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天歌 王钢
摘 要:石黑一雄在《无可慰藉》中讲述了主人公瑞德在一座中欧小城停留的四天三夜中梦幻吊诡的旅行经历。作家通过描写主人公瑞德在家庭与社交两个空间中所处的困境,凸显出后现代空间下个体的精神危机,并以此作为现实社会中精神困境的投影。而通过对文本中空间被扭曲化处理的分析与对小说中空间意象深层意蕴的挖掘,可以洞见石黑一雄对现实社会中人类精神困境的深切担忧与作家所传达出的人文主义情怀。
关键词:石黑一雄 《无可慰藉》 空间叙事 精神危机
小说的空间叙事是指小说文本利用空间来组织小说的情节结构进而推动小说故事发展。而小说中空间意象的有意建构则是打破了传统小说创作中的线性时间叙事顺序,也将研究者的目光从传统的线性时间叙事转向了先锋的多元并置、时空流动等方向。作为“全球化写作”作家的石黑一雄,在其小说《无可慰藉》中塑造了一个相对独立的地理空间——欧洲一座不知名小城,通过音乐家瑞德来到这座小城进行巡演前的种种经历将练琴房、音乐厅以及家宅等空间意象与小说人物的心灵体验混合交织,使小说中的地理空间同时拥有了现实与精神上的双重内涵。石黑一雄在《无可慰藉》的作品创作形式上脱离了前几部作品中将英日作为地理空间的对立状态,而是通过对虚构城市的空间意象描写展现了他对后现代空间与人物内在精神间关联的思考,揭示了现代人类普遍的精神困境。
一、家庭空间的异化
小说以钢琴家瑞德的第一人称展开。在小说的开始,瑞德来到一座中欧小城,受邀在星期四晚上演奏钢琴,同时他也承担着拯救小城文明的责任,被小城居民爱戴并赋予希望。然而在星期四到来前遇到的种种事件都古怪又荒诞。首先是他进入所居酒店的房间后,刚要入睡却忽然发现“现在这个房间正是当时家人和我借宿姨妈家时的卧室”,而他曾在姨妈家借住过两年,应当非常熟悉才是,但他却在房间中待了许久才发现。紧接着瑞德丢失了在小城的行程表,随即他在时间上就陷入了混乱状态,事件往往同时发生又突然被打断,事件与事件间毫无逻辑关联。在如此混乱的时间安排下瑞德依旧努力想要恢复小城这一空间的秩序,因为他带着拯救小城精神文明的任务而来。但随着小城内空间意象的逐渐出现,瑞德最终没有完成任务,反而自身也陷入了重重精神危机。
在《无可慰藉》中,家庭作为一种社会存在成为小城主要的空间表征。小城中的人物都渴望拥有安稳、充满爱意的家庭,并且都希望瑞德成为实现他们梦想的“救世主”。古斯塔夫请求瑞德帮忙解决女儿索菲与外孙鲍里斯的家庭问题,斯蒂芬想要得到瑞德的钢琴指导以求让父母霍夫曼及霍夫曼太太满意,布罗茨基渴望在星期四的夜晚再一次成为指挥家,赢回爱人柯林斯小姐的芳心。这些人物的家庭无一不是令人疏离、淡漠的空间场所。对于瑞德而言,家庭同样是一个孤独之所,他受古斯塔夫所托去与索菲说和:从索菲八岁起便不再与父亲古斯塔夫交流,然而说和的结果却是索菲与鲍里斯竟是瑞德疏远许久的妻儿。当瑞德与妻儿在小城中第一次相见时都将彼此看作毫不认识的陌生人,瑞德与索菲始终缺乏沟通,对儿子鲍里斯也缺少陪伴。这种病态的家庭关系折射出小城其他家庭家人间的冰冷关系。原来瑞德并不是外来巡演的钢琴家、救世主,而一开始就是小城的居民,只是在外漂泊的过程中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在夫妻相认后,索菲认为作为“家”的承载物的房子是家庭团圆的最主要因素,为了不让瑞德继续四处漂泊,索菲一直在寻找适合他们一家人的房子:“我一直在想,我不该那样说。希望你别往心里去。毕竟,这时候怎么期望你待在家里?那算个什么家?厨房还那个样子!我找了这么长时间,为我们找个合适的地方。”但瑞德并不认为房子是导致家庭不和谐的因素,他在电话中一再对索菲重复“狭窄的世界!你生活的世界太狭窄!”索菲寻找适居房子的举动贯穿了整个小说文本,“你不明白。你就是不明白要是事情处理不好,这世界会变成一个多么孤独的地方”。如此惧怕孤独的索菲直至小说结尾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房子,与父亲古斯塔夫也没有和解,最后带着儿子鲍里斯离开了瑞德,瑞德对家庭的憧憬又一次破裂,继续他作为巡演钢琴家的漂泊旅途。
《无可慰藉》中的空间意象几乎都像这种破碎的“家庭”空间一样诡谲复杂,变化多端。瑞德在整部小说中始终处于从一个空间赶往另一个空间的状态,而在多个空间中穿梭造成了瑞德的迷失和焦虑的空间体验。“人在空间中能知觉到空间的大小、距离、方向、远近、位置、边界、集中性、拥挤程度等,而与这些相关的是人在空间中感到的舒适、焦虑、熟悉、陌生、迷失、惊颤等体验”。在瑞德为了修复与儿子之间的关系而带鲍里斯回家取玩具时,瑞德竟然记不得回家的路,只能开车在小城的街道上一圈一圈地绕路,无数次与目的地擦肩而过。在终于找到家的位置后,父子俩又因为没有钥匙而无法进入,最后迷失在家的门前。由此可见,石黑一雄不断地通过描绘空间中路径的不确定性与空间转换中的杂乱性来加深小说人物的空间迷失感。而这种空间迷失感不但导致了人物行为的延宕,也加深了其对时间流逝的焦虑。瑞德在扭曲并错综复杂的文本空间中的迷失实则影射了现代都市内人群的精神困境,科技爆炸下的人们可以通过虚拟手段与他人建立联系,却无法分出时间与现实中的家人有效沟通与交流,“家在现代主义小说中不再是彼此心灵相互依靠和抚慰的港湾,反而成了令人心痛和焦虑的地方,甚至变成让人设法逃离的地方”。最后导致家园失落,情感分崩离析。
二、城镇空间的流动
为了挽救城镇的精神困境,居民们请来了瑞德并寄希望于他。然而通过瑞德的视角,读者可以发现这座小城的空间无时无刻不處于正在流动的状态中。在瑞德经历过的城市地标中,小说重点讲述了关于萨特勒纪念碑与挡在音乐厅门口的墙,以这二者作为流动空间的典型重点剖析,可以发掘它们作为特殊空间的重要表征意义。
在接受记者的采访后,瑞德被记者引到萨特勒纪念碑前拍照合影,而在去往萨特勒纪念碑的路上也充满未知。在瑞德的视野中,萨特勒纪念碑矗立在不远的田野中,似乎很快就能抵达,但现实却是瑞德不得不反复搭车,甚至要徒步爬过陡峭的山崖,看起来平坦的平原上充斥着小径与水沟。在小说中,去往萨特勒纪念碑与离开纪念碑的路并不相同,离开的路更为容易,这二者的不同使萨特勒纪念碑这一地理坐标更显得具有不确定性与流动性。然而无论瑞德怎样向城镇居民追问萨特勒纪念碑的来历与立碑背景,他都得不到一个确切的、固定的回答,有的只是顾左右而言他的敷衍。而市民们对萨特勒本人的一种纪念更多的是因为“萨特勒在本地居民的想象中已经占据了一席之地。可以说,他的影响力已经变得神乎其神了。有时他令人害怕,有时他令人厌恶。而在其他的时候,有关他的记忆又受人崇拜”。这一纪念碑仅仅是形式上的一种纪念,是一个空有所谓“意义重大”蕴含的抽象符号,“这个意义只存在于多数人的集体无意识中,而不存在于个体的情感认知中,也就是人们在认同它的过程中没有发生心灵上的情感交流”。
在经历了一系列混乱嘈杂的事件后,瑞德终于要开始他的演奏。然而又是在此刻,无论瑞德从哪一条路哪一道门想进入音乐厅,永远有一面莫名其妙的墙将他与音乐厅阻隔开来。这面墙是小城一个著名的旅游景点,即使它什么意义都不具备,但并不妨碍各国游客来参观、合影。眼看着演奏时间临近,瑞德终于失去耐心:“恕我直言,这堵墙就是这座城市相当典型的代表。到处都是荒诞异常的障碍。你们干什么去了?你们没烦过它吗?你们没有要求立即拆除它,让大家各忙其事?没有,你们忍气吞声了一个世纪。你们把它制作成明信片,还以为它景致优美。简直是个怪物!”至此,瑞德在小城中积攒下来的经历过种种荒诞事物的怒气终于爆发,因为这面墙的存在,音乐厅对于瑞德而言成为一个类似于卡夫卡的城堡一样的永远不能真正抵达的地方。
对于小城中的物理空间而言,无论是萨特勒纪念碑抑或是横亘在音乐厅门前的墙,都是不可移动的。而石黑一雄赋予了这些固定的地点与建筑物一种精神上的流动性,这是最为直观的人物生存环境的呈现。因为瑞德始终以一个外来者的视角来看待小城,这些在本土居民们眼中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与行为带给瑞德的感受只有怪异与荒谬。小说中这些与正常社会中不同的物理空间“在空间的观念之中构思而成,缘起精神或认知形式中人类空间性深思熟虑的再表征”。空间所表现出来的流动性实则是人们精神世界的再现,后现代社会中人们寻找自身与他者间的差异并以此来呈现独特性,但这种差异的存在又需要外部世界的肯定。萨特勒纪念碑和墙就是这样的典型意向——人们只是了解它们具有意义,却从不想了解意义背后的来源。
三、社交空间的危机
《无可慰藉》中的时间跨度只有四天三夜,但在这四天三夜中,主人公瑞德却经历了多个空间场所的转换,除去与索菲寻找房屋,瑞德先后到达过咖啡厅、电影院、画廊、音乐厅和宴会厅等地点。这些地点的相同之处就在于它们都是社交场所,是家以外的公共空间。社会的进步发展使得人类不再仅仅以温饱为生活目的,人类想要的东西变得更多,物质的极大发展必然要匹配同等的精神高度。社交场所的出现是为了使人们在其中通过沟通交流寻找到志同道合的其他人,从而形成一个小群体,这些小群体又共同构成了社交空间这一共同体。然而在《无可慰藉》的故事文本中,人们在社交空间中却处处面临困境。
瑞德童年时的朋友菲奥娜在小区住了四年,却因为贫穷没有交到朋友,但当小区其他居民得知菲奥娜与瑞德是旧识时又都对她热络起来:“后来一得到你的答复,嗨,我就一跃成了公主,她们都对我另眼相待,无论什么时候遇见我,都冲我微笑,对我很亲热,给孩子们送礼物,主动为我做这干那。”在菲奥娜没有约到瑞德参加小区的宴会后,居民们又换了一副口气:“可怜的女人,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们早就该看出来的。我倒愿意尽点力帮助她,不过呢她实在是太令人厌烦了。”菲奥娜自身对成为社交空间中的主角兴致淡淡,但她却要保证她的孩子们被社交空间所接纳。“不仅仅是成年人,孩子也不能脱离社交空间。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的,尽量不让自己‘被放逐’出社交空间”。人们想要在社交空间中实现目的、得到想要的有效沟通,就势必会面临个人空间被社交空间所挤压的问题,个体与共同体间存在着心照不宣的一道屏障,个体只能享受到在共同体约束下的自由。
小说中的人物与社交空间存在着无法调和的矛盾关系。作为钢琴家的瑞德登台表演在即,却始终找不到合适的练琴房。瑞德费尽力气于小城居民的琐事中抽身,却发现酒店连一个单独、安静的房间都无法提供。最后找到一个相对而言较为安静的空间,却发现“门闩随时可能滑落”“只要稍稍伸长脖子,我就可以清晰地看到外面的白瓷砖和水槽”,这个所谓的练琴房居然是一个洗手间。接下来,瑞德与空间的关系持续恶化,直至他来到音乐厅门前,却发现一堵墙挡在他的面前,而他无论怎么寻找路径都无法绕过这面墙到达音乐厅。为了演奏钢琴来到这座小城,却因种种原因无法登台表演,应该用来练习演奏的时间也被与小城居民的社交空间完全占据,瑞德怒斥:“这堵墙就是这座城市相当典型的代表。到处都是荒诞异常的障碍”。小说中呈现出来的种种空间意象都显示出混乱、复杂、多变的特征,仿若一個巨大的迷宫将瑞德与小城居民囿于其中,小城与其说是生存的都市,反而更像是后现代状态下人们的囚笼。
瑞德的到来不仅验证了小城存在的城市精神危机,更体现出了与城市精神危机紧密相关的小城居民人际危机。就家庭而言,处于个人空间的人们无一不承受着亲情、爱情的扭曲与异化;就公共空间而言,社交中的居民也在经历人际关系的失衡。瑞德自身的心灵空洞都得不到修复与补偿,又何尝能去拯救整个小城。石黑一雄在小说中建构了多元阈限的空间意象,这些空间意象不但是小说人物内心精神的外化,更是对文本外现实中现代人们精神困境的隐喻。瑞德只是现代都市中游离于各个空间外的一个流浪者代表,现代社会中的“瑞德”比比皆是,而究竟要怎样平衡处理人与空间的关系正是石黑一雄想要传达的思想所在。
四、结语
石黑一雄以空间叙事手法在《无可慰藉》中描绘了中欧一座不知名城市的精神危机,并将自身感知到的现代城市人类精神危机以空间意象的方式映射入《无可慰藉》的小说文本中,塑造了种种扭曲、异化的空间意象,使其含有丰富的深层次意蕴。借助主人公瑞德个人的精神困境,石黑一雄表达了对更大群体的精神困顿的关注,并展现了作家对救赎人类精神危机的呼吁与人文主义关怀。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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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包亚明.后大都市与文化研究[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
基金项目: 吉林省社科基金2020年规划项目(项目编号:2020B164)
作 者: 张天歌,吉林师范大学文学院2019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欧美文学;通讯作者:王钢,博士,吉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研究方向:欧美文学。
编 辑: 康慧 E-mail: 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