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继龙
济慈墓碑上书“把名字写在水上”,济慈的意思是深永的,可做多种观。在中国的语境里,“水”往往即“时间”,“抽刀断水水更流”“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中国人不常做抽象的思辨,而对时间的体验是细微、多向的。孔夫子“逝者如斯夫”恐怕可以琢磨出两重意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意思有,“天行健”的意思也有。由此观之, “诗”是我们应对时间之流的一种武器。生命、历史的共同材料是时间。人为三才之一,会思想,不是芦苇,也不是可怜的刍狗。诗是应对时间的一种软弱而绵远的工具,我们欢乐了写诗,悲哀了也写诗,甚至常有把自己保存在时间的碎屑中的企望。
这一组诗名之为“时光篇”,就从不同侧面记录了我们当代人系于时间的种种神思与感喟。有对四季流转的欣迎与慨叹,有对人生晚景与童年的交错的沉湎与反观,有对遭到世事冲刷的凡尘温情的珍惜与歉疚,也有对时间迷宫本身的形而上的思索。尤克利的《岁月并未对我们苦苦相逼》,写回乡看到“久未谋面的弟兄,在菜地里干活”,想到他们“过的正是众望所归的悠然见南山的日子”“找到了先前的感觉”,遂感叹“原来岁月并未对我们苦苦相逼”,减轻了自己心中积存的漂泊的苦意,与现实的不幸和解了。冉启成则一再生发出“这个冬天多需要一场雪/掩盖冬天的荒凉/然后掩盖——/一场寒风中的爱情”的心语,似乎掩藏了卑微生命中太多的不甘与渴望(《旧时光》)。冀北的《啃月亮》精巧而深邃,每天啃月亮一小口,从“满月”(圆月,也有孩提过满月意)开始,“三十年后/我忽然发现/那被啃噬的部分/其实由我们构成”,这个“我们”,既包括我们自己逝去的部分,也包括“那些已经离开的亲人”,我们得到的正是我们失去的,而我们失去的犹如茫茫夜幕,广大无边,真是令人心惊!接通了唐人“水流元在海,月落不离天”的形上之思。张继春《在分水 想念我的兄弟》,则把自己看作人生中途“引路人迷失 那些失去敬畏的潜行者”,酒后领悟到“时光馈赠我们的/终将归还给时光/才知道叫我哥哥的人/终将越来越少”,知道纵浪大化之匆促,因此愈加顾惜兄弟之情,恨不得秉烛欢饮。田鑫红的《猫》正面写“猫”,穿着“灰褐色的虎皮外衣”“做我的守夜人”,进入“我”的日记,“……我静坐在炉火旁/看见了时光在猫眼里流逝”,侧面写“我”冬日“老鼠磨牙”般的内在生活状态。刚子的《刺猬》则刺穿了时间的表皮,揭出了“热爱新奇而可爱的事物,/只是已经不再尝试占有”这一道理,因为有过养刺猬养死的经历,当时它“被突兀起飞的蝴蝶惊惧成团/又被我抱回家”。且以理性思之,“它们占据很小的空间,/有芒刺,向外,只是活在人间的/一种态度”。这首短诗复杂而充实,事、情、理熨帖地搭配了起来,带来了尖锐又悠长的诗味。
这是当代汉语诗人刻凿在时间上的哀乐,心灵中的行动。从这些时间之流的涟漪上,可以看到一个个活生生的凡夫的渴望、挣扎,乃至自我抚慰。这足以令人动容。如果说还有什么不尽情之处,可能就是那种超越小我,对众生,有情的更为博大的爱惜之情。人是声息相通的动物,所有的声息相通,汇成了人间。如若与此同呼吸共命运,诗也就获得了真正的时代性,这也是我们置身其中的这个历史阶段同样迫切需要的时间的诗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