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伟(贵州)
1
第一声啼哭,在天地间签字画押,以此表明不会白白走一遭的决心。
天籁之音穿透墙壁,关于生命的喜悦之情,在空气中引发共鸣。空口无凭,这红尘滚滚的人世,笃信于白纸黑字的权威性。
虚位以待的名字,像一尾钓自浩如烟海的典籍里的鱼。是缘分,也是无限的期许。
也可以某某之子暂称——
最终的命名,是此生的头等大事,要反复推敲,要与往后余生高度相称。
经年之后,白纸微微泛黄,显露出时间的做旧工艺。面对一张皱巴巴的纸,面对未曾修改过的原始数据,面对永远具有时效性的信息……
无尽的感叹与追忆,像写在一张新闻报纸上的旁批。
其实,公信力最高的认证,往往要在死后才会出具。那时候,一切都已盖棺定论。此生的高度、长度,以及厚度,都一一地写在身后。
也只有死亡,才能分娩“这一生”。
2
一串数字,加三两个精心挑选的汉字,构成一个身份。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它们才是肉身,而自己则是一个没有公信力的符号。这一点也不滑稽,在数据与代码统治的时代,没有人可以拥有真身。
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你可以是我,我也可以是你。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这一生,注定要在无数次证明中度过。
证明肉身与证件的关系,证明名字与八字的关系,证明生与死的关系……
不是算术,不是推理,也不是线性分析。
此生是一门玄而又玄的学问。谁都可以是开宗立派之人,也都可能是碌碌无为之辈。
无法分门别类的今生,只能寄托于来世。
如果有来生,一定要将前世从符号中解救出来,还他真身与肉体。他不再被任何事物替代,他就是他真正的存在形式。
万千的信息,存活于一张磁卡中,无数个数据的分裂与分化,构成了另一生。
卡中是真实的人生,卡外是模拟的、虚拟的模型。
3
敲门砖,或者垫脚石。
也许这样的称谓会更合适一些。一张盖了钢印的铜版纸,似乎就是知识与学问的集合体。
仿佛在盖戳的一瞬间,就往纸内注满了这些东西。往后,只需要按时出示一下,就能从中攫取到书本的力量。
按说,一张纸是苍白无力的。它的前世任人砍伐,它的今生又任人信手涂鸦。赋予它权威性与公信力的,是文字和印章。
也可以说它是另一张身份证,不同颜色的封面与类别,表示不同的地域和名字。在很多场合,它就是一个人的存在形式,它代表容貌、身高、学识与出身。
十几年寒窗,只为获取一个身份认证。否则就会沦为职业黑户,像油菜籽一般,被反复压榨,直至滴干最后一滴油。
当然,获得一个所谓的身份,只是换了一种被压榨的形式。
比如,发际线的败退;比如,头发的斑白。
苟活于世,不到最后一刻,毕业就遥遥无期。毕竟,生前或身后事,都是对生命的独家考核。
4
高尚与卑鄙,不是此刻讨论的重点。
面对层层叠叠的关山险阻,一切方法都是正确选择。
一粒甲硝唑胶囊,是冠周炎的通行证。温水一路护送,所到之处,炎症就会收起拦截之物,笑脸相迎。
疼痛,随即被礼送出境。
从出生到死去,要拥有多少张通行证,才能顺利抵达人的一生?
像爬山,翻过一座还有一座,汗水是通行证;像下坡,一坡放过一坡拦,坚韧是通行证;又如履薄冰,亦步亦趋,敬畏是通行证……
怎样才能获得一张终生受用,且制式统一的证件?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人生天地间,一撇一捺,就是顶天立地。
天塌了有肩扛,地陷了有脚可挪地方。如此说来,人就是通行证。
或许,在这世间,人就是人的关卡,人就是人的险阻,人就是人的要塞,人也是人的通关文牒。
人呐——
5
居者,有其屋。
一个人的房子,往往是从心头建起的。然后转移到纸端,最后坐落于地面。
证件在手,房子就可以打包。似乎是压缩的,或者隐形的,夹在证书内。如此,不动产,也可以实现移动。
可是,家不是一个证件可以容纳的。
冷冰冰的文字,只确定了钢筋水泥筑造的价格,而温馨的氛围,不可估价。
高楼从地面拔起,像雨后的春笋,在建筑工人汗如雨下的灌溉中,一节节地生长,直到耸入云端。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这是一张纸,活出的新高度与新价值。很多时候,它的存在,仅仅是所有权的一种佐证。更多的时间,它都被锁在保险柜中,静等着暗暗升值。
从这个意义上说,房产证比实体的房子要金贵得多。
抵押之前,看一眼就是一次纸上返乡。
6
一枚钢印,一串数字,赋予一张硬壳纸一种婚姻的神圣。
在往后的日子里,它代表法律,也代表誓言,行使监督的权力。爱,被关在爱的笼子里,直至老死。
在小山村,真正的结婚证,是一场遵从风俗的传统婚礼。
远亲近邻,新朋旧友,欢聚一堂。他们用自己的笑容与祝愿,见证着一段爱情的瓜熟蒂落与往后余生。
给神龛上的列祖列宗磕响头,他们曾拥有白头偕老的金婚、银婚。
每当额头触碰到地面的时候,就能听到他们的嘱咐与祝福。
敬一杯清茶,就改一次称谓。对一些事物的共享与共有,要从改口开始。
鞭炮的噼里啪啦声,在群山间回响。家有喜事,传到山外。红纸屑散了一地,漏掉的鞭炮偶尔炸响……
这是一道程序复杂的手续,经办的人,严格遵守着世代沿袭的风俗。
直到宾客散去,一切才水到渠成。
7
神龛和石碑,是生命最后的归宿。
戛然而止的一生,除此之外,不再需要出具任何证明。
也可以说死亡是另一种诞生。
个体生命的消失,诞生了追思与悼念。石碑屹立,像一个户口簿,记录着前世积攒下来的,关于儿孙满堂的福祉。
永远无法证明一个人真正地死去,正如永远无法证明一个人是活着的。
在这红尘之中摸爬滚打,生命的体征并不能代表活着二字。
虽生犹死,虽死犹生。
生命就在这两种困境中折腾着,存在着。只是还没有一种仪器可以探测出它们具体的形态特征。
死生契阔,是一门无人精通的哲学。不同生物的世代演替,都未能将其脉络疏通。
生又何欢,死有何惧。
石碑和神龛之上的另一生,是否足以弥补前世饮恨咽下的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