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西鸿(四川)
一丛丛足音,在犀牛村松土。
这些沉寂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足音,一直在默默生长。每一个脚印都是秘密的匣子,那些足音在板结的记忆里开始松土,把长长的颈子伸过漫长的岁月,用触须挠我脆弱的神经。
我知道这些藏在犀牛村的足音,就像挂在犀牛村草尖上的露珠,遥远却又虚无,无法用手去触碰。一碰,就会粘在手指肚上,浸进指尖的漩涡,了无踪迹。
其实这些足音,一直藏在我的记忆里。只要我一惦记,它们就会从身体里钻出来,悬垂在耳际,久久不肯散去。
从呱呱坠地到远在他乡,所有的时光都被足音珍藏。细微的足音埋在泥土里,只要我赤脚踩在泥土上,那些足音就会咕咕地从泥土里面冒出来,追随我愈走愈远的背影。
它们一直跟随着前行的我。当我回眸,它们还会轻轻地跳起来,绕着我的颈脖,亲吻我。
记忆里有着一份沉甸甸的基因密码——家谱。
身体上也烙有一道独特的印痕——胎记。
无论客家人的先祖怎么辗转与迁徙,都不忘背上秘密的家谱。仿佛一条血脉的河流,从肩头流过,最终萦绕在犀牛村。隐约的文字标注的清晰谱系,在现实的烟雾弥漫中开始模糊;孤单的文字,已无法用来续写不堪回首的记忆,更无法描摹渺茫的前程。
直到弄丢客家人的方言。小时候和家人用客家话唠叨家常,与学到的四川话格格不入,深感自己像一个羞愧的外来人,始终无法融入他们的快乐交流。这种捉襟见肘的窘迫,不禁让自己打着寒战,常常在现实中缄口和失声。
孤单的暗夜,独自躲在被窝里,偷看自己身体上的胎记。一团乌黑的瘤痣裸露在心脏上部,像家族藏而不露的身世,又像是自己的一个污点,羞于示人。
很多年过去,当我完全忘掉家谱,掩藏好胎记,我已经成为地地道道的当地人,和所有的别人融洽而合群。
却唯独没有了自己。
那个夜晚我把自己藏在月光下的麦草堆里,同伴们草草找了三圈,然后像故意丢弃我一样放弃了寻找。
我相信那个夜晚不会再有人找我,仿佛我已经从他们的生活中消失。
到月亮快落到山下的时候,我只好悻悻地自己走出来。此刻的世界空无一人,没有人为我欢呼雀跃,也没有人为我的复出感到欣慰和惊喜。
多少次我这样弄丢自己。多少次连自己也以为自己丢了。
而生活毕竟不是游戏,人生也不可能是捉迷藏。
现在我把自己藏得很深,完全丢失了犀牛村童年那个自己。伪装和面具,狡黠和奸诈,使我变色龙一样黏附在时空表面,看谁像谁,遇啥成啥。
但我常常被人识破诡计,在人群中被指认。我无地自容地走出来,好像自己就是他们要揪出来的那个人。
犀牛村早起的炊烟,与一团团雾岚交合,被山村的风捋平,成为一张干净而柔软的白纸。一条条小路和蜿蜒曲折的田埂,从白纸上划过,分隔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网格。
我出生时哇哇的哭声,均匀地洒落在那些小小的网格里。一个个的网格明亮起来,整个村子也在我的哭声中醒过来。
童年时跳方格,几个童伴围着画好的格子,轮流跳动,极其认真。感觉每跳一次,就是把自己交给那个方格,和方格组成一个整体。
方格是我,我就是方格。
虽然方格不是很规整,但是它规定了我的位置和边界。我必须把自己完整而独立地置于方格内,不越界,不踩线,才不违规。
或许正是童年跳方格的习惯,养成了我一生循规蹈矩的德行。上学后,我开始在作业本上做填空题练习。一个个的空格,需要我用正确的答案去填充。有时候填错了,就用橡皮擦把错误答案擦掉,重新写上正确答案。
我迷恋橡皮擦,它可以让我改正错误。
在自己人生的履历表上,我也用自己的言行,一格一格地填写。我小心翼翼地行走着,生怕填错了那些看不见的格子。
是的,人生没有橡皮擦。
也许我一念叨,犀牛村的夜色就会明亮三分。
另外的七分,则需要我在梦中,点燃童年时候的火把,去照亮。
一程山水,一份光阴。从犀牛村出发,我急迫翻飞的脚印,在大地上复印出一窝一窝的前程。
而我的背影,总是在瞬间,迅疾关闭我在时空隧道刚刚打开的门。
思乡的夜总是黑黢黢的。一盏灯,像一把锁,密密麻麻的密码,我老是忘记。但我学会了在暗处摸索,用记忆的细丝,去掏往事的锁芯,打开故乡敞亮的门扉。
我会让犀牛村在农历里翻身,时刻明亮起来。那些记忆中的物象便纷纷显形,黏附在一层薄纱般的水雾上。
我穿过薄纱,头顶上落满明亮的灰屑,经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