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 越
拉马丁(Lamartine,1790—1869)是近代法国著名诗人,其诗集《沉思集》在1820 年一经发表便获得了上流社会的热烈欢迎,被誉为19 世纪法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前驱和巨擘。①同时,拉马丁也是近代法国一位杰出的社会活动家和政治家,1848 年二月革命后因为其较高的声望和人气、革命中做出的卓越贡献、良好的口才和演讲能力,而被起义群众拥护为法国临时政府的实际首脑,从2 月24 日至5 月11 日出任外交部长。5 月10 日临时政府被执行委员会取代后,成为五人执行委员之一,随着六月起义被镇压,卡芬雅克成为政府主席,保守派全面掌控政府,拉马丁被迫辞职。最终在12 月的总统选举中惨败于拿破仑三世后(只获得0.26%的选票),他退出政坛,开始潜心文学和史学创作。②Wright. Gordon,“A Poet in Politics: Lamartine and the Revolution of 1848”.
毫无疑问,拉马丁在二月革命后的法国政坛上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但对于他的政治实践和政治思想,国内相关研究一直着墨甚少,只有郭华榕的《法国政治制度史》③郭华榕:《法国政治制度史》,人民出版社,2005年。和《法国政治思想史》④郭华榕:《法国政治思想史》,人民出版社,2010年。中较为笼统地介绍了拉马丁革命时期的政治活动和政治思想,相关文章也只有孙娴的《拉马丁对大革命的反思和他的革命实践》⑤孙娴:《拉马丁对大革命的反思和他的革命实践》,《世界历史》,1988年第2期。和韩承文教授的《巴黎二月革命对欧洲国际关系的影响》⑥韩承文:《巴黎二月革命对欧洲国际关系的影响》,《世界历史》,1989年第5期。等寥寥数篇。相较于国内研究的贫瘠,国外的拉马丁研究一直是显学,相关文章、著述不胜累举,但研究重心也是偏向文学方面,系统性研究这一时期拉马丁国内、外政策的只有皮埃尔一人,其《二月革命中的拉马丁和其外交政策(2月24 日—6 月24 日)》①和《政治家:拉马丁——国内政策》②两本书全面介绍了拉马丁国内外政策的方方面面,基本梳理了从二月革命开始到六月革命这段时间拉马丁本人具体的政治外交活动以及相关事件。相关研究还有威廉的《拉马丁的政治传记》、③乔治·凯利的突出拉马丁诗歌中自由主义思想的《拉马丁:政坛上的诗人》④以及赖特·戈登的《政坛上的诗人:拉马丁和1848 年革命》⑤等等。进入新世纪以来,不少法国历史和文学研究工作者开始不再单纯的从政治史或是文学史角度来研究拉马丁,而是将两者结合一起,通过其文学作品和政治演讲中的民主抒情来研究拉马丁的政治思想,其代表作品是巴黎大学多米尼克教授的《拉马丁的民主抒情:1834年到1848 年的政治演讲研究》。⑥
和拉马丁革命时期政治活动的丰富研究相比,他在革命之前政治思想的形成、变化以及相关的政治活动,国内外都鲜有人研究,因此笔者在此通过搜集来的诸如法国外交档案馆整理出版的《法国临时政府外交档案》、⑦《拉马丁通信集1830—1867》,⑧拉马丁自己的著述《掌权三个月》⑨和《1848 年革命史》⑩等相关一手史料,来尝试还原1848 年革命前拉马丁的政治实践和政治思想的变化。
拉马丁早年的政治生活和其祖辈的生活环境和政治背景密切相关。他的父母都是贵族,不过和当时很多同阶层的人一样,并没有正式的贵族头衔,他们的贵族身份来源于1651 年拉马丁的高祖父买下了王室秘书之职,从而获得了世袭贵族的地位。⑪到1790 年10 月21 日拉马丁出生时,拉马丁家族已经扎根于马孔-勃艮第地区(后来成为索恩-卢瓦尔省)将近200 年,拥有大量土地。作为这一代的独子,拉马丁成为了其家族大部分地产的假定继承人,这使他成为这一地区最富有的地主之一,未来会有非常丰厚的家产继承。⑫此外,拉马丁家族和波旁王朝、奥尔良王室都有着不错的关系,这使他们在政治上具备了天然的保王党背景。
早期的家庭宗教教育对拉马丁产生了重要的影响,这其中包括了费奈隆、荷马、塔西陀和拉封丹等的作品。之后因为不成功的学校生活,拉马丁接受了贝莱耶稣会士的再教育,其侧重宗教、文学哲学和修辞等教育内容对他日后写作和演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但是,长期的宗教教育并没有让他养成良好的个人习惯,拉马丁的个人生活反而十分奢靡,健康状态也非常糟糕,甚至因为放浪的私生活而和女仆有了私生子,⑬这些直接影响了拉马丁日后的个人和政治生活。在17 岁离校后,因为对波旁王室忠诚和对拿破仑王朝抵制的家庭背景,拉马丁难以找到政府工作,在无聊和抑郁的生活中,他开始注重阅读古希腊罗马的经典和卢梭、夏多布里昂的作品,⑭他的浪漫主义诗风便由此而来。1811 年拉马丁前往意大利,之前养成的纨绔习惯让他在意大利因为赌博和召妓花光了钱财,回国后依然风流成性,甚至有了第二个私生子。①和同时代人一样,青年时期的拉马丁认为女人不过是供人猎艳的对象,而抑郁、缺钱、疾病和无实际工作不断困扰着他,但拿破仑王朝的毁灭改变了这一切。
1814 年复辟王朝成立后,其父因为忠诚于波旁王室而受到表彰,拉马丁也获准进入皇家卫队,但他本人对此并不满意,在谋求地区行政长官未果后便回乡等待。百日维新时期,他继续忠诚于王室,重回皇家卫队并随波旁逃亡,在卫队解散后流亡瑞士。复辟王朝回归后,他因病退役,奉母之命谋取洛汉思地区长官之职未果。拉马丁迫于经济压力、父母期望、自身急于工作的期许,转而寄希望于在外交使团或内政部门工作,但依然失败。尽管屡遭挫折,但拉马丁仍自命不凡,在来往书信中将自己比作卡珊德拉,对复辟王朝的不满亦日渐增长。②
1816 年拉马丁的政治生涯终于迎来了转折,他在艾克斯养病时和一位有夫之妇热恋,他的著名诗作《湖》便因这段恋情而诞生,回到马孔后依然找时间去巴黎与她偷情,并通过她认识了几位贵妇,以及包括她丈夫在内的数位政府人士,③借此被引荐入巴黎的贵族沙龙,并利用自己天主教、保王党人和贵族的身份,开始建立社交人际网,为之后自己诗集的出版、获得外交职务和进入法兰西学院提供了帮助,他的个人诗集也在小规模的贵族范围内传播开来。1820 年2 月13 日贝里公爵刺杀案引发政治危机,秉持自由主义的首相被迫辞职,法国政治局势重新右转,这使得拉马丁的数位正统主义支持者影响力大增。最终在他们的大力帮助下,拉马丁得以担任法国驻那不勒斯的大使,借此机会拉马丁敲定了婚事,诗集《沉思集》也在3 月11 日出版。④这部诗集在巴黎天主教、王室、贵族圈子和沙龙中都受到了广泛的欢迎,并引起轰动,短时间内再版十几次。文学上的成功不仅给拉马丁带来政治上的声誉,也推动了个人婚事的进程以及经济收入的提高。5 月6 日婚礼后,拉马丁便前往那不勒斯上任,恰逢意大利烧炭党起义和兵变,它加深了拉马丁对专制独裁的厌恶和对自由主义的接触,这种转变在拉马丁为贝里公爵遗腹子所做的诗中已有端倪,其后在陆陆续续创作的诗歌中也不断歌颂自由。⑤1825 年7 月3日,拉马丁终于得到觊觎许久的驻佛罗伦萨大使第二秘书之职。他在佛罗伦萨积极参与当地的社会活动,结交来此的法国贵族和政府要员,交好托斯卡纳王国的上层人士。⑥但实际上这种伪善、四下迎合的社交活动加剧了拉马丁对贵族的厌恶。他赞赏托斯卡纳开明的统治,倾向于在意大利地区开展温和务实的自由主义宪政改革和更大范围的独立运动,但他十分反感通过秘密阴谋和革命来实现这一切。尽管他对佛罗伦萨的生活比较满意,但他对社交活动日益的厌倦、职位低微的不满和晋升的野心,导致了他在1828 年七月底的离职,⑦并随后在巴黎获得了驻伦敦大使第一秘书职位的承诺。
虽然巴黎的外交职务还未确定,拉马丁的政治野心已然膨胀,他期望能成为一名知名政客而不单单是文学家。1829 年1 月拉马丁首次参与到地方政治中,负责起草复辟王朝时期葡萄酒行业请愿活动的请愿书,其内容是请求降低关税,尤其是针对葡萄酒的间接税,支持自由贸易。该活动造成的政治影响良好,受到了保守派和自由派报纸媒体的一致赞扬,⑧这让拉马丁乐观地估计自己可以加入议会候选人的行列。1829 年8 月8 日法国政局发生了变化,为了压制力量日益增强的自由反对派,查理十世任命极端保王派波利尼亚克担任外交部长和政府首脑,波利尼亚克对拉马丁十分欣赏,认为他会是一位有能力并站在保王派立场上的外交官,他的文学声誉和沙龙人气也有助于改善政府糟糕的公共形象,于是邀请拉马丁前往巴黎协助他重组外交部。⑨但拉马丁拒绝了邀请,因为他反对波利尼亚克的反动主张,不愿意服务于一个日益保守反动的政权而损害他的政治前程。在政治立场上,拉马丁想脱离政党保持政治上的身份独立,避免党派身份带来的偏见、盲从和派系斗争,在倾向自由派的同时反对革命的血腥暴力和独裁统治,因此他支持君主立宪派,认为这是理性自由主义的实用选择。
在1830 年4 月1 日当选法兰西学院院士后的演讲中,拉马丁进一步阐释了自己的政治主张,他从基督教宗教道德观念出发,说明君主维护宪章和立法的合法性,反对专制和无政府主义。①而在1830年革命爆发后,拉马丁表示对革命的迅速成功并不惊讶,他只关心无政府主义的危险,只求君主制、自由、宗教和社会稳定,因此他迅速接受了新政府,但辞去了外交职务来表达对故主复辟王朝的尊重,并发表诗歌《人民》,表达对王室大臣的报复和审判持反对意见,②这是拉马丁利用诗歌来进入国家政治领域的一次尝试。因为对公众来说,此时的拉马丁还是创作《沉思集》的浪漫主义诗人,贵族女性的偶像,以多愁善感和家庭传承的虔诚天主教和保守主义而闻名。但在1830 年,拉马丁显然已不满足于文学家的身份,而是希望能更积极严肃地参与政治。在社会和政治问题上,担马丁开始基于对基督教道德的解读和1789 年的革命理念来塑造自由主义,而他身上众多矛盾冲突的理念决定他的政治未来是独特而孤独的。
1830 年七月革命后,尽管拉马丁在口头上表示不会为七月王朝效力并辞去既有的外交职务,可是他的政治野心和逐渐左转的政治倾向,再加上个人消除暴力、维持政权稳定和法制的愿望使其很快复出,参与贝尔格地区议员竞选。拉马丁依靠良好的诗歌声望、广泛的社会关系和中立自由的政治立场吸引选票,在竞选纲领中强调自由是“人类未来命运之母”,并将自由分为个人的政治自由;思想自由(教育独立于教会);信仰自由(政教分离);政府自由(中央权力下放);国家自由(统治政府需代表国家所有阶级之利益),支持启蒙思想和捍卫个人利益。③这些观念与七月王朝强调个人、政治自由和政教分离的政治风气相合,可见此时的拉马丁意识到自由主义已成为未来法国的政治主导力量。但拉马丁在书信通讯中依然强调自己的无党派属性,希望同时获得自由派、保守派和温和保王党的支持,尤其是他的支持者中有大量的保守派和正统派。尽管最终选举失败,但他获得了相当多的选票支持和未来的政治资本。
1831 年9 月拉马丁发表《理性政治》一文,较为系统地阐述自己富有自由主义色彩的社会政治思想,认为法国当前正处于社会变革中,在肯定七月王朝取代复辟王朝合理合法性的同时,鼓励一切促进自由、民主、平等的政府形式,推行政教分离和按财产划分投票权,提倡英明君主领导下的行政集权,支持宗教的教化和私人财产权。④此外,拉马丁在字里行间也流露出一种隐约的宗教狂热观念,认为世俗事物中具有神圣存在,基督教道德可以解决目前变革时期的社会和政治问题,人类的理性与上帝的意愿是一致的,但他也反对分权和任何形式的宗教神权统治,⑤这种观念毫无疑问受到了这一时期基督教自由主义化的影响。
1833 年,拉马丁终于得偿所愿被选为贝尔格地区议员。因为部分政府人士视他为正统主义者,对他抱以敌视态度,为了避开来自政府的反对,拉马丁公开强调自己温和的政治观点,并且与左派和正统主义者都保持距离,力求独立于政府和各政党。⑥当选议员之后,拉马丁积极地参与到法国的政治生活中,不断发表对东方问题的看法,要求确立欧洲对中东的保护原则,禁止任何一个欧洲列强对土耳其帝国的单方干预。而在国家内政上,拉马丁主张在重大问题上基于道德原则和国家利益来唤起国家和人民的良知,对人民“非法结社”问题拉马丁的态度十分矛盾,一方面支持政府的结社禁令但同时要求相关部门谨慎处理,避免直接镇压并采取补救措施。对于19 世纪上半叶逐渐显现的工人问题,拉马丁在情感上同情里昂工人起义,但反对阴谋煽动罢工等革命活动,支持政府维持秩序的自卫行动,反对无政府主义的暴乱。为了缓和社会矛盾,拉马丁提议进行全面的改革,在教育中强调道德和启蒙,延伸议会权力,持续调查工业问题,公平分配财富,通过直接提供工作或是在国内外提供土地资本建立新的农业社区来援助失业者,强调“爱人民”“关心群众福祉”“慈善立法”。①而对于伴随而来的财产权问题,拉马丁在肯定财产和资本对人类幸福重要性的同时,认为城市工人没有财富,极度依赖工作,容易遭受意外和不幸,因此他主张各个区县成立储蓄银行,提供利息。通过定期储蓄,工人可以预防疾病、事故和失业问题,并获得防止懒散、堕落和放荡的道德保障。②拉马丁相信私有财产作为文明的根基,可以实现财产基础上的民主,从根本上解决工人的困境。
1834 年6 月大选后,拉马丁再次当选贝尔格地区议员。长期在诗人与政治家、思想家与实业家之间的身份切换和矛盾,再加上每年需要生活在外省六个月,让拉马丁开始对政治生活产生厌倦,他声称对政治生活十分犹豫,甚至是“带着内心的厌恶”进入议会。③在新议会中,拉马丁继续支持人道主义事业,赞成政治特赦包括保王党和罢工工人,推广储蓄银行和惩罚决斗,加入废奴协会。在政治理念上拉马丁提出了七月王朝的“双重使命”概念,即完成1830 年革命的同时阻止进一步的激进革命来实现1789 年的理想,将政治权力和社会福利扩大到尽可能多的人,扩大选举权,减轻穷人税负,废除奴隶制,鼓励海外移民,为被遗弃的儿童提供国家援助并改革死刑,实现基督教的慈善原则来促进社会和平与和谐。④
1837 年11 月4 日的议会选举中,拉马丁坚称自己“不是一个政党的人,不是政府部长,也不是一个有组织的反对派”,而是“一个社会人士,不关心一时的偏见、激情、王朝仇恨或是忠诚,而是关心正义、真理和国家的永久利益”,⑤最终他在三个选区获胜,但在选举中因为持自由主义的政治理念而与之前的正统主义支持者逐渐疏离。1838 年底,面对梯也尔、基佐和巴罗组成的反莫罗政府联盟,拉马丁支持对外采取和平外交政策的莫罗,反对联盟支持比利时保留林堡和卢森堡领土的主张,因为他担心如此会让法国卷入严重的国际冲突。⑥除了外交政策,拉马丁与基佐在工人问题上的观点完全相左,这也是他选择支持莫罗的一大原因,他宣称七月王朝的使命是在社会领域取得1789 年在政治领域取得的目标,并在4 月23 日的演讲中反对基佐重视中产阶级的论调。⑦相较而言,他对“被从工厂中扔到大街上”的“悲惨的工人大众”报以同情。⑧但拉马丁的这些观点被议会多数排斥,他支持的莫罗也在1839 年5 月14 日的议会主席投票中失败而下台。
1840 年3 月1 日梯也尔上台后,拉马丁和梯也尔在转葬拿破仑问题上发生了激烈的冲突,5 月26日他在一次议会演讲中严厉批评了拿破仑,认为他破坏了法国的自由,建立了个人独裁和新的等级制度,他对欧洲各国侵略战争使得革命理想难以受到他国人民的欢迎。⑨此外,梯也尔支持阿里反抗土耳其以增加法国在埃及和叙利亚的影响,这导致1840年7 月14 日俄、奥、英、普、土五国对阿里发布最后通牒。梯也尔对阿里的支持使得法国可能卷入一场全欧范围的战争,拉马丁为此四次发文抨击梯也尔政府的这一危险举动,法国对阿里的支持会破坏英法关系,进而鼓动欧洲列强建立新的联盟来对抗法国,最终导致一场全欧范围的战争。⑩尽管10 月21日梯也尔最终下台,但接替他的依然是保守派苏尔特和基佐,拉马丁因为不愿做基佐(时任外交部长)下属而拒绝了所有外交职务,对七月王朝的态度也就此转向负面。到了1841 年1 月21 日,尽管菲利普国王在九天前劝说拉马丁不要反对在巴黎周围建防御设施,但他依然在议会演讲中攻击了这一计划,巧合的是他对巴黎防御和被包围的结局预测最后应验在了巴黎公社身上。⑪而在议会主席选举中失利后,拉马丁与政府(王朝)反对派的联系日益密切,甚至在回应因为王子意外身亡而出现的王朝继承人问题时,拉马丁更是放言“你失去了一个儿子,法国失去了统治”,“君主制仅剩的一切都与这个优秀的年轻人一起陨落了,这个国家必须拥有管理自己的权力”。①在之后有关继承人问题的摄政法案中,拉马丁与政府和保守派多数决裂,转而与左翼反对派结盟,同年9 月1 日的《世界报》对此评论:“拉马丁先生向左转了。”②
总的来说,拉马丁认为七月王朝对人民福利日益忽视,它已堕落为寡头政治,法国正向腐败的专制主义前进,③他对掌权政治家的不满也加剧了拉马丁对七月王朝的敌意。④1843 年1 月27 日,拉马丁在一次议会演讲中公开宣布他加入了左翼反对派,并自诩自己为“革命的希望”,⑤将建立与左派的新关系,从孤立的自由主义者转变为左翼反对派的同时,阐发了新的个人政治理念:“将对大众暴力的恐惧与革命理想主义结合,社会经济保守主义和基督教的人道主义相结合。”⑥
尽管拉马丁的政治思想中依然保留着保守主义和宗教元素,但他日益激进的思想逐渐获得了左派的支持。1843 年1 月27 日,拉马丁公开宣布加入左翼反对派的议会演讲,奠定了他在左派中的政治基础,此后他开始参与到之前他曾嗤之以鼻的宴会运动中,⑦他在1843 年6 月4 日宴会的演讲中说,法国的政治形势已经改变,政府忽视了对民主日益高涨的基础要求。⑧为了进一步宣扬自己的政治理念,提高自己的政治地位,拉马丁创办了一份名为《公益事业》的报纸,他在标题上追求社会的普遍福利并模糊政治属性,目标是为缺乏阅读材料的工人阶级提供服务,从而潜移默化地推动一场变革。拉马丁通过《公益事业》报获得了一个可靠的舆论阵地和相当大的知名度,并由此组成一个由他领导的政治团体(为他服务的私人政党组织)。他在这份报纸上的政治观点可以概括为:反对赤裸裸的资本主义和自由放任,政府通过向富人征税,阻止大型工业垄断,从而承担起公共教育、扶贫和医疗保健的责任,促进国家财富的公正、公平分配。⑨这是一种混合了基督教道德和革命理想主义的政治理念,强调家庭和宗教、财产和国家的关系。拉马丁自认为复兴了1789 年革命初期的政治理想,而从1791 年以后一直是反对派支持这种革命理想,从米拉波、吉伦特派、斯塔尔夫人到夏多布里昂等等,他自认是这一长列革命事业真正捍卫者中的最后一员:“(他们所做的是为了)法国大革命的真正理念,通过立法实现人民主权。”⑩虽然这一观点过于夸大了拉马丁个人作用,但左翼反对派认为,“人们可能发现自己的观点与拉马丁并不一致,但人们在挑战他的同时喜欢他,在反驳他的同时崇拜他。”⑪
1845 年,拉马丁开始致力于《吉伦特派史》的写作,希望借助此书实现“为人民而写”“暴力杀死了革命”和“恢复公众对革命的信心”等目标。⑫此外该书也隐藏着他个人的政治野心和抱负,他在本书中更公开地为革命暴力辩护,接受共和主义,甚至为共和英雄罗伯斯比尔作辩护,放弃了他以往对雅各宾派全盘谴责的观点。人们普遍认为《吉伦特派史》是1848 年2 月革命的起因之一,甚至影响到了巴黎公社,①因此该书对革命精神传播和拉马丁本人政治地位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甚至1847 年7 月18 日在马孔为庆祝该书出版的宴会,都变为了一场带有宣扬革命色彩的政治活动。10 月21 日拉马丁又在《公共利益》上发表文章,宣扬他当时的政治原则,“他最关心的是人民,如果七月君主制符合人民的利益,他就会接受它,但只有在七月君主制实现一系列目标的情况下才会发生。”②他在《吉伦特派史》中概述了这些目标:要实现人民的主权,必须进行重大的宪法改革,这些改革将导致一个单一的国民议会取代现有的上议院和下议院,议会成员由全体公民间接选举产生的代表组成,政府部长的任命和罢免并非由国王决定,而是由国民大会的多数投票决定。此外,法国要通过政教分离恢复宗教自由;通过废除1835 年9 月的新闻法获得新闻自由;以及通过放松国家限制实现教育和结社的自由。法国要进行两项重大改革,一是尽可能广泛地提供免费教育,二是在所有法国领土上废除奴隶制。③在社会和经济问题上,拉马丁仍然相对保守,他希望减少食品税,采用新的税收为穷人提供资金,由国家收养被遗弃的儿童,以及建立更全面的国家和私人慈善制度。
显然,日渐保守的七月王朝根本无法实现这一系列目标,拉马丁在政治上已经站在了七月王朝的对立面,并提出建设新的政治制度来取代七月王朝,建立一个以男子选举权为基础的单一议院立法机构,并要求君主是宪法的名义首脑而不是国家的行政首脑。这种比较温和的观点是他多次被共和党和社会主义者,甚至还包括保守派广泛支持的原因,他的社会和经济计划的相对保守让他保持了与激进左派意识形态的差异,反映了他仍然不愿意考虑任何明显威胁家庭和私人财产制度的社会主义政策。1847 年,法国相对较好的收成和农产品价格的下跌也促使拉马丁像许多其他著名人士一样,相信经济危机最糟糕的时期已经过去,但实际上城市工人的失业率正在上升,他们将成为新一轮革命的力量来源。总之拉马丁所做的一切让《国民报》成员相信他愿意加入温和共和党,④而《国民报》正是决定日后临时政府成员的主要政治力量之一。
1847 年10 月底,拉马丁连发三篇文章展开对基佐的批评,在对法国协助意大利民主运动失败表示遗憾的同时,针对瑞士内战中基佐支持天主教联盟而非瑞士联邦政府表示了严厉批评。⑤但是,拉马丁也并不希望人民将他视作为激进左派,他批驳了别的报纸宣称《公共利益》是激进主义报纸的指控,坚称自己从未提倡暴力革命,而是一直希望和平并积极捍卫社会的三大支柱:国家、家庭和私人财产。对于正如火如荼开展的宴会运动,拉马丁也表现出类似的矛盾心理,表示将继续支持但尽可能不亲自参与宴会运动。他拒绝参加一个在里昂的改革派宴会的邀请,并给晚宴的组织者写信,宣称他的信念是迫切需要民主化宪法以及发挥公众舆论对政府的压力。他很乐意参加宴会,但是由于情况所迫,不得不拒绝参加任何针对现有政府而举行的宴会邀请,尽管他完全支持宴会运动,但他不可能在冒犯他人的情况下接受里昂的邀请,因为他已经拒绝类似的邀请多达18 次。⑥可见拉马丁在政治上依然试图保持独立的地位,他认为自己虽然政治上孤立但实际上广受包括保守派、改革派和底层人民在内的法国各阶层的欢迎,他反对人为的政治联盟,但对激进派赖德律·罗兰给予特别的支持,对改革派的宴会运动持保留态度的同时却不希望这种保守态度为公众所知。⑦
1848 年1 月2 日,拉马丁强烈批评了路易菲利普的王座演讲,认为路易菲利普将宴会运动的起因归咎于盲目和敌对激情的观点是错误的,这场运动是通过举行有秩序的示威和公开讨论涉及国家利益的问题来行使人民的政治权利。⑧1 月29 日,他在议会发表的一次持续近两个小时的讲话中继续严厉谴责基佐反动的外交政策。①在2 月11 日的第二次演讲中,他指责政府试图扼杀公众舆论,并重申了他对宴会运动的支持。宴会组织计划在第十二区进行大规模集会来把运动推向高潮,但被警察局禁止。2月13 日,他参加了在马德琳广场杜兰德饭店举行的一次约有一百名代表参加的会议,右翼和左翼的反政府团体都有代表出席,拉马丁支持成立宴会委员会,但他本人没有加入这个委员会。②可见直到这时拉马丁对宴会运动的态度依然矛盾,他不想参加非法事务与政府彻底决裂。委员会将宴会时间延期到20 日,后来又推迟到22 日,但警察总监于21 日签署法令禁止举行宴会和其他任何政治活动,此时的拉马丁却一反常态坚持支持宴会活动,声称“如果有必要,他会孤身一人,与影子为伴参加宴会”。③面对可能因此产生的暴力冲突风险,反对派在会议表决后最终决定放弃举行22 日的宴会活动,尽管宴会没有成功进行,但拉马丁最后的表态大大提高了他在反对派中的声望。④
2 月23 日晚,一位名叫黑泽尔的出版商受《国家报》的编辑巴斯蒂德和前编辑马拉斯特之委托拜访拉马丁,征询他对可能爆发革命的态度,拉马丁告诉黑泽尔,建立新的共和国是不可避免的。通过与拉马丁交流,黑泽尔认为如果要维护国家团结,共和党人需要拉马丁的支持,于是安排拉马丁第二天早晨在波旁宫与巴斯蒂德和马拉斯特会面。⑤2 月24日革命全面爆发后,路易菲利普传位给巴黎伯爵,当时的问题是同意为巴黎伯爵建立摄政,还是建立可能成为共和国的临时政府。24 日上午,在《国家报》编辑部举行的会议上,共和派决定建立临时政府,并拟定了政府成员名单,阿拉戈、玛丽、巴斯蒂德和马拉斯特都在名单上,其他被提到的还有奥迪隆·巴罗和赖德律·罗兰等,出人意料的是拉马丁也进入了这份名单中。⑥这要归因于拉马丁在2 月24 日进入下议院之前在波旁宫同巴斯蒂德、黑泽尔和马拉斯特的会面时,拉马丁向他们保证,他将发表反对摄政王统治并支持临时政府的讲话,以换取自己名字进入到临时政府的名单中。⑦
在2月24日下午的下议院会议上,温和派领袖奥迪隆·巴罗建议宣布巴黎伯爵的母亲为法国摄政王,但在随后的议会辩论中,拉马丁要求组建临时政府,反对建立新的摄政王朝。如今主要的历史著作例如拉波特的《1848革命之年》都认为对摄政王朝的拒绝和临时政府的建立,主要是因为之后革命示威者入侵议事厅所导致的,⑧但拉马丁对这场辩论的干预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并保证了他在之后临时政府中的领导地位。拉马丁对摄政的干预可能是在最后一刻才做的决定,在此之前他一直犹豫不决是做人民的保民者还是逃亡君主制的捍卫者,奥迪隆·巴罗为摄政所做的辩护可能最终促使他站出来反对并捍卫共和制。⑨即便如此在当日晚些时候拉马丁依然在向围住市政厅的民众询问:“你们想摄政吗?”⑩这也反映了他一贯模棱两可的政治立场,此外还有许多其他因素最终促使他拒绝了摄政,坚持要求建立一个临时政府。除了当时对七月君主制的敌意、长期以来越来越愿意接受共和政体以及政治上彻底导向左派等因素外,拉马丁无疑准确地预估了24日下午议会辩论的结果,尤其是革命群众冲入议会让他站在了胜利者的一方。而拉马丁本人醉心于自己的声望,雄心勃勃地想在危机时刻成为国家的救星,避免暴力并促进国家团结,因此当有成为临时政府领导者的机会摆在他面前时,他是一定不会放弃的。
总的来说,很少有人预料到拉马丁会出现在当初的法国临时政府名单中,因为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拉马丁和改革派共和党成员之间达成了一致意见,而且24 日上午产生名单时并没有考虑拉马丁在之后议会中所做的关键干预。①但到了2 月24 日晚上拉马丁已成为两个主要共和集团的必不可少之人,正如谢奥尔顿所言,“有一个人,他的雄辩、坚定和勇气使他赢得了大众的钦佩,有一个人的支持足以扭转局势,这个人就是拉马丁。”②从结果上看拉马丁被纳入到临时政府中并不奇怪,不光是因为他在议会中的关键干预,一方面他在法国各地的声望将确保地方和中产阶级支持新政府,另一方面至少到1845 年他已经成为少数同情左派的议员之一,并且可能会支持左派的国家领导和民众支持。最后左翼媒体广泛地报道了他的演讲和文章,拉马丁也追求这种左翼的宣传和认可,并逐渐采取了一种更加激进的政治立场,当然法国左翼的个别成员依然对他持怀疑态度。③这是因为拉马丁仍然公开反对激进的社会和经济政策,直到二月革命之后他才提倡直接男子选举权,对改革派宴会运动的态度也充满了矛盾。然而由于拉马丁的演讲、文章和《吉伦特派史》,他获得了巨大的声望和影响力,成了第十二区宴会最坚决的支持者之一。在2 月24 日至关重要的议会辩论中,拉马丁最终否决摄政王并支持建立临时政府的做法,为他最后谋得了临时政府的外交部长之职,并成为了临时政府实际的领导者。但是,拉马丁政治立场中仍然充斥着模棱两可和左右逢源,这在作为反对派时并不致命,但作为革命后临时政府的首脑,他的地位将因此变得难以维持。
拉马丁的政府领导身份最终只维持了4 个月,就在拿破仑三世掌权后便黯然退出政坛,其晚年生活也因为债务缠身而穷困交加。④可以说作为一名政治家拉马丁难言成功。但在19 世纪上半叶政治意识形态不断变化的法国,拉马丁政治思想的变化和转向也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这一时期法国部分进步贵族的观念转变。拉马丁早年深受自身家庭、教育背景影响,在担任驻外大使后开始接触自由主义思想,政治思想由此开始第一次转变。在复辟王朝后期拉马丁积极参与政治,政治思想逐渐自由主义化,但同时掺杂了不少基督教道德观念。1830 年革命后他支持七月王朝,坚持自由主义化的君主立宪,但同时也强调自己无党派、非左非右的政治属性,在被选为议员后更多地参与到政治活动中。到了七月王朝的统治后期,拉马丁的政治思想发生了第二次转变,主要表现为政治理念的进一步左转,尤其是在梯也尔、基佐等保守派上台后与政府的执政理念严重冲突,他逐渐转向左翼的王朝反对派。最终他在《吉伦特派史》中接受共和主义,甚至对暴力革命也不再全盘摒弃,正式宣布加入左翼反对派。⑤这条由右向左转变的政治路线,不仅同样发生在法国众多同时代出生上层社会的政治家身上,也暗合了19 世纪上半叶法国由君主专制到君主立宪制再到共和制的制度转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