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强华(甘肃)
1
一座山林就是一座水库。水的呼吸和心跳就浮在绿色的水面上。
上山的时候,草木能从肺里掏出另一种喘息。
在布满苔藓的树桩上坐下来,辨认方向。苍天大树叫青海云杉,白色的小花叫银露梅,紫色的小花是野草莓……漫山遍野的草木,我都想一一叫出它们名字。
但除了相同的致命的绿,它们大多数都没有名字。
2
它突然闯进来了,一只小狸猫。瘦弱,惊恐,皮毛脏乱。
我害怕所有与老鼠有关的东西,包括它的天敌。但狸猫例外,它让我想起曾经被改写过命运的太子和江山。我始终觉得,它离猫鼠远,离人类近。
它甚至仍然可以模仿一个婴儿的哭声,在我们帮它解开腿上勒进肉里的绳子时,叫得撕心裂肺。
4
两个小姑娘,三岁或者四岁,红头绳扎着的羊角辫儿,并肩站在一起。穿着枚红色的肚兜儿,光着屁股,每人手中拿着一颗大大的向日葵,热烈绽放的金黄色几乎遮住了她们半个身子。她们圆圆的脸,看起来也像向日葵。
他们说我和隔壁的妞儿照过这样一张照片。在妞儿家我看过一眼,看了不到半分钟,她就立刻藏了起来。
后来我设想过无数种方法想把它偷回来,但只那一眼,我再没有见过它。
三十多年了,妞儿已不知去向,但只要一想起童年那张照片就会从我的脑海中跳出来。
为什么只有一张?为什么妞儿有我没有?那张照片上的小姑娘真的是我吗?
这些年,我甚至怀疑,那张照片是否真的存在过。
5
瑜伽调息,闭上眼睛,看到美人鱼的躯体,通体白皙,几近透明,它随海水的晃动轻轻摇曳。
海底的藻类像飘带一样,绕过她的身体,伸向海面。水泡轻轻一跃就跳出了水面。
幽蓝的海底,她想着一亿年后,有人或许会遇见蓝白相间的青花玉。
6
整个上午都在听比莉·荷莉戴,略显伤感又俏皮的声音。
在房间里走动,擦拭酒柜上的灰尘。把那些器皿拿下来擦亮,重新放回到原来的位置。
如果室内光线再暗一些,家具再陈旧一些,冲一杯咖啡,坐在餐桌旁边的旧椅子上,这离三四十年代的加州旅馆有多远呢。
歌声间隙的大片留白,是钢琴、吉他和单簧管。简单的乐器伴奏,更执着、更有力,也更流畅。是一个人踩着刚刚露出水面的石头,轻盈地跳跃,一步一步跨过河滩。
一个人的手指在倾诉。它若无其事,悠闲地散步,好像从来没有受过伤,也没在谁的耳膜上留下伤痕。
她的声音听起来的确有几分俏皮。我甚至看到她微微上扬的嘴角。
如果仅仅这么想,这个早上确实也是轻松惬意的。
7
我敲门进去的时候,他正在十六开毛边纸上写字。
四句古诗,竖行,小楷毛笔柔软的笔尖刚刚从落款处收起。
静静地站在旁边,突然感觉这个炎热的下午空气中弥漫了古朴的凉意。
回家的路上,我几乎有些迫不及待,想给某人写信——
就用竖行毛边纸,小楷,寥寥数语,或者就只写四个字:吾安,勿念!
8
读人邻的《桑麻之野》。
抽丝剥茧的慢。
他从世界的纹脉里一根一根抽出那些纤细的丝,给你来看,那薄如蝉翼的丝一根一根牵着你,让你低到尘埃里,一直沉下去,越沉越低,呼吸几乎就要贴着地面……
9
她的眼泪随时会流下来。
说笑间她不断拿手背擦拭眼角,她说那里有一个囊肿。
第二天,她的眼角真的长了一个囊肿,甚至来不及用说笑来掩饰,她的眼泪就直接流下来了。
10
夜晚,台灯下,他用刻刀在玉石上刻一个人的名字。
长条,横面两厘米见方的玉石印章,一个人的脸渐渐呈现在石头的脉络里。
他要将这个名字用最古老的方式镶嵌进石头的骨髓里。就像把另一个人的影子丝毫不差地雕刻在自己的心壁上。
“刻一方印,给你”——最后的美一直被他噙在刀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