。
欧阳家良问丁小义:“刚才那位牧民像表演一样完美的举动,你没有看见?”
丁小义说:“没有看见。”
欧阳家良反应过来,他命令丁小义一动不动地盯着玉希莫勒盖达坂,虽然丁小义知道对面的达坂上发生了雪崩,但他要观察玉希莫勒盖达坂的动静,所以他没有看见对面达坂上的雪崩,也就不知道那位牧民的举动。
真是个好兵。欧阳家良暗自感叹,但因为有了一个意外发现,便将刚才的一幕对丁小义讲了一遍。
丁小义也佩服牧民的聪明举动,更为欧阳家良的创意而高兴——防雪崩,“防雪走廊”是最好的办法。
炊事班送来了午饭,是白菜粉条肉和馒头。欧阳家良让丁小义和他一起吃,丁小义却把馒头掰开,夹进去一些菜,回到站立的位置,一边吃一边盯着玉希莫勒盖达坂。欧阳家良对丁小义说:“过来吃,就一会儿,不会出事。”
丁小义却摇头说:“连长,你忘了昨天早上开工时给我交代的话了吗?我必须站在这儿,像钉在地上的钉子一样,一步也不能挪开。”
欧阳家良说:“你只吃馒头不吃菜,不行的。”
丁小义晃了一下手中的馒头说:“馒头里面夹得有肉。”其实他手里的馒头只夹了一块肉,他以为骗过了欧阳家良,忍不住偷笑了一声。
吃过午饭,欧阳家良给丁小义交代,如果站得腿酸了,可以在原地活动一下。
然后,欧阳家良又上了山坡。
欧阳家良还要去寻找渗水的水源。
在吃饭的过程中,欧阳家良从隧道渗水的位置,估计出了山坡上相对应的方位,所以他决定就在那儿找,一定要找出渗水的水源。
到了山坡上,他很顺利地找到了渗水的水源。找到水源的前一刻,他又想起了母亲,而且是母亲在他上一次回去时,开心快乐的笑容。他一阵欣慰,一低头就看见了渗水的水源。原来,这里有一个小暗渠,从达坂上流下来的雪水渗到这里,因为土质松弛,就顺势渗了进去,不巧的是,隧道顶层刚好有一个裂缝,于是水就渗进了隧道。这不是什么难题,只要在这儿做一个防水设施,就阻断了渗水。这个发现让他很高兴,喊了一声丁小义,把渗水原因和做一个防水设施的打算,对丁小义说了一遍。
丁小义高兴地回应了一声。
欧阳家良观察了一下四周,将一块大石头和两棵树作为标志记住后,准备下山坡。
突然,丁小义叫了一声。
欧阳家良好像听清丁小义叫的是什么,又好像没有听清。他觉得自己被什么推了一把,身体便腾空而起,被卷入一团白色中。那白色在快速旋转,在他眼前飘出一团幻影。他觉得自己被那团幻影吞没了,不知要坠入到什么地方。
发生了什么?
那团白色旋转飘荡,迅速变成了暗黑色,然后光亮就不见了。
欧阳家良从半空跌下,一团更大更黑的东西挟裹而来,他看见有零星的雪块在飞舞,也好像听见丁小义吹响了哨声。有什么重重地压在他身上,他一陣眩晕,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又发生了雪崩。
欧阳家良醒过来后,发现自己不能动。
雪崩将欧阳家良卷入隧道下方的河谷,跌入一堆乱石中。然后,他被雪压着,就昏了过去。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看不清,也弄不明白。山坡上没有河流,但一瞬间发生的事,犹如陡然涌起的漩涡,而他又犹如一片树叶,被迅速卷了进去。
欧阳家良试了试,发现手脚已经僵硬,加之头部卡在石缝里,没办法动一下。意识慢慢复苏,他才知道发生了意料之外的事情,而且他已不在隧道上的山坡上,而是被一股不可名状的力量挟裹到了这里。
幸好有这个石缝,欧阳家良才没有被雪埋住,没有被憋死。
欧阳家良慢慢睁开眼,一片漆黑。
欧阳家良知道自己被埋得很深,但是还活着。活着,就说明自己并没有被卷入死亡深渊。但是,现在的自己是不是在死亡深渊的边上,他无法断定。也许,死亡深渊离自己很远,不会有什么危险;也许,自己已经在死亡深渊中悬浮,只不过还没有坠落到底。
欧阳家良试着转动头,碰掉了一些雪,很快就被石缝卡住,无法再动。他想,雪是软的,如果动一动身体,就会把雪挤压开,那样的话就能给自己弄出一个空间,然后再活动手脚,看能不能爬起。
很快,欧阳家良就绝望了。雪是软的,压在他身上却很重,他心里鼓足了劲,也动不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的手脚是否完好,虽然心里想动,身体也有动的冲动,但手脚一下也不能动。
不但动不了,还浑身发冷。
被埋在雪里,能不冷吗?
这样一想,欧阳家良便觉得心里也冷。心里一冷,身上就更加冷了。他的手脚动不了,冷只让他的牙有了反应,上下牙齿颤抖着在碰撞,连他都听见了声响。
欧阳家良想叫,便试着喊了一声。因为没有想好要喊叫什么,所以他只是发出了声音。他脸上压着雪,喊声发不出去,在嘴里变成一阵呜呜声。
自己还能叫,欧阳家良一阵欣喜。
欧阳家良在心里对母亲念叨,您的儿子还活着,一定能坚持到被营救出去,也一定能回到您的面前,让您好好看一看,他没缺胳膊少腿,完好无损地回来看您了。
因为欣喜,欧阳家良本能地用这种方式,向母亲报平安。
欧阳家良知道母亲听不到他的念叨,但是他这样念叨一番,心里好受多了。他相信自己与母亲之间有感应,虽然离这么远,但母亲一定能感觉到他的念叨,他很欣慰。
过了一会儿,欧阳家良冷静下来,遂断定发生了雪崩。雪崩从玉希莫勒盖达坂倾泻下来时,因为他沉浸在找到了渗水源的喜悦中,没有丝毫的意识。雪崩卷走他的那一瞬,丁小义一定看见了,那么连里人从隧道里出来后,就会找他,他们看见雪崩带下来的雪太厚,一定会挖雪。这样一想,他有了信心。信心在很多时候就是人内心的力量,人内心有了力量,身体也会有反应。
欧阳家良觉得不冷了。
他很欣喜。
初次努力,有了这样的效果,欧阳家良遂下决心要与雪抗争,要让自己走出命运深渊。
于是,欧阳家良又喊了一声。这次想好了,他喊的是丁小义的名字。他断定丁小义一定在找他,而且就在附近。这样一喊,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很热,一点也不冷了。他接连喊了几声,只要雪有缝隙,他的声音一定就能传出去;只要丁小义在附近,就一定能听见。
但是,欧阳家良的耳朵被震得嗡嗡响,他喊出的声音被雪阻挡,被石头弹了回来。
只容纳了欧阳家良脑袋的石头缝隙,只能容纳他的声音,一点也传不出去。
欧阳家良绝望了。
就算他喊破嗓子,除了他一個人能听见外,外面的人是听不见的。但是外面是什么情况,他一概不知。也许,整个玉希莫勒盖达坂上的雪都倾泻了下来,天山上出现了一座新的雪山,而自己可能就在这座雪山的最底层。明天或者后天,自己会失去知觉,变成一具被冻得硬邦邦的尸体。即使是那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被发现。如果营救无望,他倒不希望战士们挖雪找他,因为这样的积雪随时会塌方,弄不好又会出事。天山上没有春天和秋天,仅有的不下雪的这几个月,是极为难得的夏天,与其浪费人力和时间找一个人,还不如投入到施工中,免得明年又要上天山来。在天山这样的地方修路,有时候真的是拿命在换。我死了不要紧,换得让年轻战士活下去的机会,是多么好的事情。他们都是十八九岁的小伙子,有的恐怕连女孩子的手都没有摸过。
欧阳家良的眼前一直是黑色,他能感觉到卡着自己头部的石缝,却判断不出是什么样的两块石头。如果这个缝隙再大一点就好了,欧阳家良就能转动脖子,而且还会把脑袋从缝隙中扭动出去。只要脑袋能动,就可以看清自己所处位置的情况,然后想出自救的办法。不像现在,眼前一片漆黑,心里也一片漆黑,看不见希望的光亮。
不过,欧阳家良又觉得十分幸运,如果没有这个缝隙,自己就会被埋得更深,这会儿恐怕连想想心事的机会也不会有。
欧阳家良又开始对母亲念叨,妈妈,您要相信您的儿子,老天爷给他留下了活的机会,他一定能活下去。
欧阳家良的身体又热了起来。他知道,是因为他又有了信心,又有了力量,身体就有了反应。
欧阳家良终于知道,在这时候信心无比重要。他不停地鼓励自己,让内心被信心带出的力量充斥,然后又让身体热起来。
有一小块雪掉到了欧阳家良脸上,他觉出一股凉意。他本来想动一下头,让雪块滑落下去,免得堵住鼻孔和嘴巴导致自己窒息。但是他的嘴唇觉出了一股湿意,他便张嘴咬住雪块,并喷出呼吸。雪块慢慢融化,雪水流进了嘴里。
一股极为难得的舒适感,自喉咙浸润下去。
欧阳家良一阵欣喜,便不停地对着雪块喷出呼吸。雪块继续融化,又有雪水流进了嘴里。
欧阳家良将雪水含住,舍不得咽下。
舌头和口腔,都有了被雪水浸润的幸福感。很快,身体也有了一种舒适的感觉。欧阳家良于是又明白,信心能给身体力量,而幸福也能让身体有所反应,尤其在这样的处境中,自己的身体还好好的,是多么难得。
小时候跟着母亲上山,喝过的泉水是那么甜,欧阳家良至今都记得那种幸福感。而现在,他口腔被雪水浸润出的感觉,比喝那样的泉水还好。
欧阳家良笑了。
小时候,母亲带着欧阳家良体验的是童年幸福,而现在他在天山上,与死神抗争,雪水带给他的是生命力量。在天山这样的地方,积压成块的雪能让人活下去,如果母亲知道有这样的事情,一定又会习惯地皱眉头,然后佯装不相信,但最后一定会开心地笑起来。
欧阳家良因为走神,嘴巴好像自己做主一样,咽下了含在嘴里的水。喉咙又是一阵舒适,然后就感觉到体内也有了浸润的幸福。
欧阳家良又笑了。
嘴巴本能地咽下水,是生之迫切的体现,自己又有什么理由放弃生命呢?这样一想,欧阳家良又把流进嘴里的雪水咽了下去。他知道在这种时候,保持体内的水分很重要,至少可以让血液正常流淌,只要血液正常,体温就不会下降,心脏和呼吸也就会正常。
又喝过一口雪水后,欧阳家良心里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
自救!
命运给自己安排了一个石头缝隙,又安排了一个雪块,这都是对自己的暗示——哪怕有一丝生的希望,也要紧紧抓住,只有抓住了,才不会滑向死亡深渊。
绝不辜负命运的恩赐。
也许是喝了几口雪水的原因,欧阳家良感觉到自己的手脚能动了。他从心里用劲,试着抽了一下腿,果然能动。
欧阳家良一急之下,没有再试,直接挪了一下手,手也能动。
欣喜之余,欧阳家良反而产生了怀疑,害怕这是幻觉。过了一会儿,他屏住呼吸慢慢挪动手,虽然手臂已经麻木,但还是动了。
欧阳家良记得在十岁那年,他在一场大雨中摔倒了,母亲走在他前面,转过身却不拉起他,而是看着他,意思是让他自己爬起来。他爬起后又摔倒,母亲还是看着他,意思是让他再次爬起来。他再次爬起后,用力稳稳地站住,然后迈开步子向前走去。他没有再摔倒,一直跟着母亲回到了家中。
现在,欧阳家良好像看见了母亲当时注视他的眼神。
欧阳家良一激动,忘了被雪压着,像平时一样把手从雪中抽了出来。手臂破开积压的雪,划出了一条雪槽。虽然他看不到这些,但是内心却有清晰的画面。人的眼睛在黑暗中看不到什么,但是如果用心去看,也能看到一些东西。
接着,欧阳家良的手本能地摸到了自己脸上。
为什么要摸自己的脸呢?可能是意识到在这时候,自己因为眼睛还睁着,嘴巴还可以咬住雪块,呼吸还很正常,所以脸是唯一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的部位,所以手能动之后,就马上摸向了脸。
肢体有本能意识。
那块雪尚未全部融化,欧阳家良塞入嘴里咀嚼了几下,就咽了下去。手能动了,不愁摸不到雪,先把嘴边的雪块干掉吧!
欧阳家良活动了一下双手,企图把自己撑起,但是积压的雪太厚,他还是动不了。他又试着挪动腿,一点一点用膝盖顶开腿上面的雪,感觉腿部有了置入空间的舒适感。雪是柔软的,用膝盖足以把它顶开。他咬紧牙,继续用膝盖顶雪,直到感觉能活动了,便用力将腿一屈,立起小腿,双脚踩到了地上。他觉出地上很硬实,遂断定自己的身下是坚实的地面,而不是积压的雪。腿虽然能动了,但还是有些麻木,他把手伸过去,抚摸膝盖和腿,身上又有了舒适感。他不知道自己被雪压了多长时间,此时必须先按摩腿,让热量刺激血液和肌肉,以便恢复正常。
按摩了一會儿,欧阳家良又来回活动双腿,慢慢地舒服了。
这一番折腾,欧阳家良出汗了。他想起有一次回家,母亲在他一进门便问,怎么回来的?他想逗一下母亲,便说自己因为太想母亲,是飞回来的。母亲摸了一下他的额头说,还飞回来的,连汗都没有出。现在他出汗了,能出汗是好事,说明自己的身体没有出问题。
欧阳家良躺了一会儿,伸出手向上摸,摸到了石头。
有石头,就不怕积雪会压下来,欧阳家良心里踏实了。
欧阳家良又顺势往上摸,发现石头是长条形的,刚好与自己的身体是一致方向。他有了主意,接下来他要利用身体,把身边的雪挤压出一个空间,那样的话就可以坐起来,还可以活动。只要能活动,就不怕被冻僵或者再次麻木。
很快,欧阳家良成功挤压出一个空间。
欧阳家良坐起来,轻端了一口气。至此他心里才踏实了,只要在这个空间里能呼吸,就一定能等来营救的战友。他还相信,这个季节从达坂上倾泻下来的雪,不会存留多久,到了中午被强烈的太阳光一照,就会融化,自己一定能够等到重见光明的那一刻。
坐了一会儿,欧阳家良突然颤抖了一下。他一惊,可能外面天黑了,气温下降后,寒冷像恶魔一样,向自己扑了过来。
他搓手,跺脚,因为用力太大,额头上又冒出了汗。
但是,身体却不停地颤抖。
天山上的寒冷,与别处的寒冷不一样,一旦遇到人,就是不把人折腾死便不会罢休的恶魔。人斗不过这样的恶魔,最后只能被它扼住喉咙,拽入死亡深渊。
欧阳家良裏紧衣服,但阻止不了寒意,他颤抖得越发厉害,牙齿嗑出脆响,连腮帮也一阵生疼。
一股不祥的预感浸入心中,欧阳家良松开了抓着衣领的手。
在这样的境地,人又怎能抗得过寒冷?如果现在的时间就是他猜测的黑夜,那么寒冷会越来越加剧,而自己没有任何防寒的办法,只能听天由命。
刚才,欧阳家良只是松开了抓衣领的手,现在则手一松,无力地落在了腿上。
欧阳家良背靠石头坐着,心想只让身体的一面经受寒冷,而另一面则会暖和一些,那样的话就能多熬一段时间。
能熬到天亮吗?
欧阳家良没有把握。
这时,好像传来了声响。是一种隐隐约约的声音,从欧阳家良头顶传来,他好像听清了,又好像没有听清。他一下子坐直身体,渴望听清那是什么声音。如果是人的叫声,那就是最好的事情,说明从他这儿有空隙一直通到了地面,不但通气,而且可以对外喊叫,让外面的人知道自己在这儿,然后向下挖下来。
应该有空隙一直通到了地面,不然自己怎么能在这么长时间内,一直正常呼吸呢?
欧阳家良心里又有了欣慰感。
没过一会儿,欧阳家良却觉得浑身燥热起来,像是有一团火突然钻进他体内,点燃了他的体腔,他的整个身体都要为之燃烧。
欧阳家良本能地伸手去抓雪,想让自己凉快下来,却发现手很烫,而且颤抖着,伸不到雪跟前去。
恐惧在心头弥漫开来,欧阳家良的整个身心都犹如跌入漩涡,很快就沉了进去。
欧阳家良知道,不是自己的身体突然热了,而是寒冷迅速浸入他体内,让他的身体出现了反常的现象。人在极寒之中,身体机能会下降,血管也会收缩。但血液仍然会流淌,当血液进入收缩的血管中,就会给人造成身体发热的错觉。他曾听人说过,有人在雪山上遇寒流冻死,当人们找到他时,发现他赤身裸体躺在雪地中。那人就是在身体发热的错觉中,脱光衣服被冻死的。
那么现在,我也是那样的命运吗?
欧阳家良又一次绝望了。
那隐隐約约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这次他听清了,是丁小义在喊叫他。他心中一喜,要回应丁小义,但是他的眼皮却变得很沉重,再也不能睁开。他不甘心,仍然想挣扎喊叫丁小义的名字,但他的嗓子似乎一下子哑了,没有喊出一声。
他的身体一歪,倒了下去。
欧阳家良在丁小义的叫声中,再次醒了过来。
雪崩倾泻下来时,欧阳家良的军帽掉在隧道下面的石头上,被丁小义发现后,叫来战士们向下挖雪,但因为厚太厚,挖了三四米仍不见欧阳家良。他们不甘心,又继续往下挖,终于挖出了欧阳家良的一只鞋子。他们断定欧阳家良被埋在雪下面,便一边往下挖,一边喊叫。
欧阳家良在雪中第一次听到的声音,就是丁小义和战友们的喊叫。但因为他在大石头下面,加之又只有一条很细小的缝隙,所以他只是隐约听见有声音,听不清是丁小义和战士们在喊叫他。第二次他听清是丁小义的声音,但是在那一瞬间他窒息了,没来得及回应一声。
好在他只是窒息,并没有生命危险,所以在血管逐渐扩充正常后,体温也随之恢复,他醒了过来。
此时的丁小义和战友们已十分着急,他们挖了这么深都不见欧阳家良,便一声接一声地喊叫,像是挖不出欧阳家良,倒是用喊叫能把欧阳家良喊出来。
欧阳家良就是被他们喊醒的,他应了一声,上面没有动静,仍然在喊叫。
欧阳家良明白了,他能听见他们的叫声,但因为他所处的位置有一个大石头,他们听不见他的回应。但他不气馁,仍一声接一声地叫着,他相信自己的声音会传上去,哪怕只被一个人听见,也会确定自己所在的位置,然后就会挖下来。
欧阳家良不知道,此时在上面的丁小义和战友们,遇到了一个难题。他们挖到一块大石头上面,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那么大的一块石头,是无法挖开的。再说,欧阳家良在雪崩之中不可能自己掌握方向,钻到大石头下面躲起来。
一着急,他们便又大声喊叫。
其实他们的疑惑,离事实不远。欧阳家良虽然在雪崩之中没有掌握方向,但是落到那块大石头上,顺势一滑就落进了下面的石缝。后面的积雪落下,就把他埋了起来。
这些,欧阳家良不知道。
丁小义和战友们也想象不到。
雪很厚,有树枝歪斜着从雪中刺出,明晃晃地很显眼。一位战士反应快,他马上说:“既然有树枝从雪中冒了出来,说明下面就是树,有树就说明这个地方的雪已经没有多厚了,再坚持挖一下,很快就会挖到底。”
大家一致赞同。
于是又向下挖。
他们一边挖一边喊叫,喊到后来,就变成了诉说。王立屹说:“连长啊,隧道里的那块大岩石已经被清理掉了。”
欧阳家良在下面听见了王立屹的话,他很高兴。他虽然知道他们听不见他的声音,但还是叫了一声。他并不仅仅只为了让他们来救他而叫,也有隧道里的那块大岩石已经被清理,忍不住从内心溢出的欣喜。
上面的人还是听不见欧阳家良的声音。
很快,上面又传来了王立屹对欧阳家良的诉说声:“连长啊,清理那块大岩石的时间,比你的预想提前了一天。”
欧阳家良听着,又喊了一声,然后嘴里喃喃自语。
上面的人仍然听不见他的声音。
上面的人仍然一边挖,一边在诉说:“连长,我们把前几天耽误的时间抢了回来。”
欧阳家良很高兴,但是他知道他们听不见他的声音,便没有再叫。
“连长,你如果能听见,一定会很高兴。”上面又传来诉说声。
“干得很好,我很高兴。”欧阳家良回答了一句,但是很快又意识到他们听不见,就笑了一下。
上面的人因为挖得顺利,诉说得兴奋起来,“连长,还有好消息,那块大岩石被清理掉后,需要打通的通道根本没有五十米,只有十多米,咱们连用一天时间就可以打通。你担心七天的工期不够,现在看来,咱们可以提前完成施工,能节约两天工期。”
欧阳家良听得清清楚楚,难道他被埋在雪中是一天?他又喜又悲,被埋在雪中一片漆黑,又怎能分辨出是白天还是黑夜呢?但是从战士们的述说可以判断出,他极有可能被埋在雪中是一天。他想起在那场大雾中坠入悬崖的三名战士,也许他们也和他一样在积雪下面憋了很久,因为战士们找不到他们的确切位置,他们亦无法挣脱积雪重压爬出,在最后便窒息而亡。那么,自己会不会也是那样的结局?他不甘心,营救他的战士近在咫尺,他哪怕喊破嗓子也要让他们听见他的声音,只要他的声音被他们听见,自己就有救了。
上面的人不知道欧阳家良能听见他们的话,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另一个话题上:“不过也有不好的消息,可不能让连长知道。”
“什么消息?”
“刚才从山下传来的消息说,连长因为赶这个工期没有回武汉,他母亲在今天早上去世了。”
“啊?”战士们一阵叹息。
欧阳家良也同样“啊”了一声,然后就哭了。他忍不住悲痛,大叫一声:“妈妈——”
上面的人听见了欧阳家良的叫声,齐声大喊:“连长。”
欧阳家良被巨大的悲痛击中,只觉得一股很痛的东西从体内涌出,嘴一张便吐出了一口血,身体一歪软软倒了下去。
上面的人确定了欧阳家良的位置,很快就挖出了他。掘出最后一层雪后,他们看见欧阳家良吐出的血,在他面前的雪上面,像一朵红色花朵。
欧阳家良很快醒了过来。
战士们要背他,他摇了摇头说:“让我自己走,我在绝望的时候曾经发过誓,只要活着,就一定要从这里走出去。”
两名战士便扶着他,他摇摇晃晃,一步步走了出去。
回到营地,天很快就黑了。
值班排长向欧阳家良报告,就在连队在雪崩中搜救他时,文艳丽在山下联系的一辆货车到了,拉来了一车的棉袜子。她上次到连队来,发现山上的气候变化无常,就想让战士们多备几双棉袜子换着穿,李成军当时赞同她的想法,但是要给全连人都备几双棉袜子,需要一笔数目不小的钱,当时李成军没有办法解决,文艳丽也没有办法解决,那个想法便不了了之。現在,部队给了李成军一笔抚恤金,文艳丽一拿到手就去联系好卖家,因为进棉袜子需要时间,她就先上山了。卖家送货上山到连队,不巧欧阳家良又被埋在了雪下面,她要赶到玉希莫勒盖达坂下去救欧阳家良,值班排长拦住她说部队施工不让外人接近,加之雪崩又太危险,便让她在连部等待,欧阳家良被救出的消息传到连队后,她让炊事班的战士从车上卸下棉袜子,然后就坐车下山了。
欧阳家良问值班排长:“文艳丽什么话也没有留下吗?”
值班排长说:“没有。”
欧阳家良明白了,文艳丽这次上山只是为做一件事,那就是了却李成军和她的一个共同愿望——为全连战士们多备几双棉袜子。当时产生那个想法时没有钱,现在有了钱,她便毅然决然做了这件事。
欧阳家良估计文艳丽下山后,就返回湖北了。李成军把生命留在了天山上,文艳丽把李成军的抚恤金花在了战士们身上,这样一来,李成军的一切就都在天山上了。
这时,山下部队发来电报,让连队明天派车送欧阳家良下山,一则检查身体,二则回湖北奔丧。
欧阳家良说:“不下山了。”
王立屹问他:“连长,发生了这么多的事,而且都是大事,你为什么还不下山?”
欧阳家良说:“施工还有最后一天,我要留下来,和大家一起完成。”
王立屹很担心他的身体,“连长,你被雪埋了那么长时间,身体也需要缓一缓,不然吃不消。”
欧阳家良说:“睡一晚上,我就会缓过来,我的身体情况我知道。”
王立屹不好再说什么,便让他早点休息,起身走了。
欧阳家良扭头从帐篷窗户往外看,就看见了玉希莫勒盖达坂。虽然是黑夜,但玉希莫勒盖达坂仍显出一片白色,与白天没有什么两样。
欧阳家良默默在心里想,玉希莫勒盖达坂,我和你的较量终于结束了,我没有输。
责任编辑 吴佳燕 熊梦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