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 岸(河北)
每年七月到十二月,林子都需要进行清理。钐除杂木,扩出空间,让红松苗更好地成长。我们带着镰刀和斧头,带好干粮和水,一整天在山林间出没。老孔从山东来,粗矮,精壮,善谈。歇息时使劲抽廉价的卷烟。他跟我讲老家山东的事情,讲过两年就回家娶媳妇。他说山东很大:西边是山,东边是海,那海水很咸。
我知道老孔他根本就没有见过海。和我一样,也许梦里见过。水的海和树木的海有区别么?肯定有。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群山的波涛要比水的波涛汹涌、巨大,要比它更沉默、坚硬。
遇到溪流老孔就会说,这水会流到黑龙江然后流向大海。
这我也知道。百川东到海——小学二年级时我就学过。但不是每一条河流都拥有大海的信息。它们返回,而我们不再。
向林子深处挺进。再往东走,山势趋于平缓。老孔说,我们离家很远了,快要到黑龙江边了。我抬头,湛蓝的天空在树枝间晃动。
不,我说,翻过群山就是大海……
伟大的日子不可独饮——村庄里的长者曾这样告诉我。
九岁之前,我不敢走进荒原,远远地看着父亲他们走进沼泽深处,为我们换来饭桌上的食物。那个年长的人拥有神奇的法术,能把金色的玉米变成晶莹的液体。我偷喝过,然后晕死过去,就像在身体里埋下了一个古老的咒语。
月亮上的花纹会在每一个梦里出现,缠上我的脖颈,在秋风里飘。它让我爱上了荒野里的阴影,等着树叶落光,甜蜜的浆果在霜降前献出鲜嫩的身子。
我还不理解为什么坏天气和沉闷的生活能折磨村庄里的人。有时为挣脱命运,年轻的女人去了远方。过了河,再也看不到她的脸。她让我的梦多了几条花纹。
我不再迷信黄昏里饭桌上的烛光,不再迷信无味的饭菜。我的身体开始膨胀,仿佛古老的咒语苏醒。九月的河流不再带来泛滥的淤泥,在宽阔的群山的一侧,清澈的河水洗去我肚皮上的酒味,在阳光下像一只青涩干瘪的山梨。
我不再回村庄。
村子里的人们走了,散了。
我们都不再探询对方的消息,仿佛活在互不相干的生活里。我看见了河里的倒影,看见了父亲模糊的脸,看见了古老的石头又飘上天空,它的花纹缠绕着在风里摇晃的群山和树林。
但是没有人告诉我,这九月,即将在浆果的蜜汁中醒来。
无论大地如何旋转,仍旧可以看见你被生活熏染的脸庞。在日落后十分缓慢而执拗地背转过去。
暗红的落日在群山傍晚的风中抖动,努力挽留。潮湿的树枝滋滋地燃烧,烟气辛辣而苦涩。秋天的旷野在我们身后无情地荒去。独自坐在篝火旁,等待黑夜。期待漫天的星粒突然滑落,带着对命运的诋毁点燃寒冷的肉体……
时间在一场又一场的霜降中流逝。
你的城市以北。群山堆垒,因撞击而扭曲。鸟群抑制住叫喊,在寒冷的风中寻找失落的巢穴。
而苍茫的落日压住冻结的大路,把我们悄悄抬送到黑暗的星空。河流裂开。新鲜的、透明的肉体就像锋利的铡刀斩断游鱼飞翔的梦。而魂灵被苍狼携带,在迷漫的风雪中逡巡、奔突,在黎明的山巅上啸叫:“亡灵不死的眼睛永远注视你,当诸神的子嗣夭折,传奇将由你来延续……”
有多少沉陷的梦想等待挖掘。松林肃穆,接纳卑微的肉身。当漫长的冬季深入城市,霓虹灯装饰你的生活。我们不能设想的旋律,飞扬流荡,竟然和午夜的白桦林一样被寂寞充填。
我曾幻想:这星球倾斜、挪移,让漫长的冬天永久停留在北回归线以南。融化的北冰洋把群山变成了岛屿,而我将被松脂包围,在海底沉睡等待潮汐起落之时被你叫醒……
你的城市以北,我的生活如此富足。那神秘的命运之书还未曾展开,我已经预言了那漫长的黑夜将被我带上黎明的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