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 牧
小秋湖畔,雪,鹤飞
于野。簇拥他,大白兔奶糖
在乡间小路跃步。
一种崇高的白,像他
长大时,视线无数次演绎
鸽群漫天振羽,胸腔内不断生长的
想象力。牧牛之余,恰好有雪人爱他,
小小顽兽的调皮的爱,诱使他
拐过比雪片更小的学堂。
南方丘陵的旧照里盛满野花,身骑飞牛
回家;那天,他不想长大,还没有
心似异国的妄念。一尾速溶云的
快门里,躲着他挠不到的痒。
山洞里找不到黑白电视机。
苦大仇深的人开始念诗,中年的流水账。
“影子极淡,倾斜,挂在光的豁口。”
大朵大朵小鲫鱼,爬上瀑布跳舞,令他得以
保存住眼中充满喜感的苦痛。
“小镇,正为不可见的泪水所湿透。”
寻找母亲,被喜鹊捕获而飞走的侄女;
重要的还有,他未与泛黄的恋人在镜中告别。
“一场失眠带来美与空的二分法。”
让他和脚下的石头好好辩护:比如玛雅人预言,
发霉的节日;大洋东岸的佩索阿。他能告诉她们:
“多少人是亚热带无处安放的雨。”
弱冠之年,他开始在自己身上寻找父亲。
而后愈加强烈,多种状态的父亲:
坐着,躺着。打牌的,喝酒的,和生病的。
更多却是沉默流汗的父亲,一支烟抽到天黑。
私自去工地观礼,那个中年男人
混在更多中年男人中间,背影隆重,
映衬着整座城市拔地而起的壁垒森森。
父亲的梦想是全家住进新房,还有一个
是他——敏而好学的儿子。实际上,
他不希望儿子像他:苦难是自己的伤,不该遗传。
青春期时,他的确不像父亲,甚至
仇视他的权威,抽烟,以及咆哮的酒。
现在,他感觉自己的眼睛汇流了更多的水
包容的洞察力,反复触摸曾被谁触摸过的生活。
是另一双眼,又像手,为成长的精神所描述:
弱冠之年,他开始在自己身上寻找父亲。
听见钟声,不是它的哭泣,或定时提醒。
是时间的脚步音,在一只闹钟的心跳,
以及我体内盛产的每分每秒里。
它拥有三根月光细指,缓慢驰动于白玉盘中,
令我偶尔轻雪飘落的思绪,思念起谁
竟恍若邂逅另一个自己。夜深无眠,
它格外清澈,聚拢房间里每件事物的静寂。
祖母、母亲留存了温暖的掌温,在空气里翕动
日久弥新的爱意。时时勤拂拭,切莫使她们
沾染尘埃,荒芜每本书、每只花瓶,
以及每张相册的脸。为窗外的茫茫夜色
所襟抱着,一支笔蘸濡半江渔火,
我时常沉浸梦舟重返桃源。清醒着文字,
那些将书写我一生的桨声与诗句。
这闹钟是我的里程碑,崇高的恋人;滴滴答答
絮语:“从所有的器物我听见逝去的流水。”*:引自昌耀诗作《划呀,划呀,父亲们!》。
再过一个时辰,就是新年。而你尚不知
她眼里明媚了多少山水:玉门关外的,
抑或是江南早春的。她本身就是历史的两面性。
窗外,直立的雪镇守住大地之冬,
空气中弥散澄静的白。看她略施粉黛,
身披唐朝的月光,在已然消逝的盈盈秋水中,
所有明争暗斗的红尘往事悉数东流。
而今,她说欣赏的目光越来越少,仿佛
我们曾经拥有的人物与山水,都离一尺画很远。
再过一个时辰,就是新年。新年特展:
你被自己的画卷所欣赏,邀请更多典故、传说
扮演一纸摹本的家族成员。又一夜寒风吹尽旧日历,
尽力使她在桌面上躺好,整理装束,补点朱唇,
她的鬓角蜿蜒着你古典之心的美。可是——
你勾勒不出她的心;只能靠近她绰约的泪痣,
她的霓裳羽衣曲,一次又一次。
她比你的画笔更懂你。祈祷着钟声:
再过一个时辰,她将梦中苏醒,现身新古典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