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书

2021-12-18 13:33郭苏华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1年12期
关键词:楝树大寨毕飞宇

郭苏华

我一直认为,一个离开了家乡的人,才会拥有故乡。一个一辈子没有离开家乡的人,是没有故乡的人,他(她)也沒有乡愁。对,我就是一辈子没有离开家乡,也没有乡愁的人。

毕飞宇在他的纪录片《文学的故乡》开头就说,他是一个没有故乡也没有乡愁的人。他的没有故乡和没有乡愁与我完全两样。他早就离开了家乡。一个出名的人总会要免不了被人刨根问底,自己也免不了要寻根问祖,是的,每个人对于自己的根,都是那么的在意,充满了眷恋。

每一个成功的人都要衣锦还乡,每一个离乡的人在老的时候,都格外思念家乡,虽然可能故乡早就面目全非,自己也是“乡音无改鬓毛衰”。

我的家乡是一片广大的平原。啊,一个多少年在一马平川的大平原上生活的人,是多么想看一看山的影子。可是,我们这里真的只有大平原,坦荡如砥的大平原。平原上,有村庄,每一处村庄似乎都相似,却风俗、习惯、乡音,各有不同。

那么多纵横交错的河流,每一个村庄,似乎都有一条河流:大寨河、响坎河、通榆河、黄响河、唐宇河、中山河、琵琶湖……这些依傍着良田与村庄的河流,大部分都是人工河,它们浇灌着村庄的土地。

我家就在大寨河的旁边。这条有着明显的历史印迹的河流,从我家旁边流过,一直流到张集、运河,以及更远的地方,直到淮河入海处。而在小的时候,我就一直以为大寨河就是我们村子里的小河,我们每天到河边去洗衣、淘米、洗澡、钓鱼、捞水藻,或者,就呆呆地站在河边看芦苇梢头的落日,如何慢慢坠到大地的下面。

落日在河面铺下彩色的跳跃的波纹,我们一时间被这绚丽的大自然景色所惊住:怎么可以这样壮美?这是大自然最早给我们的美学的教育,胜过书本多少倍。

村子上的人们常从大寨河的桥上走过,桥下波澜不惊的碧水似乎从来没有引起人们欢喜的心情。或者这种欢喜一直就在心里,因司空见惯而变得平常了。

家乡的人们喜欢骑着自行车,或者扛着铁锹或者铁锨,慢慢走到大田里去。一路还说笑着。路边的水渠里,从电灌站打上来的水,一路奔流着。偶尔有一条大鱼从水渠里游过,在急速的水流里,翻出雪白的鱼脊,人们眼睁睁看着它随白色的水流,兜兜转转远去了。

这些穿着朴素的人们,喜欢当着单调生活娱乐的人们讲荤话,他们生活的乐趣,寄托在雨天的麻将里,安分点的女人则坐在门前亮一点的地方做针线。

大桌子上,放一只两面照的圆镜子。这一切,真的是太遥远,太古老了。只有星空古老又年轻。

现在,乡下的星空还是那么热闹、静谧,纯净得像亘古的亿万年。那个时候,没有人读过霍金的《时间简史》。

而现在,我把根本一点读不懂的《时间简史》读了一遍又一遍,没有事情的时候,就拿出来读几行。它那么经典,有着一种时间的绵长、科学的美感,可是,却有着物理与宇宙的博大精深,晦涩难懂。

这么一本读不懂的书籍,就像乡村一样,异样地吸引我。

还有大地。无言的、厚重的、沉默的、了解一切的地母,在我们的眼前。我坐在大地上的时候,我的心就落到肚子里了。我是踏实的。我知道,这是归来。

精神上的皈依,灵魂上的归来。

一个没有在土地上劳动过、生活过的人,怎么了解一个跟泥土亲密接触过的人,对于土地的那种深情。

故乡是写不完的。

故乡里,有文学的根。

春天,楝树粉红色的小碎花,开了,又落了,了无声息地。一阵风过,就吹落了一地。落在场院里,落在父亲从猪圈里才起的黑色的粪堆上。

父亲用独轮车在门前推粪,我就倚在门前的泥墙上,看父亲一锨一锨地铲粪。空气里,弥散着淡淡的猪屎臭,还有楝树花若有若无的香气。

你怎么写得尽是乡村,或者说家乡。当我看到迟子建走在白雪皑皑的北国,她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当我看到毕飞宇在兴化划着他的小船,那么自在从容;当我看到莫言回到他的高密东北乡,那片有酒、有爱、出英雄的地方;当我看到贾平凹走在八百里神秘巍峨的秦岭……我对于家乡土地的那种感情,又一次被唤醒。

真的,不要说春天的洋槐花如何无声无息地触目惊心地就像下了一场大雪一样铺了一地;也不要说,盛夏的玉米地如何绵延就像密密的屏障;也不要说,秋天的田野绿色翅膀的蚂蚱怎样在广阔的稻田上自由地飞舞;也不要说,冬天的一场大雪怎样把村庄变成了童话的世界,大寨河变成了一条静止的银蛇。单单是一朵春天的二月兰,夏天的一只蝉蜕,秋天的一片落叶,冬天屋檐下的一根冰凌,就把村庄所有的念想都寄托在里面了。

有一天,当家乡把我连根拔起就像一株植物移植在城市的一隅,我仍旧要时时回去,看看家乡上空的没有被楼房切割的温暖的月亮,还有那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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