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云峰
亦可,这名字是他给自己取的。刻了一枚椭圆的“亦可”印鉴,除了在字画上郑重留印,连鬼都不晓得。
先前,他不叫亦可,叫某某某,寻常的姓氏和名字,用户籍信息系统查询有成千上万个。儿时多唤乳名,上学念作某某某,涉世之初被称作小某,渐渐有了官职头衔,被人称作某科、某局。
他的前半生像他的名字一样,很平常的。儿时嬉戏成长,少时求学明智,长大成人踏入社会,一去经年,说不上功成名就,也扯不上壮志未酬。像很多人的今天与明天,在庸常而安稳的现世中匆匆向前。假若不生周折,他会在乏味的婚姻中,在死水一潭的单位里,在梦想已远的现实中走过中年,走向暮年,最终定格为一方墓碑,上面写有姓名与生卒年月。只是,有些變故总让人猝不及防。
某晚,他饮了些酒,似醉未醉,很快堕入梦乡。梦里的一切很美,像幅秋意图,有苍莽群山,有嶙峋山石,也有色彩斑斓的密林。他沿着铺满落叶的山路悠然而行,轻盈,惬意,充满某种向往,心底布满幸福。有秋阳从枝叶缝隙跌落下来,摔成形态各异的光斑。他驻足观看,那些明暗的光影摇曳着,变幻成颇有蕴意的图案,如鸟振翅,似马疾驰,或者酣卧的牛,以及独行的人……后来,他醒了。
是后半夜,喧嚣的城倦怠至极,显出少有的寂静。他站在十一楼的阳台上,在暗寂中反刍那个奇妙的梦。似乎听到谁在呼唤,在远方,一声声,穿透云层,穿过世俗和时间,邀约着他前往。
半个月后,他向组织提交辞呈,言辞恳切。那时,他在单位做副职,年富力强,排名靠前,前途相当看好。一轮干部考核完结,呼声较高的他无缘榜单。上司以为他意气用事,为仕途铩羽表达愤懑,劝他要淡定,引用了某伟人的那句风物长宜放眼量。他笑呵呵的,既不辩解,也不澄清,只说有了别的打算。语气轻巧,显出超然物外的洒脱。办理辞职过程中,有同僚劝慰,感慨或牢骚,像挽留,像驱赶,或者仅仅是好事者的寒暄。他心如止水,面显沉着,让那些纷至沓来的神情随之黯然。
妻子是最后知道的。并非刻意瞒着,再说纸也包不住火。他觉得妻子是个狠角儿,之前一直不对付,像前世结仇,今生消怨。日子过得磕磕绊绊,本就不多的情分很快消磨殆尽。日子久了,竟成了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把本该相濡以沫的夫妻简略成平行延伸的线,终难交集。
妻子气咻咻的,声音尖厉地骂,你神经病!你长的猪脑子!他心里颤动一下,依然稳如磐石。妻子像被阄了的小公鸡,晕头转向地冲撞,叫骂。接着,手里的苹果手机飞过来,他反应敏捷,一偏头,手机以弹丸呼啸的姿势,命中客厅一角的仿青花瓷瓶,爆出一串碎裂。他轻蔑一笑,摇摇头,依然不作声。妻子再一次暴跳如雷,高声叫嚷,离婚!离婚!跟你这个猪脑壳过日子终究要气死。果然,当天就把结婚证换成了离婚证。他暗暗庆幸,这样的女人真好,办事利索,绝不拖泥带水。
其实,真的迈出去,一切羁绊都是虚妄。
几天后,他处理完一些紧要事务,在一个雾气涌动的清晨走向了远方。当客车载着他驶出城市,穿过田野,在蜿蜒的山路上盘旋,他在心里问自己,是去做隐士吗?望着窗外的山野,他浅淡一笑。
亦可住在上山腰。山叫青云山,亦唤青云寨。数百年前,为避匪患,相邻村民上山躲难,搭灶架屋,垒墙筑城,日积月累,渐成一座颇有气势的山寨。主寨以下有依势而建的数道关隘及石墙,千余间石屋星罗棋布,大小不一,错落有致。如今只剩残垣断壁,檩梁、泥瓦、门窗等器物早被人搬走,曾在山上住过的人早已化作尘土。倒是这些石头,被垒成屋或城的形式,大多保持原貌。
亦可住在朝阳的峭壁下,四间石屋用掉两间。另两间闲着,有碗口粗的栎、柞等树木簇拥着,树干挺拔,枝繁叶茂。四间石屋相对独立,距最近的石屋群也有二十多米,住进去,有单门独院的感觉。哪怕这山上没有一个人影,但住着,似乎会有更多的清静。
住下不久,新鲜劲过了,便有不适。纠结。烦躁。焦虑。患得患失。像毒瘾发作的瘾君子,而曾经的生活惯性就是遗在身体里的毒。最强烈时几欲妥协,狼狈逃窜也好,丢盔卸甲也好,反正要下山,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但心有不甘,终于熬过来,身体连同思想都安稳下来。在山上不急不躁,不慌不忙,过着寂静而简单的日子。
亦可醒得早,把虚掩的柴门推开,林中雾气涌动,宛若仙境。鸟儿醒得更早,躲在密林里啁啾,婉转,清脆,还有快乐,像是晨歌。两只松鼠嬉戏追逐着,听到推门声,把蓬松的大尾巴坐在屁股底下,抱着前肢,居高临下地张望,萌萌的,模样可爱,像给主人请安。亦可伸伸懒腰,笑着仰头张望,心里欢喜极了。松鼠眼小,但明亮,像两枚闪亮的墨玉。两只松鼠打闹一阵,觉着无趣,叽叽叫着,噌噌跳着,隐入枝叶间。
日头从对面山顶升起来,穿过还不密匝的枝叶,洒下星星点点的光斑,沁凉的晨时陡添了不少暖意。
亦可煮了面,因为食盐用尽,只好往面里多放了酱菜。在吃面时,他想,看来今天得下山了。像是在央求自己。米面还有,但不富余。肥皂、食盐早已告罄。蜡烛剩下半支,也须补充。最重要的是,他在不远处开了两小畦菜地。翻开泥土,黑褐色的肥沃,莫说种菜,就是种梦想也能成真。亦可喜不自禁,盘算着种下黄瓜、茄子、豆角一类的蔬菜,既能给日子添些情趣,又能自给自足。
约摸一个半小时,亦可来到山下的村庄。村庄叫桃花堰。二十多户人家排列道路两侧,房屋新旧不一,样式各异,有二层小楼,也有四合院。有的屋前栽花植柳,有的门口堆着秸秆柴火。有的杂草丛生,肯定是屋主人长久不在家。
村子里有家杂货店,在东头第一家,亦可光顾过几次。老板是个妇人,五十上下,慈眉善目。说的俚语,听来很悦耳。笑意盈盈的脸,让人从心里头亲近。
亦可买了食盐、蜡烛和肥皂,付了钱。女老板找零时,问:“你是住山上的?”亦可含笑颔首,应一声“嗯”。女老板以为他是割松香或者寻断板龟的,但细看装束又不像,一时疑惑,问:“那你做么事哩?”亦可不知如何作答,沉吟片刻,浅笑说:“住着吧!”
亦可怕女老板饶舌,问得自己面红耳赤,买好所需物品,也不招呼一声,便匆匆出门。走出村子,才蓦地想起蔬菜种子,只好折身回来,仍然浅笑:“大姐,有没有蔬菜种子卖?”女老板摇摇头。亦可顿感失落,想那新翻的地只能荒着,心里怜惜。女老板是个大方人,又说:“我家倒有些菜秧,你要的不多,我可以匀些给你。”亦可心里欢喜,脸上的笑热烈起来,忙说太好了,实在是帮了大忙。
女老板引着亦可来到自家菜园,将茄子、黄瓜和豆角等菜秧拔了些,用塑料袋包好扎妥。大概看出亦可是门外汉,又交代了如何栽植,注意保暖,甚时浇水。亦可听了,在心里记牢。走出菜园,禁不住再三道谢。女老板也觉着亦可本分,像呵护自己兄弟,宽慰说:“过生活有悲有喜,像天道有晴有雨,要给自己宽心哦!”亦可一怔,说晓得哩!
回去的路是上山,再加上日头爬高不少,阳光随之炙热起来。走一程,有汗意在后背、腋窝和裤裆里蒸腾,就寻了树荫歇脚。再走,看到捉蜈蚣的少年,在树丛里隐现,传来铁耙翻动石砾的声响。
亦可有些好奇,驻足看了一会儿。少年朝自己欣喜地喊:“捉到了!是条红脚蜈蚣。”稍顷,露出一颗水淋淋的脑袋。亦可觉着有趣,在脸上笑出喜爱,一双目光里满是赞许。少年正在得意,又受了鼓励,把红脚蜈蚣举过头顶,朝亦可炫耀。
隔着枝叶,亦可看到少年汗水涔涔的脸,单纯,快乐,捎带一些轻狂。亦可感到那少年就是自己,而多年前的自己正在绿树丛中看着现在的自己。亦可的目光开始恍惚起来,天旋地转,电光火石……定下神,少年已不见踪影,山野一片寂静。
再朝上走,过一条水流潺潺的小溪,山势渐渐陡峭,林木更加茂密,一道依山势起伏而建的寨墙在林中隐现。
对青云山,亦可算是一见钟情。几年前,省府一位退休领导醉心山寨文化,足迹遍布全省各地,并著了一本《山寨文化考》。退休领导要到青云寨考察,顶头上司安排亦可全程陪同。正是仲秋,远山层林尽染,脚下落叶金黄,尤其是静,能让人忘忧。退休领导忙着拍照,查看碑文,记录山寨的前世今生。亦可登高远眺,林间漫步,或坐于石门槛上,或立于空石屋内,有似曾相识之感。冥冥中,如同与这山有缘。
菜秧是临傍晚时栽的。八棵茄秧,十一棵黄瓜秧,另有十六棵豆角秧。按了女老板的嘱咐,量好间距,注意深浅,之后,取泉水浇灌。怕菜秧不经夜凉,又在林间抱了落地的松针,细细地覆了一层。拍拍满手的泥土,亦可心满意足。
亦可是有邻居的,如他一样,住在山上,只是没他喜静。
还在初春时节,但溪边的竹林背风,向阳,竹笋破土早。亦可闲着,顺着青石台阶而下,来到谷底,准备采些竹笋做菜。谷底的平地上有间小木屋,是以前守林人的住处,后来废弃了,被风吹雨打得异常破落。
正要经过木屋,却听有人在屋里骂:“老子有家不能回,你狗日的倒逍遥快活!”骂声未落,从木屋里钻出个人。那人络腮胡,攥着手机,气势汹汹。“你狗日的不还钱,老子砍你全家。”络腮胡愤怒到极点,嘴巴对着手机叫骂,像要把手机一口吞掉。对方大概不怕惊吓,或者以牙还牙。络腮胡只得逞口舌之威,再恶骂一通,才气急败坏挂了电话。一抬头,与亦可的目光撞到一起,如惊弓之鸟,转身欲逃,即刻醒转过来,素不相识的,谁怕谁?
亦可有點抱愧,觉着窥破了别人的隐私,进退维谷,又见络腮胡大大咧咧,便浅淡一笑,从木屋前匆匆而过。
诗人住在客寨,是青云寨的附寨,两寨相距不远。那天,诗人上山,亦可下山,俩人路遇。诗人穿中式布扣衣衫,蹬一双圆口布鞋,一头长发梳到脑后,扎根蓬松的马尾,颇有艺术范。
诗人热情,像置身荒无人烟的旷野,遇到唯一的同类。诗人笑呵呵地说:“我们可是邻居哟!”说着,走上几步,手指从两棵树冠的缝隙穿过去,说:“瞧!我就住在客寨。”亦可不好冷落,随诗人的指尖去看,“哦”了一声。“你呢?”诗人把手收回来,问亦可。他也仿着诗人的样子,把手指向密林深处,说:“不远。在山腰上,从快到山顶的小路岔过去就是。”
诗人健谈,同亦可又说了些话,说山上如何好,讲他何时上的山。亦可一脸浅笑,安静地听,偶尔以“嗯”“哦”回应。毕竟初次见面,诗人便止住话,朝他作揖,说有时间一定拜访。亦可颔首点头,说欢迎。
亦可以为诗人所说的拜访是客套话,并未在意。但几天后,诗人真的登门了。是晌午,带着俩人。其中一个认得,是住木屋的络腮胡。另一个留山羊胡,病怏怏的。诗人提酒,络腮胡拎着卤肉、花生米一类的下酒菜。
虽然萍水相逢,但都住在山上,也算有缘。诗人做了简要介绍,把带来的酒菜摆上石桌,几个人围桌而坐。亦可不喝酒,诗人劝了两回,都被推拒了。络腮胡觉着亦可矫情,说:“不喝算球,我们整。”说着,猛灌一口,又抓了一只鸡脚,大快朵颐。
诗人怕亦可难堪,端了酒圆场:“这家伙是二球,莫理他。”亦可觉得自己会生气,或者面露不悦。但意外的是,只是心里咯噔一下,旋即平静如初,像一粒小石子入水,未起波澜。
两杯酒下肚,几个人的话多起来。亦可只是带着耳朵,像局外人。
络腮胡酒量大,但烦恼更大,本要借酒消愁,结果像火上浇油。面红耳赤地骂,日天日地日祖宗,整个世界都欠他的。诗人喝酒很享受,抿一口或呷一口,讲古人喝酒的轶事,吟今朝有酒今朝醉,唱与尔同销万古愁。山羊胡喝得少,喝酒像猫舔食,或者喝药。话也不多,间或一两声哀叹,更多的是双目空洞地发呆。
趁着山羊胡到树林里撒尿,诗人向亦可耳语:“山羊胡住在山上是为治病,患的癌,听说辟谷能治,就死马当活马医,住了多半年了。”亦可心生恻隐,却又无力相助,只好给山羊胡挟了两次菜。本想宽慰几句,却支吾着没说一字。
喝着喝着,络腮胡醉了,摇晃着,叫骂着,抱着不远处的一棵树,吐得惊心动魄。折腾一阵,又一屁股坐在地上,继续叫骂,骂到最后居然抱着脑袋号哭,像受尽委屈的孩子。诗人酒风好,喝了几成醉,就撑着脑袋打盹,很快就发出均匀而香甜的鼾声。亦可陪山羊胡坐着,聊了些话,间或叹息一声。更多时候,俩人各怀心思地坐着,坐在无声流逝的时光里。
后来,他们走了。络腮胡连招呼都没打,从地上懊恼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了。诗人同亦可拥抱,很郑重地拍拍他的后背,邀他找时间去做客。山羊胡伸出一只瘦削的手,瘦得只剩指节和表皮,亦可握在手里,像握着一截正在朽去的枯木,冰凉,僵硬。
曲终人散,石桌上一片狼藉。亦可把石桌收拾干净,洗了碗筷。不多时,暮色渐起,黑夜降临。
女人是快晌午时来的。山下村子里的人引着,一前一后。女人给了那人一张票子,那人欢喜地走了。
亦可远远地看,觉得女人眼熟,但记不起是谁。女人一步步走近,亦可再看,才想起来是前妻。
前妻有些本事,能从百公里外找来。亦可在心里佩服。
作为过去式的妻子,严格意义上说,与这个风尘仆仆而来的女人毫无瓜葛。亦可在心里厘清与女人的关系。
前妻走近了,能看清汗水在搽了粉的额上浸出粉糊状,能看清一双目光里的愠怒与委屈,也能听到因生气或透支体力而呼出重重的气息。亦可的心咯噔一下,像条件反射。旋即,又平静过来,目光平和地望着前妻,不发一语。
前妻怔怔地望着,突然,眼泪像溃堤的水,汹涌而下。先是两行泪无声地淌,稍顷,就是一声接一声的号哭。哭声充沛,在寂静的山林里盘旋,回荡,惊飞几只栖息的鸟。
亦可措手不及。前妻从来不哭的,像英雄从不流泪。亦可“嗳”了一声,伸出手,想去安慰。但他又放弃了,把两只手握在小腹处,目光淡淡地看着哭泣的前妻。
前妻的哭声渐渐止住了。眼泪把睫毛、口红和脸弄花了,有些惨不忍睹。前妻瞪着眼,愠怒里带着撒娇的腔调:“死人啊!打盆水来呀!”亦可“哦”了一声,转身到石屋取水。水打到盆里,亦可觉得自己轻贱了,又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才端出来。
前妻洗了脸,动作娴熟地描眉,涂唇,搽粉,转瞬间,光彩照人。前妻切入正题,说:“我吧!知道,心高气傲的,总想着跟这个比,跟那个比,可佛争一炷香,人活一口气,对不对?只想着混光阴,那一辈子不白活了。其实,我那不是凶你,也不是怪你。我嘛!刀子嘴,豆腐心,你又不是不晓得!”亦可没怎么听。许久不见,仍是陈词滥调。
前妻又说:“少来夫妻老来伴,你跟我回去吧,我们接着过日子。”亦可摇摇头,平静地说:“算了吧!我就住在山上。”前妻怒点很低,霍地站起来,冷着脸数落:“别人挤破脑袋要当官,你倒好,放着好好的单位不要。你百分之百地苕掉了。你比猪还要猪好多倍。要当隐士么?我看是当野人吧!瞧你那德性,真以为能绝七情灭六欲,修炼成独孤求败?你脑子肯定被烧坏了,我跟你打赌,你会后悔的。”
亦可的脑子里闪过一些画面,像支离破碎的镜子。离婚时,前妻也说他苕掉了,还说你会后悔的。亦可盯着前妻的脸,仍然摇摇头,说:“我不会后悔的。”
亦可的肚子咕咕叫了两声,相当于整点报时。他起身进到石屋,淘米烧饭,又到菜园摘了茄子和豆角。前妻在打电话,声音忽高忽低,也有说笑和叹息。
亦可切菜时,前妻进来了,从后面环住他的腰,两只乳房贴着亦可的后背,拥挤着,起伏着,传递出绵软,能感到弹指即破的柔滑。亦可想起那两只乳房的样子,白花花的,在眼前跳动,不由分神,差点切到手指。前妻开始倾诉,说:“你走了一年多了,你知道我怎么过的?每晚我都失眠,守着空空的房子,过得好苦哦!”亦可稳稳神,继续把茄子切成块,再一刀刀划成对称的网状。
前妻仍抱着他,喷吐的气息在颈后萦绕,麻酥酥的。前妻接着说:“离婚的女人太难了,被人欺负也不敢说。江国辉你知道吧?你见过的,长得肥头大耳,像只猪,口臭得像茅厕,他居然要在办公室强奸我。”亦可听着像是炫耀,瞧!虽然半老徐娘还有人惦记。
亦可咧嘴笑了一下,前妻看不到。前妻又说:“老娘肯定不能让他得手,狗日的江国辉,他说你都离了婚,让我亲一下嘛!”前妻说完就笑,像讲一个别人没笑自己先笑的笑话。
煎茄子、炒豆角和酱菜摆在石桌上,亦可找了碗筷,添了饭给前妻。前妻坐下来吃饭,仍絮絮叨叨地说,话里有埋怨,有责备,也有规劝。亦可并不细听,慢慢咀嚼着。
一条虫子在前妻脚下蠕动,黑色的身体套着一圈圈金黄色的环,当地人叫多脚虫。亦可提醒说有虫,前妻惊慌地看,触电般弹起,尖叫,将饭碗扔上半空,跌得粉碎。
前妻怕虫,哪怕常见的蟑螂或臭虫,也让她心惊肉跳,更何况是谁见了都头皮发麻的多脚虫。前妻蹦跳着,站到石凳上,全身上下打量,拍拍打打,像有虫子爬到身上。亦可说:“山上虫多,没什么大惊小怪。”说着,用树棍挑着扔在几米外的林子里。
前妻被那只多脚虫搞得乱了方寸,好像山上都是虫,一条条,一堆堆,在眼前蠕动,恐怖至极。亦可慢条斯理地把饭吃完,收了碗筷。前妻还站在石凳上不肯下来,近乎哀求地喊:“你跟我回去吧!我什么都听你的。”
亦可从门口探出身子,语气坚决地说:“我不会回去的。”前妻恼羞成怒,谩骂,诅咒,把一张原本精致的脸弄出狰狞来。亦可像是故意的,说:“你要走就快些,等天黑了,这山上到处都是蛇虫。”
前妻终抵不过对蛇虫的恐惧,失魂落魄地走了,在崎岖的山路上跌跌撞撞,直到隐没在路的尽头。
山上的日子不急不缓,像一脉瘦瘦的水,潺潺汩汩,从容流淌。
夏日的灼熱开始减退,凉爽的秋意渐渐显露。亦可决定拜访诗人。几个月前,诗人在酒后话别时发出邀约,相当热忱。他礼节性地应下了,却一直没有成行。诗人品行不错,没有轻浮文人的狷狂,反倒有本分人的朴素与谦逊,可以说话聊天。于是,趁着午后空闲,亦可掩上柴门,顺着山路往诗人居住的客寨。
客寨不大,寨墙不高,石屋群的规模也小些,更像一处古朴的民居。诗人因地制宜,将几间石屋贯通,改造成一方不小的院落。推门进去,满院秋意。几棵树正在落叶,在秋风中飒飒有声,落一地金黄。靠墙处开着几丛花,有黄的或白的菊,灿烂热烈,也有开始凋谢的美人蕉。几只鸡在树下觅食,一只公鸡领队,数只母鸡相随,咯咯哒哒,咕咕卡卡,像说情话。
亦可唤:“有人吗?”一条趴在门前的狗站起来吠叫。浅黄色,是条土狗。估摸着少见生人,或者同人一样,会怕寂寞,汪汪几声便停住,呆呆地望着亦可。亦可朝狗招手,吹了声口哨。那狗欢喜地跑过来,在亦可腿间摩挲,摇尾。
诗人不在,但在门上写了留言。纸张泛黄,大概有些日子。亦可走近了看:“你来了,我未在。屋里有茶,可自斟自饮。阿黄守门,不说话但很温驯。门口有花,它们陪你坐坐,还能听你说话。”亦可笑了笑,像专门写给自己的,心里有莫名的感动。
亦可坐在门口的石阶上,阿黄凑过来,卧在脚跟前。阿黄有时盯着亦可看,有时又假寐,情绪饱满的样子。亦可晒着太阳,抚着温驯的阿黄,看几只鸡在树下憩息。在某一刻,他感到时间停滞了,像自己也成了山上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
坐了一会儿,亦可站起身要走。阿黄恋恋不舍,尾随着出了院门,下了台阶,走在野草没膝的山路上。亦可停下来,拍拍阿黄的脑袋,像友人间的惜别,对狗说:“不送了,我走了。”阿黄似乎能听懂,朝亦可摇摇尾巴,安静地坐在路上,目送着亦可一步步走远。
几天后,亦可到镇上剃头。头发长了,遮住半个耳朵,有碍观瞻。空山之上,十天半月碰不到人,即使碰到,也是采药伐木的村民,或者爬山的游客,谁会在意呢?但亦可每天都刮胡子,刮出一个铁青的下巴。
亦可去的理发店在老街。青石板巷,青砖褐瓦,十分古朴。店里用的座椅、盆架、荡刀布也都是老物件。剃头师傅也老,七十开外,满脸褶子。
亦可去时,顾客盈门。一位正躺着修面。另三位候着,百无聊赖地扯白。剃头师傅看一眼亦可,笑一下。亦可也笑了笑,坐在门口的竹椅上。
“听说青云寨死了人,你们晓得吧!”
“是病死的,讲那人患的癌,瞧不起病,寻到山上绝食死的。”
“莫瞎讲!哪是绝食,叫辟谷,不食人间烟火,喝露水,吃野果,修炼到最高境界能长生不老。”
修面的挡开师傅的剃刀,从放平的座椅上支起身子,扭着脑袋说:“甚鸡巴辟谷,人家那叫隐士,隐到山上,让人找球不到。结果呢?死了十天半月都没人晓得。等捡山货的人看到,脑壳和身条都爬满了蛆,还有肥肥的尸虫,那个臭哦!几里远外都闻得到。”
经修面的一说,几个人像目睹了现场,都是一脸作呕的表情。亦可静静地听,想他们说的应该是山羊胡。在春天喝酒时,亦可就嗅到山羊胡身上的死亡气息,像一寸寸暗下去的光,怎么都留不住。亦可在心里哀伤,山羊胡果然在这个秋天死了。
亦可从镇上搭了便车到桃花堰,然后步行回青云山。走到半路上,碰到三个人。一个是警察,另外两个是村干部。三个人从山上下来,一身疲惫,还有一脸不快。
一个村干部拦住亦可,皱着眉问:“你是住山上的?”亦可点头,说是。警察说:“把身份证拿来。”亦可从包里取出身份证,警察用随身的仪器核查无误,又还给他,说:“县里统一下了规定,你不能在山上住了。”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亦可有些蒙。不知该如何反驳,又想询问缘由。见他迟疑,另一个村干部嚷:“这青云寨是村里的,说不让住就不能住,个驴日的,死一个就够晦气了,要是再死一个哩!”
警察的脾气还好,劝说:“都信息化时代了,还隐什么呀!谁都想着蹭热度,谁都嫌生活不够热闹哩!你倒喜欢住到山上?再说了,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嘛!赶紧收拾着走吧!”说完,三个人朝山下走了。
亦可怔怔地站着,看天,看山,也看自己躺在地上的影子。
在山上住习惯了,闭上眼,脑子里是一棵树的四季,是一畦菜地的枯荣,是一山的色彩斑斓。倒是上山前的一切成了云烟,遥远成前世。亦可的心情很不好。能好吗?在野外被驱赶,连落脚处也被褫夺。
坐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亦可也不点灯,靠在一棵树下,感受着渐深的秋意。月亮升上来,是满月,在屋前泼洒一地清辉。他饿了,起身掌灯,引燃灶火,炒花生米,炒土豆丝。没有做饭。墙洞里有半瓶酒,是诗人上次喝剩下的。
没有酒杯,直接用碗。半碗酒弥散着酒香,映出一弯安静的月亮。个婊子养的!他喝下一口酒时,很恼火地骂。这是他的口语,以前在单位,在家里,聚会或者处理事务,生气或快活,会脱口而出。但住到山上,就戒了,连同烟酒、牢骚和脏话。
他不知道在骂谁。他又喝了口酒,想着警察和村干部的驱逐令,有种走投无路的悲怆。他想去看诗人,问他以后的去处,但半夜三更的,肯定不妥,放弃了。又想,个婊子养的!老子占山为王,就这样住着,看谁能怎样?可态度不坚决,像垒石松动,迅疾垮塌。
酒碗见底,亦可有些头晕。醉了!他对自己说。他伏在石桌上,感受着强烈的晕眩。像被黑洞吸着,高速旋转。领导在讲话,透过一张一合的嘴巴,能看到被烟熏黑的牙。城市喧嚣熙攘,飞驰的汽车来往穿梭,转动的车轮让他眼花缭乱。山羊胡从山路那头走过来,步履蹒跚,满身蛆虫翻涌着,雪片似的纷纷落下。阿黄瘦骨嶙峋,奄奄一息,亦可想,它好可怜,它快死了。
冬去春来,青云山从沉寂的冬天里挣脱出来,一日日娇艳妩媚起来。
这天晴好,春光灿烂。一行人把车泊在桃花堰,从车上下来一群中年男女,一律休闲装或登山服,戴着太阳帽和墨镜,背了样式各异的包。有两人煞有介事地拄着登山杖,登珠峰一样的郑重其事。过了片刻,就说说笑笑顺着山路朝青云寨走。
他们对青云寨不熟,也没请向导,自以为是地顺山路前行。路上山花绿树,鸟啼蝶舞,景致不错。持着自拍杆自拍,也有几人把脑袋抵在一起合影,或者摆了姿势,像拍艺术照,掩耳盗铃地臭美。
走着走着,竟迷了路。一行人伫立在四间石屋前,两间石屋搭有屋顶,虚掩着柴门,有明显人为生活的痕迹,另两间石屋长满了树,隐在地下的树根暗中发力,将一面石墙撑得几欲倒塌。
一个人朝屋里喊:“有人吗?”没有回应。
几个人叽叽喳喳,各说各话:“深山老林的,哪里会有人住?”“就是的,陶渊明都死一千多年了,这世道还会有陶渊明?”“在这里住?莫说被吓死,手机不能充电,快递送不上来,你会来住吗?”
有人好奇,走过去推开柴门。石屋里有锅有灶,有碗筷炊具,只是锅生了不少铁锈,箸篓里结满蛛网。还有锄耙鐵锹等农具,很笔直地站在墙角。另一间屋有石头垒的床,上面铺了干茅草,只是落满灰尘,还有一张薄若蝉翼的蛇蜕,挂在石墙的缝隙处。屋顶有几个或大或小的窟窿,投射出几块或大或小的光斑。
几个人鱼贯而入,挤在低矮逼仄的石屋里,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物件。在一面石墙上,一幅水墨画吸引了他们的目光,几个人纷纷凑上来看。是山水画,线条流畅,画风拙朴。霞光里,一座莽莽苍苍的高山拔地而起,树木茂密,山石嶙峋,映现出苍浑的气势。在画的右上角有落款和印章,因为被水湿过,加上石屋里光线暗淡,显得斑驳隐约。有人拿出手机照亮,反复辨认,印章是“亦可”二字。
众人忙着拍照,站在灶台前模仿炒菜,在门口荷锄微笑,又吆喝着在石屋前合影,一律高高竖起大拇指,显得无比骄傲。
有人喊出发了。几个人整理了衣衫,背上背包,再原路返回,从另一条路去登青云寨。忽然,有人指着头顶上的树冠,惊喜地喊:“快看,松鼠!”两只松鼠嬉戏着,拖着长长的尾巴,从一根树枝跳到另一根树枝,动作轻盈敏捷。被喊声一惊,忙站起身子,警惕地四下张望。稍顷,又蹦跳着,隐没在逐渐浓密的枝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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