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顶上

2021-12-21 00:42窦红宇
安徽文学 2021年12期
关键词:王晓阿爸张老师

窦红宇

勒沃镇同山下的勒沃县城遥遥相望。

冬天的时候,勒沃镇在勒沃县城的仰视下,显得特别美丽。纯白的雪山顶上,勒沃镇的轮廓时隐时现,山气氤氲,有时披上一层青黛,有时又披上一层金黄,像有一支笔,随意涂抹着这落雪铺出来的底。勒沃镇,顿时变成了一顶雪山上的王冠,好像众神护佑,充满了堂皇之气。

如果说,勒沃县城被人们称为天上的城,那么,勒沃镇就是云端之上盘旋的一只鹰,一首天上的歌。这儿的人都会唱:“小鸟啊小鸟,你往高处飞吧,飞吧,飞到勒沃山的山顶,就会变成一只雄鹰……”

勒沃镇,在天上的天上。人们一抬头,就能看见它。

可勒沃镇实在是太小了。有时候,一支大一点的马队进来,就能塞满。只有一条石板铺成的小街,小街上只有一个卖烟酒日用品的杂货铺,一部老旧的公用电话机。也有供销社,那是用来囤积过冬的粮食和物资的。黑漆漆几大间仓库,山下一卡车一卡车的货物,要拉一个春天,也填不满。

马队歇息的男人们,黑漆漆的,喂了马,人就围住了杂货铺。他们很少买食物,只要酒。他们也很少说话,喝醉了,就横七竖八躺满一条小街。所以,在娜朵的印象中,勒沃镇同雪山的雪一样,是沉默的。只听得见风,甚至只听得见雪落在雪上的声音。

所以,勒沃镇的人,也是沉默的。

山太高太大了。坐班车进城,从早到晚,绕绕颠颠,不到一百公里,要走一天。总是在转弯,总是在下坡,刹车和惯性让人根本就没有一刻是坐稳了的,颠起又落下,很容易让大家都吐起来,绕过一座山又一座山,都快要散架了。

娜朵坐过两次这样的班车,就再也不坐,宁愿骑马,也不坐。

勒沃镇海拔太高,一年只有冬春两季。春天很短,从五月开始,八九月的时候,满山绿油油开满鲜花,很美很美。之后,就是冬天,大雪封山,车根本进不来,人也根本出不去。所以,从前勒沃镇的盐巴、食物和过冬的物件,都是等到春天,人背马驮进来的。后来修通了公路,大卡车可以进来了,勒沃镇的人才稍微轻松了一些,可以在春天喝喝酒唱唱歌,围着雪山跳跳舞了。

可公路也只是一条灰扑扑的土路,到了冬季,车辆照样上不来,勒沃镇照样被封冻着。直到山下的人,帮他们建了一个新镇。

新勒沃镇离山顶的老镇,只有两公里左右,可弯弯绕绕走下来,海拔却降了七八百米,从雪线以上变成了雪线以下,地势也宽阔了起来。那地方叫歇马坪,就是说,从前从勒沃县城走到这儿,连马都爬不动,要歇歇了。

每家都是两层楼的新房子,大院子,看了,叫人心里好不高兴。那工程叫扶贫搬迁,是县里的干部给他们讲通了道理带着他们建的。全是水泥路,有三四条街,有一排一排的铺面和路灯,还建了卫生院、学校和车站。还有手机了,有一家电讯公司在这儿建了基站,在街面上租了房子,招了工,成立了勒沃镇的分公司,由波鲁和阿米一家值班。

更重要的是,高速公路修进来了,在山下打了个隧道,架了桥,就再也不怕雪季封冻路面,冬天也通车了。这一下,勒沃镇的人兴奋得像是雪山上的雄鹰,他们觉得,他们也可以像山下勒沃县城里的人一样,自由自在挣钱了。

娜朵就回来了。

娜朵生得野,兴许是从小没有阿妈的缘故,感受不到女人的好,也没有学到女红之类的手艺,只知道跟着波鲁、米东、阿桑一帮男孩子疯玩。她阿爸是个编草匠,干的是细活,靠手眼精到的配合,所以无暇管她。只是闯了祸了,就抡起草鞭子,把她当男孩一样收拾。

有一回,娜朵偷吃了隔壁老阿奶的糍粑,还偷了老阿奶家的酒,带着波鲁、米东和阿桑,拿到草山上喝。醉了,就在一片野花盛开的草丛中摔起跤来。这事被娜朵她阿爸知道了,找过来,一脚就把娜朵踢得顺着草山滚到峡谷里。还不行,晚上,还把娜朵像山上的金丝猴一样,吊起来打,满身的血痕。现在回想起来,阿爸那模样,是真想给她开膛剥皮呢。然后就把她赶出家了,让她滚。娜朵前半夜在离家不远的小树林里蜷着,像是在舔舐伤口,到了后半夜,冷得跳起来,冷得浑身一点也不疼了。勒沃的山里,就是这样,白天艳阳高照,晚上冰冻万物。娜朵冷得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跑到后院,牵了她最喜欢的那匹老青马,跳上马背,使劲趴着。

马背的暖渐渐焐热了娜朵,她趴着趴着,就睡着了。等醒来,发觉老青马已经把她驮进了勒沃县城,屁股后面,还跟着她家的大黄狗。那是一条柴犬,样子挺凶,狗模样十足。娜朵一想,干脆打发它们两个相伴着回家,自己留在了县城。

一去六七年。离家的时候十五六岁,回来,已经到了该嫁人的年纪。六七年里,她去了省城,去了广东、深圳、上海……去过太多地方。回来的时候,钱肯定是赚了很多,更重要的是,大家都说娜朵出去见了世面,回来再也不野了,待人接物都不一样了呢。

其实哪里话?隔壁老阿奶说,是因为娜朵从一个小姑娘变成大姑娘了,懂事了。

就拿搬迁来说,娜朵家也分了新房,可阿爸就是不愿意搬。阿爸說了,他要留在老屋里陪阿妈,他怕人都走了,阿妈的魂和阿妈的神灵找不到家。娜朵一听,也留了下来,她倒不是因为阿妈的魂和神灵,她知道,阿爸草编的手艺,离不开老勒沃镇,那儿有他的作坊和大片大片的火草地。

干脆,娜朵投资,在老勒沃镇建盖了一个民宿。县里的领导见了都使劲夸,说好啊,老勒沃镇就是不能拆嘛,要不然,在山下就看不见它了嘛。老勒沃镇就是要保留下来,让山下的人一抬头,就能看见它。

从此以后,老勒沃镇成了勒沃地区的标志,很多人都想爬上山来,在老勒沃镇住一段时间。他们说,这是天上的日子。爬不上来的,每天早晨,都会被旅行社的大巴车拉着,来到城外一个叫观景台的地方,看太阳从老勒沃镇的头顶升起。运气好的,守得云开雾散,阳光被分割成一缕缕织锦般的色彩,从老勒沃镇这顶王冠上钻出来。顿时,金光四射。人们纷纷拿起相机,“咔嚓咔嚓”使劲拍,都说看见了看见了,这一年的运气都要好了。还有的人,干脆跪下,双手合十,开始喃喃念叨起来,激动得泪水横流。

娜朵机灵着呢,很快,她便同勒沃县城的旅行社签订了协议,做起了民宿生意。

生意好得不得了。

一般,都是客人们被旅行社的大巴拉来,在新勒沃镇吃完午饭,休息够了,也看够了那儿的风景,就分道扬镳了。大部分客人跟着大巴回勒沃县城,只有少部分,敢骑上娜朵他们的马,往老勒沃镇爬。

这个时候,客人最兴奋,也最艰难。兴奋就不必说了,哪有见到雪山不兴奋的?就连娜朵他们,也跟着兴奋呢。一般,客人到了这儿,肯定要有高原反应的。喘不过气来,缺氧,浑身无力,一个个嘴唇发紫,头晕目眩。娜朵他们早就准备好了便携式氧气瓶,客人们一人一个,让他们不舒服的时候,就吸上几口。他们会告诉客人,心不要急,动作要慢,要平缓,要慢下来,慢下来,你才能看见最好的风景。因为呼吸困难,要消耗大量的体力,很多客人走到一半,就会冷,瑟瑟发抖,娜朵他们就会让他们从马背上下来,缓缓走一段。说,走走,缓一缓,让身体慢慢热起来。慢慢走,慢慢走……这样下来,两公里多的山路,要走一个多小时。奇怪的是,这种时候,客人们都很听话,没有一个人抱怨或者质疑什么。

娜朵想,他们肯定是被眼前的雪山,震慑住了。

这一天,娜朵接到山下旅行社的电话,说是要上来六个客人,让娜朵去新勒沃镇等着接。

娜朵放下电话就去找阿爸了,她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大片大片枯黄的草在眼前起起伏伏,绵延出去,成千上万亩。它们从一个山包冲下去,又从另一个山包冲上来,一个山包连着一个山包。要是到了春天,草就绿了,一山一山的绿草,夹杂着一山一山的野花,黄的、白的、粉红的、紫蓝的……好看极了。还有一群一群的羊,顺着山坡一处一处走,有时候,看花眼了,还以为它们是天空上飘着的一团一团的白云呢。

到了冬天,羊群也不出来了,马和牦牛也蜷缩在厩里,整个勒沃山顶,都枯萎着寂寥着。这个时候,雪花从天上飘下来,大块大块的白,像是从枯草间长出来一样。它们替换了羊群,替换了野花,让整个勒沃山顶,变成了一件白色的绒袍,像是天上的白云,都涌到娜朵家门口取暖呢。这个时候,一眼看出去,雪落着雪,雪铺着雪,干净得让你的心都会跟着颤抖紧缩一下。就连呼出一口气,都会觉得打扰了这些天空中飘洒的精灵。

阿爸的小屋就在不远处的山包上,春天,就像百花朝圣的宫殿,花们开放着,朝小屋匍匐着。到了冬天,又像是白色海浪中起伏飘荡的一艘船,在娜朵的心中,要么起锚了,要么归航了。

想到这儿,娜朵的心里,一阵暖暖的甜。

整个冬天,阿爸都在编他的火草。他说要用勒沃山顶的草,给娜朵编一条嫁人时穿的火草裙。还有,再编一所房子,让娜朵带走。娜朵说,阿爸,我不走,我就要守着勒沃山顶。阿爸就说,你不走就嫁不出去了。

娜朵又說,阿爸,山下来人了,我要去接。阿爸把眼睛从手中的草绳上抬起来,说老天,终于有人来了。娜朵,你快去接,说不定,这里面有你的新郎呢。阿爸说着,就笑起来,露出他黑漆漆的牙齿。

来了六个人,四男两女。

其中一对白发夫妇,最喜欢笑也最喜欢说话,说是退休了,无牵无挂了,终于可以来爬山了。他们的情绪又饱满又高涨,好像在生活的面前实实在在松了口气,又好像在奔赴什么新生活呢。娜朵甚至都受到了感染,也跟着长长舒了一口气。另外两个男的,一老一少,老的是大学教授,年轻的,跟娜朵差不多大,是老教授的学生,说是来山里搞研究的。娜朵好奇,说山里有什么可以研究的?老教授哈哈一笑,很爽朗,说,我们要研究的,就是你们说的没有什么可以研究的。娜朵听不懂,就说,好啊好啊,你们要是研究出点什么来,那我们肯定跟着享福了。

还有一男一女,戴着厚厚的口罩,面目不清,一路上寡言少语,不说一句话。像是面前的山路,已经耗费了他们所有的精力。娜朵试着对他们笑,不理,试着跟他们说话,也不理。就想,人家也许不喜欢跟人说话呢。旅行社的阿全叮嘱,说这个戴口罩的女人,得了肺病刚刚痊愈。娜朵仔细看,果然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

“没有山天生高如云,没有河天生大浪宽。没有爱天生甜如蜜,没有恨天生是仇敌……”一路爬,娜朵和米东、阿桑一路唱。他们的歌声,从新勒沃镇一直传到老勒沃镇去了。老教授最认真,紧赶几步追上他们,问,你们唱的什么?能不能再唱一遍?娜朵就唱:“没有山天生高如云,没有河天生大浪宽……”老教授追着问:“没有山天生高如云”这一句,你们是不是就是这样唱的?娜朵说,这是我们当地的歌,我们天生就是这样唱的。

老教授一下激动起来,对他的学生喊,小艾小艾,听见了吗?就是这里了,肯定就是这里了。才喊完,老教授就感觉气不够用,呼吸急促起来。研究生小艾忙对娜朵喊,快,快给老师一个氧气瓶。

老教授吸氧,大家就跟着坐下来,休息一阵。小艾很不好意思,说,平时比这高的山教授都在爬,从来不吸氧的,不知道今天怎么搞的。白发夫妇说,肯定是教授年纪大了,我们看他快七十了吧。老教授点点头,说没什么,在这山上,你就是不能跑,我刚才是跑了。小艾就笑,说,老师激动了。老教授喘着气,说,是……激动了……激动……了。

白发夫妇中男的在自言自语,说,空气稀薄的地方,才有干净的石头。女的很欣慰,看了他一眼,说,是呀,干净的石头,每一块都是宝石。刚一说完,感觉不行了,忙着让男的找娜朵,拿氧气瓶。男的笑着,使劲喘着气,说娜朵,要两个,我还以为只有她要呢。想想又不服,说,这可不是身体的问题,这是激动的,激动的。娜朵就说,你们不能再说话了,说话费体力的。

只有那对戴口罩的男女,不声不响,早就把氧气瓶上透明的面罩,压在了鼻孔上。

老教授听见“石头”,顿时一阵狐疑,忙过来问白发夫妇,我刚才听见你们说石头,你们也是搞研究的?化石吗?你们搞的哪方面研究?白发夫妇笑起来,男的说,我们哪有你那么大的学问呀?我们就是中学里的老师。女的忙补充,说,教授,我们是来捡石头玩的。老教授还是没有听明白,说,捡石头?爬那么高的山,捡石头玩?有意思,真有意思。

白发夫妇没有说话,他们使劲喘匀一口气后,相视一笑。

这个时候,戴口罩那女人,望着远处的莽莽群山,悄声喊了一句,天哪,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呀。戴口罩的男人一听,一皱眉,远远走开了。

一阵大雾飘了过来,好像是戴口罩那女人喊过来的一样,正午的阳光一下不见了,就连天空中的白云也看不见了,四周弥漫着一阵一阵湿淋淋的冷。风一起,一阵一阵直钻进心窝里来。

娜朵一看,说,要下雪了,我们抓紧走吧。雪路太难走,让你们走那样的路,我们实在是过意不去。

可他们还是没有躲过一场大雪。

娜朵说,要是再晚一阵,怕是都不敢爬上来了呢。铺天盖地的大雪甚至让大雾都透明起来,整个勒沃山顶,白得什么都看不见。娜朵紧紧抓住一匹马的笼头,这个时候,娜朵知道,他们已经越过了雪线,新下起来的雪加上积雪,快要没过了小腿,如果这个时候再不到家,等到雪过膝盖,人很可能就要被困死在这路上。在勒沃山顶,还没有死过人呢。

还好,马还在使劲朝前爬,娜朵一看它们使劲爬的样子,就知道家就在眼前了。要知道,马也是会绝望的,如果它们这时感觉离家还遥远,它们就会不走了,干脆趴下来,是死是活,任由天定。

研究生小艾叫米东拉停马,从马背上的一个大旅行背包里,抽出一件斗篷一样的羊毛毡子,送到紧跟马蹄的老教授面前。老教授使劲摇手,说我不要,爬山不冷,你给后面那个骑马的女人吧,我看她快不行了。

小艾犹犹豫豫,朝那个戴口罩的女人递过去。那女人骑在马上,由阿桑牵着笼头,高高在上的样子。虽然穿得厚,还是冷得瑟瑟发抖,再加上缺氧,眼睛都是青黑的,看着随时都可能跌下马来。可她还是没有接那羊毛斗篷,只用眼睛斜了斜,说,什么啊?不要,拿走。

娜朵看见了,心里一紧,想,这女人肯定把那么好的羊毛毡子,误以为是我们给她准备的了。正在想,却只见那戴口罩的男人,一把从小艾手上抢过羊毛毡子,披在了自己的身上。

之后,大雪弥漫。娜朵什么也看不清,只听见那对白发夫妇互相在喊,老伴,你在前边还是后边?看不见你呀。然后又喊,老伴,我看见你了。

阿米已经把每间房的火都烧得旺生生的了。白皑皑的山顶上,一眼就能看见勒沃山庄冒着炊烟的样子。虽是山庄,却是很小的一个院子,建在比老勒沃镇稍微低十几米的一小片平地上。远远看去,那平地其实是一块巨大的岩石,没有台阶,要爬好几个坎,才能翻上去。

戴口罩的女人看上去已经不行了,一步都挪不动了。阿桑急了,看了一眼戴口罩的男人,就要去背。那女人使出最后的力气,把阿桑一把推开,说不要,我自己来。

娜朵使劲拉着一匹气喘吁吁的马,回头一看,吓得要死。使劲喊,阿桑,快把她背上来吧,再冷一阵,她要死的。

院子虽小,也有六七间房。一进门,就是一间小巧的过厅,看上去,像个酒吧。要从过厅掀开厚厚的草帘穿出去,才能走进院子里。

刚爬上山来的客人们,都要在过厅里歇息一阵,喘气。

过厅一侧,是长长的吧台,阿米在里边忙来忙去。客人就在这儿登记住宿,顺便,每个人可以领到一杯滚烫的红茶,或者滚烫的咖啡。还有火辣的酒,自己酿的,你的心有多热烈,酒就有多甘醇。

另一侧,是一扇不大不小的窗,从窗口望出去,群山匍匐,万物尽白。

还有一个明亮的角落,是一张长长的餐桌,看上去,够十五六个人吃饭喝酒用。餐桌不远处,有一炉又红又旺的火。炉子是雪山上专用的,有一根铁管焊接的烟囱,从屋顶伸出去。炉子上炖着一大壶滚烫的水,接出来一个圆形钢板焊的桌面,上面放着茶杯和酒杯,酒可以烫,茶可以回味。

大家一进来,都朝那炉火围了过去。

心一下就暖了,精神慢慢也缓了过来。那白发夫妇,男的姓张,女的姓项,已经开始跟着阿桑和米东,唱起歌来了。米东唱:“勒沃山的山啊,总是那么高。勒沃山的雪啊,总是那么洁白。勒沃山的姑娘啊,总是那么美……”阿桑就跟著唱:“勒沃山的水啊,总是那么清。勒沃山的酒啊,总是那么甜。勒沃山的怀抱啊,总是那么温暖……”

娜朵就在这边接:“勒沃山的岩石呀,总是那么坚强。勒沃山的雄鹰啊,总是那么骄傲。勒沃山的骏马呀,总是那么矫健。勒沃山的小伙呀,总是那么勇敢……”阿米也感染了,跟着唱:“勒沃山的阿爸呀,是那么深沉。勒沃山的阿妈呀,是那么慈祥。勒沃山的男人呀,是那么雄壮。勒沃山的女人呀,是那么幸福……”

就把项老师的眼泪唱出来了。项老师接过张老师递过来的手帕,擦着眼睛,不停感叹,说,太好听了,抒情,又是那么深情,我在中学里教音乐教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好听的歌。说完,又开始大口喘起气来。张老师忙抓过氧气瓶帮她吸上,乐滋滋说,怎么样?没有白来吧。项老师使劲吸一口气,说,是我提议来的。张老师一愣,说,是我,怎么可能是你?要不是我坚持,你根本舍不得花这些钱。

老教授一直沉浸在那悠长的歌声中,还不停往他的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写完,合上笔记本,才抬起头来,说,你们看,好好的歌声被你们给搅和了。我早就说过,听这样的歌,一定要安静,什么时候歌声起来我们就什么时候安静,不能发出一点声音。因为,这样的声音就跟美丽的小鸟一样,你只要一出声,它们就不见了。老教授说完,又一挥手,不过今天大家初次见面,你们想怎么高兴都成,我们的时间有的是。老教授说着说着,把目光转向了一旁戴口罩的女人。

后来才知道,那女人姓舒,戴口罩的男人姓王。老教授后来叫他们小王和小舒。此时,那女人躺在火炉旁的一个角落,目光灰暗,听了老教授的话,没有任何反应。

老教授只好起身,帮这两个人要了咖啡和茶。递到他们面前时,这两个人神情索然,只伸手接了,谁也没有摘下口罩来喝一口。就好像只要离开了口罩,他们就会被那歌声传染了一样。

晚饭的时候,两个戴口罩的人,没有下楼来。

晚饭很丰盛,这是客人们到山上来的第一餐。娜朵他们为此准备了一个冬天,他们几乎把够一个村吃的食物,都在这个冬天背上山来。想着生意会像往年一样好,甚至,客人会比往年还要多。

有熱气腾腾的一大盆羊肉,被阿米炖得又嫩又香。有燕麦粑粑、荞麦饭和白米饭,有大块大块的火腿,有大把大把的野菜,还有牦牛干巴,还有酒……

阿爸也从他编草的小屋回来了。一听阿爸在编草,老教授兴奋得像只就要放飞的鸟,抬起酒碗,问他的学生小艾,说,小艾,你说,我今晚该不该喝酒?小艾忙放下筷子,说,老师少喝点。老教授一仰脖子,一饮而尽。接着,就“哈哈哈”大笑起来。

自然而然,老教授成了这群客人中,第一个透露来勒沃山干什么的人。

老教授问,泥盆纪、志留纪你们知道吗?老教授扫了一眼,看出没有一个人知道,渐渐收起了笑,盯着被自己的手不停转动的酒碗,说,我并不指望你们知道这些,因为,那是四亿年前的事了。但是你们要知道,勒沃山,它是一座年龄四亿多年的山,它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山。简单说来,就是中国的古生物学家们在这里相继发现了四亿多年前的古生物化石,那是各种各样的原始鱼。他们在这里的发现,震惊世界,还推动了世界古生物界对四足动物起源的新一轮探索。

老教授说,我不是研究古生物的,我是一个文化人类学者,我研究的年代要短得多,一万年左右。但是,古生物学家们的研究成果启发了我,我一直在想,既然勒沃山是科学界的一个传奇,那么,它是不是还承载着另外一个人文历史的传奇?

老教授的目光在渐渐黑下去的勒沃山顶变得闪闪发亮,说,五千年以前,世界各地都有被滔天洪水淹没的传说,基本上,都有一艘船拯救了人类,这就是诺亚方舟的传说。可是,这个传说到了我们中国却没有了,我们中国,全是跟洪水作抗争的传说与历史,比如,鲧治水、大禹治水。我们一直在想,我们中国难道就没有一艘诺亚方舟?经过我们查阅大量的历史资料和大胆的设想,后来,我们初步把中国的诺亚方舟可能出现的位置,限定在了勒沃山区。

看着娜朵他们不解的样子,小艾又从旁补充,说,诺亚方舟大概的意思,就是一艘拯救人类的船。

老教授不管小艾的话,伸手使劲拍拍阿爸的肩,问,老兄弟啊,你这编草的手艺,是谁传给你的?是祖传的吗?阿爸一愣,说不是,说这件事很奇怪哟,有一天,那个时候娜朵还没有出生呢,天气好,太阳暖和,火草长得旺生生的,我就在火草堆里睡了一觉,醒过来就会编了。而且,从此以后还爱编了,特别喜欢。

娜朵一听,忙打断阿爸的话,说阿爸你别乱说,不是勒沃镇的老阿公传给你的吗?阿爸手一挥,不屑的样子,说娜朵,那是他们乱说。我睡醒一觉会编草那天,刚好老阿公死了,他们就说,是老阿公把手艺传给了我。其实根本不是。

老教授听得入了迷,连声问,这意思你是不学自通的,你……是通神的?阿爸笑起来,说编草通什么神?喝酒才能通神呢。我这手艺,一天到晚编些鱼啊猪啊狗啊,又养不活娜朵,她阿妈都被我气死了。阿爸说到这儿,抹了一把眼睛,又喝一大口酒,问,那教授你的意思是,我这手艺还有用?

老教授的脸红通通的,是喝了酒也是兴奋的原因,说,当然有用,太有用了。明天,我们就去看你编。说着,抬起酒碗,冲阿爸碰了过来。只是那酒碗,抖得厉害,可以看出,老教授的心,也跳得猛烈。

阿爸笑了,忙一口干了酒碗里的酒,唱起来:“铺天盖地的火草哟,你是天上撒下来的星星哟……铺天盖地的火草哟,你是大地长出来的恩情哟……铺天盖地的火草哟,你是山顶上千年万年的雪花哟……铺天盖地的火草哟,你是人世间生生不息的温暖哟……”

老教授问阿爸,老兄弟,你能用火草编一艘船吗?

这个时候,白发夫妇终于感慨起来了。张老师说,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们走那么远的路来到这里,居然可以学到我们从来没有学到的知识。项老师说,我听到了我们从来没有听过的歌。

张老师又说,看来,我们选择来这里,是来对了。项老师说,这里的石头,配得上我们这一辈子了。

老教授奇怪,问,上山的路上,就听你们说捡石头捡石头的,难道,你们来勒沃山,是为了这里的石头?

项老师很激动,又冲氧气瓶使劲吸了几口,抬起头来,说,现在,我特别……想……给你们讲一个故事。

正在忙碌的娜朵说,你们等等我,我去给他们送了饭,你们再讲。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娜朵说的他们,就是那两个戴口罩的人,她心里一直牵挂着他们两个呢。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高兴,她想让他们高兴起来。

娜朵还是被堵在了门口。听到敲门声,戴口罩的男人猛一下拉开门,隔着口罩,娜朵都能感觉到那男人的恼火。娜朵把饭盒在他面前晃了晃,递过去,他一愣,伸手接了。

门“砰”一声又关上。

这是二楼,娜朵转身朝窗外望去,雪越下越大。

天亮的时候,雪终于停了,阳光轻轻踩在雪上,让这个早晨显得清晰无比。

那是早晨吗?那是早晨。只不过,它不是王晓和舒欢熟悉的那种车流不息的早晨。雪就那样在他们眼前起起伏伏铺展开来,绵延不尽,像是带着他们,来到了天边。一切都是清亮的,每一道凸起的白和每一片低洼的白都是清亮的,空气在顺着山梁流淌,风从岩石和草的身上跑过,他们可以看得见大片大片雪地上真正的白,看得见阳光飘洒的棱影折射在雪地上的色彩,至臻至幻,大美绝尘。

还有歌声从山梁上传来,听不清,只看得见几个人在雪地里蜿蜒的身影。那是娜朵和老教授他们,正在朝山包上的一间小屋爬去。阳光在那间小屋的屋顶周围细细勾出了一道金色的边。

王晓和舒欢,其实同娜朵他们一样,是充满了惊喜和感动的。就像他第一次拥抱着她的那个早晨,他的惊喜伴随着他的叫声一阵阵掀起来,他对她喊,哇,这么美,哇,这么细滑,哇,我像是摸到了一块天上的丝绸、天上的玉……他说,哇,你的胸前,有一颗痣,太美了……他把他的头深深埋进她高耸的胸间,感动得胡言乱语。

但是,这种惊喜与感动是同恐惧和焦虑放在一起的。雪山顶上,他们清晰感觉和看见的,就是自己身上无边无际的落寞。

王晓和舒欢不是夫妻,他们是一对匆匆出逃的男女。不大不小的城市,不大不小的单位,一路上,他们不停地问自己,他们到底干了什么?

有一天,他们被逼到离家不远的一座水库大坝上,想一起纵身跳下去。可就在已经朝着那青绿的水面助跑的一刻,舒欢退缩了,舒欢拼命弓起背,哭着叫着挣扎着,舒欢喊,我不想死了我不想死了。王晓停了下来,问她,那我们在哪儿死?舒欢想都没想就喊出来,雪山,雪山顶上。你要是能带我到雪山顶上去,我就敢和你一起死!王晓使劲调整着刚才面对死神时已经变得狰狞的脸,问,为什么?舒欢那时已经癫狂,对着王晓尖叫起来,不为什么,你说过,我们要一起爬一次雪山的。在水里死,难看极了。

王晓对着窗口,自言自语,所以,我们就来了;所以,我又一次听你的话,按照你的旨意,来了。王晓的脸,被窗外的雪,映得惨白。舒欢说,不是你,是我又一次听了你的话。

雪在张老师和项老师的眼里,却是欢愉的。其实,自从项老师昨晚讲了她的故事后,他们在所有人的眼里,都是欢愉的。

四十二年前,省城师范大学的湖边,繁星悄悄映衬着水面,一对恋人悄悄拥抱在了一起。张老师那一刻百感交集思绪万千,他紧紧抱着项老师,激动得喃喃自语,我亲爱的姑娘,从此以后,我要好好爱你。我亲爱的姑娘,我要把喜马拉雅山顶的石头,一块一块捡回来,做成一串项链,戴在你的脖子上……项老师也很激动,抬起头来,深情地望着张老师,问,为什么?张老师捧起项老师的脸,说,因为,那里的石头,是世界上最干净的石头,它代表了我对你,最干净的爱情……

四十年后,项老师突然在家里长吁短叹起来。张老师不解,问,好端端的日子,怎么了?项老师说,你是个骗子。张老师哈哈大笑,以为她跟他开玩笑呢。

又一天,又长吁短叹,张老师又问,项老师还是说,你是个骗子。张老师又要哈哈大笑,这个时候,项老师突然打断了他,说,我没有跟你开玩笑。还记得吗?你说过,你要把喜马拉雅山顶的石头,一块一块捡回来,做成一串项链……还记得吗?你说,那里的石头,是世界上最干净的石头……

张老师愣住,想了半天,说,对对,我是说过,可我那不是激动的表达嘛,一种对爱的表达方式嘛。

他们为此,准备了两年。后來项老师也觉得,喜马拉雅山太危险,他们已经过了那种为了激情去拼命的年龄,就妥协了,降低了高度,选择了海拔三千八百多米的勒沃山。

因此,雪地中掩藏着的每一块石头,都是爱情呢。

听完这个故事,娜朵他们情不自禁唱起来:“山顶上的白雪哎,你是阿哥永世不变的爱情……月光下的雪花哎,你是阿妹扑向阿哥的身影……”

老教授这一天兴奋得很。在阿爸编草的小屋里,他看见了阿爸所有的手艺——火草编的衣服,火草编的草帽,火草编的篮子,火草编的小船和小鸟,火草编的猪马牛羊,还有,一座火草编的房子。阿爸说,雪太大了,他只好把这房子拆散搬回来,等到开春以后,他就会编完的。阿爸说完,朝娜朵望去,娜朵就明白,眼前的这些,都是阿爸说了要送给她的嫁妆呢,只一想,脸就红了。

老教授拿起一艘小船,仔细玩味着,问阿爸,火草为什么可以编出这些东西来?我看,这材料不像草啊,倒像布条嘛。阿爸听了,一个劲摇手,说不是不是,那就是火草哎。

阿爸说,火草叶子背面,有一层细细的绒毛,七八月份的时候,得把火草采回来,小心把那层绒毛撕下来,捻成巴掌长的线线。然后,再一巴掌一巴掌这样接起来,变成很长的线线。你要编的东西有多长,你就接多长。

阿爸说,一年到头,采不了多少,费事得很呢。

娜朵听了,心头热乎乎的,一把抓起阿爸的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摸着捏着,她在猜,阿爸给她编的嫁妆,是不是要了阿爸一辈子的时间呢?

阿爸没有回答她。阿爸只问老教授,老师呀,你怎么会对我这没人瞧得上眼的手艺感兴趣?你要知道,我因为编草,就是个废人了,我这手艺,连娜朵她阿妈都救不活,生了病没有钱,早就死了。阿爸的手,在娜朵的手里,明显颤抖起来。

老教授没有回答,他好像对阿爸的一只小火炉上放着的一口小锅更感兴趣。此时,那炉子是熄灭的,锅里剩下的一块油亮的东西是凝固的,这正好方便老教授抬起小锅来,细细看。

阿爸忙站起来,使劲挣开娜朵的手,对老教授说,那是松香,松树身上滴下来的,要到山下长松树的地方去找。草是软的,而且编起来有缝隙,虽然那缝隙已经细得你根本感觉不到,但是每件东西,做好了,我都要在它们身上,涂一道松香。

老教授点点头,说,我知道,这个东西就是传说中的树脂了。说完,脸色变得严肃,转头问阿爸,老兄弟啊,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会用火草编一艘大船吗?

阿爸说,大船编不了,我们这儿的船,一般就是葫芦。阿爸突然唱起来:“天神啊找遍了四野,人和动物啊,就是不见了……天神啊找遍了船和箱舟,人和动物啊,就是不见了……天神啊最后见到一个大葫芦,葫芦里面有人声,还有九样谷种,还有金火罐,还有金山羊金小狗和金小鸡……”

可以看得出来,听着阿爸的歌声,老教授是强压着自己内心的激动,像是浑身发冷,忙把手搭在小艾的肩膀上,问阿爸,你唱的这是什么?

阿爸说,我们的《勒沃颇音》。小艾说,老师,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那部《勒沃创世记》。

老教授看上去有点眩晕,闭了闭眼睛,说,那,你就帮我们编一个葫芦,大葫芦,里面有金山羊金小狗金小鸡。

阿爸说,怎么可能呀,这起码要三年。

老教授说,我们有科研专题经费,二十年都找过来了,三年,我等得起。

后来他们约定,先编一个真葫芦大小的模型。阿爸告诉老教授,就是编这个,最快也要二十天。

娜朵无比高兴。她知道,她的阿爸再也不是那个勒沃镇人人笑话的无用的人了,也许阿爸要挣大钱了呢。她还知道,老教授他们在勒沃山顶上,最少要住二十天,就是说,勒沃山庄有二十天的时间,都是不寂寞的。

只是,白雪覆盖的山顶,对于张老师和项老师来说,真是没有想到。他们根本找不到石头。或者说,他们连一块石头,都看不到。

雪太厚了。除了雪,就是冰。石头,那些被他们视为代表着世界上最纯洁感情的信物,那些张老师四十多年前只是顺嘴蹦出来的絮絮叨叨的话,此时都被埋在冰层之下,无论如何都捡拾不到。

张老师和项老师还是很乐观,他们在小酒吧里要了一杯热茶,望着窗外刺眼的雪,说,没什么,不怕,反正我们来过了。

娜朵想,是啊是啊,真是没什么的,反正,已经爱过一辈子了。

可张老师说完那样的话,还是跃跃欲试。

他心有不甘呢。他觉得他们准备了两年,怎么可能连一块石头都找不到。本来是四十多年前一句拥抱着自己心爱的人时说的无用的话,相当于感慨万千之类的,但真的来到勒沃山顶了,是不是就真的可以变成爱情的诺言并且去实现它。

所以,三天后,等他们完全适应了高原反应,张老师就从他的大背包里,掏出了山地镐和山地铲,他们要出门了。

他们穿得厚厚的,像两个攀登珠穆朗玛峰的勇士。一步踏进雪地里时,又像两只肥胖的熊。

每一次,娜朵和阿桑都要在前面给他们带路。雪把山顶盖住的时候,就把勒沃山的沟壑和岩石都盖住了,一眼望去,到处都是白茫茫的靜和美。其实娜朵他们知道,要是不熟悉路,到处都是危险。一不小心,就会跌下深沟,葬身山谷。娜朵他们,要护着他们呢。他们不忍心让这样美好的爱情,跌落山谷。

一路上,娜朵好奇,就会问,张老师,你怎么会跟项老师讲那样的话?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们勒沃山了?张老师很牛呢,每一个人的心里,都会有一座高高的山。阿桑好像深有同感,笑得像只活蹦乱跳的小鸟,还不停应和着,对,对呢。娜朵看阿桑那样子,悄声说,阿桑,我看你简直像个神经病。

娜朵又说,项老师,你这辈子真幸福啊。项老师笑得不停哈着热乎乎的气,说,是啊是啊,我们两个,从来没有吵过一句嘴。张老师也笑,说,那还不是我让着你。项老师往前追了两步,气喘吁吁,问张老师,你让我?你让我什么了,你让我什么了?张老师忙扶住她,说,慢点,慢点。他说,生活本来就不容易,得到的就不多,更何况,我得到了一个活生生的爱人,我当然要珍惜了,哈哈哈。

这时候,娜朵看见两头亲密无间的牦牛,正相伴着翻过一座冰雪交融的山岗。

他们在一块看上去雪层较薄的岩石前停了下来。很快,雪被张老师铲尽了,露出了坚硬的冰。张老师一镐头挖下去,整个人被弹了回来,吓得娜朵一声叫起来。再往后退几米,脚下就是几十丈的悬崖了,娜朵的心都悬了起来。

阿桑说张老师,我来。就吐口唾沫搓搓手,接过了张老师的镐。娜朵喊,阿桑,你还吐唾沫,脏不脏。

阿桑不管,使劲朝那块岩石挖了几下。没有办法,冰太硬,连个凿印都没有留下。阿桑说,冰太厚,没有办法。张老师和项老师就笑起来,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娜朵也不知道他们说的“没有关系”是什么意思,好像他们是在替勒沃山道歉,好像他们又在那个湖边絮絮叨叨呢。

阿桑也被他们说得有点蒙,想了想,想出了一个主意,说,用火烤,用火烤了瞧瞧。

他们就约好,第二天再来。反正,张老师说他们不急,只要来到了勒沃山,他们就满足了。

往回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阳光从雪地上腾空而起,拐个弯,成了一道玲珑剔透的彩虹。娜朵唱起来:“阿哥挂阿妹情牵情啊……火苗偎火塘旺生生……”阿桑跟着唱:“火苗偎火塘一辈子啊……辈辈子都要暖火塘……”

王晓和舒欢也出门了。只是,眼前白茫茫的雪,在他们眼里是空荡荡的沉寂,死一般辽阔无边的沉寂,没有一点生气,沉寂得像是整个世界都死了。

这样也好,王晓想,这样最适合他们此时的心境。本来就是来找死的,找到勒沃山顶来死,起码,还有一种仪式感。这个时候,王晓和舒欢的眼睛亮晶晶的,呈现出一种回光返照的亢奋。

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命,把他们逼到了勒沃山顶?

王晓认识舒欢的时候,其实就认定舒欢是个不寻常的女人。你别看她现在一副惊慌失措毫无生气的样子,好像生死都要交给别人去主宰。其实,她才不是呢。

舒欢从前是东方副市长的秘书。虽然王晓跟她搭上话的时候,她正要离开那个秘书的位置,从台前退到幕后,主动要求去当一个小职员,去过一种平静自由的生活。但是,王晓却是怎么也忘不了舒欢在台前的样子。那个时候,东方副市长分管着他们那座城市的工业,那是何等的风光,走到哪儿,都是前呼后拥的排场。最独特的,就是东方副市长一旁的舒欢,女秘书,在这个年头已不多见,虽然舒欢尽量让自己显得严肃和高不可攀,但还是会在某一个瞬间,那独具魅力的女人气息会从她的小翻领里偷偷冒出来,热乎乎的,撞在王晓的怀里。

王晓有点把持不住,只好从热乎乎的会议室里抽身出来,推开走廊上的一扇窗。可是,窗外的绿树红花,似乎让舒欢的气息更加清晰可感,他的心里,总是抑制不住有一阵风吹过,有许多花开放。

离开东方副市长,是舒欢最难的时候。一个女人在最难的境况中,是最容易委身相许的,或者说,是最容易爱上一个男人的。反正,他们就爱上了,爱得死去活来。

一开始,他对她身体的每一个细节,都惊叹不已。他经常抚摸着她,经常在她的身上浮浮沉沉、喋喋不休。他惊叹,声音中伴着激动、庆幸和骄傲。他忍不住紧紧抱着她,让自己一次又一次埋进她的怀里。而舒欢,就在王晓一次又一次的抚摸和惊叹中,肌肤间亮起了一个女人最柔顺的光。那些日子,是他们两个人的。是独处的,隔离的,是偷偷摸摸的,是没有人看见和不能让人知道的。

直到有一天,供材处的一个副处长无意间跟王晓说起舒欢来,说舒欢嘛,早就是东方副市长的人了。见王晓惊愕的样子,那个副处长吃了一惊,问,王晓你不知道啊?别人都知道就你不知道?

从那一刻开始,舒欢身上的每一个细节,甚至,舒欢在他面前的一举一动,都让他恶心不已。他后来直截了当问过舒欢,你是不是已经同东方那狗东西上过床了?舒欢第一次听见这话的时候,深深一愣,紧接着,眼泪就流了出来。王晓一看见舒欢的眼泪,就知道,供材处副处长说的是真的。

立刻,绝望就像一只尖利的爪子,深深嵌进肉里,彻底把王晓撕得粉碎。

舒欢说,王晓,我们分手吧。王晓说,为什么?王晓说,不,我们不分手,我不会跟你分手,我舍不得。

王晓说这话的时候,是真的舍不得。一想到舒欢要离开自己,他就有一种痛在心头一点一点拱,就像有一只恶毒的虫在一点一点咬,那是真正的切肤之痛。可是,当舒欢再一次投入他的怀抱,当他再一次实实在在抱着她,另一种切肤之痛又会实实在在“嗡嗡”袭来,如遭蜂蜇。他会在两人对彼此的身体沉醉的时刻突然问,东方副市长也是这样的吗?

这个时候,舒欢就会疯了一样推开他,疯了一样说,等你跟你老婆离了婚,我就告诉你。到时候,我把什么都告诉你。

他们相互不舍,他们又相互不齿。这很难,这是一道生活中的哥德巴赫猜想,他们咬着牙,过了五年。

所以,当舒欢望着眼前一片白茫茫的雪时,心里反倒很安稳,雪在她的脚下窸窸窣窣响,每踩出一步,都应答出声。那是安静的声响。此刻,死亡在雪地上的身影是那样清晰可见,死亡真好,死亡就是从一片无尽的白坠入一片无底的黑。一死百了!如果再没有人发现他们的尸身,或者,再没有人追问他们的踪迹,那该多好啊。

老教授说:“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鲧复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

小艾忙说,先生所讲,出自《山海经》。

老教授又说:“往古之际,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濫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

小艾又说,先生所讲,出自《淮南子》。

一到晚上,老教授就要同阿爸喝酒,侃侃而谈。好像他要把这辈子积攒下来的话,都对阿爸讲出来,又好像,他在对着阿爸自言自语。看他沉浸之际,常肃穆而凛,总让人觉得,老教授不是在对着阿爸,而是在对着阿爸因为编草而耗尽的一生,或者,对着阿爸用草编出来的那个神秘的世界。

于是,大家围炉而坐,白雪映白发,热酒话盘古……这种情景和生活,很有意思。张老师对项老师说,老教授的话无非就是两个字,学问。他就是喝醉了,讲出来的也是学问。张老师说,这一回,不虚此行不虚此行,白天,我们可以尽情去找我们多少年的石头,晚上,我们可以听老教授讲课,长知识,多好啊。你说是不是?多好啊。项老师说,是啊是啊,忙完了孩子和老人,我们总该过点自己的生活了。

这一天,就连王晓和舒欢,都围坐在火炉边,虽神情寥落,却结伴而来,郁郁寡欢中,欲求一醉一慰一超脱。

这些,都是娜朵看出来的。娜朵何等聪明,要不然一个山上的小姑娘可以跑到山下的城市中赚回钱来?她从老教授跟阿爸的谈话中听出来,勒沃山不是一座簡单的山,兴许,老教授的到来,能让勒沃山变出宝藏来呢。

所以一到晚上,她就让所有的人都聚到酒吧来,阿米、阿桑、米东,一边服务,倒酒热茶,一边让他们支起耳朵听老教授讲。甚至,她还给波鲁打了电话,让他晚上下了班,关好电讯公司的门,就从新勒沃镇爬上来,一起听。

或许是阿爸今天编葫芦不太顺利,又或许,是今晚的人聚得那么齐,老教授话就多了起来。

老教授说,我刚才说的,是两个著名的中国神话,我就不多说了,它们一个讲大禹治水,一个讲女娲补天,这都是大家听过多少遍的了。我要说的是,洪水。在已知的人类创世记神话中,人类有个毁灭和再生的过程,而这个过程中,开头一般都是洪水淹没人类的故事。

老教授说,洪水淹没了世界,知道吗?老教授说,那可能是一万年前的事,洪水滔天,世界一片汪洋,人类无处可逃,尽数被淹死。只有一种人活了下来,什么人?在上帝和天神眼中善良的人、好人。

这个时候,就会出现一艘船,比如《圣经》中,上帝选中了一个叫诺亚的好人,命他造一艘船,船上载着诺亚全家人,带上粮食的种子和各种动物,在洪水中飘荡,等水退了,诺亚一家得救了,新的人类从此诞生。

听到这儿,大家长舒了一口气。

老教授说,可是,有一个问题一直令我好奇,为什么在西方的任何一部典籍中,人类遭遇洪水时,都有一艘救赎的船?而中国没有。中国的故事中,总有一个人站出来,战胜洪水以拯救人类,比如鲧、比如禹、比如女娲……

老教授说到这儿,看了大家一眼,哈哈一笑,抬起了酒碗,跟阿爸碰了一下。小艾忙接过话来,说,我们来勒沃山,就是要找那艘船的。

张老师说,为什么?难道,你们相信有那艘船?中国的诺亚方舟?老教授说,我们当然相信,并且,我感觉,我们就要找到它了。

王晓和舒欢妥协了,不再纠结你是谁的人,你离不离婚了。退一步,海阔天空。他们决定,与其在来之不易的爱情中纠结,不如在湍急奔涌的生活中拼命。对,跟生活拼了。

怎么拼?很简单,小城市的人,没有太复杂的想法,就是比别人过得好,就是比别人的房子大,车子好……怎么拼?王晓是一个国营大企业的小科长,而舒欢,刚刚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小职员,连科长都不是。两个小人物,放眼望去,相较于他们羸弱的爱情来说,四处强人林立。

王晓让舒欢去找东方副市长。他说,我们只有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了。首先,王晓让东方副市长直接跟厂里打招呼,让自己当上了供材处处长。宣布任命那天,王晓特意回头,冲供材处副处长使劲瞪了一眼,那意思是说,我看你再敢说舒欢是谁的人?另外,王晓让舒欢辞了职,东方副市长特批,让舒欢成立了这座城市第十二家小额信贷公司。

生意好极了。先是资金大量涌进来,产煤大市,这个城市很多煤老板和房地产商的闲钱,都拿来放在了他们小额信贷公司的账户上,占三分之二。还有三分之一,是东方副市长自己的钱,也有近千万。接着就是资金的大量放贷,基本是八分的利息,说得明白点,就是高利贷。

王晓和舒欢,站在东方副市长的肩膀上,放起了高利贷。收入基本上是放出去的贷款的双倍。当然,赚回来的钱,都是东方副市长的,他们只拿业务提成。而那提成,一年下来,也有四五百万。

有一个秘密,他们看得非常清楚,那就是他们的这个小贷公司,实际上就是东方副市长洗钱和存钱的机器。他们不敢说,全市人民都不敢说。只是,王晓看得眼红,要是有机会,也会把自己供材处的流动资金悄悄挪过来,神不知鬼不觉,大赚一笔之后,又悄悄还回去。想想,一个在全国都是有名有姓的大型国企购买原材料的钱,要是变成高利贷,要赚多少啊?

他们迅速暴富起来。他们买的房子,不知道比别人的大多少倍,他们买的车子,不知道比别人多多少辆。王晓记得,有一天晚上,他们要从一辆皮卡车上把现金搬进公司的保险柜。一纸箱一纸箱的钱,到了最后,实在搬不动了,王晓就用脚,一脚一脚踢。

从那一天开始,王晓回家后,总会对他妻子讲一句话——老子什么没见过!一般这种时候,他妻子顾不上说话,只专心数王晓扔在她面前的钱。王晓的妻子才是什么没见过,这个聪明而又绝望的女人,早就默认了王晓和舒欢的事,她只要钱。

张老师的石头,捡得并不顺利。冰层太厚了,岩石上的冰,有些地方比雪还厚。阿桑和米东,用马驮着柴火来烤,一天下来,那冰才化开一小点。一般到了这种时候,天色已晚,阿桑不敢再挖,他们要趁着天黑之前,回到勒沃山庄,不然,人看不见路,会掉进山谷。

可是,再等到天亮,那好不容易烤化的冰,就又冻上了。

后来阿桑发了狠,第二天非得试着挖几下。他说,只要烤出一个口子,用镐子就可以把冰一块一块撬开来。米东力气大,抄起冰镐就挖开来。眼看着冰一块一块往下掉,岩石露出了它褐色的底,张老师也渐渐开始露出了笑,这个时候,就听见头顶“咯吱咯吱”响,阿桑大惊,忙把米东推开,说挖不得了挖不得了,再挖下去,要雪崩了。

大家又嚇得赶紧离开了。

娜朵听说了这件事,骂阿桑,你是憨了吗?那地方我瞧过了,危险得很。脚底下都是悬崖,旁边都是岩石,你以为客人跟你一样啊?要是掉下去,要是雪崩,我要你赔几辈子!你不会带他们到平点的地方挖?

阿桑用冻得通红的手掌搓着脸,说,找不着平地呢。娜朵说,咋找不着?我阿爸编草的屋子脚那个山包包,平多了。米东说,那个地方才不平,又滑,还陡,也不行。娜朵说,那个地方好多了,人要是滑下去,挣着牦牛尾巴就上来了。

阿桑和米东笑起来,说娜朵,这天气,冷得牦牛都怕呢。快来喝酒,快来喝酒。娜朵说,等我把波鲁喊上来,明天,叫波鲁带他们到新勒沃镇街上去买一条项链。

阿桑和米东表示反对,嘴里冒出“哟哟哟,扑噜扑噜”的声音。

老教授说,我们到过很多座山,去找这艘船。为此,我们浪费了太多太多的时间。以至于我们后来怀疑,我们到底是研究文化人类学的学者,还仅仅是旅游冒险者。老教授看上去依然很兴奋。他对娜朵说,今天,我们听你阿爸唱了一天的《勒沃颇音》。

《勒沃颇音》是这样唱的:“堵水漫金山,寻找好人种,留下传人烟。”你阿爸唱“七天刚过去,洪水就翻天。天地分不清,日月无光辉。高山已崩裂,深谷已填塞。大地发洪水,洪水撞岩石,岩石起火光。”关于船,你阿爸是这样唱的:“我见一个大葫芦,葫芦里面有人声……”

娜朵望了阿爸一眼,发现阿爸已经靠着老教授,睡着了。那情景,就像一对失散多年的兄弟,这一想,让娜朵感动了好久。她问,老教授,后来呢?老教授说,后来嘛,就像你阿爸唱的《勒沃颇音》,“天神啊找遍了四野,人和动物啊,就是不见了……天神啊找遍了船和箱舟,人和动物啊,就是不见了……天神啊最后见到一个大葫芦,葫芦里面有人声,还有九样谷种,还有金火罐,还有金山羊金小狗和金小鸡……”

娜朵说,我们的歌里,还有船呢,老教授,你要不要听?老教授忙放下酒碗,让小艾拿出笔记本来,说,听,当然要听。老教授的目光,顿时被热辣辣的火苗映得热辣辣的。

娜朵推了推波鲁,说,波鲁你别光喝酒,我们这儿的酒要钱呢,你要是不想给钱,就唱歌了。

波鲁就唱:“哎呀你去杀条大牦牛,哎呀你剥下牛皮来绷晒干,哎呀你细针粗线好好缝,然后套在葫芦上,金火罐装进去,家什用具装进去,九样谷种装进去,哎呀金山羊也往里面装,金小狗也往里面装,金小鸡也往里面装……”

米东唱:“江水暴涨了哟,滔天的洪水,把平地上的一切都给淹没了哟……”阿桑醉得不轻,也跟着唱:“哎呀庄稼被淹死了,哎呀寨子被淹死了,哎呀人和牲口也被淹死了。只有善良的一家人,才来到了山顶上……”

老教授听到这儿,猛朝小艾的肩膀拍了一巴掌,大叫一声,天神啊,你们唱的,都对啊!

他们把一旁的张老师和项老师唱得跳起舞来。跟着他们的节奏,项老师拉着张老师跳,满脸的笑。他们把另一旁的王晓和舒欢,唱得越来越阴沉,在他们的节奏中,只看见两道犀冷的光。

后来回到房间,舒欢问王晓,我们是善良的好人吗?王晓看着窗外,很久,都默不作声。其实那时天早黑透,窗外,什么都看不见。舒欢深深叹了一口气,又换了一种说法,她问,你说,我们有资格坐上那艘船吗?或者,会有一艘船,来救我们吗?王晓被问得笑起来,仰头望着屋顶,说,看来,你是被教授说晕了头了,你想多了。舒欢也一下笑起来,说,我知道,我们万劫不复。

张老师和项老师拒绝了娜朵去新勒沃镇买一条项链的想法。张老师说,如果这条项链用钱能买得到,我们就不用跑那么远的路了。张老师后来又对波鲁说,你们知道吗?我这辈子,也许就是我在湖边跟你们项阿姨说起那条项链的时候,是我活得最精彩的时候。

张老师的意思就是说,他这辈子,活得太窝囊。

二十多年前,儿子十一二岁,张老师带着他打出租车。小城市,那时的出租车很不规范,随意讲价。张老师节俭,从来不坐这种车。这一天,是因为项老师肾病犯了,住院,他在家做好饭菜,装进保温桶,要同儿子一起去医院照顾她。见对面驶过来一辆,张老师忙抬手拦了,凑上去问价钱。

医院不远不近,那出租车司机却要十块。张老师眉头皱了皱,说,太贵,不坐了。要知道,二十年前,这种小城市出租车的起步价,一般就是五块。张老师那天是这样算计的,要是坐公交车,他和儿子两个人是四块,而打个出租车,到医院最多就是五块,多一块钱,但是能快三四十分钟,划算。如果是十块,显然超出了他的想象,打死他都不会坐的。

那出租车司机一看,熄了火跳下车来,朝张老师就是一阵推搡,问,你到底坐不坐?张老师一手提着保温桶,一手拉着儿子,腾不出手来,只好用身子抵挡着,说,太贵,不坐了不坐了。出租车司机勃然大怒,骂,你不坐你拦什么车?坐不起你还拦?你把老子当猴耍呀?张老师连忙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主要是太贵了,实在是太贵了。

出租车司机一口唾沫吐在张老师胸前,说,瞧你这怂样,嫌贵挤公交车去呀。说完,钻进车里,一溜烟跑得不见影子。张老师冲着出租车屁股点点头,最后,掏出一张纸来,一点一点把挂在胸前的那口黏糊糊的唾沫擦干净,对他儿子说,儿子,又没有多远,我们走着去。

这件事,对他儿子刺激很大。很多年过去了,儿子都长成标致的男人了,成了科学家,还会埋怨,说,爸呀,你怎么老是这样?你不能老是这样。

他像是没有听见。他不管,在他的眼睛里,只有项老师。项老师怀孕的时候,他生怕她有个意外,或者,受了什么委屈,天天寸步不离,用他那辆“咣当”响的载重自行车拉着。项老师上晚自习,他怕回家路上遭歹人,他甚至连做梦,都梦到项老师遇上坏人了,所以,也是每次都蹬着那辆载重自行车,把项老师从教室里迎出来。

张老师因为骑自行车的缘故,人总是精瘦的。后来,张老师从同事那儿得了个绰号,就叫“张载重”。

项老师身体不好,有慢性肾炎。有时候,就上不了课。教历史的张老师就去顶项老师的音乐课。左声左气教同学们唱歌。那是同学们最高兴的时候,因为,张老师只顾着唱歌,根本来不及管同学们干什么了,经常哄堂大笑。有时候,项老师的课是上午最后一节,中午十二点下课,大家都朝食堂去了,张老师不,张老师还要跑到菜市场,买两根葱,赶回家给项老师做饭。项老师老家山东的,最喜欢吃葱了。

“张载重”后来教高三,任务重了,还是被欺负。不管什么课的老师,只要一有事,就让他去顶一节两节课。张老师从来不推辞,进去就讲历史课。他跟项老师说,权当给同学们再复习一遍历史了。后来统计高考成绩,果然,张老师教的历史,在全校平均分最高。

可是年年评奖,都没有他。教研组的老师,都要评职称,都指望着这个“优秀”来给自己加分呢。每一次评的时候,眼看着就要轮到张老师了,马上就有人站出来诉苦,讲自己的理由。“张载重”经常欲言又止,想想,就算了。

“张载重”这辈子,想想就算了的事情太多太多了,直到退休了,直到项老师说他是个骗子,他才想,捡石头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还是依娜朵所言,他们把挖石头的地方,换到了阿爸编草的小屋下边。那儿确实是一个小山包,阿爸的小屋,就是小山包上的顶。要是春天和夏天,你可以看见阿爸的小屋是白色的,像气象局专门给气象站盖的房子。阿爸还用草编了栅栏,把小屋围出一块开满野花的地来。这样,阿爸的小屋,远远望去,就像一个童话世界。

更重要的是,春天和夏天,你可以看见通向那小屋的路,窄窄的一条,脚下依然是悬崖峭壁,就像一座桥。等过了那一段,路突然开阔起来,平缓,向上爬,可以看见阿爸在编草,向下,可以看见山坡上的牦牛和山羊。

可是到了漫长的冬天,雪盖住了路,只有厚厚的白,除了起伏的白就是蜿蜒的白,你什么也看不见了,你会出现错觉,觉得到处都是宽厚的路。这种时候,最危险,要是没有熟悉地形的娜朵他们带着,随时可能坠下悬崖。所以,波鲁和阿桑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哟。

他们还是到达了那片坡地。并不平缓,有经验的阿桑一眼就看出来了,他说,陡得很。波鲁说,我就说嘛,滑。他们得仔细配合着,顺着一条山脊,把张老师和项老师一点一点带到那面坡的侧边,之后,翻过山脊,才能稳稳站在坡上。

波鲁指着一块半人高的岩石,说,这儿石头多得很呢。张老师興奋得脸都涨得紫红紫红的,冲着山顶阿爸的小屋喊,我们终于……我终于……我终于……我终于……喊两声,感觉人就不行了,尤其是项老师,早就坐在地上喘气了。张老师忙掏出两个氧气瓶,一人分一个,开始吸起来。

这个时候,他们看见娜朵和米东从小屋里出来,冲他们招手呢。

波鲁忙问阿桑,他们今天带了几瓶氧气?阿桑数了数,说,八瓶。波鲁说,阿桑,我们快点帮他们挖。

波鲁说,我们必须在他们氧气吸完之前回去。

老教授说,原罪。老教授又说,什么叫原罪?

什么叫原罪?在《圣经》里,亚当和夏娃偷吃禁果而被赶出了伊甸园,这就是原罪。从此上帝惩罚男人要通过劳作而让人类得到食物,而女人要经历生养的痛苦。可是,因为偷吃禁果,亚当和夏娃开启了智慧,那就是,亚当滥用了他的自由意志,丧失了向往善良的能力。所以,人类的自由意志就成了作恶的自由。在耶和华的眼里,世界在人面前被败坏了,地上满是强暴……所以,耶和华才会说,我要人类和大地一起毁灭。

而在你们的《勒沃颇音》中,人类同样是有罪的,不然,不会唱出“这代人心不好,这代人要换一换”这样的歌词。

老教授说,我们在很多地方的山野考察中,都碰到了类似的情况。比方说,有一个地方,是这样说的:“金谷不会耕田,耕到天神住的地方去了。夸古不会犁地,犁到天神住的地方去了。天神怒火起,他恨天下的人类,他要用洪水来淹没大地,让人类灭绝……”还有一个地方是这样说的:“有三个人不尊敬伟大的天神,不遵照天神的旨意举行祭祀活动,天神震怒,发洪水淹没了世界,来惩罚他们。”

老教授说,原罪是什么?说到底,就是对天的不尊敬。天是什么?天就是自然。人类的原罪,就是对自然没有敬畏之心。我记得,一位文化人类学者曾经这样说过,你要是对一块石头充满了敬畏,那么,这块石头终将会充满神性的光芒。

那天晚上,娜朵感觉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就连风和雪的脚步都是轻轻的,生怕惊动了天神。她看见王晓和舒欢听得怔怔的,她看见张老师和项老师听得不断点头。月亮那时也停住了脚步,一瞬间,清辉普洒。娜朵知道,其实飘落在大地上的每一片雪花,都是月亮親爱的孩子。

阿爸编葫芦,确实遇到难题了。

娜朵还从来没有见他这么难过。一开始,还以为是压力太大,老教授为了让阿爸编出这艘曾经装载着人类的祖先和食物的船,不惜重金,已经从他科研团队的经费中开始给阿爸拨钱了。老教授的说法,是先发点工作经费。后来小艾跟她解释,说我们出来做野外考察,就连一首山歌,都要付钱的。

娜朵知道,这对她阿爸来说,是最大的压力。

因为,过去太穷了。阿爸一直这样对她说,要是有点钱,娜朵啊,你的阿妈就不会死了。

娜朵那时候太小了,阿妈也是得了肺病,去山下的医院看了看,就被阿爸领回了家。娜朵只记得,阿爸让阿妈躺在他编火草的小屋里,每天,都会给阿妈编一只彩虹鸟。阿爸说,彩虹鸟编到一百只,娜朵啊,你阿妈就会活过来了。每天,阿爸还给阿妈唱歌呢,阿爸唱:“阿妹啊,我会唱的山歌比山还多耶……阿妹啊,就是没有分开的歌……”阿爸唱:“阿妹啊,山鹰会绕着岩石飞啊,我的歌声会追着你的影子走……”

唱着唱着,编着编着,阿妈就死了。阿爸继续编,继续唱:“阿妹啊阿妹,你要是冷了就回来抱柴烧,你要是饿了就回来舀水喝……阿妹的样子我最记得,阿妹的样子我最喜欢……”

后来,阿爸把那些彩虹鸟,都抛进了山谷。它们转眼就被白雪盖住了,娜朵相信,它们肯定会带着阿妈一起,飞啊飞。

可是阿爸说这一次不是,不是钱,也不是压力。阿爸很绝望,他盯着老教授的眼睛,说,你说的船,我无法编出来。那是一个晴朗的下午,阳光从云端倾泻而下,雪地上映射着耀眼的光。娜朵看见,阿爸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被这样的光深深刻了出来。

阿爸说,你们看,我已经编了三个小葫芦了,可是我发现,这葫芦封不了口。我编草的技术,是天神教的。天神教我要条理紧密横竖清楚,再大的再小的物件,都是这样。可是我已经编了三个小葫芦了,每次封口的时候,条理都是歪歪扭扭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呀,我根本想不出一点办法来。

老教授安慰阿爸,说不怕,不急,你慢慢想,慢慢试,也许等到真正做大葫芦的时候,这些问题就迎刃而解了。阿爸一迭连声说,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阿爸说,你们不知道,那不是试和想,我觉得,我根本做不出来。

阿爸想了想,又说,我好像,我好像违背天神的旨意了……阿爸的样子,显得慌乱而又虚妄。娜朵第一次看见,她的阿爸,像个无助的孩子。

在这个晴朗的下午,王晓和舒欢,离开了勒沃山庄。他们的目的,是按照他们研究了很多天的地图,找到山背后那条可以投身其中的山谷。

他们在地图上看见那条山谷的时候,真的是相视一笑。

那是一条又宽又深的山谷,从地图上看,陡峭,尖利,王晓相信,他们会很容易就找到它的。他们更相信,那是他们理想的葬身之所,冰冷,因为冰冷,更加洁净。他们要是跳下去,没有人找得到,他们会安心死去。

舒欢甚至在急促的呼吸中,对着王晓笑了笑。虽然隔着墨镜,王晓看见她的笑是苦涩的,像紧勒在脖子上的一根绳索,但他知道,在这样的心境下能够笑一下的人,绝对心如死灰。

事情好像是从一个叫彭志旺的人开始的。

本来,彭志旺根本就是一个不起眼到极点的角色,在他们任何计划和安排中,从来没有这个名字出现过。彭志旺就像一场盛宴中最靠边坐着的那个人,或者,站着的那个人。即使让他在任何场合喊叫出巨大的声音,也不会引起别人的兴趣和注意。这让他们一想起来,就倍感莫名的沮丧和世事无常。要知道,五年啊,他们苦心经营的公司,已经在他们那个地方成了金融帝国了。

一开始,他们甚至连彭志旺在公司贷了多少款都不知道。好像公司的账目里,根本就没有这个人的踪迹。有一天,公司的会计来报告,说一个叫彭志旺的人,贷款三百万,现在已经利滚利滚到一千五六百万了,公司是不是该想想办法催催债了?

他们也没有想什么办法呀,只是在公司的资金偶尔短缺的时候,会偶尔想起来。想想,又放下了。就是说,他们根本没有拿这个叫彭志旺的人和他的贷款当回事。所以,这笔账才会又拖了半年多。所以,舒欢才会在某一次跟东方副市长的闲聊中,提起这个人。

没有想到的是,东方副市长听说这件事后,震怒,摔了杯子。可是直到那时,舒欢也没有搞清楚,东方副市长到底是因为听到这个名字摔的杯子,还是因为这笔账?不至于呀,舒欢想,一千五六百万,对于他们现在的公司来说,不至于呀。

后来他们发现,事情远远没有他们想的那么简单。信不信?有些人,在另一些人面前是不能提的。有些人只要一提起来,另一些人就会丧失理智,就会失心疯狂,就会傻子一样被自己的愤怒牵着鼻子走,直到被自己的愤怒烧死。

彭志旺于东方副市长,也许就是这样的。只是,直到现在,他们也不知道这其中的原由。他们只能去猜测,他们只能在猜测中去分析,去假设,去怀疑……他们就是这样,稀里糊涂就被卷进来了。

莫里山温泉,是王晓和舒欢经常去度假的地方。那儿离城有一段距离,路难走,开车要在山里绕一个多小时。除了周末,很少有人去。但只要咬着牙把车开进去,进入温泉内部,会发觉,这儿是个隐秘的高档场所。华宇高墙,别墅遍坡。最有味道的,是这儿有一个依山而筑的SPA会所,整个山头,都分布着一个一个的热汤泡池。到了晚上,红红绿绿的灯光一照,整座莫里山,就被浸泡在热气氤氲的华丽中了。

王晓和舒欢最喜欢这里的山和水。尤其喜欢的是,到了晚上,两个人双双泡在那山头的泡池里,找一个蒸腾的角落,想一想城里的人和事。那是最放松的时候,山野意趣,心被烫乎乎的水泡得舒舒服服的,一瞬间,好像他们的生活也是这样舒舒服服的了。多好啊,那是生活之外的一种生活,无牵无挂。

那天晚上很奇怪,总是感觉周围嘈嘈杂杂的,心不静。他们换了一个池子,又换一个池子,还是不清静。最后,他们被逼到了最偏僻暗黑的一个池子里,东方副市长就出现了。

就像一出戏,舞台上的灯光终于亮了起来,幕布拉开,东方副市长披着白色的浴衣,和一群同樣穿着白色浴衣的人走了出来。王晓和舒欢看见那个叫彭志旺的人光着上半身,被一群五大三粗的人推搡着,像个现场抓获的贼。

老教授说,宽恕。老教授说,那么,人类在受到了上帝或者天神洪水的惩罚后,能不能得到宽恕呢?

当然是宽恕。老教授说,我们研究和对比了很多民族的史诗和神话文本,发现,上帝和天神都被描绘成两个方面。就是说,上帝和天神,都有两面性。

一方面,他们痛恨人类的贪婪和自私,痛恨人类的恶以及对大自然毫无敬畏之心的践踏。另一方面,他们又是仁慈的。他们时时刻刻在等待着人类的忏悔和回归。比如在《圣经》中,上帝的仁慈表现在他既发洪水的同时,又挑选了一个叫诺亚的人,赦免了他,让他今后为人类传宗接代。因为上帝认为,诺亚是个善良的人。而在你们的《勒沃颇音》中,我听到了“堵水漫金山,寻找好人种,留下传人烟”的说法。

老教授说,当然,我们在其他的文本中,也看到了类似的传说。有一个文本中,天神对正义的人这样说,“你对我的好处我没有忘记,现在你有了灾难,我要想办法帮忙”。还有一个文本这样说,因为三兄弟中的老三对神尊敬,所以神就告知他洪水的消息,让他带着家人逃到了山顶上。

老教授说,所以,在人类灭绝和再生的过程中,我们发现了一个共通之处,就是,都有一艘保护善良和正义的人的船。虽然各有不同,《圣经》中是方舟,《勒沃颇音》中是葫芦,还有的,是苇船和箱舟等等,但它们都能将人类的种子渡到希望的彼岸。

所以,上帝和天神在创造人的时候,除了发现人类由自由意志产生的恶和贪婪,还给了人类善良和忏悔的机会。这个机会,就是那艘我们苦苦寻找的船。而且,我们发现,这些各式各样的船,都跟草或者编有关。老教授说到这儿,两眼放光,他说,在《圣经》里,方舟是用丝做船架,再覆盖上芦苇,再在里外两面涂上树脂。他说,而在其他洪水神话里出现的船,要么叫苇船,要么叫箱舟。就是在《勒沃颇音》里,也是用火草编成的大葫芦。老教授说到这儿,又望向了阿爸。

阿爸没有说话,也没有去看老教授,只是不停摇着头,在那一炉火光的映照下,显得很羞愧。

项老师突然向老教授提了一个问题,教授,那么,逆来顺受忍气吞声明哲保身算不算善良?

没有想到的是,张老师一把抓起项老师就走,紧张的样子让人不寒而栗。王晓和舒欢也悄悄站起来,一掀厚草的门帘,消失在院子里。

娜朵和阿爸第二天吵了一架。

在阿爸的小屋里,娜朵看着阿爸编出来的几个小葫芦,说阿爸,这不是很好吗?我瞧着都漂亮,都想要呢。阿爸说,不行,我根本收不了这几个口,用什么办法都不行。娜朵说阿爸,你就先做出来,给老教授看了再说嘛,哪有自己说自己不行的。你去喝点酒,休息两天,慢慢来不要急,你不是说喝酒能通神吗?

阿爸说,不行,我怕违背神的旨意。娜朵你要知道,我编了几十年的火草了,为什么这一次做不到,我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我想来想去,就是神不让编了。

娜朵说阿爸,这世上哪有放着钱不赚的?过去是没有人看上你这门手艺,现在人家花大价钱,你又不干了。阿爸说娜朵,不是我不干了,是真的干不了。我告诉你,没有那艘船,真的没有。要是有,我能编不出来?老教授想错了。娜朵说阿爸,你不要管人家想对了还是想错了,人家出了钱,你答应了人家,你就得编出来。这年头,难道还有出了钱做不了的事?

阿爸一下变了脸色,说,当然有。神不让做的,出再多的钱,都不能做。娜朵我告诉你,我编了好几天这个葫芦了,我突然想明白了,是神在告诉我,没有那艘船,没有,真的没有那艘船。

娜朵说阿爸,阿妈就是这样死的,你居然还是这样。我想我阿妈了。

阿爸一听,大怒,说娜朵,你们这些死娃娃,就不怕老鹰把你们叼了去喂豹子?老子白养你了。

娜朵哭着跑了出来,所有的委屈都在她眼前白云般翻卷着。天空蓝得出奇,在高山顶上,其实每一滴眼泪,都是天上的叹息,都是娜朵对她的阿妈说的悄悄话呢。

走着走着,眼泪就没有了。都是这样呢,眼泪会被勒沃山上干净的风和旷白的雪,给晾干了。她没有时间找个地方好好哭一场,她还要去给客人们准备今天的午餐呢。

只是,她总是觉得阿爸的苦日子太多了,苦到最后,还是苦。

张老师和项老师这一天没有去捡石头。他们好像头天晚上争吵过,早上起来吃早点的时候,脸色都不好。后来,张老师从他们的大背包里抽出一把折叠椅,一个人出门,呆呆坐在雪地里。远远望去,就像一个正在储备能量的最后的冲顶者。

不过,他脸上的墨镜,倒是让他的心事,一时变得浓黑起来。

有一次,“张载重”用他的自行车,载着项老师去郊外看樱花。他们上课之余最喜欢的事,就是去郊游。只要有时间,哪怕半天,他们都要欢欢喜喜骑车去郊外。这样的日子在他们一生中,占了很大的比重。那是他们近乎贫乏的生活中唯一的奢侈和享受。

这一回,是去看樱花。每年春天,这是家里的大事情。要准备好多吃的,要在樱花树下铺一张塑料布,伴着飘落的花瓣,一点一点吃得津津有味。这样,他们的生活,就显出了幸福和其乐融融的样子。

通常都是张老师把一切都准备好,项老师和儿子只用安稳地跳上车,一前一后载着就走。那天春光闪亮,太阳让一切都变得叽叽喳喳争先恐后起来,就连两旁的树,都好像不容分说不容置疑的样子。春天嘛,就是这个样子。张老师载着项老师、儿子,还有一大包吃食和水,在街道上飞快穿行着。他们起得很早,计划赶在游人密集前,寻一棵最好的樱花树。他们还准备了相机呢。

满山的樱花就在眼前了,粉红摇曳的一大片。这时候,要过一条小河。为了方便游人,小河上修了一座桥,宽直的水泥路面,每次张老师到了这里,总是在脚踏板上使把力,猛蹬一脚,就顺利过去了。这一次不知为什么,兴许是昨晚准备吃食太晚,早上又起得太早的缘故,张老师动作没有协调好,猛蹬了两脚,一口气没调顺,结结实实撞在一个老妇人身上。

老妇人应声而倒,同时倒地的,还有项老师、儿子和准备好的那一大包好吃的东西。张老师也是从地上爬起来的,右边的半个身子疼得要命,又根本顾不上,两步冲到项老师跟前,一把将她扶了起来。

項老师才“哎哟”一声喊出来,你这车是怎么骑的嘛?喊完又指着那个倒地的老妇人喊,快去拉她,你来拉我干什么?她要是不起来,不知道要讹我们多少钱。

张老师又忙朝那个妇人跑,那是个附近农村的老人,怎么拉,都不起来。这个时候,又听见项老师喊,酱油!张老师转头一看,酱油瓶被打碎了,黑色的汁,从塑料袋里蛇一样钻出来,满地都是。张老师又忙朝酱油奔过去。

项老师又喊,儿子,快扶儿子。

这时张老师已经顾不上儿子了,他发现那个老妇人在地上爬了几下,没有站起来,就去帮着扶。可刚一伸手,就被她挡开了。

张老师一看,觉得要出事,声音突然大起来,又没有怎么碰到你,怎么?还想讹诈呀?快起来,要不然我们可要走了。

那老妇人不吭声,也不起来。

张老师不管了。忙着扶起老婆孩子,拎起还滴着酱油的一大包吃食,重新调正车把手,一纵身跳上车去。发觉项老师没有坐上来,又才回过头去找。

一地的酱油,像极了那个农村老妇人的血,张老师突然紧张起来,喊项老师,快走。项老师指着地上的老妇人,问,她怎么办?张老师说,别管了,没事。再耽搁,樱花林里没有地方了。

这个时候,项老师急得吼起来,樱花?你还想看樱花?我顶看不上的,就是你这脾气。

老妇人的小儿子闻讯赶来,挺凶的样子,长得像张飞。过来二话不说,拉起他妈,就朝张老师塞过去,喊,还不快带着去医院,瞧瞧,满地的血。

张老师脸一变,立刻恭顺起来,说,去医院去医院,我们正要去医院呢。接着又忙解释,地上那不是血,是我们打碎的酱油瓶里的酱油,酱油酱油。

项老师突然挡在了张老师身前,凛然的样子,望着那妇人的小儿子,说,为什么?怎么就要到医院去了?张老师忙在身后使劲拉扯项老师的衣服,说,去就去吧,去就去吧。项老师还在嘟囔着,那,樱花不看了?

到了医院,一检查,很不幸,脊椎骨裂,住了两个多月的医院。张老师一家赔了两万多的医药费。出院结账的那天,看着老妇人同她小儿子健步如飞的背影,项老师长舒一口气,对张老师说,我顶看不上的,就是你这脾气。

这个时候,张老师在他的折叠椅上,狠狠动了动。

覆盖四野的白雪,吱吱作响。

王晓和舒欢以为找到那条山谷了。他们以为那儿就是他们的葬身之地。

人活到这个地步,已经无法挽回了,死路一条。那么,还能为自己做点什么呢?比如,仪式?王晓和舒欢想,他们的死亡仪式,只有回忆了。

忏悔行不行?舒欢问王晓,我们俩这一生,什么都尝过了,就只剩忏悔了。王晓摇摇头,说,不可能了,我们罪孽深重,来不及了。

这天晚上的雪尤其亮,不用开灯,就能看到对方眼里泛起的光。那光黑黑的,在对方的眼前徘徊,像他们路灯下徘徊的影子。

舒欢说,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就一定是忏悔了。王晓看了舒欢一眼,点点头,轻轻把她搂在自己怀里。舒欢说,老教授说一定有一艘船的,一定有。王晓摇摇头,说,不可能了,只有善良的人,才能拿到那张船票。舒欢突然仰起脸,满是热烈的应和,说,那我们不死了,行吗?你别忘了,王晓,你还有个孩子。

东方副市长面前那池热气弥漫的温泉水,让他的脸阴沉得像是灌了铅,他盯着彭志旺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站起来,把自己挪到黑夜的深处。那时看,就像一条湿淋淋的鲨鱼。

打手们的拳头和棍棒立刻朝彭志旺身上落去,只一瞬间,彭志旺就倒在水池边,像一只蒸锅里的虾,慢慢蜷缩。要知道,在那个年头,小额信贷公司基本上都是同打手分不开的,平时养着,不还账了就去催。王晓和舒欢对这样的场面已经见怪不怪了,可那天晚上,他们还是看得心惊肉跳。我的妈呀,这是朝死里打呀,至于吗?

打到一半,东方副市长站起来就走,这让很多人都始料不及,有些人甚至停住了手,都朝他望着,像是等待指示一样。东方副市长不管,继续飞快顺着石阶往上走去。那么,打手们也不管了,野蜂一样朝彭志旺围攻过去。

一声惨叫终于顺着东方副市长的脚步,穿过了他们的耳膜。阴影中的王晓慌忙去拉舒欢,意思要躲。还没有够着手,东方副市长已经快要路过他们了。突然,又站住,转过身来,跟随从要了近视眼镜,戴上,朝他们看过来。

王晓和舒欢立刻背过身去。但他们还是感觉到,东方副市长朝他们投来的根本不是目光,而是两盏长久扫视的探照灯。

彭志旺死了,事情很快平息。由于没有目击者,这件事被定性为过失杀人。很简单,两百万找个人去顶包,判了十五年。在东方副市长的运作下,最后保外就医。

王晓和舒欢后来被东方副市长找去谈了一次话。大意是,彭志旺的事,你们都看见了,你们不要管了。彭志旺差公司的钱,一笔勾销,就当是我们大家拿出钱来找个乐吧。东方副市长最后还对王晓说,小子,好好对舒欢,你面前的一切,都是因为舒欢得到的。我是老了,什么都不能动了,也不想动了。不然,轮不到你小子。

东方副市长最后说,我可以让你们拥有一切,也可以让你们一无所有。彭志旺的事,给我就此闭嘴。不然,要是有点什么,我会翻脸不认人的。

他们当然不会说。这种对他们来说只有坏处的傻事他们是从来不会去干的。还有,他们的周围,没有一个人是跟彭志旺有关联的,牛头不对马嘴,就像山里的一朵花对着海里的一条鱼,他们跟谁说去?大家都是聪明人啊。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事情还是慢慢越变越糟。

首先是房地产行业开始垮塌,那不是某一家的不景气,那是整个行业资金链的断裂。紧接着,是他们这个产煤大市行业结构调整,煤矿开始一个接一个关闭,一个接一个停产,价格一落千丈。那些平时跟他们贷款就像从自己保险柜里拿钱的煤老板们,也是一个接一个消失了,无声无息干干净净,连个电话都不接。再加上好几个像彭志旺一样贷款不还的主顾,他们的小额信贷公司,好像一夜之间就跟着垮了下来,连哭都来不及。

第一个慌起来的是王晓。我的天呐!王晓有一天在舒欢空荡荡的办公室里绝望得喊出声来。我的天呐!他喊,舒欢,我怎么办?我厂里的一千四五百万是不是就这样不见了?我怎么办?舒欢,我怎么办?

舒欢说,走,找东方副市长。

东方副市长比王晓还慌。面如死灰,不说一句话。后来他们得到可靠消息,说东方副市长出事之前,要拿他们当替罪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让他们快跑。

他们想,他们能跑到哪儿去?他们跑到哪儿,都逃不出东方副市长的手掌心。他们想,还有,无数的手掌心,还有,法网恢恢……

他们想,他们只有死了,一死了之。

他们跑到了城东的那个水库,那是秋天的一个下午,落叶遍地,风萧影瑟,有一阵,他们甚至冷得抱在了一起。可是,这种拥抱特别凄凉,它让王晓心里朝水库跳下去的念头越来越强烈。于是,巨大的绿色的浑浑的水面向他倾斜覆压过来,他还听到了水浪掀起的一阵一阵的轰鸣,像是一阵一阵的嘲笑。他拖着舒欢就朝岸边跑去。

他们朝那面水跑起来了,可是,就在要跳的一剎那,舒欢拼命弓起背,哭着叫着挣扎着,舒欢喊,我不想死了我不想死了。王晓停了下来,喘着粗气,问她,那,我们在哪儿死?舒欢想都没想就喊出来,雪山,雪山顶上。你要是能带我上雪山顶上去,我就敢和你一起死!

舒欢后来又喊,你说过,我们要爬一次雪山的。

老教授得知阿爸的情况,很失望。他不明白事情到底在哪儿出了差错,他根本没有想到,他毕生的研究会在阿爸这里卡了壳。这一天,他找到娜朵,想跟她谈谈。他倒了一杯热咖啡,慢慢在娜朵面前坐下来,很吃力的样子,像是他身上所有的活力,都被阿爸编不出来的那艘船带走了。

老教授犹豫着,不知道话题从何提起,他说,娜朵,是不是,是不是你阿爸觉得编葫芦的钱不够?娜朵使劲摇头,说不是呢。老教授望了小艾一眼,又问,那怎么就编不出来呢?娜朵说,如果是钱,我就不这么担心了。老教授问,你担心什么?

娜朵说,我担心,我担心我的阿爸要死了。

娜朵的眼泪一下淌满了脸颊,她说,我阿爸最近总是感到害怕。说不清为什么,他总说他见到了神,他总说编不出葫芦来了,是神不让他编了,是神的旨意。你信吗?

老教授说,我信。看得出来,老教授很沮丧,也许,真的像你阿爸说的,世界上再没有那艘船了,没有了。至少,《勒沃颇音》中的那艘船没有了。

娜朵说,对不起。老教授笑起来,说娜朵,你的这声对不起,真像是来自遥远的外太空。老教授随即收起了笑,忧虑起来,说,也许是真的呢。

老教授说,人类有知识和文字的历史,才有几千年。可人类进化,已经几百万年了。有文字的文明来自没有文字的文明。所以,我们把没有文字的文明叫大传统,有文字的文明,我们只能叫小传统。我们要研究的,是带着人类走出文字的牢笼,揭开大传统神秘的面纱。

老教授说,没有文字的文明,靠的是什么得以延续?是乡村里唱的,是家族里的叙述或者叙事。有一种东西,是我们研究中的重要依傍,就是活态文化。比如,你阿爸的编草。比如,你们的《勒沃颇音》。神话是什么?娜朵你知道吗?神话里记载着最多的大传统的文化信息和文化编码,它就像来自外星球的宇宙飞船,或者,它就像现在还停在某处的诺亚方舟,正在一闪一闪,给我们发出神秘的暗语。我们要读懂它。

老教授说,我们只有读懂它,才能解开几百万年人类文明进化延续的神秘编码。所以,娜朵,我们不急,我们慢慢等。娜朵问,等什么?老教授说,等你阿爸呀。等他得到神的旨意。一艘拯救了人类的船,它得承载着多少我们未知的文化信息和文化编码,没那么简单。娜朵笑了,说,那就是说,我们还有希望?

老教授也笑,说,希望在你阿爸编织的每一根火草之中。

夜晚降临的时候,他们突然开始了勒沃山顶上少有的狂欢。先是王晓和舒欢,很明显,他们是突然兴奋起来的,如果有看穿他们的人,应该知道此时他们已经商量好了第二天赴死的具体路线和计划。而张老师和项老师,一眼就看得出,他们在尽情展示他们美好的爱情,哪里有欢乐,他们美好的爱情,就一定出现在哪里。这也无可厚非,尤其是爱情,到了这把年纪,确实值得尊重和祝福。总之,他们都像是突然得到了神的旨意,或者,收到了神秘的编码和指令,围着那个熊熊燃烧的火炉,喝起酒来,跳起舞来。

娜朵和阿米唱:“阿哥哦,漂过七七四十九条河哟,我们来到了勒沃山顶上……”阿桑和波鲁唱:“阿妹哦,划过七七四十九道湾哟,我们来到了勒沃山顶上……”已经喝得睡过去的米东突然撑起脖子唱:“阿哥阿妹一路来哟,我们原本是一家的兄妹……”

娜朵和阿米唱:“阿哥阿妹一路来哟,我们永远是一家的兄妹……”

十一

莫里山温泉,也是张老师和项老师经常去的地方。

他们也去看樱花,只不过,出了那桩在张老师的人生历史中,被他郑重写在日志里的“载重车事件”之后,张老师谨慎多了,一年后,考了驾照,又花五六万,买了一辆轿车。

很自然,他们就把车开到莫里山来了。

他们喜欢上了这里依山而建的温泉池。虽然泡一次有点贵,但是项老师说了,贵嘛,就半个月来一次,一个月来一次,实在不行,三个月来一次总可以了吧。张老师挑了一个中间值,一个月来一次。

这一次,他们很久都没有来了,所以,泡得时间就长一些。又有月光,一轮残月又刚好掉进水里,掉在项老师的胸前。项老师很感慨,她不停想去抚摸水里的那个波光粼粼的月亮,把一池子水弄得“哗啦哗啦”响,她说,老张,你知道吗?此时此刻,真像我毕业创作时写的那首钢琴曲。

张老师点点头,说,优美,优雅。项老师说,啥呀,现在想起来,只剩下点少年强愁和青春无知了。

张老师不管,轻声哼起项老师这辈子唯一的作品来。在项老师眼里,你别说,张老师的哼唱,还真是充满了一个男人久违的气息。

哼着哼着,四周好像慢慢嘈杂起来。张老师变得烦躁,在他的心里,项老师的这首优美与优雅的作品是不允许有任何嘈杂的声音摻和进来的,他不得不停止他的哼唱,向周围看去。

是一群身披浴衣的人,狠狠推搡着一个半裸着上身的男人,那个人被推搡得不停踉跄着,很快,就摔倒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紧接着,他们看见了东方副市长。这个大人物,过去分管过一小段时间的科教文卫,所以,他们认识他。这让他们始料不及的同时,产生了一种异样的疑惑和恐惧。东方副市长好像没有说一句话,相反,那个被推搡的男人一直在不停哀求,他说,我还,我回去就把钱还上。我还,我一定还……我用我的人格担保……

肯定是听到“人格”两个字的时候,东方副市长开始摇头,他使劲摇摇头,然后,就朝他们正在泡着的水池走过来。张老师看见东方副市长的脸在水光的映衬和摇晃下,显得斑驳陆离,凌乱不堪。他们吓得把身子埋进水里,甚至有那么一瞬,只敢露出眼睛。

也只是一小会儿,东方副市长站起来就走了,不回头的那种毅然决然的架势,让他们想到有什么大事要发生。紧接着,就是殴打,那个半裸的男人,被一群强壮的打手打得惨叫出声。张老师和项老师正是从这种凄厉重复的声音中听出来,那个人是彭志旺。原来是他们学校的副校长,后来调到职业中学当校长去了。好久不见,但一直是住在一个小区的。

也只是两三分钟的样子,彭志旺就没有了声音,项老师吓得捂住了嘴,但眼睛却一直盯着不放。张老师一看,忙伸过湿淋淋的手,捂住了她的眼睛。没一会儿,拉起她就跑。在上一个台阶时,项老师的腿还重重撞了上去,鲜血直流。

他们连夜离开了莫里山,回到家的时候,也不过才刚刚过了零点。张老师在给项老师处理伤口的时候,不停唠叨,有车真好,想什么时候回家就什么时候回家。随后张老师心疼起来,说,哎哟怎么撞得这么重,流了好多血吧。张老师用酒精棉球轻轻擦着项老师的伤口,说,算了,只要不是彭志旺的血,就万事大吉。项老师就问,真的没事啦?彭志旺要是死了怎么办?张老师说,管他的呢,关我们什么事?

后来没有几天,他们就听到了彭志旺的死讯。项老师很担心,问张老师,怎么办?怎么办?张老师很奇怪,说,什么怎么办?项老师说,我们要不要报警呀?张老师拎着锅铲从厨房跑出来,把项老师挤到餐厅的一个角落,说,不关我们的事,不关我们的事。

项老师由此开始了长吁短叹的生活。看见她的样子,有时候,张老师会觉得惊讶,陌生得不敢相信这就是项老师,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有时候,张老师又觉得习惯了,觉得,这就是他们的生活。直到有一天,项老师一阵长吁短叹后,抬起头来,对朝她递过一杯牛奶来的张老师说,你是一个骗子。

张老师想笑,项老师突然打断他,说,我没有跟你开玩笑。还记得吗?你说过,你要把喜马拉雅山顶的石头,一块一块捡回来,做成一串项链……你说那里的石头,是世界上最干净的石头……

这一天终于来了。

天气好得要命,大块大块的蓝色在头顶铺展开来,把脚下大片大片的白色映衬得异常清晰明亮。厚厚的白雪和宽阔的蓝天,在稀薄的空气里是那样触手可及,只要置身其中,就会有一种翱翔的错觉。确实,王晓和舒欢,还真看见了远处几只盘旋的鹰,它们充分展开的巨大的羽翼色彩斑斓,甚至,透明的天空中,他们感受到了它们每一根羽毛的震颤。

他们天不亮就出来了,坐在那条狭长的山谷边,一直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升起来,一点一点撕开和逐散那些看似凝固的雾霭——那是光辉的力量。舒欢闭上眼,突然觉得,如果死亡要有一个仪式的话,那么,就是这样的光辉了。想到这,她站了起来。

王晓跟着站了起来。问舒欢,够了吧?舒欢说,再等等。王晓问,等什么?舒欢欲言又止,脸上现出了久违的令王晓心疼的那种留恋。他们被自己突然间生出的这些情感深深感动着,愣在当场。

这个静止的间隙,他们看见了张老师和项老师的身影,还有波鲁、米东和阿桑,他们走在前面,肩上和手上,好像都拿着企图挖出一块石头来的工具。在王晓和舒欢的眼里,他们就像一支人间的笔,在他们面前的雪地上,黑黑划过。

王晓又问舒欢,够了吧?舒欢说,够了。王晓说,那就,跳吧。舒欢点点头,说,我们喊一、二、三,我们一起。

他们手拉着手,来到了悬崖边。王晓的声音很大,脑海里一片空白,相反,舒欢没有喊,安静得像是阿爸手里的一叶火草。王晓喊,一、二、三。舒欢挣脱了他的手,纵身而下。

就犹豫了那么一下,王晓没有跳。他恍惚听见了舒欢的身体与坚硬的石头和沉积的雪碰撞的“砰砰砰”的声响。王晓大吃一惊,突然间变得手足无措,没有了舒欢,他再也没有跳下去的勇气。

他一下跪在雪地上,痛哭失声。

张老师站在一面斜坡上。从鸟的角度看,这面斜坡就像白色的山峰卷起的一个角,或者,蓝色的天际撕下的一块阴影,真是惊心动魄。而他们,却浑然不觉。

是波鲁把他们带到这儿来的。波鲁说,这儿的雪和冰很松,松得就像刚刚翻过的地,下面一个坡都是圆滚滚的小石头。波鲁很得意,望着米东和阿桑,说,你们前几天挖也是白挖,白费力气。

波鲁后来撇撇嘴,问张老师,我一直想不通一个问题,你们怎么不夏天来?你们要是夏天来,这儿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石头,好看极了。张老师好像被问到了事情的关键之处,对着波鲁“嘿嘿”笑笑,又抓起氧气瓶使劲吸了两口,才说,只有雪和冰覆盖过的石头,才是最干净最纯洁的。

波鲁哈哈大笑起来,也不应张老师说的话,只招呼米东和阿桑,来,我们挖起来吧。

其实,那天张老师和项老师没怎么挖,说好了的,他们只负责石头出现之后跟着捡拾和随声附和的欢呼。所以,他们只带了两瓶氧气。张老师说,我们家,也算高原城市呢,也是海拔一千多米呢。

第一块石头被刨出来的时候,张老师就忍不住,内心的狂喜变成一只巨大的扫帚,把几天来失败的阴冷一扫而光。他几大步奔到波鲁面前,惊得米东和阿桑一阵尖叫。米东甚至推了他一把,说,你小心点,跌下去是不见底的深沟。

那是一小颗黑色光滑的石头,张老师冲坐在高处的项老师说,正是他心里想象的那种。在张老师橘红色手套的捧映下,那石头还显出了一种高贵的光亮。张老师又冲项老师喊,我送上来给你看。

一小步,仅仅只是一小步,张老师摔跌了出去,在朝坡底翻滚滑落的时候,可以看见,他还在用双手死死护着那颗要命的石头。

坡上剩四人,还有,挂在天上的一望无际的白和一望无际的蓝。

十二

张老师的尸身,是三天后才找到的。追悼会在勒沃县城简陋的殡仪馆举行。学校老龄办赶来了一位工作人员,负责张老师所有后事的相关事宜。悼词,当然也由这位工作人员代为致诵。

悼词很夸张,几乎要把张老师说成一个国家的英雄,或者,教育战线上的新孔子,桃李满天下。来的人却很少,寥寥几个,就连张老师的儿子,因为在国外搞流行性病毒研究,也赶不回来。项老师,这个一生与音乐为伴的人,那天显得很冷静,除了手里捏着张老师找到的那颗浑黑的石头,没有任何悲伤的样子,通情达理又善解人意。张老师被“唰拉”一声送进火化炉的时候,她只紧紧闭了闭眼,像是告别,又让人觉得,她这一生,已经很满足了。

张老师,这个在悼词中被称为“为了祖国的教育事业奉献一生”的男人,就这样永远离开了我们。

项老师直到抱起张老师骨灰盒的时候,眼泪才涌进了眼眶,随即,又使劲逼了回去。她找到了娜朵,表示要把张老师的骨灰盒寄存在勒沃山上,她说,她要回去卖了房子,之后,来勒沃山给张老师寻一块墓地,永远守着他。她跟娜朵说,她要用勒沃山顶的石头,给张老师串成一串项链……

舒欢没有死。她和王晓找错了地方。他们以为那是一条深渊般的山谷,其实,他们是在白雪的覆盖下产生了错觉,舒欢跳下去的地方,只有四五米深,除了崴了一下脚,她甚至连一点轻伤都没有。

可王晓的内心却受到了天大的震动。他想,一个女人,说声跳就可以毫不犹豫跳了下去。他想,一个女人可以为了他毫不犹豫去死,那么,他还犹豫什么呢?

凭着这个简单的道理,王晓决定同舒欢活下去。他跟娜朵说,你带我们下山去吧,随便找一个派出所就行。他跟舒欢说,我们走吧,我们去把一切都说出来。我要去跟我妻子说,我欺骗了她,让她鄙視我离开我。我要去跟警察说,我们是杀人现场的目击者。我要去跟法官说,我们有罪,我们有罪,我们愿意接受一切惩罚。

舒欢不解,问,为什么?

王晓突然对着透蓝的天空喊,神呀,你除了给我们恶和贪婪之外,还应该给我们承认的勇气啊。接着,他又对舒欢喊,等一切惩罚过后,我们重新回来,我要用勒沃山顶的石头,做成一串项链,戴在你的脖子上……

娜朵他们又跑了一趟县城,把王晓和舒欢送到了县公安局门口,一直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转身就是空荡荡的大街,比勒沃山顶上期盼野花的山坡还空,比勒沃山顶上等待羊群的雪原还空。

看见阿爸的小屋时,娜朵又高兴起来,唱:“勒沃山哟,众神居住的地方……”阿米跟着唱:“我们酿成美酒,在白雪和青草中欢唱……”阿桑唱:“一杯美酒哟,一个亲爱的人……”波鲁和米东跟着唱:“万千的美酒哟,万万千千的神……”

阿爸和老教授闻声而出,风中,阿爸冲娜朵不停摇着头。娜朵的心里,顿时响起阿爸这几天一直在喊着的那个声音——没有船,根本就没有船……

风中,娜朵看见老教授和小艾,失望至极。

责任编辑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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