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进
现代人面临千疮百孔的现实生活,以及无处不在的规训,幻想逃离已经成为一种时代性的精神症候。既然小说选择了“逃离生活”这个主题,就要承担起这个主题的深与重。詹姆斯·伍德在《小说机杼》中说:“一个文学人物的活力,和戏剧化的行为、小说的连贯甚至最基本的可信度——更不要说可爱度——关系不大,真正有关系的是一个更大的哲学或形而上学的意义,是我们意识到一个角色的行为具有深刻的重要性,某种重要的东西正遭受威胁,而作家在人物头顶沉思,正像神在水面上沉思。”所以,在这里提出的深与重,不是说要将小说写得艰深晦涩或者主题沉重,而是要有足够的理由支撑起人物的逃离行为,并在逃离中进行有深度的心理描写,从而反映出时代征候、体现出哲学意味。实际上这两个问题也是合二为一的,只有人物逃离的合理性与合情性得到读者共识,才是具备时代精神的必要条件。否则,就会将小说写成一般的旅途艳遇或者千里送炮的俗气故事。在《西出阳关》里,一对都市男女逃离了原先的生活,来到兰州及河西走廊一带。无论是他们逃离的理由,还是“在路上”的经历,都明显有一种不能承受之轻。
钟原“西出阳关”之前的生活,作者很明显是想表达人物在都市生活中的压抑和繁重工作下的异化。作者精心设计出“地铁”“电梯”意象,用以隐喻城市生活的机械复制、孤独迷惘、空虚寂寞、庸常琐碎等。如“地铁像一串明亮的巨大盒子,穿行于深藏地下的黑暗管道中。那管道是城市的消化器官,每天都在不停吞噬与排泄”,“毫无生气的机械女声”,“电梯是另一种形式的地铁,不同的是,电梯穿行的黑暗管道是竖直的,而且在地面之上”。这些鲜明而典型的意象,使得读者能够很快形成期待视野,提前把握人物和思想的坐标。但是除此之外,好像并沒有什么。钟原的生活到底发生了什么?作者几乎没有写到,除了因为老总的一句“有才华的男人应该以事业为重”,导致了他和恋爱两年的美丽姑娘分手。无论是这样的分手,还是因此而进行说走就走的旅行,都是很轻的,甚至让我们感觉,这本身就是一个比较随性而没有多少原则的男人。没有实际事件支撑的种种异化感悟,让钟原更像是一个敏感的诗人。
林小薇的逃离,出于对原生家庭的厌烦和情感上的坎坷。她的遭遇,大概是当下很多大龄单身女性都会遇到的情感问题。年轻时有情投意合的对象,因为各种原因而未能在一起,年龄大了之后,在父母的催婚下,一次又一次地和各种“俗气透顶的老男人”进行各种相亲,当作“不得不履行的义务”。再多一点,就是她的原生家庭也不幸福,父母经常吵架,对她的催婚也言语粗鲁。所以,她就“觉得上班对她此后的人生已失去意义”,她打算“如果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那就彻底取消生活”。这里的心理真实性严重缺失。久处鲍鱼之肆,而不觉其臭,作为一个在原生家庭生活了几十年的成年女性,理应习惯了这种氛围。我们可以理解林小薇产生各种自弃与阴冷的心理,但我们理解不了,因为这样的原因而产生自杀的念头。人对生命,除非是走投无路的绝望,或者突如其来且超出承受能力的横祸,否则不至于产生自杀的念头。在人物心理描写中,写出自杀的念头是容易的,因为自杀是所有心理描写中最容易的处理方式,而写出人在各种重压之下依然活着才是有难度的。比如余华的《活着》,主人公福贵有无数种理由不再“活着”,而作者总能把他写活下去。人物生命的韧性,也隐藏着作者的成熟度。这种成熟,既包括作者心理的成熟,也包括塑造人物的成熟。
小说的第一部分属于逃离之后的“在路上”。无论是“在路上”主题的小说,还是逃离之后的“在路上”,都少不了呈现人物心理、情感的变化,尤其是逃离前后的对比。很遗憾,在《西出阳关》中,作者却几乎没有写到这种变化。除了汽车深陷沙里,两人产生恐惧和害怕,以及最后钟原改变行程计划前往塔尔寺,其他地方的情感几乎是平的。尽管我们知道,异域风情、辽阔之地、苍茫之景,会触动人的一系列情感变化,或者放下过往执念,或者走出心理阴影,或者产生崇高情怀,但是这种变化需要作者主动呈现,或者借助细节表现出来。逃离之初,钟原有意认识林小薇,也无关其他机缘等因素,只是和很多言情小说一样,单纯地觉得她“长得漂亮”。两人产生交流的契机只是有共同熟悉的城市。和之前压抑、自杀这样的心理负担相比,这种相识何其之轻。两人沿途很自然地发展到“亲吻,做爱”,这和一般的旅途艳遇并没有多大不同,何况钟原在此之前还有出于欲望,和一个叫艳子的已婚姑娘偷情的前科。
所以,这样的逃离,能让读者产生多少共情呢?又能上升到什么样的哲学层面呢?看似深沉的主题,看似壮阔的西域背景,却在实际叙述中失重,轻飘飘地浮在空中。我们只能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故事。
最后说一下小说的结构与叙事时间。小说分为三节,三节的内容也相对独立。第一节是钟原和林小薇在西部高原一起旅行的故事。第二节与第三节分别是钟原和林小薇在各自城市中的日常生活、心路历程,并由此叙述出各自逃离的因由。作者很明显采取了倒述手法,三节之中,第一节的自然时间发生在最后,所以故事的真正结尾在第一节。当他说出退房,“今天我们到塔尔寺去”时,一个开放式的结尾呼之欲出,究竟他是否真的能拒绝老板的要求,能否在塔尔寺再次见到林小薇,这都是悬念和想象的空间。第三节的结尾,是林小薇带上足量的安眠药,准备去远方“解决人生的睡眠”。这其实也是一个开放式的结尾,她是否会因为钟原的出现,以及异域的感受,而放弃最初的打算,也是悬念。作者想给小说设置一个开放式的结尾,这两个悬念都是开放的,但相形之下,可能顺叙的方式,亦即将第一部分放到最后,可能会更好,因为钟原能否再次遇见林小薇这个悬念,包含性更强,不但关乎林小薇有无自杀,也关乎到钟原的人生选择,这是他们二人逃离之后的共同结局。
责任编辑 黄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