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遥
等了十几分钟,路过王强家的那趟公交车才来,一连来了三辆。人群蜂拥而上,王强上了最后面一辆,他判断这辆人少些。没想到车上人挤得满满的,攀着吊环的手臂一个接一个,每个人身上散发着热烘烘的味道,王强感觉初秋的这个傍晚燥热起来。
车上的人说前面两辆人少,他们这辆车先发的,遇上堵车,被后面的追上来了。
三辆车一起出发,浩浩荡荡,可惜不停堵车,连过了几个红绿灯,前面的那两辆车越走越远,王强知道今天回家至少又要一个多小时。
孩子要住校,王强不用陪读,就搬回郊区森林公园旁边的房子,上下班成了问题。十年前,王强刚到这座城市,买这所房子时,首先因为便宜,那时市里的房子均价七八千,这里的才五千多,他把县城的房子卖了十几万,刚够付这儿的首付。其次它挨着全市最大的森林公园,王强觉得每天可以去公园里锻炼身体,要是买辆车,出行也方便。那时,开发商承诺小区要与市里一所最好的初中和高中签约,王强想孩子读了初中和高中家就在附近,多好!
十年了,学校影子也没有,王强也没有买车。可是房子向南直接通向市里的唯一的一条路被封闭,因为旁边要盖一座更大的小区,据说能住几万人。王强每天上班,坐公交得先穿过公园绕一段路。十年时间,王强很少到自己的房子里,来公园的时候更少,现在却每天上下班得走两趟公园,一趟得二十多分钟。当然,王强也可以打车,但是那得先向北绕一个更大的圈。
经过一个站,下了几个人,王强以为会松一些,可是上来更多的人。
傍晚往郊区走的人越来越多,王强的身子已经和前后的人贴在一起,身后的人呼出的气吹在脖子上,发酸,一定消化不良,王强扭了扭脖子。他的手机响起来,妻子问走到哪里了?她要炒菜,家里没酱油了。
王强没好气地回答,还早呢,最少得半小时。
这个电话还没挂,单位的电话也来了,是领导打来的。王强连忙挂断妻子的电话,屏息接起领导的电话。旁边有位大妈也接到了电话,她的嗓门真大,王强的半边耳朵被她的声音震得嗡嗡的。
上午,王强和领导说自己再不想开车了,要求换个岗位。以前,王强也和领导提过这个意思,但没有直接说,有时,他用别人来影射自己,比如说他的一位同学,在县里给税务局局长开车,不久前被安排到一家税务所当所长;还有几个同学,在县委和县政府开车,被安排去了交警队、接待处,等等。有时,他说自己年龄大了,眼睛花了,腰也出了问题,腰肌劳损。王强知道坐到领导岗位上的人都不是一般人,他们上帝一样明察秋毫,他的意思领导肯定明白。可是,说了无数次,没有丝毫效果。今天王强实在忍不住了,敲开领导的办公室,坐了一个多小时,明明白白告诉领导自己不想开车了。当时,领导说考虑一下,王强以为领导考虑好了,现在答复他。
王强捂住朝大妈的那只耳朵,把电话贴在另一只耳朵上。领导让王强明天提前一个小时接他,要去车站接北京来的客人。
王强的心情瞬间降到冰点。领导还叮嘱他带几瓶矿泉水,带几个口罩,王强像溺水的人一样,感觉冰凉的水流钻进了他的耳朵、鼻子、嘴巴……
十年前,王强来单位开车的时候,迫不得已。
王强弹得一手好吉他,在省里的青歌赛上获过奖,读大学时,还组建过乐队。大学一毕业,为了艺术,他去了北京。可是还没有等他混出名堂来,父母亲双双得了病,他只好回了老家的县城。母亲没有等到他娶上妻子,便不情愿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母亲去世之后,他觉得自己怎样也得结婚,不能再让父亲有遗憾。那时他自视甚高,身无分文,所幸他现在的妻子不嫌他穷。结婚后,他们在县城待了七八年,他郁郁不得志,觉得自己不该一辈子待在这种小地方,会毁了他的音乐。
恰好有个机会,省里这家单位换新领导,需要新司机,托王强朋友的父亲打听。朋友和王强说这事儿的时候,王强觉得不可能,省城的单位,想去的人一定很多;再说,王强不是特别想去,因为去了不是搞音乐,是当司机。
朋友骂王强死脑筋,想去的人一定很多,但领导为啥要托他父亲打听?肯定是想找个外地的,而且能让人信得过的人。当司机怕啥?岗位可以慢慢调整,朱元璋一开始才是个和尚,最后还当了皇帝呢!只要和领导混熟了,想调岗位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再说你有音乐天赋,这个单位可是文化单位啊,专门搞艺术的地方,领导们都是有水平的,不会发现不了你的本事!
王强被朋友说服了,他想好歹是个文化单位,先去了,以后说不准真能调整岗位。
朋友说你愿意的话,早点去见见人家,想去的人一定很多。
王强去见那位领导时,没有带礼物,而是带了把吉他。他觉得做人应该老实本分,凭本事吃饭。他把自己想搞音乐的想法和领导说了,但保证只要能来,一定先把车开好。
领导让他唱首歌。
王强弹着吉他唱了首美国民谣。
领导听完之后,沉思了几分钟,说现在最需要司机,王强只需要开上一两年车,单位每年招人,明年有了合适的司机,就让他去搞专业。
那时,王强以为一两年后自己腾出手来,可以集中精力好好搞音乐,毕竟他在音乐上表现出非凡的天赋。
来了单位后,他想领导调他来,是让他先当司机,他一定要先把车开好。
王强尽心尽责,车开得很好,可是领导没有给他调岗位。临退休前,领导内疚地说他办不了这个事了,交代给了下一位。
老领导退休,来了新领导,王强还是司机。
十年来,王强一直好好表现,他时时刻刻遵守规章制度,每一项任务都认真完成,可是他刚来时,那些应届毕业考来的小男孩小女孩一个个都成了处长、副处长,他还是个司机,他的价值似乎就是开车。
这些年,单位每年招考新公務员,行政人员越来越多,搞专业的越来越少,可是……
公交车颠簸了一下,王强看见前面的马路晃动起来,变成无数光点,他知道这些光点都是时间,然后光点变成一条宽阔的河流,他周围的人都不见了,王强站在时间的河流上,四周白茫茫的都是水一样的东西,他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水一样的东西涌上来,首先是他的脚变成了细小的光点,消失在水一样的东西中,然后他的小腿、大腿都开始逐步消失。王强惊恐地大叫,可是叫不出来。
公交车又到了一站,报站声响起来,是路过王强家的那一站,王强满身大汗。下车后,王强望见囚笼一样的公交车内挤满了人,慢吞吞驶向北边。
王强在路边喘了口气,一家蔬菜粮油便民店的喇叭里传来“卤水豆腐两块五一斤”的呐喊声,王强买了一瓶冰镇苏打水,一口气喝了半瓶,才舒服了些。公园旁边的篮球场上有几个人汗流浃背在打篮球,球飞了出来,落在王强身边,他弯腰捡起来,扔进篮球场,进了森林公园。
现在应该是饭点儿,但公园里锻炼的人还不少,一进门有几个人围成一圈踢毽子,广场上一群大妈在唱红歌,还有些人在气喘吁吁地跑步,他们从王强身边跑过时,身上有马一样的汗味儿。
王强回到家,妻子问酱油呢?
我就是打酱油的?王强瞬间火了,他没有意识到本来是他的问题。
妻子看到他莫名其妙地发火,说我不和你吵,转身继续炒菜去了。
王强坐在沙发上,望着家里那套豪华的音响,微微有些心酸。工作这么多年,自己是位司机,可是家里连辆车也买不起;别人家的孩子,五花八门上各种补课班,他家孩子想报两门课外辅导班,他都觉得费钱,他把钱都花在了攒这套音响上。他打开音响,巴赫的《平均律钢琴曲》播放了出来,以往他一听这段音乐心情就平静下来,觉得自己是精神上的贵族,今天却听得烦躁得不行。
妻子喊他吃饭,端上一盘白乎乎的豆腐,看起来让人毫无食欲。妻子说,本来要炒盘酱油豆腐,因为没有酱油。王强知道妻子是在挖苦他,但她看到妻子穿着磨起了毛绒球的家居服,袜子还破了一个洞,心疼起妻子来,没有反驳。
索然无味地吃完饭,王强躺在床上打开手机,点开喜欢的微信群,一行黑色置頂的文字出现在屏幕上:黑色将淹没一切!以往王强看到这行文字,觉得有趣,今天却觉得好像是群主故意写给他看的,想到这里,以前看不见的空气浮现出来,乌云一样变成滚滚的黑色,吞没了他,王强感觉窒息,大叫起来。
妻子过来问,这么快就睡着了?
王强甩了甩脑袋,刚才那一幕太真实了,但他嘟哝着回答,没有。
微信群里很热闹,人们在聊最近的《蒙面唱将》,陈奕迅太牛了,故意唱歌走调都这么厉害!王强平时太压抑,以往遇到这种话题,总是很积极。当司机这个职业,也不是一无是处,领导不用车的时候,时间都是自己的,王强把时间都用在研究音乐上了,十年之功,他觉得他的水平已经超过了许多大学教授。但今天他没有丝毫说话的欲望,听大家聊了会儿,就退出群,打开百度。上面推荐几个相声的小视频,王强随意打开一个,是贾玲的相声,里面在拿她的胖说事儿,很搞笑。看完这个,马上出现另一个链接,也是贾玲的。跟着链接,王强一连看了好几个,发现这些相声不管故事是什么,核心都是拿贾玲的胖说事儿,他感觉有些无聊。又打开一个宋小宝的,是在调侃宋小宝的矮、黑、丑。王强又打开他的几个,不出意料,都是这种类型。王强想他们尽管也算成功,但他们的父母亲和孩子看到他们这样,能真正高兴起来吗?
带着这个疑问,王强打开米歇尔·魏尔新的《聆听巴赫》,他暗暗自嘲,单位搞专业的人都很少读书了,他这个司机却每天读书。
这时,王强的微信响了一声,是位年轻的朋友把新唱的歌发过来,请他指点。在朋友圈,没人知道他是位司机,都以为他是个音乐家。
这是表达失恋的一首歌,有些类似20世纪80年代台湾的校园歌曲。王强反反复复听了三次,发现歌手的痛苦很真切,但是表现手法太简单,满首曲子听了之后,让人的感觉就是我失恋了,我很痛,没有余味。王强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年轻朋友很接受,他说他真的失恋了,就是想把自己的痛苦表达出来,可是他不知道什么技法。王强推荐他听一些经典音乐。
和这位朋友聊完天,王强心情好了些,比起开车,他宁愿做些这类工作,哪怕是尽义务。
第二天早上,王强怕等不来公交车,又怕堵车,提前一个半小时出发。他到了领导家门口,来早了,还有会儿时间。他跑进一家早餐店,点了一碗老豆腐、一根油条、一个鸡蛋。无数次早餐,他就是这样打发的。吃着老豆腐,王强想起人们用化肥生豆芽的事情,觉得碗里的老豆腐恶心起来,没有吃完就没食欲了。
到了时间,领导没下来,却打来个电话,问他到了没有?说刚接到北京客人的电话,巡视组今天要巡视他们单位,来不了了,让王强过一个小时再来接他。王强心里暗暗骂了一句,不知道是领导昨晚忘记和他说了,还是接的客人真的刚通知了他,反正他白白浪费了一个小时。
以往遇到这种事,王强一般是把车开到单位,等上一会儿,等到快上班了再过来接领导,今天他却不想去单位。他在附近找个地方把车停下,漫无目的地瞎逛起来。
前面围着一群人,吸引了王强的注意。他走过去,原来是一位保安骑着电动车,为了躲行人,撞在了分隔道路的栅栏上。保安躲的那位行人已经走了,保安被电动车压住,头上都是血。人们围着,有人说,赶紧打120,有人说,打110。黑胖的保安在电动车下挣扎着想爬起来,但一条腿被车轮别住了,起不来。血从头上流下来,地上湿了一片。
王强的心跳开始加速,他涨红着脸,走到保安前面,帮他把电动车扶起来。
保安连声说着谢谢,擦头上的血。
旁边有人掏出纸巾递给保安,王强想到自己口袋里也有纸巾,掏出来给了保安。
保安对众人说着谢谢,接过纸巾擦头上的血。可是这些血越擦越多,一部分弄到了脸上,使他像被人狠狠揍了一顿。
有人说,赶紧去医院看看吧!
有人说,附近就有诊所,去包扎一下。
……
可是保安像没有听到人们说的话似的,傻笑着,也不动位置,只是不停地擦头上、脸上的血。他手里的纸巾很快被血湿透了,又有人递过新的纸巾,人们继续劝说着。保安一声不吭,擦着自己的血。
太阳越来越亮,保安流在地上的血亮晶晶的,像撒满了硬币。
围观的人陆续走了一些,又新来一些,人们继续给保安递着纸巾,劝说他去包扎和检查一下,别把头撞坏了。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真的,只一会儿时间,王强感觉保安的脸变得有些发黄,身子也在颤抖。他从保安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这个男人至少比他大五岁,穿着的保安服灰扑扑的,整个人都像被灰尘笼罩住,血流在上面使这堆灰尘看起来很脏。
王强不忍心再看下去了,转身就走。在十字路口,看到一位跪在地上少一只手的乞丐,他摸摸口袋,没有带现金,走到附近一家烟酒店,买了包烟,用微信多扫了十元钱,让店员兑给他。
王强把十元钱放进乞丐面前的小盆里,感觉有些眩晕。
王强走到停车的地方,时间还早,他找了个干净的水泥台阶,他不想坐到车上去等。
王强把领导接上,一句话也没有说,领导也没有和他说话。
晚上回到家里,王强开始收拾自己的山地自行车。这是一辆捷安特的红色山地自行车,王强刚到单位时买的,那会儿,他以为自己干上一两年司机就可以搞音乐了,对未来充满希望。单位发了目标责任制考核的奖金,他和另一位朋友一起买了山地自行车,都选了耀眼的红色。朋友是吹笛子的,能把《二泉映月》吹得像阿炳的二胡那样好听。那时他们骑上山地车,跑遍了城市周边的地方,最远去过一百多公里之外的一座古城。后来,朋友辞职搞运输去了,王强也没有兴趣再去太远的地方了,山地车便被扔到了一边,再没有骑。
放了这么久,自行车上都是土,灰扑扑的像截烧过了的蜡烛。轮胎也没气了,瘪瘪的像韶华易逝的女人下垂的奶子。
王强打来一盆水,把布浸湿了开始擦自行车,辅丝里面的地方不好擦,王强把脸往里凑,鼻尖几乎碰到了轮胎。自行车擦得油光铮亮后,王强找出打气筒,给轮胎充上气,自行车像吃饱的战马站了起来,王强也来了精神。他又找来机油,给链条上抹了一點儿,然后翻出以前的头盔、手套,骑车得保护好自己。
睡觉前,王强用百度地图查了一下,他们家到单位10.7公里,骑行需要58分钟。百度上的骑行肯定是指骑普通自行车。一趟10.7公里,一天来回就是21.4公里,好久没有骑车了,王强多少有点儿发怵,但他决定还是从明天开始骑自行车。
以往早上,王强想的只是赶公交车,穿过森林公园时,看到那些悠闲的锻炼的人,他很是羡慕。坐上公交车,都是充满焦虑的中年人,睡意未醒就要去上班的年轻人,为了省钱绕到超市去买快要过期的减价产品的老人,整个世界在他眼里是灰色的。现在骑上自行车,首先不用进森林公园走那二十多分钟路了,然后也不用焦急地等公交车,闻车上混浊的气味了。
王强周围都是骑车的人,尽管有的是骑电动车,有的是骑共享自行车,有的是骑美团小黄车……当然也有像他这样骑山地自行车的,这些车子一辆挨一辆,一辆一辆首尾相接,像深海里面的一群群鱼。头顶上的树叶,在阳光中斑斑驳驳洒在人们的身上,像波光粼粼的水面。
第一天,王强怕把握不准时间而迟到,一路往前赶,长时间握着车把,上半身身体重心压在手掌上,到了单位,手掌有些酸。用了52分钟,比坐公交车快一些。要不是路上有红绿灯,早上上班骑行的人比较多,王强还可以再快些。到了晚上下班时,王强骑着就感觉轻松多了。出了单位,一路向北,路过捷安特专卖店,让师傅给调了调车子,又去经常吆喝的那家店里买了一块卤水豆腐,回到家里才用了55分钟。而且骑行在路上,傍晚的秋风吹在身上,有几分惬意。
骑了半个月后,王强瘦了两斤,臃肿的肚子收缩不小,就连以前,他觉得脸越来越大而毫无办法,现在也依稀有了轮廓。到了单位,开上车接来领导之后,王强能静下心研究他的音乐了,尽管他还是司机。此时王强坐下来后,身子不像以前那样绵软无力,而是像一张刚拉开的弓,充满力量。
在这半个月中,王强感觉早晨的街头,像刚开膛破肚扒开的猪内脏,热气腾腾的什么都有。他窄逼的生活,被划开了一道口子,以前早上出门只是为了去上班,心里有的只是烦躁,现在他看到了风景,看到许多人像他这样奋力向前。以前他上班只有一条线路,就是先步行从公园绕出那段被封闭的路,再坐831路公交车,而且只能坐831。现在他骑上山地车,直接穿过施工工地,可以从朝南和朝东的任何一条路到单位去,这些年城市不断施工,打通了许多道路,每次王强骑在一条新路上,都会有些不同的发现。
有一天晚上,下起秋季罕见的暴雨来,第二天早上雨虽然停了,但路上有不少积水。王强出门后,看到这些积水,想起小时候晚上去外村看电影,下雨后往家里走,看见白晃晃的水洼总以为是高地,不断地往里面走。现在他能看清楚哪里是高地和洼地了,他骑着车子,小心翼翼绕过那些水坑,刚下过雨的空气中传来树木清新的气息,王强大口呼吸着。令人遗憾的是在路上遇到一个大水坑,汽车驶过时把不少泥水溅到了王强身上。
王强没有管衣服,到了单位,径直开上车去接领导。
中午去送领导回家,下电梯时一位同事突然说,你的衣服背上都是泥点子!
王强说,腿上的才多呢!他想背上的泥点子肯定是山地车溅上去的,它没有挡泥板,尽管他小心翼翼地想绕过那些水坑,但肯定还能卷起不少泥水。
应该穿个遮阳服之类的玩意儿,到了单位脱下,要不人们以为你总不换衣服。
以往假如别人和王强这样说,他一定尴尬死了,此时他脑海中却出现一句歌,“汗水湿透衣背”。多长时间了,他和同事们穿着光鲜的一尘不染的衣服坐在办公室里,哪里会接触什么泥水呀!
王强忽然产生了强烈的创作欲望。
晚上回到家里,妻子正在做饭,王强进了书房,翻过孩子演算数学题用过的几张草稿纸,写起歌来。妻子喊他吃饭时,他让妻子先吃,一首歌他已经接近尾声。
王强写完这首歌,妻子已经吃完饭。王强坐到饭桌前,感觉到许久没有过的轻松,端起碗,想起自己刚写的歌,不由自主地呵呵傻笑。妻子问她笑啥?他说不笑啥。
那天晚上,王强把歌词又推敲了几次,然后谱上曲,小心唱起来。唱着唱着,他想起刚结婚那会儿,和妻子去丽江玩,酒吧和每个店铺里都在唱一首从来没有听过的歌,它叫《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嘀嗒/时针它不停在转动/嘀嗒嘀嗒嘀嗒嘀嗒/小雨它拍打着水花/嘀嗒嘀嗒嘀嗒嘀嗒/是不是还会牵挂他……当时他觉得心像秒针一样,随着里面的嘀嗒在转动,他对妻子说:“这首歌一定会红!”那时,《北京爱情故事》还没有上映。
整个秋天,王强一直骑着山地车上下班,星期天没事情的时候,他还会骑着山地车去更远的地方,城市在他的眼中大了起来,熟悉了起来,不用百度地图,他能详细说出城市的许多地方。每天领导用车的时候,他依然像以前那样很认真地开,但他在车上不再说话,只有当领导问他什么问题的时候,他才简单回答几句,回答完就緊紧闭住嘴,恐怕不小心多说出一句话。王强没有再和领导提调整岗位的事情,只要有时间他就写歌,他的创作力从来没有这样旺盛过,有时一星期能写好几首歌。
冬天到了,妻子对王强说,冬天冷,风又大,你不要骑自行车了,坐公交车吧!那条路快修好了,修好公交车就到家门口了。
王强摇了摇头,戴上头盔出了门。
刚出来是有点儿冷,骑着王强身上就出汗了,他想唱歌,可是一张嘴风灌满了他的嘴巴。他呵呵笑着,闭上嘴用力骑。
到了单位,放好车子,上电梯时发现一部电梯按不动,仔细看,上面亮着“专用”两个字。王强才想起领导说今天有省领导要到他们单位视察。可是,现在还不到上班时间呀,他还没有把单位领导接来。
王强乘坐另一部电梯上了楼,把东西放在办公室,去开车接领导。
上午,单位一直在开会,副处以上领导干部都参加。王强不是副处,安心在办公室琢磨自己的歌。
到了下班时间,王强准时出门去开车,到了电梯口,早上那部电梯还是显示着“专用”两个字,按不动。他正打算乘另一部电梯,一个年轻小伙子快步跑进电梯,掏出一把钥匙在一个孔里旋转了几下,电梯恢复正常了。单位一把手和一伙人陪着一个领导模样的人走过来,单位一把手脸上都是笑,其他人不说话,赔着笑脸。年轻小伙子已经把电梯摁住,当那位领导要进入电梯的一刹那,王强鬼使神差先走了进去,他想是他先来的。那位领导和单位一把手的脸色马上变了,但很快又都恢复了正常。领导先进了电梯,单位一把手进来,然后按照职务单位其他领导进来,能坐十几人的电梯,进来这六七个人却顿时显得有些拥挤。一首歌的灵感突然在王强心头涌起,他按捺不住开心脸上涌出笑容,看见一脸严肃的那几个人,低下头偷偷乐。
送走领导,单位一把手坐上王强的车,似乎想说什么,哼了一声没有开口。王强没有说话。
送回领导,王强回家,进了车棚忽然发现山地车不见了,他清楚地记得早上放在一个充电桩附近。车棚里怎么能把车子丢了呢?王强仔细地把整个车棚找遍,还是没有他的车子。王强想起刚结婚不久的一天,妻子给他打电话,说她的自行车不见了,她只是进邮局寄了一封信,出来车子就不见了!妻子那焦急的声音,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耳边,那是刚买的一辆飞鸽牌自行车。
王强出了车棚,六点半多点儿,天已经黑乎乎的,所幸路灯都亮了。
王强摸了摸下巴,往山地车专卖店走去。路灯下,王强看到婆娑的树影铺满马路,而头顶的树枝却光秃秃的,他踩着树影走向专卖店,看见前面的路白了。开始下雪了。
责编:胡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