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翠翠
写给妈妈
(2019年10月20日)
今天,是你走的第49天。我开车来你的房子里看你。你卧室里的阳光很充足,被子被曬得暖暖的。我把脸贴在你平时睡觉的位置上,仔细闻着被子里的味道。我在洗衣液的香气中细细寻找,寻找哪怕一丝丝你的气息。
爸爸走进来,看我趴在床上便问:“你怎么来了?”
我想答他。可是,我怕自己一张嘴,便再也忍不住。
“睡着了?”爸爸凑过来看我。
我还是没动,只是肩膀微微颤着。
我们都是爱你的,那么爱你,又不知道该怎么爱你。所以,你爱过的,我们又替你重新爱过一遍。
可是,我们终究不是你,不似你那般虔诚与笃定。我们爱的,只是你。你必定也是爱我们的。从生病到你走,你从容、淡定、乐观,你用积极的情绪和行动编织了一个巨大的屏障,把我们仨,紧紧地罩在你身边,把悲伤隔离在外。你带我们读书、唱歌、去大草原呼喊,我完全忘了,你已经被死神牢牢抓在手里。
我去外地采访,你怕我着急,用手机给我唱《放下难解的缘》,你的声音像一轮小小的太阳,照着我一路狂奔400公里。即使,我已泪流满面心底却涌着浓浓的幸福。
你已骨瘦如柴,你已无力行走,你连自己翻身都做不到了,可是你仍然笑着告诉我:身体病了,心却不会病。
四个月,你给我补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生死、聚散。你向我们展示了生、死、别、离中的智慧。
132天,你让我们相信,方生方死、不生不灭。若心中无畏,哪怕是死,也可以极为美好。
四个月,你在我的心里,种下一颗爱的种子。爱秋天里那些最平凡的小花;爱枯叶上那些最丑陋的虫子;爱风,爱雨,甚至爱那当空的烈日。那份爱清浅却持久,像一条流也流不尽的小溪。
是的,你如烟花一般绚烂绽放。这是你一生最美的样子。你成为我心中永不熄灭的一束光。
我陪你走过最后的春夏,见证了、经历了一场最美的告别。在你的努力和支持下,我们一起记下了十六万字的生命日记。我以为,聪明的我以这样的方式鼓励你,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其实是你在鼓励我,你想给我找一件事做,让我没有时间沉浸悲伤。
可是,你不知道这一字一句,便是你用行动为我们建造的精神圣殿,更是我心中的丰碑。
你走了,我原本疾驰的脚步一下子慢了,对于生命、生活的思考、探索和感知,代替了我的悲伤。你曾说,色与空对立而统一 。我费尽心思终于猜出你的用意。你是想告诉我,如今你将换一种形式存在。自由自在,却无处不在!
难道不是吗?你在的时候,你在海南,在你南湖大路的房子里,在我电话的另一端;而如今,你不再受形与相的束缚,你在我的心里,在我的身体里,在我的血液里,在我的想念里。正是从你形体消失的那一刻,我才完完全全真正拥有了你。
所以,你走了,我似乎并不那么悲伤,我只是默默地到处寻找。
那小小的花,是你吗?那么美!
那低低的草,是你吗?那么茂盛!
哪怕是经过一只猫,我也会俯下身子仔细地端详,然后在心里问:妈妈,是你吗?
你会以怎样的方式回来呢?我还能认出你吗?你还会记得我吗?
于是,我看什么都是温柔的、可爱的、美的,我再不敢那样粗心大意,连走路都要格外小心,不敢伤到谁一分一毫,万一他(它)们是你呢!万一她们曾是我的妈妈呢!
今天,是你走后的第49天。听说,你转身再来之前,可以最后回一次家。
今天,你会回来吗?
你会回来看我们吗?
如果,你回来,
如果,你看到我,
妈妈,再抱抱我,可以吗?
无常
(4月24日)
我终于还是走不动了,两条腿像失了筋性的面团。报告单被一张张打印出来,一块比一块更巨大的石头压得我无法喘息。我调动了所有的精气神儿,勉强拔出一口微弱的、短短的气。然而,鼻翼轻轻一张,这口气便尽了,脊背随之瘫垮了一大截。
“右肝见异常阴影若干,最大为9×10cm,Ca可能性大……”妈妈的肝脏彩超报告单还带着打印机的温度,附在下方的文字将病情的严重程度描述得十分清晰。我的手不停地抖,半个身子都麻了,连头皮都是麻的。
如风烛残年的老妇,我无助地瘫坐在吉大一院的一块电子屏幕下。吵闹的医院突然被消了音。脚,到处是脚。不同的脚。红的、黑的、白的、花的,向南、向北、向东、向西,匆匆然、乱嘤嘤,如无头的幽灵,无视我或践踏我。
对面的门开了。各种各样的脚迅速涌向那门,那是他们求生的门。我的脚以更快的速度缩回来,两只胳膊紧紧抱住膝盖。我害怕那门,不敢去听门里的宣判。
“肝癌!已经太晚了!”门里的白大褂儿推了推眼镜,淡然地宣判了。虽然我和弟弟都已经有了心里准备,但还是一怔,过了好一会儿,弟弟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最坏还有多久?”
“三两个月吧!你们明天来检查各项指标,看看是否具备手术的可能性……”
“…………”
肝癌——这似乎是我们家无法摆脱的魔咒!我还未出生时,爷爷死于肝癌;刚刚能记事,三舅死于肝癌;十岁时大舅因肝癌去世;然后是二舅;再后来,我的奶奶……这个字眼儿,让我恍惚,更让我感到彻骨的寒意。
厄运总会在你觉得最幸福的时候,总是在你觉得未来可期的时候,给你当头一棒。可能只有这样,习惯于自大的人类才会知道自己的渺小和无力,才能深刻的感知命运之神的绝对权威。
难道不是吗?我的妈妈刚满66岁,身体好到连一场感冒都不得,年轻时的少白头,到了晚年竟变成了一头乌发。她的孩子们都已长大成人,她也找到了自己的人生追求。她看起来永远是那么健康,那么乐观,那么活跃。就在三天前,她在海南与我视频聊天时,还说她和爸爸在海南很好,每天游泳、打乒乓球。爸爸上午和老朋友“走海”,她就坐在露台上读书,在网上和姐妹们分享收获和感悟。她还说,这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时光,无忧无虑,像神仙一般……
弟弟红着眼睛站在医院走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我坐在地上,依着一扇铁门。爸爸一遍又一遍给我们打电话催问结果,并叮嘱不管结果怎样,一定要如实告诉他和妈妈,这是对妈妈最起码的尊重。或许是爸爸笃信,在这个家里,妈妈永远是最坚强、最智慧的那一个。或许,他仅仅是对病情的判断太过于乐观了。
回家前,我和弟弟商量好,隐瞒的同时,要向妈妈透露一点病情。一是因为妈妈并不糊涂,如果不告诉她,她或许会想得更严重。更关键的是,妈妈这几年一直在关注癌症患者,给她们做临终关怀。为了更好的开导癌症患者,让他们勇敢地面对生活,她还建立了五个微信群。她对癌症的各种症状的了解,比我们多很多。
晚饭,弟弟依照妈妈的口味,精心做了六道素菜。他已经把她肝上长了肿瘤的诊断告诉了妈妈,但没有说是癌症。妈妈情绪十分低落,吃得很少。
家里一片沉寂。弟弟在网上查资料。爸爸拿着彩超报告单来找我,小声却饱含希望地问:“这个Ca可能性大的意思是不是就是肝硬化,阴影9×10,应该就像指甲盖一样吧。”我抬头望望他,不知道他是问我,还是说给妈妈听,我点了点头,心里苦笑:“哪里有鸡蛋一样大的指甲啊!”
“那没事儿,还能治。”
“嗯!能治!”我说。
睡觉前,妈妈冲我笑了笑,然后又拍了拍我的后背,眼睛里是满满的温柔和珍惜,或许还有安慰和无奈吧!或许,这仅仅是个苦笑。
我们背靠背地躺着,谁也没再动。
夜,很静。静得可以清楚地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此刻,我们已经枕头挨着枕头,面对着面了。我看着熟睡的她,忍不住伸出手,想去摸她的脸,并在心里对她说:“妈,你怎么能病了呢?你怎么可以生这么重的病呢?”突然,我的手停下了,悬在半空中,又赶紧缩了回来。如果此刻她醒了,我该如何解释我这反常的举动呢?又将如何压制我即将喷薄而出的情绪呢?我看着她,一直看着,真想把她牢牢地装进眼眶子里,让她永远也走不掉。
妈妈依然睡着,那么平静,似乎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此刻都与她无关。如果,她能一直保持这样平静、无忧该多好啊,我们还像从前一样,一起快乐的生活,长长久久。
就在昨天,妈妈还没有被确诊为癌症,我曾天真地鼓励家人:“咱们都得坚强起来,有病咱就治病,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一家人在一起,要快快乐乐的。”现在看来,这个想法是多么幼稚,多么可笑。
我的心越来越压抑。既然人终究是要死的,那么这或短或长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呢?既然,亲爱的人总是要经历这样痛苦的分别,那我们为何还要结婚生子,去制造那么多亲爱的人呢?
绝望,把我一次又一次置身于无尽的黑洞,看不到光亮,寻不到出路,仿佛置身于无尽的轮回,一遍又一遍摧毁我脆弱的灵魂。我卷曲着身子向妈妈靠了靠,把头埋向她的胸前。此刻的我,竟是那么虚弱、渺小、稚嫩。我根本不是一个快40岁的已然做了母亲的人,我还只是一个孩童,不,我该是一个婴儿吧,此刻,我是那么需要妈妈的拥抱。
夜,很长很长,长得像永逝一样。妈妈的呼吸很匀称,看起来安然又踏实,甚至还微微地打着鼾,温柔的、细细的。我翻过身,按亮了手机,已是凌晨1点。我胡乱翻着微信,脑子里浮现的却是那些刺眼的检查单和医生淡然的脸。妈妈突然咳嗽了一声。我赶紧关了手机,转过身看着她,她并没有醒。我忍不住把手放在她的手上,轻轻地拉着她。“妈妈,你真的会离开我们吗?你真得舍得离开我们吗?”我在心里问。
我想靠她更近,于是又佝偻了一下身子,把脸埋在湿露露的床单上。我感到孤单,我希望她能像从前一样,和我说说话。可是,我更怕她会醒,怕她醒了,会像我一样难过。
黑暗总是比光明更加漫长,就像痛苦总是比快乐多一样。我躺在床上无所事从,鼻子也不通气。索性就坐起来。
绝望!比死亡本身更可怕。死亡或许是一瞬间的事儿,可是绝望,是无穷无尽……
我坐在黑暗里,像一只瘪了的气球。此刻,我多么希望能有一束光照进来,告诉我天亮了,就像我盼望能有一个医生告诉我一个不一样的结果,哪怕是善意的欺骗也好。
我转过头,看着熟睡的妈妈,心里突然升出了一种力量,一种判断,一种选择,一个决定——不能把实情告诉她!我不能让她像此刻的我一样,一个人坐在无边的黑暗里,承受这无尽的煎熬。
真相,太残酷了!我得给她留一束光,不管这光有多么微弱或是昏暗。
选择
(4月25日)
凌晨4点,妈妈终于醒了,我的孤独感也立刻消散大半。6点,全家出发去医院。
妈妈只知道她的肝脏上长了一个肿瘤,但她并不知道,癌细胞已经长满了她的右肝。医生建议,切除整个右肝。如果手术成功,最乐观她还有三到五年的寿命。今天预约的是术前体检,评估她身体各项指标是否能达到手术要求。
妈妈一向反对过度治疗,我们也拿不准她对手术治疗的态度。所以,我和弟弟只告诉她,这些检查是为了排除恶性肿瘤的可能性。
爸爸心里总是不落底,到医院后,他让弟弟陪着妈妈,他陪着我。路上,我把实情告诉了他。其实,早晚是要告诉他的,必定他是一家之主,重要的决定,都得他来做。
爸爸不同意手术!
“咱們还是保守治疗吧!你妈那么瘦,怎么能经受住这么大的手术呢?”爸爸的眼眶红了。必竟是40年相濡以沫的老夫妻,谁也没有爸爸更了解妈妈,谁也不如爸爸更心疼妈妈,谁也不如他更舍不得妈妈。
其实,我也不希望妈妈手术,右肝切除风险太大了。仅依靠一块小小的左肝能维系妈妈的生命吗?妈妈术后的生活将会怎样?能像现在这样有质量的活着吗?她一辈子刚强,她能接受整日卧床靠人照顾的生活吗?而且,但凡手术都有风险,一旦下不来手术台,我们便连最后相守的机会都没了。
排队的时候,弟弟打来电话。妈妈想要爸爸去陪她。她说只有和爸爸在一起心里才踏实。我知道,此刻的妈妈虽然看起来平静,但心里一定比我们更加恐惧和不知所措,不然,一向独立又坚强的她,不会如此依赖爸爸。
医院的人很多,每检查一项都得排很长的队。抽血时,一年轻小伙儿和医生吵了起来。双方互不相让的样子,让妈妈的情绪更加烦躁了。“这大医院人太多了,没病也得挤出病来。我都检查了快一周了,还得做多少检查啊!”自从来医院看病,妈妈的状态一天不如一天,话少了,双眼也不聚神了,连路都走不动了。不知怎的,妈妈抽完血,要去排下一项检查时,突然就闹起情绪,说什么也不检查了。一家人站在楼梯口做她的思想工作。最后,记不清是谁说漏了嘴,告诉妈妈这是术前检查。这话一出口,妈妈便急了。
“谁要做手术?你奶奶死的时候,我就和你们说过,以后我得了这种病,死也不会做手术。你们没听见吗?”爸爸站在妈妈身边一句话不说,弟弟一直耐心地哄着妈妈,和她讲昨晚刚在网上查到的医学知识。
“这么大的事儿,你们不和我商量吗?我还没老糊涂呢?我的身体,我说了算!”妈妈完全陷入焦躁和愤怒当中。
“我决不能浑身插满管子,躺在医院里没有尊严的活着……”妈妈拉着爸爸向出口走去。
我怕弟弟失望,拍了拍他的胳膊,说“那就先不检查了,回家歇一天,劝劝她再说吧。”弟弟狠狠地抽了一口烟,垂着头跟着我们回了家。
下午,我托人约了省里的肿瘤专家,和爸爸一同去咨询。
路上,我问了爸爸关于是否手术的问题。爸爸虽然嘴上说不愿意让妈妈手术,但我在字里行间听得出,他并不坚定,他只是顺着妈妈的意思而己。
“如果能手术当然是最好的了,就怕现在手术也太晚了!”肿瘤专家给我们详细讲解了病情,以及病的严重性。
“能保守治疗吗?”爸爸问。
医生惊讶地抬起头,看了看爸爸,问:“你是她什么人?”
“爱人!”
“你知道保守治疗什么意思吗?”医生又问。
“我……”爸爸不敢回答。
“保守治疗和放弃治疗没什么大区别,她这么严重,最多只有半年时间。”
“半年?”爸爸吓了一跳。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哭。
“你这是干什么呢?一会儿你妈看到该有心里负担了。”爸爸从没有这样严厉过,样子有些可怕。
我和爸爸到家时,弟弟还在劝妈妈接受手术,他昨晚做足了功课,所以心里最清楚,如果不手术癌细胞会疯长,我们很快就会失去妈妈。我们一家四口围坐在床上。爸爸看着窗外一言不发。我们都了解,爸爸永远都会站在妈妈一边,无论她对与错。
妈妈的态度很坚定的,无论弟弟怎么说,她也没有半点改变主意的意思。在她看来,生命不能用长短来衡量,人要活得有价值、有尊严。她最反对为了活命,而进行过度治疗,最后落得个家破人亡、人财两空。
弟弟劝不了妈妈,便吞吞吐吐将病情告诉了她,他想让妈妈明白,手术是唯一的出路。只是“癌症”两个字,他并没有说出口。
妈妈盘腿坐着,腰杆挺脱得如树一般。我也盘腿坐在她的对面,两只手拉起她的两只手说:“咱们就去查查,查完以后,再决定是否手术,好不好?”
“这个病,我心里有数。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还能活多久?在我有限的生命里,拿出一大半的时间躺在病床上度过?那有什么意义?”
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忍着不让它们掉下来。我想说:“妈,我舍不得你。”可是我不敢,我怕说出来,大家压抑的情绪会崩溃。
妈妈把手从我的手心里抽出来,拍着我的手背说她不想像奶奶那样,把剩下的时光都用来治病。遭了罪,却换得人财两空。
我的眼前出现了奶奶的样子。她全身插满了管子,戴着呼吸机闭着眼睛躺在雪白的病床上,瘦得如同一张立着的纸片。七个儿女轮番在身边精心照顾,可她早已经不认识他们了。
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我的妈妈也会变成那个样子吗?
“从查出来是癌症,你奶奶只活了两年,这两年,天天换着医院折腾,做了好几次手术,生生死死多少回,其中的痛苦,谁又能体会啊?”妈妈说,奶奶有一群孝子,可是正是因为这个“孝”字,让奶奶在面对死亡时,受了更多的罪和委屈。
奶奶的死亡经历,或许是爸爸妈妈一致不同意手术的最直接原因。
当年奶奶被查出胆管癌,二姑为了能留住奶奶的生命,动用了她一生积累的人脉,把奶奶从小山沟直接送到北京最好的医院医治,又托了关系,找了最好的医生。可是,手术并没有给予奶奶真正想要的东西:体力、精力以及过去的生活方式。奶奶手术之后,绝大部分时间是在病床上度过的。没完没了的输液让奶奶浑身肿得像个充足气的皮球。
“你们做儿女的都是一片孝心,为了让我们多活几天。可是,我们能永远陪着你们吗?早晚是要走的呀!这是自然规律,谁都有这一天。”妈妈撒开了我的手。
我哑口无言。手术的确是个未知数,我们并不知道,结果会怎样,会让妈妈重获健康吗?会给她想要的有尊严又体面的晚年生活吗?还是像奶奶一样,仅仅是活着。
“好端端的,谁会舍得去死呢?可是如果就是无力回天了,就不要再悖天而行了。更不能为了你们尽孝,而伤害老人的体面和尊严。”妈妈看着窗外,若有所思。我无法判斷,那表情是心如止水,还是彻底绝望。
我仍然记得,送走奶奶那天,妈妈坐在炕沿上告诉我:“翠儿,等妈到了这一天,千万不要这么对我。让我安安静静地度过最后的日子……”
我重新拉起妈妈的手,把头靠在她的胳膊上,一股热乎乎酸溜溜的东西,在我的心里流淌。我从没想过,这一天真会到来,而且来的这么快,这么出乎意料。这一刻,我好舍不得我的妈妈啊。我想把她放在我的手心里,紧紧地贴在我的胸口上,像疼爱孩子一样,仔仔细细地疼爱她一遍,好好护着她。我怎么舍得让她遭奶奶那样的罪呢?可是,我又怎么敢放弃手术呢?难道我要眼睁睁等着死神找上门来,眼睁睁看着她离开我们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道该不该劝妈妈手术。我只是把头靠在她的腿上。
妈妈耐心地抚摸着我,说:“生老病死,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靠药物或者说靠营养液维持的生命,没价值!好闺女,你记得,妈不手术,如果有一天,你看妈不行了,也千万不要去抢救,别折腾,让妈安安静静地走。好闺女,妈把这事儿交给你,你能办到吗?”
我终于还是没忍住,趴在妈妈怀里念念道:“妈……可是……我舍不得你……”我的身体,在妈妈的怀里不停地抖动,毫无声息地抖动,我狠狠地把那些喷薄而出的泪,压抑到心里,它们竟是那么热,那么火辣辣的。
“我有你们这一双儿女,有你爸爸,有这样一个幸福的家庭,这一辈子,我很幸福,不管什么时候走,我都知足了……”
妈妈哭了,因为心疼我们!这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她落泪。我们也哭了,因为心疼她!房间里没有一点声音,只有眼泪不受控制地从脸上滑落下来。屋子里的气氛压抑极了,悲伤、绝望、无助、心疼、不舍……纠缠着、撕扯着每一个人。整个房间快要被这些压抑着的情绪撑爆了,只要有那么一点点外力,或是一点点声音,所有情绪将瞬间爆发。
我不知道,此刻一家人抱在一起痛痛快快哭一场会不会更好,可是,谁也不敢开这个头。因为,我们不知道抱头痛哭后,又该如何收场,会不会让妈妈更难以面对。
妈妈早早躺下了,背对着我,我知道,她还在默默地流眼泪,和我一样。爸爸和弟弟分别回了自己的房间。
我真怕天黑,怕那漫長的夜,怕它像死神那巨大的手一样,笼罩着我可怜的妈妈。
我更不敢躺在床上,我怕听到妈妈的眼泪声,那样,我真会忍不住,我必定会趴在她的怀里,嚎啕大哭。我不能营造这样的气氛,我们俩必需得先有一个人从这气氛里走出来。
我坐在地板上,打开电脑。想和自己说说话,或者,对着电脑,和心里的妈妈说说话。或者,只是简单地记录这痛苦的一天。
这的确是令人无比痛苦的一天!它打碎了我们所有的希望!
一定要好好活着
(4月27日)
自从医院测定妈妈的肝能量严重不足已经没有手术的可能,我和弟弟便不再抱任何幻想了。但听说内蒙古草原深处有一个专门医治癌症的中医时,我们还是决定前往一试。
出发时,我的心里还阴云密布。可是从妈妈上车的那一刻起,我的心一下子晴朗起来。她拉开车门便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说:“我得挨着司机坐,凭我这岁数,得混个副驾驶啊!”
一路上,她说说笑笑,很快便把我们从悲伤和绝望中拉了出来。好像这一次出行,并不是为一个癌症患者千里求医,而是一次说走就走的浪漫旅行。
妈妈小时候家里穷,读书只读到小学二年级,但这一生,她从未间断过学习。少年时,她常背着一本大字典在地头读报纸、看《西游记》。结婚后,便读一些教人如何通过养殖、种植赚钱的书。我读大学以后,她便读各种经书。最近四年,她开始专心研读《法华经》。一路上,她给我们讲了许多经书里的小故事,通过那些故事给我们讲做人做事的道理。
妈妈很会讲故事,也善于从普通故事里剖析人生道理。我记得在弟弟很小的时候,农村并见不到几本连环画。妈妈去城里看病时,发现二姑家里有很多连环画,里面都是她没听过的故事。妈妈不好意思借,就把那些连环画一本一本背下来,背不下来的,拿笔记下来,回来讲给弟弟听。有时候,她还自由发挥,把常和弟弟在一起玩的小朋友也编在故事里,还让弟弟分析,故事里的小朋友做得对不对。
经过一片草地时,妈妈觉得很美。一家人便下车在草地上散步。突然,妈妈在一棵老树下停了脚步。“你们看这些老树,浑身长满了瘤竟然还这么茂盛。人为什么不可以像它们一样,和这些瘤和谐共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呢?”
我抬头一看,果然是一棵浑身长满了大疙瘩的树,我细数了数,这棵并不高大的树上一共有12个大疙瘩,最大的一个长在主干上,把整个树分成了两截。这些丑陋的大疙瘩似乎并没有影响树的成长,绿绿的枝桠从一个个疙瘩里钻出来,泛着油汪汪的光,继续向天空伸展。
大约我们的生活里会有很多这样的树吧,我记得我家附近的小路上就有一排这样的树,只是我从没像妈妈这样仔细观察过它,更没有对它进行过任何思考。对这些看似病态又很自然的疙瘩,一向视而不见。
妈妈很善于观察生活,善于在生活小事里感悟人生大道。小时候我和弟弟的作文多是妈妈指导,也常因为其中的哲思性,而成为全班或者全校的优秀作文。近几年,我开始尝试写作,她永远都是我的第一个读者。每次读我的文章,她总会戴好花镜,然后很认真地告诉我,这里有点“浅”,那里没“真心”,丝毫不给我留情面。2018年,我出版的报告文学《最后的龙爪沟》,其中一大半的老故事都是她讲给我的。村子里一些陈年旧事,我有些拿捏不好,怕惹麻烦,妈妈总是鼓励我:“只要你确定自己写的是事实就好,对与错,留给后人评说。”
妈妈望着老树,眼里闪着光,不知是滚滚的热泪,还是绿油油的希望。
“人类总是喜欢高高在上,蔑视其他生命。其实,每一个细胞都是独立而完整的生命。我身上的这些肿瘤,也是由一个一个细胞组成的生命。从更微观的角度看,我们都是平等的。凭什么为了保住我的命,就得杀了它们呢?我为什么不能像这老树一样,和它们和谐共生呢?我活,它们也活,我死,我们之间的恩怨也就算是了结了。”妈妈仰望着老树,像说给我们听,又像说给树听,更像说给自己听。
我跟不上她的思路,也并不同意她的观点,却也没有辩驳。说到底,我们不是一个理论体系。在我的理论体系中,更相信眼睛能看到的,而她的理论体系,我不敢评价,只能说是更玄妙。如果再做辩驳,大约就是文化与信仰之争了。从前,我们常因为这些而争吵,甚至是翻脸。如今想想,这些争论是多么无意义。
天色渐晚,弟弟找了几家酒店,爸妈都嫌贵。我们只能继续往前开。
我们仍然天南海北的聊啊聊。妈妈给我讲什么是“共业”。为了让我们能听明白,她打了一个比喻。比如做父母的人,获得了一笔不义之财,这笔钱财给儿女花了,那么儿女和父母就形成了“共业”,儿女和父母都要受到这笔不义之财的果报。这个比喻我听懂了,这是妈妈在提醒我和弟弟,不义之财不能要。如果她和爸爸花了我们的不义之财,这笔债他们也是要一起还的。我笑了,把右手放在她的手上。心里暗暗惊叹,妈妈的这套理论体系,比法律要求高多了,比道德标准还要高,而且,带有“恐吓”性质。
电视台的朋友打来电话,告诉我新书要播出了,是否要加一些鸣谢单位。我借机,告诉妈妈:“妈,你放心!女儿的钱,都是一个字一个字码出来的血汗钱,是一根接一根白头发换来的,放心花!”妈妈笑了,拍了拍我的手背。
妈妈的胃口不错,一路上吃了一小口李子,一小块西瓜,一口酸奶。这是她生病以来,吃得最多的一次。
妈妈累了,肝部也挤压得不舒服,她想把靠背放平。爸爸坐在她的正后方,赶紧起身帮忙。
“放平点,再放平点。压不到我的,压到我也没事,压着也挺得劲儿。”
我和弟弟笑出了声。弟弟调侃爸爸,说:“老爸,咱不用这么主动吧,我妈看样子根本没考虑到会不会压到你呢!”爸也笑了,笑得有些腼腆。
爸爸一生都这样一心一意护着妈妈。小时候,我常常被后院的一个女孩子欺负。有一次,我又挨了打,妈妈气冲冲领着我去女孩家评理,谁知女孩的爸爸不仅不管教自己的孩子,还出言侮辱妈妈。性情一向温和的爸爸听说,拎起铁锯便冲了出去。这是我和弟弟第一次看到爸爸如此愤怒,一副要拼命的样子。
我读大学时,妈妈收留了一个“尼姑”,“尼姑”临走时,不仅偷走了妈妈的8000元钱,还把附近邻居骗了个遍。报警后,大家才知道她原来是个假尼姑。假尼姑跑了,被骗的邻居们常来埋怨妈妈。妈妈精神上受到极大的打击,精神恍惚。爸爸向单位請了假,寸步不离细心呵护,足足一个月,妈妈才渐渐好转。
我毕业那年,妈妈被一个传销员迷惑,非要花1400元钱买一个能净化食品的水盆。当时家里因为供我和弟弟上大学欠了不少债,我们都不同意妈妈买。为了打消她的购买念头,我还特意找来曝光这个产品为传销品的新闻。爸爸对妈妈的支持有时候就是这样无原则,他不仅不阻拦妈妈,还训斥我们说:“你妈已经辛苦了一辈子了,就算花1400元给她买个玩具又能怎么样呢?”我和弟弟不敢反对,但我仍然很不理解,小声叨咕着:“你可真够宠媳妇的!我弟一年的学费才3800元。1400元,买个玩具?”如今想起这些温馨的小细节,竟让人更加心酸。
妈妈的确累了,安静地靠在椅背上,好一阵没说话。
每天睡前,妈妈是一定要读经的。可是今天她太累了,我们舍不得她。于是,劝她躺着,今天的经由我们仨轮流读给她听。
我们一边读,妈妈一边躺在床上掉眼泪。不是难过,而是感动。
妈妈说:“你们太好了,这么好的一个家庭,我真舍不得离开你们?我一定要好好活下来……”
平常日子竟是这样珍贵
(5月4日)
妈妈被确诊为肝癌的消息,被我们四个不约而同地“封锁”了。所剩的日子不多,我们四个只想紧紧地抱在一起,过那些极为平常又平淡的生活,安安静静,没人打扰。
妈妈一向不喜欢被安慰或是被同情。那些好听的安慰话,都是穿着不同外衣的负能量。安慰并改变不了事实,所有的安慰,最终都将成为一种暗示或者强调。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句小心翼翼的话里所夹带的信息都在提醒病人,你病了。妈妈说,这时候,她最需要正能量,这种正能量谁也给不了,必须从自己的内心深处升起。实际上妈妈从未丧失战胜病魔的信心。她正用自己的方式与病魔抗争。她所追求的最终目的也不是活着,当然也不是死亡,而是与二者既相关又无关的解脱。按我的理解,解脱,是一种存在状态,活着也可以解脱,死亡也可以是一种解脱。而对于我们三个来说,我们此时的追求,便是能和妈妈在一起,过最为平常的日子。
仔细数算,我们四个已经有二十年没有这样长时间在一起了。1998年,我离开他们去县里读高中。2001年,妈妈来长春陪我读大学,爸爸在家带弟弟。我毕业了,弟弟又上大学。之后,我便结婚有了自己的家,弟弟也一直在外地工作。而1998年之前的那些时光,即使我们每天在一起,也从来没有好好感受过,只是拼命地往前奔。他们奔着生计,我们奔着长大。
妈妈的诊确报告,让我们疲于奔命的脚步戛然而止。我们终于肯暂时放下那些无味的社交,所谓的事业,开始好好体会生活,享受亲情。
现在,我们几乎每天都在一起。在一起抚摸这如斯的岁月,细细品砸每一个细碎的日子。弟弟不再抱怨父母起得太早,我也不再挑剔家里过于吵闹。只要四个人一个都不少,一切就都是最好的。
早饭时,我们四个人围坐在饭桌前,有说有笑,时不时还互相打趣。我突然有一种穿越时空的感觉。恍然间,像回到了二十年多年前一样。
那时候,家里并不富裕,但在镇上却小有名气。爸爸是镇上为数不多的师范毕业生,功底深厚,一手好字。在中学教语文,绰绰有余。工作之余,他和妈妈做人参加工生意。妈妈虽然读书少,但是肯干又有经济头脑,很快就把人参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妈妈每天很辛苦,做饭的手艺也并不太好,但她是愿意学习的。电视里的好菜谱,邻居家的拿手菜,她都会学着给我们做。有一次,我在抗战剧里看到一个国民党兵抓了村民一只鸡,串在棍子上烤着吃。我馋了,吵着非要一只可以用手撕着吃的整鸡。那个年代,农村还没有见过烧鸡,鸡肉都是剁成小块,掺着一大锅的土豆、蘑菇、粉条炖着吃。孩子挑肉吃,大人多是吃些配菜。妈妈琢磨了一会儿,竟然用大铁锅真给我炖了一只整鸡。那是我吃过的最香的鸡了。不大不小的一只,摆在盘子里,表皮上闪着诱人的油光。那天,我和弟弟真正享受了大口吃肉,野蛮手撕的大快朵颐。香嫩深处,还隐约带着丝丝的甜。那味道,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此刻的我们也一样。只不过情境刚好倒过来。我们姐弟俩正试着扛起照顾他们俩的责任。弟弟每天上班,我在家里照顾妈妈,顺手也做些家务。妈妈有时候也会突发奇想地想吃小时候的酸汤子、榆树钱玉米干粮、油炸刺嫩芽……我们就到处想办法找原材料,然后举着手机百度,边学边做。
二姑是唯一知道妈妈确诊消息的亲人,她答应爸爸会保守秘密。但她还是提醒住在长春的大姑和小姑“老嫂如母”,要常来看看妈妈。大姑和小姑来串门的次数多了,有时相约着一起来,有时单独来。每次都带着不少水果和营养品。二人一向节俭,从她们挑选水果的价格上来看,即使她们还不知道实情,大约也猜出了几分。因为我们有意瞒着,她们也并不好多问。大家只聊些平常话题,和病情毫无关系。
看着我们一双儿女都围在妈妈身边,大姑和小姑难免羡慕。说她养了两个好孩子,孝顺又有出息。这当然是妈妈最爱听的话了。从前,有人夸我们时,妈妈总是很谦虚地说我们两句不好,现在,她连两句客套和谦虚也没有了,只是笑着回:“嗯。这俩孩子都好!我每天都很幸福!”
我在远处看着她,看着她脸上浮现的满足,心里随之一酸。是我骗了她吗?是我根本没有尽力,却在这里假意孝顺?我为什么没有选择带着她四处求医?若是我选择了那样,我选择了不顾一切为她散尽家财,为她负债累累,或许此刻,我的心里才能平衡和好受一些。至少,我可以告诉自己,我尽力了。而现在呢,我正坐在家里,若无其事的坐在她身边,享受和她在一起的最后时刻。我像不像一个吸血鬼,贪婪地匍匐在她的身上,连她最后的时光都不肯放过?然而,不管我怎么选择,她都会这样满意,都会满足,都会替我找到充足的理由,证明我的对的,是好的,是最最孝顺的。这就是母亲。
爸爸的同学叶叔叔来长春买车,晚上要住在家里。爸妈都不想让他们知道实情,于是,便把贴在墙上的吃药作息表撕了下来。家里没有任何与病人有关的信息。妈妈说,爸爸有些老了,越发像个孩子,心里放不下事儿,更别说藏住事儿了。从听说老同学要来,他就开始忙上忙下,地扫了一遍又一遍,菜单改了一次又一次。
早上九点,妈妈催促我先把菜都洗好备好,她站在厨房门口亲自指导我。一整天一家人都在忙碌着,妈妈每天要睡的午觉也没睡成。爸爸见到老同学很开心,和叶叔叔一直翻着十几年前的老影集,回忆着四十年前的青春岁月,妈妈也撑着身体陪她们聊天。
叶婶婶去卫生间的时候,妈妈抬头定定地看我,然后问:“累坏了吧?”
我一怔,这不该是我问她的吗?她已经小半天没休息了。
我笑着摇摇头,说:“我不累,我扶你到床上休息一会儿吧。”
“不用扶,我自己回去。”叶婶婶从卫生间出来后,妈妈客套几句,便转身回卧室了。大家都以为妈妈得了重感冒,谁也没有把关注点放到她的身上。
晚饭后,我要赶我的两篇稿子,便也钻进了妈妈的卧室。她坐在床上听经,我坐在地板上打字。爸爸陪着叶叔叔到另一间卧室继续聊。
夜已深,万家灯火己灭。妈妈合上书准备睡了。她向我看了一眼,说:“早点睡吧,我已经给你暖好被窝了……”
我真有点累了,心里却有点幸福的感觉。
红门叩拜
(6月8日)
“在科学的迷茫之处,命运的混沌之点,人唯有乞灵于自己的精神。不管我们信仰什么,都是我们自己的精神的描述和引导。”我喜欢史铁生的这段话,因为,我们一家人此刻恰好就被逼进这“科学的迷茫之处”与“命运的混沌之点”,无论是科学还是命运,都没给我们留下一条生路,它们已经逼得我们走投无路。所以,在没有任何高人、圣贤、神明指引的情况下,我们跟随着妈妈,开始“乞灵”于精神。不计较对错,不执著成败,也不问结局,我们只陪着她,走过最后一程。让她知道,无论何时,何地,是何境遇,我们一家人都会在一起,都深爱着她,都支持她。哪怕有一天,她累了,倦了,厌了这世间的一切,她想走了,我们也允许,接受,并帮助她,走得没有遗憾和牵挂。所以,从她生病的那天起,我们便尽最大的努力,给她最好的精神陪伴,我们不仅是她的家人,更是她的同行者。
凌晨3点钟,妈妈便醒了,开始准备她要带去弥陀寺的书和生活用品。我睁了眼,头有一点沉,但没过多一会,我便清醒起来。睡在她身旁的感受总是那么好,是那種从未体验过的清静。这样清清静静地一夜,让我的整个早晨,都处在一种舒服的平静当中。
今天大雨,我们在雨中一路前行。高德导航显示,寺院的正门在一个城中村里。进村的路又窄又泥泞,许是刚刚那场急雨的缘故,路上的水泡一个接一个。我们是第一次来,还无法判断它们的深浅,便仗着胆儿直冲过去。路越走越窄,好像要进入人家一样。多少年没来过这样落魄的村子了,我越发怀疑我们走错了路。幸好,我们询问了路过的村民,不然我们一定会调头出村。车子继续缓慢向前,溅起的泥水打在倒车镜上竟有种开船的错觉。又走了一段窄路,突然前方有一片空旷之地,像被简单清理过的广场。前方有三条更小的路,我们正不知道该走哪一条,突然发现,在我们的右后方有一个高大的红门。我们已经到了。
这是我见过最简陋的寺院了。虽然之前已经在百度上查了关于它的资料,了解了它建寺的不易和历经的磨难,但眼前的简陋仍超出了我的想象。一入寺门便是一个小院儿,红砖铺成的地面年久失修,凹陷或者破损之处积满了水。一位师父带我们进入一间安排好的“客房”,并向爸妈介绍着寺院的规矩以及作息时间。我环视着这间“客房”,它看起来比刚刚经过的院子更加简陋。此刻,我竟回忆不起那墙面是水泥的还是红砖的。屋子里光线昏暗,两张单人床面对面,并各自靠墙。我坐在床上的时候感觉像坐在了水里一样又潮又凉。
客房外,十多个师父正在用各式工具清理院子里的积水。水瓢、水桶、扫帚、铁锹,还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我和弟弟放好行李便和师父们一起劳动。弟弟负责把师父们盛在桶里的积水,一桶桶拎到寺院外倒掉。我则和师父们一起将那些积水一瓢瓢一勺勺装进桶。
到了诵经时间,我们便跟随师父们到了念佛堂。真巧,今天她们诵念《法华经》。从妈妈生病以来,我们全家人都跟她一起读这本经书,弟弟和爸爸已经读完两遍。我虽然一遍还没读完,但总是不陌生。在寺院诵经和在家读经天壤之别。我们在家读经时,边读边思考每一句经文的意思,这大约是从小学习文言文养成的习惯,一时难以改变,而且,读书嘛,不明其中道理,读它又有什么意义呢。寺院里诵经的形式、语调以及氛围和电视剧里的差不多。起初,师父们读得很慢,一句一字都能听得清楚,只是断句和我们从前在家时断得不一样。她们拉着长音,像唱歌一样好听。这样的诵念只持续了一会儿,速度便越来越快。我和弟弟跟得有些吃力,踉踉跄跄跟几行又落几行,再跟几行又落下,最后只能等着师父们翻页时继续从下一页跟起,再后来,我们不仅是嘴跟不上连眼睛也跟不上了。
我索性闭了眼,不再去看那些经文。只一遍遍聆听那歌声一般的诵念声,以及那诵念间断处的空寂。当我闭了眼,那声音便由近渐远,像从遥远的山谷里传来,带着山与树的回响;像从更虚无的另一个世界而来,带着某种神秘和期盼。在那间断处的空寂中,我竟以为,会有某种天喻或者神明来指引,于是,我竟在这一声声诵念中找到了等待的目的和意义,我期待通过那短暂的空寂,得到指引。我等了一个空寂又一个空寂,直到那间断越来越短越来越少。接着,间断没了,变成更为急迫的碎碎念,突然,“噹”的一声,诵念声戛然而止,只有那铜器碰撞的余音还在空气中环绕。缓慢而洪亮的诵念声再次响起,庄重的、慈悲的。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从这样的诵念声中听出了慈悲,但我确定,在我心中确实升起了一种强烈的感受,那感受我不知道为什么非要笃定地叫它“慈悲”。我最终也没能在那空寂中得到任何指引,诵念便结束了。呈现于眼前的,仍是这个真实的世界。
走出念佛堂的时候,我问妈妈:“这连念带唱得这么快,能明白经文里讲得是什么意思吗?”
妈妈没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说:“虽然眼睛看的和嘴里读的,都是一样的字和句,但是每个人心里领受和获得的却完全不一样。大家都是按需所取。”这说法让我感到新鲜。但细细品来,还真有道理。这不就是一千个读者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嘛。也正是史铁生讲的,不管我们信仰什么,都是我们自己的精神的描述和引导。我平时读《大学》《中庸》时,也会因为最近的境遇不同,而读出不同的意思,得到不同的启发和指引。我们平时交友、评判事物,哪一样不都是按照内心所需而做出选择嘛?只是我们在那个当下,以为自己是理性的判断,而非依了心中的好恶。
“那你念诵出什么了?”我问。
“接受和放下。”妈妈说。
是啊,人都得学着接受,接受自己的平庸,接受自己的不完美,接受我们在命运面前的无能,接受病苦,接受亲人或是自己终将离去的现实。而妈妈此刻的境遇,最难做到的不就是心平气和地接受与放下嘛。这不也正是她此行的目的嘛。
我们牵着手,在院子里慢慢地散着步,低声地说着话(寺院是不允许说话的,特别不允许闲聊)。我和妈妈时常有这样自言自语式地交流,像和朋友更像与另一个自己。妈妈说,自从她肝上长了肿瘤以来,很多推崇精神胜利的朋友来给她出主意。这些主意归纳起来,无外乎两种:一种是温柔派。他们主张要爱这个肿瘤,要与肿瘤对话,真心地向她忏悔并感谢她,让她不要再长了,让她慢慢消失。另一种是铁腕派。他们主张以强硬的态度告诉肿瘤君,我不怕你,你我一体,我活你便活,我死你便死,若你不罢手,咱们就鱼死网破。其实,无论是哪一种,最终都是一个目的——摆脱肿瘤君。说到其根本,还是一种不接受,一种逃避。这两种方法,妈妈都尝试过,软的不行来硬的,硬的也不行便软硬兼施,利诱加威逼。可是,这些手段,都不奏效,谈判最终都以肿瘤君快速变大而宣告失败。肿瘤君们,没有答应任何条件,它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接受它们承认它们。就这样一个简单的要求,你不信,你不懂,它们便要更活跃起来,反复说明,直到你听到、看到、懂得了。只有人们真正接受它了,承认二者将是荣辱与共、生死同期的一体了,才能不再执著非要干掉它,干倒它了。不执著才能真的放下了,放下了,才能获得精神上的自由和解脱。妈妈说,人终是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把这具身体看得太重。若是把目光,放大到全宇宙,那么人类的个体的生生灭灭,与尘埃、蝼蚁,有何区别。而我们无比珍惜的这躯肉身,不过是承载我们心灵的一件衣服,如果没有一颗健康的、有智慧的心灵,这件衣服便也失去了意义和价值。
“真的有來世吗?”说起肉体和心灵,我突然想起灵魂不灭之说,便问妈妈。
“你是有文化的人,你说说,如何证明没有来世呢?”妈妈反问。
“谁也证明不了有没有来世。但如果真有来世,该多好啊!如果有来世,咱俩交换角色,我来做妈妈,一定……”妈妈回过身,用两根手指堵住我的嘴,不让我说下去。“不能瞎许愿,我们的每一个承诺,都将成债。”妈妈说。
天已经放晴了,寺院的外墙上方,挂上了一道水灵灵的彩虹。
妈妈催促我和弟弟早点回家,留爸爸一人在寺院照顾她。虽然,临行时,我们已经答应得好好的,让她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可此时,我们仍然舍不得与她分开。妈妈执意要我们走,并与我和弟弟约法三章:第一,没有她的召唤,不准来看她。第二,谁也不准给她打电话,爸爸会每天早晚定时在群里报告她的情况。第三,大家都各自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儿,忘记她是一个病人,忘记我们有一个病入膏肓的妈妈。我们的妈妈叫李廷梅,一个正在学习和尝试战胜自己、实现精神超越的人。
我们终究还是要走了,爸爸把我们送到寺院门口。他让我们先走,我们让他先回去,彼此僵持了好半天,爸爸终是扭不过我们,先转身回了寺院。
大红门“咣”的一声关上了,随即便是哗啦啦上锁的声音。一道铁门,将把我们和我们的妈妈阻隔上百公里。
无以告别,我和弟弟跪于那红门之外,双手十合,额头叩地:“诸方神明,若你们真的存在,若你们能听得到,请减轻她所承的苦,请你们保估她在这诸多苦难中,实现精神的超越的愿望。”
珍惜最后的疼痛
(8月31日)
昨夜我刚入睡,便听到妈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翠儿,怎么这样难受啊?”妈妈从侧身面向我变成平躺,两只手无力地摔在床上。我爬起来不知道该如何帮助她,便问:“给你做做按摩吧!”她没有反对,我便搬了凳子坐在床尾给她按摩。
“哪有身体,哪有病苦,一切都是一念心现,是妄想……”她在床上翻滚,并不断地告诉自己。
爸爸给她拿了镇痛药,她拒绝了。
“不是药能解决的!我快走了,没时间了,我要把身心分开……”
我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还在尝试在病痛中解脱的方法——心身分离。她紧琐着眉头在床上辗转。我开始念经文鼓励她。我边大声念边跪着敲打她的后背,越念越快越念声音越大,很快汗便从脸上滴到她的身体上。她依然难受,但是安静了很多,只是在口中念道:“哪有身体啊,我哪有身体啊!”
我大声念着:“是身如泡,不能久立,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是身如梦,为虚妄见,是身如影,从业缘起,是身不实,四大为家……李廷梅请铭记,此可患厌,当乐佛身,断一切从生病者,当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嗯!”
“嗯!”
“嗯!”
我每读一遍她都用最大的力气回应我。她在承诺也在兑现。
半夜12点,她渐渐平静了,但依然感觉浑身发热。不知道她是醒着还是睡着,两条腿一直祼露在外,只要有人一碰她便用力地捶床,表达她的不满。我们用沾了水的沙布给她擦嘴唇以免她口干,她也皱着眉头,或是用力摇头。我走到她身边时,她努力睁了睁眼,却没有睁开,但她知道是我,于是说:“告诉她们不要碰我,让我好好感受……”
我马上传达了她的意思又关上门,在她不远不近的地方安静地等着。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竟没有难过。我相信她在最后的时光里,在最难熬的时刻里,一定能找到她一直寻找的,或者说,她一定能放下她一直所放不下的,了无挂碍,身心解脱。我就这样看着她,看着她时而眉头紧锁时而无比安静。
天亮了,妈妈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爸爸已经慌乱起来,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是一遍一遍地问,妈妈是不是好不了了,是不是等不到奇迹了。
“是的,没有奇迹了,咱们该安排细节了!”此刻,我必须实话实说,不能再安慰他了。
“真没有了吗?也许你妈经过这一场大折腾会彻底好了呢!”
“爸,对于我妈来说,不遭罪和少遭罪就是奇迹。咱们一家人不是一早就说好了吗?”爸爸看起来更憔悴了。自从妈妈生病,他从没离开过妈妈,我和弟弟常替换着陪夜,只有爸爸不肯替换,宁可睡地板,也不肯离开妈妈的房间。妈妈每次发出哪怕是一小点声音,他都第一时间跑到床边,妈妈难受,他就握着她的手问,怎么办啊?怎么办啊?样子比妈妈还要无助。
家里今天不打算起火了,一是做饭有声音,怕吵到妈妈,二是做饭有油烟担心妈妈会闻到,总之,我们不能影响她的清净心。
中午时,爸爸有些低血糖。我们单独给他做了简单的饭菜劝他吃点儿。他拿着馒头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塞。我提议大家都不要离开房间,尽量都陪在妈妈身边。爸爸说:“我不行,我不敢看她,我一看她眼泪就哗哗淌,我控制不了自己。”然后便去了厕所。一顿饭下来,他塞两口馒头,就要去一次厕所。
弟弟戒了三个月的烟,今早却也戒不住了。我不让他抽,他說,你们女生不懂烟的。我说,妈妈无论将来去到哪里都会看到的,她看到你抽烟会难过的。弟弟叹了口气:“我所做的一切,吃素、读经、戒烟,不是因为我信什么,更不是因为我求什么,这一切,都仅仅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让我妈开心。”
是啊!谁又不是呢!谁不是为了让妈妈开心呢!我们所做的一切,都仅仅是为了到人生最后一程时,她说得话能有人懂,她的心思能有人理解,她无助和迷茫时,我们能找到她的精神依托……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和我们是否有宗教信仰无关,如果,非要说这种坚定,也是一种信仰的话,那么这种信仰是爱!
这不是终点
(9月2日)
虽然已经预料到与妈妈即将分别,但我的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确定——不会是今天。
她的状态不错,眼里泛着久违的光。
“精神和肉体分开了吗?”我问。
“昨晚又失败了。还是分不开。可能只有到了不喘气的那一刻,肉体和精神才会彻底分离,才能达到真正的解脱吧!”妈妈说话的声音比往日更大一些,虽然嘴里说着失败,但神情里并没有半点沮丧,仍是一副斗志昂扬、信心满满的样子。她一生都是这样斗志昂扬的,腰杆总是拔得笔直,挺脱而向上。
“怎么能是失败呢!尝试本身就很宝贵,况且,无论是得出哪一种经验,都是一种成功。”我不是安慰她,而是真心敬佩。每次肝部疼痛或是腹部翻江倒海的时候,她不会像其他癌症病人那样喊叫,甚至满床打滚。她甚至不去低抗,而是默默地尝试着让精神在肉体的疼痛中分离出来。我想象不到,她究竟如何尝试分离。她一直试图在疼痛中寻找精神超脱的途径。或许正是这种尝试,减轻了她身体上的痛苦。谁能说,这种接纳、尝试、修炼的过程,不是一种解脱或是超脱呢?毕竟,她让病痛有了另一层意义。
病痛不是来自过往或是上帝的惩罚,而是打磨生命意义的一种工具。
我扶她坐起来,她扬扬手示意并不需要帮助,然后一逶一逶地移到了窗边。
早上的阳光很好,光线从窗子里斜射进来,正好打在她的脸上。她的脸顿时光芒万丈。
我打趣她:“哟,你今天可是‘眉间白毫,佛光普照’了。我都分不清,是太阳照亮了你,还是你照亮了整个世界……”
她回过头顽皮地笑了。那光,更亮了。一双眼睛,清澈无比。
7点钟,弟弟要上班了。出门前,他小心地坐在妈妈身边问:“今天,用不用我在家陪你?”
“不用,我今天可好呢!可舒服呢!”妈妈向上拔了拔腰板,又精神了几分。
弟弟特别高兴,问:“你都哪儿舒服?快跟儿子分享一下。”
“我啊,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能量……”她着力强调着“浑身上下”和“每一个细胞”。
我和弟弟不约而同向她伸出了大拇指。
8点钟,妈妈坐累了便要求躺下休息一会,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爸爸轻轻敲了两下卧室门,示意我出去。最近,他一天比一天紧张,一副慌乱无措的样子。
“要不,咱们去医院?”他问。
“为什么去医院?去医院能干什么呢?”我反问。
“打营养液吧。要是能保住,干点什么都行?”他开始语无伦次。
“别折腾她了。还是按照她的意愿,让她走得顺心圆满吧。”
爸爸没说话,低着头、佝着腰进了卧室。其实,他心里是清楚的,他只是还不愿意接受。
我还是请了医生来。医生到的时候,妈妈慢慢睁开眼睛,问:“是谁啊?”
“从前给你看过病的那个大夫!让她来给你看看,行不行?”我轻声问。
“嗯,行。”她回答得很温柔。神情,如孩子般纯净。
医生走后,她从平躺的姿势换成向右侧卧。左手放在左大腿上,右手放在颚下。两腿伸展微微弯曲。她的双眼一直闭着,分辨不出是睡着还是醒着。
我心里很犹豫,有些事儿还是要她自己拿主意的,所以还是要尽早问一问。可是,这些话最难以启齿。会不会惹她难过呢?会不会影响了她的信心呢?作为女儿,我不想她有一分一秒的难过,我希望她每时每刻都活得信心满满。
妈妈曾经说过,死亡是生命中最关键的时刻,也是最为庄严的时刻,她希望那一刻,能得到尊重并获得圆满,她能走得体面并毫无牵挂。所以,她希望我们不要哭,而是念唱经文给她祝福。可是,这样的心愿在医学发达的今天却最不容易实现。人老了,病了,一切就由不得自己做主了,儿女们多数不理解老人真正想要的。一味强留,反而让他们失了最后的体面。而另一方面,人久受病痛折磨会丧失自信,定力也会减弱。很多人在临终前,因为种种干扰,会变得糊涂、不甘,甚至狰狞。
我不想做那样的儿女,所以去学习她的理论跟她保持精神同步,我希望她能得到安详和圆满,希望她的生命注满更神圣的意义。我必须为这一天做好准备。
我去客厅取了那本《西藏生死书》,翻到折好的页,趴在她的耳边说:“妈,我昨天读了一段文字,写得很好,咱俩一起学学。你一定要认真听把它们牢牢记在心里。”
她闭着眼长长地哼了一声。
“临终前,有三种主要修习。上策是:安住在心性之中或回忆起修行心要。死亡是究竟解脱的时刻,证悟的冠冕时刻,是修行的极致。我们就像新生的婴儿一樣,没有一点牵挂和不舍……”
妈妈又长长地哼了三声。
我有很不好的预感,更准确地说,我慌了。
“是不是难受了?要吃冰吗?”我跳下床,光着脚取来了两块冰放在她嘴里。
她没动,冰水从嘴里原原本本淌出来。
我的眼泪涌了出来。我知道她要走了。我们答应过她,让她在家里走,我们会好好地送她,决不掉眼泪,决不让她有任何牵挂。此刻,我突然意识到,这太难了,我根本做不到。
我趴在她耳边问:“妈,找寺院的高僧来送你,行不行?”
她没有反应。
“妈,送你去安养院,行不行?”
她仍没反应。
“妈,如果你能听到,点点头或者动动手。如果你不动,就当你同意了……”
她还是没反应。
“妈,你不答复我,咱们就去安养院。你别怪我。不是我不送你,我怕我忍不住哭,你走不好……”我的眼泪和着鼻涕掉在了衣襟上、床上、被子上。
她安静地闭着眼,呼吸均匀而轻盈。像只微小的隐形蝴蝶缓慢而闲适地煽动着翅膀,那翅膀薄若游丝,每一次舒展或是落下,都唯恐惊起人世间的一粒尘埃。
一切都来不及了。或者说,一切都必须马上开始。
我用袖子抹了一把脸跪在她的床前,引领着爸爸、弟弟一起念唱送她离开。大姑、小姑、二姐、辛姨陆续赶来,也随着我们一起念唱。大家都清楚她的愿望,谁也没有流泪。卧室里,没有悲伤,只有她喜欢的熟悉的念唱声……
均匀而微弱的呼吸延续了20次左右,她的吸气开始变短,呼气越来越长,然后是三次长长的微弱的呼气……翅膀停止了煽动,那只隐形的蝴蝶消失了。一个世界停止了。
我不敢相信,人的呼吸竟然停止的这般容易,没有挣扎,没有抗拒,没有焦虑,也没有不舍,像个不染尘世的孩子进入了梦乡。
上午9时35分。一天当中,阳光最好的时刻。我为她盖上了陀罗尼被。她温柔而宁静地侧卧着,身体像一座小小的山岗。阳光均匀地洒在“山岗”上,散发着金色的光芒。
人越聚越多,念唱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有力。我在那洪流般的声音中集中意念放声唱着。
整整一天一夜,这黎明前的世界如虚空般澄清。天边隐隐地一轮红日随着那巨大的无休的声音正欲喷涌而出,在那山巅之上布散烈烈朝辉。
这个世界最宝贵的是永远无法毁灭的,总有那么一天,在那小小的山岗上,一片耀眼的花朵,会绽放它们的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