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1月20日至30日,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广州召开,大会通过了《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和《中国国民党章程》,《宣言》重新阐释了孙中山的三民主义,确定了“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确认了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的原则,选举了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共产党员李大钊、谭平山、于树德、毛泽东、林祖涵、瞿秋白、张国焘、于方舟、韩麟符、沈定一当选为中央执行委员或中央候补委员,约占委员总数的四分之一。成立不到四年、党员不到400名的中国共产党,竟成为国民党内一支重要的组织力量,并进入到国民党领导机关的最高层,这一现象固然与苏俄和共产国际的强力支持分不开,但也与早期中共党员对孙中山及其领导的国民党的理解和认同有着密切的关系。
目前,已有不少的专家学者注意到中共对孙中山及其国民党的态度,甚至专题讨论了中国共产党话语体系中的孙中山,从宣传策略的角度考察了孙中山逝世前后中共的宣传策略,还有学者从国民党的组织形态和社会文化视野下的民国政治的角度,探讨中共在国共合作前后对孙中山及其国民党的不同态度。更有学者从国民党与共产国际的关系角度,考察了孙中山与共产国际的交往以及共产国际对孙中山的认识,为我们了解中共对孙中山的认识提供了重要线索。但是,中共在国共合作前后对孙中山的态度,直接影响着国共合作的深度和广度,甚至对中共后来的发展亦产生持久的影响。本文试图从中共在国共合作前后对孙中山的认识和理解这一侧面,考察中共对孙中山的态度变化及其特点,为深化人们对中共在首次国共合作中的作用和影響提供一点参考。
一、革命认同:革命的孙中山与落伍的国民党
现代中国革命话语的形成,最初与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有关。民初短暂的民主宪政一度冲淡了“革命”的主题,但经孙中山的不断推动,“革命开始由过去的一党独导发展为多党竞举的局面”。最典型的是国民党的“国民革命”,共产党的“阶级革命”与青年党的“全民革命”,在1920年代几乎同时并起,“革命”迅速成为一种具有广泛影响而又逐渐凝固的普遍观念,“革命是救亡图存,解决内忧外患、实现国家统一和推动社会进步的根本手段,改良及其他救国途径(如教育救国、实业救国、学术救国等)被视为缓不济急和舍本逐末。革命高于一切,甚至以革命为社会行为的唯一规范和价值评判的最高标准”。
中共对近代意义的“革命”的认知,并不是苏俄和共产国际的宣传引领,而是孙中山发动和领导的辛亥革命。陈独秀、李大钊、董必武、林伯渠、张国焘、张太雷、毛泽东、叶挺、杨殷、苏兆征、林伟民等中共党员就曾程度不同地参加过辛亥革命,并与孙中山有过直接的交往。其对中国革命的目的和任务,以及方式和方法等的认识,自然不可避免地受到孙中山的影响。
陈独秀早期追随孙中山的民主革命。民国初年孙中山组织的反袁、护法和护国等运动,在陈独秀看来是最“富于革命性”的,认为陈炯明背叛孙中山的行为就是反革命的表现。尤其是在南方参加孙中山护法斗争的李大钊,对孙中山及其思想主张有了更深刻的认识,甚至为维护孙中山的革命地位,对日本中岛端发行《支那分割之运命》诋毁孙中山的语句逐条批驳,明确指出孙中山就是“造时势的英雄”。
不过,共产党人最初是在参与和反思中认同辛亥革命的。1919年8月,毛泽东在《民众的大联合》中使用了“辛亥革命”的词语,并指出辛亥革命的局限,在于没有发动群众。1923年,毛泽东在《外力、军阀和革命》一文中指出,孙中山建立的国民党属于革命民主派的主体。1920年11月1日,陈独秀在《新青年》上发表《国庆纪念的价值》,认为“十月革命,废黜君主,建设共和,在中国历史上不能说不是空前的盛举。在这一点上看起来,我认为全中国人都应该觉得双十节的确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纪念日”。陈独秀所指的“十月革命”就是辛亥革命,称辛亥革命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纪念日”,表明他对孙中山及其领导的辛亥革命的充分肯定。1922年6月15日,中共中央第一次发表对于时局的主张,不仅再次使用了“辛亥革命”的提法,还充分肯定了辛亥革命使封建政治下的改良运动进步到民主革命运动,推倒了几千年因袭的帝制,“在中国政治史上算是开了一个新纪元”。虽然这些较少涉及对孙中山个人的评价问题,但孙中山与辛亥革命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肯定辛亥革命也就是肯定了孙中山的革命性。
但是,中共也对辛亥革命的局限性做了深刻反思。早在1921年5月,施存统就撰文指出:“辛亥革命,自有彼历史上的价值;吾人断不当因为彼没有成功,就根本否认彼底价值。至于造成袁世凯等专制魔王,其实乃是社会底罪恶,断难归咎于民主主义者,尤其不能归咎于辛亥革命;因为这些东西早已存在了。‘越革命越坏’乃是一般反对国民党人无常识的话。”强调“我所不满意于辛亥革命的,乃因为彼是不彻底的革命,不完全的革命”,“我们现在的问题,决不是过去革命好坏问题,乃是将来革命如何问题”。张太雷则进一步认为,“不管其手段是用武力的是把清朝推倒了,不能说其在国民革命上有重大意义”,彭述之也说:“辛亥革命是完全失败了的,至少可以说没有成功”。显然,“反思辛亥革命的经验教训,则为早期共产党人建构革命话语提供了重要资源” ,也为国共合作和国民革命的推进找到了相同相通的思想话语和精神动力。1919年,董必武就感慨地说,“同朋友们对照辛亥革命以来的经验教训,切磋中国革命的方向和道路” ,才逐渐认识到“中国的独立,走孙中山的道路行不通,必须走列宁的道路”。
虽然国共合作时期,国共双方在合作的方式和工作的侧重点上有所争论,甚至产生分歧,中共对国民党内部的反共排共的言行和孙中山“联俄”“容共”等举措也有尖锐的批评,但是并不影响中共对孙中山的积极评价和对国共合作的支持态度。
1924年8月21日,国民党中央全会讨论国共党员纠纷问题,会议决定在国民党中央政治委员会之下设立国际联络委员会,负责协商中国共产党的活动与中国国民党有关系者的联络方法。上海中共中央获悉这一消息后,马上致电广州鲍罗廷和瞿秋白,禁止在国民党的会议上进行任何有关共产党问题的辩论,不同意瞿秋白以党的名义在国民党的会议上发言,拒绝承认国民党中央为解决两党间的问题而设立的国际联络委员会。在1924年9月7日写给维经斯基的信中,陈独秀指出,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利用反动派施加的压力和他们的反共宣传来压制我们”,“目的在于把中国共产党置于国民党的领导之下,或至少使中国共产党对它开放”,“中国共产党执行委员会绝对不同意这个建议,并指出,鲍罗廷同志上了孙中山等人的圈套”。
当时的孙中山,的确并不认为国共关系是一种党际之间的对等“合作”关系。其时以当然领袖自居的孙中山,只愿意和苏俄政府谈合作。因为当时的孙中山,不仅对苏俄抱有好感,也求助于任何一个愿意给他提供帮助的列强。实用主义和理想主义交织在一起的孙中山,对刚刚成立而又力量弱小的中国共产党缺乏了解和信任,在当时也是可想而知的。但必须肯定的是,尽管孙中山和国民党人在不了解新生的中国共产党的情况下,低估了中国共产党的能量,轻视中共作为一个政党的存在,但并没有影响孙中山对年轻有为的中共党员个人的重用,更不会影响中共对孙中山及其国民党的态度。因为年轻的中国共产党的“国际性”所带来的优越感,使他们觉得比国内性的国民党要高出一筹。1924年陈独秀就不无调侃和自信地说:“以一个革命的党要取消别个革命的党,已经是不应该,何况中国共产党是共产国际的一个支部!中国国民党若认真因为中国共产党党员加入了国民党之故,便要取消中国共产党;并且中国共产党若也因此自己承认取消,这岂非中国人在世界革命史上要闹出特别新奇的笑话!”
正是年轻的中国共产党人基于对自己组织的国际性和革命性的高度自信,以及对孙中山及其领导的国民党的深刻认识,早期中共党人在面对具有20年党龄拥有20万党员的中国国民党时,并没有感到压力和自卑,而是牢记自己的初心,为了共同奋斗的目标,保留对国民党和孙中山的看法,服从大局,积极融入到国共合作和国民革命的大潮之中,并真心拥護孙中山的领导,承认孙中山在国民革命中具有无上的地位,认为他是“伟大的革命领袖”,“中国民族解放运动唯一的指导者”,“中国历史上第一个革命家”,“一个实际的革命家,世界革命人才”,在思想和行动上对孙中山及其倡导的革命事业保持认同和支持。
二、思想审视:辨析三民主义与拥护三大政策
像众多同盟会员和革命党人对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思想有不同层次的认识一样,早期共产党人也有一个从认识到实践,再由实践到认识的发展过程。虽然已有研究者从思想内涵、精神品质、历史地位和话语逻辑等方面,对中共话语体系中的孙中山进行了初步的梳理,认为中共话语体系中,孙中山的思想概念主要表现为三种形态,即中山主义、孙文主义和三民主义,并指出中山主义、孙文主义逐渐淡出中共话语体系,三民主义最终成为中共指称孙中山的思想精要的基本概念。其实,除了“孙文主义”带有歧义或意识形态倾向外,中山主义或孙中山主义之思想核心,仍然不出“民族、民权、民生”三民主义的范围。历史地看,中共不仅对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内涵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解读,而且真正认同和继承的则是孙中山的革命的三民主义,即“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可以说,中共早期对孙中山思想主张的认识和理解,是在不断总结、反思和争论中逐渐形成的。
20世纪初期的中国,各种新思潮纷涌而至,在如何选择上,人们不免会有不知所措,甚至片面理解和盲目吸收的现象。胡适对陈独秀以“德先生”和“赛先生”概括新文化运动的性质和意义就颇不以为然。他认为“新思潮的根本意义只是一种新态度。这种新态度可叫做‘评判的态度’。而‘重新估定一切价值’八个字便是评判的态度的最好解释”。“这种评判的态度,在实际上表现时,有两种趋势。一方面是讨论社会上、政治上、宗教上、文学上种种问题,一方面是介绍西洋的新思想、新学术、新文学、新信仰,前者是‘研究问题’,后者是‘输入学理’。这两项是新思潮的手段。”事实上,无论是三民主义、共产主义、民生主义,还是国家主义、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也无论是国民革命、阶级革命,还是全民革命,在1920年代各自都获得了一大批青年知识分子的支持和响应。在比较和研究中,经过民初政治乱象冲击的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逐渐开始转向革命的社会主义。毛泽东就得出结论说:“绝对的自由主义、无政府主义,以及德莫克拉西主义,依我现在之看法,都只认为理论上说得好听,事实上是做不到的。”因此,“我看俄国式的革命,是无可如何的山穷水尽诸路皆走不通了的一个变计,并不是有更好的方法弃之不采,单要采这个恐怖的方法”。虽然俄国革命带有暴力色彩,但通过大革命,去“革政府的命”,“革阶级的命”,革种种落后风俗、制度和不道德的心理和行为的命,是当时立志改造中国的一批诸如陈独秀、李大钊、瞿秋白等革命的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认定的方式和手段,选择社会主义,以俄为师,已成为多数革命的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的共识。
但是,孙中山的三民主义也是当时革命的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不能回避的问题。尤其是当十月革命后的苏俄和共产国际向孙中山及其领导的国民党伸出橄榄枝时,年轻的中国共产党人就不得不重新审视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及其思想主张。陈潭秋在回忆中共一大时,透露中共一大就曾对孙中山采取何种态度发生过激烈争论。一种观点认为应当把孙中山当做敌人看待,因为孙中山所代表的阶级与共产党所代表的阶级具有敌对关系;另一种观点认为可以把孙中山当做朋友,因为孙中山是革命的和进步的。最后采取折衷办法,“对中山主义,采取批评态度;而对于某些进步的运动,则采取党外合作的形式来援助他”。
随着国内和国际形势的变化,尤其是苏俄和共产国际与孙中山的频繁交往,年轻的中共党人也不得不认真审视孙中山的“民族、民权、民生”三大主义。1922年1月,在远东各国劳动者代表大会上,列宁率先考虑到共产国际和苏俄与孙中山的关系,希望中国共产党与国民党合作,这在客观上改变了中国共产党人对孙中山的思想主张和“三民主义”的看法。虽然在早期共产党内关于孙中山三民主义思想产生的原因众说纷纭,出现过“经济状况”说、“反映社会”说、“问题”说、“根基”说、“维持生存”说、“个人生长地域”说等不同的看法,但中共党人对三民主义的认识与理解,在随着革命形势变化而不断拓展。首先,认为民族、民权、民生三民主义是孙中山的发明创造,在中国国民革命中独树一帜;其次,认为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有一个发展和不断完善的过程。陈潭秋就认为,“三民主义在兴中会已植其基”,而于同盟会时才定为革命团体之纲领;其三,认为三民主义政治纲领主要内容,就是寻求民族解放和民主自由。张闻天说:“孙中山的三民主义,基本上是民族民主革命的政治主张和政治纲领,其中有很丰富的为民族、为民主、为大众而斗争的政治思想。”许多共产党人甚至开始为孙中山的三民主义辩护。李大钊从辛亥革命时起,就对孙中山及其思想持开放态度,并在1922年西湖会议后第一个加入国民党。1922年9月20日,陈独秀也一改过去的批判态度,开始对孙中山的思想主张和国民党的性质等作正面解释:“中国国民党是一个代表国民运动的革命党,不是代表哪一个阶级的政党;因为他的党纲所要求乃是国民的一般利益,不是哪一个阶级的特殊利益。党员的分子中,代表资产阶级的知识者和无产阶级的工人几乎势均力敌。”
中共党员对孙中山的思想和主张进行正面解读和积极辩护,一方面说明随着形势的变化和革命的需要,必须不断地调整视角和立场;另一方面表明孫中山的“三民主义思想有着丰富内涵和积极进步的倾向”。有论者就明确指出,“中国共产党人通过为孙中山的思想、政策做辩护,一方面提高孙中山的思想受众面,提高孙中山革命思想的号召力;另一方面,引导民众接受革命思想,吸引民众进入革命阵营,壮大中国革命力量”,同时还锻炼了共产党人的队伍,提升了党的战斗力,实现了党的职任,扩大了党的影响。更重要的是为遵照共产国际和苏俄的指示,实现国共两党的真诚合作,提前做了思想认识上的准备。在中共三大会议上,甚至正式决定共产党员可以个人名义加入国民党。与此同时,孙中山及其领导的国民党也改变了对年轻的中国共产党的看法,并吸纳共产党中的优秀人才,增强改组国民党的力量。共产党人李大钊、谭平山、瞿秋白等就参与了国民党改组的策划、文件起草和翻译等工作。当时就有人明确指出:“孙中山在沪召集了一些进步分子(当时陈独秀也在内)起草国民党改组计划。”
1924年,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审议通过的《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对三民主义作出新的解释,在民族主义中突出反对帝国主义的内容,民权主义中强调民主权利应为“一般平民所共有”,民生主义则以“平均地权”“节制资本”为两大原则,会后又提出“耕者有其田”的口号,在事实上确立了“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革命政策。国共合作后,孙中山又曾多次对其三民主义进行专题演讲,并注入了新的思想内涵,尤其是增加了反对帝国主义和军阀势力、废除不平等条约、耕者有其田等方面的内容,进一步明确了“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使三民主义的革命性质更加突出。这种将“革命的三民主义和革命的三大政策结合起来,革命的原则和革命的方法结合起来”的结果,便是“三大政策成了三民主义的革命灵魂”,并“树立了三民主义的新生命”。
1925年孙中山逝世后,国民党内反对孙中山“三大政策”的声音甚嚣尘上。中国共产党认真研判了孙中山逝世对于国民革命的影响,采取了积极应对的措施,于3月15日发布《中国共产党为孙中山之死告中国民众》书,呼吁中国国民党中的革命分子承继孙中山遗嘱,领导中国的民族自由革命运动;呼吁全国民众继续孙中山的国民会议和废除不平等条约运动,肃清南方反动势力,保卫革命根据地。其实,在孙中山逝世前一个多月,中国共产党组织就着手布置“孙中山逝世后之宣传问题”,规定“宣传中山的三民主义,应以一九二四年一月(国)民党大会宣言、党纲、政纲为根据”;“切戒拿三民主义与共产主义或社会主义作比较,对于民生主义亦不可多作解释”。1925年11月25日,中共中央在通告中更明确地指出:“在宣传上,我们应改变以前的态度,变消极的不谈三民主义而为积极的解释三民主义,各地可在国民党党员中组织三民主义学会,根据国民党一次大会宣言,及我们的理论,解释三民主义。”随后又再次强调“不宜宣传空洞抽象的三民主义,更不要宣传什么建国方略和五权宪法”,“宜宣传孙中山的革命策略,如联俄、联共、拥护工农利益的民生主义”等。
在孙中山的讲话和国民党的有关文件里,虽然没有具体的“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完整表述,但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思想倾向和革命实践的色彩非常明显。1927年4月8日《广州民国日报》副刊《现代青年》刊载《我们为什么要拥护三大政策——联俄、容共、扶植农工》一文,称:“近年党内的同志和友党的人们都高叫起拥护三大政策(联俄、联共、扶植农工)来了!”国民党左派甘乃光认为,共产党分子内存在着两种成分,一种是纯粹的共产党,一种是跨党的共产党。而国民党既“联络共产党纯粹分子,又不容納共产党跨党分子”。因此,有学者指出:1926年底1927年初,“联共”与“容共”虽在国民党报刊上交相出现,但称“联共”者渐多,提“容共”者渐少,意味着国民党人亦逐渐认同“联共”的提法。
不过,国民党报刊上逐渐增多“联共”的话语,主要还是与中共积极宣传三民主义,坚决拥护孙中山的“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新三民主义”有关。1926年1月,邓中夏代表中华全国总工会欢迎国民党二大代表,肯定孙中山在国民党一大制定三大政策的正确性,反对那些否认孙中山正确政策的国民党内部人士,促使孙中山正确政策的执行。瞿秋白在上海大学讲授现代民族问题时,也认为孙中山民族主义政策具有革命性。陈独秀专门写信给戴季陶,并撰写大量文章批驳戴季陶及国民党内对孙中山三民主义的错误认识,驳斥他们歪曲孙中山的思想,抨击他们分裂国民党,排斥共产党,批判他们破坏国共合作的理论基础,要他们坚定不移地维护孙中山所定的三大政策。李大钊也认为:“孙中山先生所指导的国民革命运动,在中国民族解放全部历史中,实据有中心的位置,实为最重要的部分。”1927年7月,中共中央发布对时局的宣言,认为坚持三大政策的三民主义是孙中山的遗训,离开三大政策就是背叛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思想。
可见,中国共产党在国共合作期间,在思想上牢牢把握宣传的主动权,不仅充分发挥自己在思想理论方面的研究和宣传优势,按照共产国际和苏俄的要求,积极推动孙中山改组国民党和赋予三民主义以新的内涵和革命的意义,而且有原则有策略地同各种错误的甚至反动的思想行为作斗争,维护孙中山革命的三民主义的引领地位,坚定不移地宣传和拥护孙中山的“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把国民革命推向了新的阶段。
三、行动自觉:帮助孙中山改组和推进国民革命
最初,中国共产党人并不同意共产国际和苏俄关于共产党员加入国民党实行“党内合作”的办法,认为这样贬低了中国共产党的地位。1922年4月6日,陈独秀给维经斯基去函,明确提出六条反对的理由,包括宗旨不同、政策主义不相容、国民党形象太差、其内部矛盾甚多,且“对新加入之分子,绝对不能容纳其意见又假以权柄”等。但在充分领会共产国际关于通过党内合作、利用国民党的组织,来“为强大的群众性的共产党准备基础”的意图之后,尚处于初创而且弱小的中国共产党在力保独立自主的前提下,积极支持孙中山,助推孙中山改组国民党和实现国共合作。
首先,中国共产党成立后,致力于组织领导工人运动,不仅成立了职工运动的总机关——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出版《劳动周刊》,而且举办工人学校,组织产业工会,开展罢工斗争。在党的领导下,以1922年1月香港海员罢工为起点,1923年2月京汉铁路工人罢工为终点,掀起了中国工人运动第一次高潮。在持续的13个月里,全国发生大小罢工100余次,参加人数在30万以上。其中,安源铁矿工人大罢工,开滦煤矿工人大罢工最具代表性。在领导工人运动过程中,中国共产党的自身建设也得到加强,一批优秀的工人运动领导人如苏兆征、史文彬、项英、邓培、王荷波等纷纷参加了中国共产党。与此同时,年轻的中国共产党开始到农村开展农民运动。1921年9月,中国第一个新型农民组织在浙江萧山衙前村宣告成立。1922年7月,彭湃在广东海丰县成立第一个秘密农会。到1923年5月,海丰、陆丰、惠阳三县很多地方建立了农会,会员达20多万人。9月,湖南衡山县白果区农民在水口山工人运动的鼓舞和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成立岳北农工会,开展了一系列斗争,树起湖南农民运动第一面旗帜。中共还组织了青年运动和妇女运动。这些工农运动初步显示了工人阶级坚定的革命性和坚强的战斗力,为掀起全国规模的大革命准备了条件。
但是,在系列工农运动中,年轻的中国共产党也看到了帝国主义和封建势力的强大,开始认识到结成最广泛的统一战线的重要性。在充分观察和了解当时中国各阶级各党派的实际情况后,尤其是在共产国际和苏俄的指令下,中共把目光集中到了孙中山和他所领导的国民党身上。共产国际和苏俄领导人从一开始就希望中共能够在推动中国走上反帝革命的道路上发挥作用,“特别是在国民党上层几乎只有孙中山等极少数人能够接受反帝革命影响的情况下,让共产党人成为国民党内孙中山等人的支持者,尤其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
年轻的中共党人的确不负共产国际和俄共领导人的厚望,积极主动地帮助孙中山改组国民党,迅速成为国民党内一支重要的组织力量。国民党一大时,中共党员及青年团员的人数仅占国民党在册党员人数的3%,出席一大的人数却已占到大会代表总人数的10%左右。在大会产生的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中,中共党员所占人数达到了全体委员的25%。而在大会后产生的国民党权力机关中央党部的7个部中,中共党员占据了两个部长和三个秘书的席位,并且在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委中占据了1/3的发言权。加上鲍罗廷的顾问身份,共产党方面在国民党决策层中,自然就成为举足轻重的力量。不过,要把国民党拉到共产国际指定的轨道上来,年轻的中国共产党人不得不极其小心谨慎地行事,一方面主张争取领导权,一方面又告诫党员“做法要自然,不要暴露自己的用意”;一方面主张在国民党内组织中共党团,统一行动,一方面又担心中共代表集中活动,可能产生消极后果,故不得不秘密集会。应该说,年轻的中国共产党以其真诚合作和精明强干,还是得到了孙中山及国民党多数人的认可。
既坚决接受孙中山的领导,在斗争中求团结,又在坚持原则前提下,保持党的独立性,是中国共产党在国共合作过程中的基本态度。
事实上,在与国民党合作期间,中共党人很快发现,国民党与共产党在许多问题上,仍然存在重大分歧。他们深信国民党的领导人、包括孙中山在内“只是中派,而不是左派”,断言在国民党内,“如果说还有一些左派的话,他们都是我们的同志”,令他们担忧的是国民党右派已经“控制了国民党的全部机构”。对此,陈独秀十分不满地告訴维经斯基:国民党的国内政策有“许多劳工反对的东西”,其“对外政策中则有许多反俄的东西”,如果听任这种情况继续发展,并且无限制地给予支持,将会对远东革命产生巨大的影响。他要求共产国际根据实际情况,制定新的政策,再“不应当毫无条件地或无限制地支持国民党”了。1924年7月21日,中共中央甚至发布了《对国民党右派的斗争》的通告,明确指出:“自吾党扩大执行会后,国民党大部分党员对我们或明或暗的攻击,排挤日甚一日,意在排除我们急进分子,以和缓列强及军阀对于国民党的压迫。”并采取针锋相对的策略:公开谴责右派,并在国民党内形成派别斗争;今后凡非表示左倾的分子,不应介绍加入国民党,同时努力争取“指挥工人农民学生市民各团体的实权”,以巩固和加强共产党人的力量,削弱右派势力;准备迅速组织“国民对外协会”,使其成为社会运动一种独立团体,以便必要时取代旧国民党而做“未来的新国民党之结合”。8月21日,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专门讨论了国民党中监委提出的弹劾共产党案,形成了关于共产党应将自身的活动,尤其与国民革命和国民党有关者,全部公开通报于国民党的决议,并决定设立国际联络委员会,以便直接负责了解和协商共产党的有关活动。对于强调党组织独立性和斗争性的中共中央来说,国民党人干预自己内部事务,是不可容忍的。因此,中共中央不仅致电鲍罗廷和瞿秋白,表示强烈反对,同时陈独秀还向维经斯基通报了这一情况,对鲍罗廷的妥协和包容国民党的态度表明了中共中央的立场。广州商团事件后,蔡和森更尖锐地指出:“一个革命党只有积极促成全国革命形势的成熟才能夺得全国的政权,只有夺得全国的政权,才能实施其政纲以系民众的信任。”“所以革命党不拿政权则已,要拿便要拿一个全的,部分的政权不仅于革命党无益,而且有害,前前后后的广州革命政府便是铁证。”
1925年1月举行的中共第四次代表大会,通过了一系列旨在重申和强化1924年5月执委会扩大会议方针的决议:坚决彻底的反帝,争取中派,反对右派的策略;建立独立的工农组织,特别是把产业工人掌握在自己手里。为此,中共党员及其领导下的产业工人,今后一般不再加入国民党。可以说,中共四大“成功地改变了中共党员自国共合作以来一直存在的激烈的愤懑情绪,以及要求国民党放弃广东根据地,放弃军事斗争,甚至要求从国民党中央乃至整个国民党中退出来的强烈愿望。中共中央开始从被动消极的防御态势,转入积极进取的进攻态势”。尤其是孙中山逝世后,中共中央立刻意识到形势的变化,要求全党注意借孙中山逝世之机为国民党“征求党员”,不惜改变四大关于在产业工人中一般不发展国民党员的决定。在他们看来,若能乘此机会“扩大国民党左派的宣传和组织”,就可以使中共在“该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中和右派中派竞争”。虽然中共中央的态度得到共产国际执委会的高度评价和充分肯定,但由于当时的中国共产党实力有限,且产业工人在全国人口总数或城市人口中所占的比例微不足道,因此要在短时期内取得国民革命的领导权和反帝斗争的胜利,显然是不可能的。
但十分难得的是,中国共产党人在支持孙中山改组国民党,拥护孙中山的三大政策,实现国共合作,推动反帝反军阀的国民革命向全国发展的同时,始终保持党的独立性和革命的战斗精神,敢于同错误思潮发起攻击,勇于面对各种困难和风险,善于抓住历史机遇迎难而上,不仅以年轻的弱小的党组织在国共合作中发挥了积极的甚至主导的作用,而且也使新生的中国共产党在合作与斗争中迅速成长壮大起来。
总之,在第一次国共合作前后,年轻的中国共产党虽然受共产国际和苏俄的领导,但能审时度势、扬长避短、积极作为,不仅实事求是地客观评价孙中山及其思想主张,有理有据地为孙中山的三民主义辩护,不断地凸显孙中山三民主义的革命性和战斗性,而且敢于面对风险和挑战,有策略有组织地去应对和化解。在组织上保持严密性和思想上保持革命性的前提下,支持孙中山改组国民党,实行“联俄、联共、扶助农工”三大政策。在第一次国共合作期间,年轻的中国共产党充满自信、在斗争中求团结,在实干中求合作,主动作为,大胆作为,不断地把国民革命推向新的高潮。
(胡波,广东省中山市政协专职常委,广东省台湾研究中心中山台湾研究所所长、教授)
{1}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中国共产党历史》第一卷(1921—1949)上册,中共党史出版社1991年,第116页。
{2}杨奎松:《中间地带的革命:国际大背景下看中共成功之道》,山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74页。
{3}张克荣:《中国共产党话语体系中的孙中山》,武汉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9年5月。
{4}王建伟:《孙中山逝世前后中共的宣传策略》,《中共党史研究》2016年第9期。
{5}王奇生:《党员、党权与党争:1924—1949年中国国民党的组织形态》,华文出版社2011年;《革命与反革命:社会文化视野下的民国政治》,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年。
{6}李玉贞:《国民党与共产国际(1919—1927)》,人民出版社2012年;《孙中山与共产国际》,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6年。
{7}王奇生:《革命与反革命:社会文化视野下的民国政治》,第67页。
{8}同上。
{9}何锦洲:《孙中山与中外共产党人》,政协广东省中山市委员会文史委员会《中山文史》第58辑。
{10}《陈独秀文章选编》(中),三联书店1984年,第35页。
{11}同上,第265页。
{12}朱成甲:《李大钊早期思想与近代中国》,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519-521页。
{13}《李大钊全集》第1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285页。
{14}《毛泽东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0页。
{15}《国庆纪念底价值》,《陈独秀著作选》第2卷,第180页。
{16}《中国共产党对于时局的主张》,《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1册,第88页。
{17}张太雷:《辛亥革命在中国国民党革命上之意义》,《张太雷文集》,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78页;彭述之:《辛亥革命的原因与结果》,《向导》1924年10月第86期,第703页。
{18}施存统:《我们要怎样干社会革命?》,《中国共产党宣传工作文献选编》第1册,第317-318页。
{19}《董必武年谱》,中央文献出版社2007年,第42页。
{20}陈金龙:《中国共产党纪念活动史》,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第228页。
{21}王奇生:《党员、党权与党争:1924—1949年中国国民党的组织形态》,第三章从“容共”到“容国”。
{22}《中共中央致鲍罗廷、瞿秋白电》(1924年8月27日),转引自杨奎松《陈独秀与共产国际—兼谈陈独秀的“右倾”问题》,《近代史研究》1999年第2期,第92页。
{23}《陈独秀给维经斯基的信》(1924年9月7日),《联共(布)、共产国际与中国国民革命运动(1920—1925)》,第528-529页。
{24}陈独秀:《我们的回答》,《向导》1924年9月第83期。
{25}《陈独秀文章选编》(下),三联书店1984年,第29页。
{26}《李大钊全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30页。
{27}《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75页。
{28}《邓中夏全集》(中),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945页。
{29}张克荣:《中国共产党话语体系中的孙中山》,武汉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9年5月,第85页。
{30}同上。
{31}胡适:《“新思潮”的意义》,《新青年》第7卷1号。
{32}王奇生:《革命与反革命:社会文化视野下的民国政治》,第91页。
{33}中国革命博物馆等编:《新民学会通信集》,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148-149页。
{34}真风:《流血》,《闽星》1920年3月第3卷第1号。
{35}陈潭秋:《陈潭秋文集》,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14页。
{36}张克荣:《中国共产党话语体系中的孙中山》,武汉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9年5月,第89-90页。
{37}陈潭秋:《陈潭秋文集》,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1页。
{38}《张闻天文集》(三),中共党史出版社2012年,第29页。
{39}张克荣:《中国共产党话语体系中的孙中山》,第181-183页。
{40}《陈独秀文章选编》(中),三联书店1984年,第210页。
{41}张克荣:《中国共产党话语体系中的孙中山》,第183页。
{42}张闻天编著:《中国现代革命运动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173页。
{43}同上,第181页。
{44}同上,第180页。
{45}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册(1921—1925),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2年,第324-325页。
{46}《中央通告第五号——关于孙中山逝世后之宣传问题》(1925年2月5日),《中共中央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统一战线文件选编》,第91-92页。
{47}《中共中央通告第六十五号——与国家主义及国民党右派斗分问题》(1925年11月25日),《中共中央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统一战线文件选编》,第151页。
{48}《中央关于国民党中工作方针的决议》(1926年11月3日),《中共中央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统一战线文件选编》,第280页。
{49}王奇生:《党员、党权与党争:1924—1949年中国国民党的组织形态》,第52-62页。
{50}甘乃光:《我们现在对于一般革命分子的态度》,《现代青年》1927年1月11日第13期。
{51}王奇生:《党员、党权与党争:1924—1949年中国国民党的组织形态》,第62页。
{52}《邓中夏全集》(中),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846页。
{53}《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论编》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494页。
{54}《李大钊全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25頁。
{55}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编:《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1921—1949》第4册,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年,第333-340页。
{56}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卷,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第31-32页。
{57}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翻译室编译:《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关于中国共产党与国民党的关系问题的决议》(1923年1月12日),《共产国际有关中国革命的文献资料》(1),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第77页。
{58}《中国共产党简史》,人民出版社、中共党史出版社2021年,第18页。
{59}同上,第18-19页。
{60}杨奎松:《中间地带的革命:国际大背景下看中共成功之道》,山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74页。
{61}同上。
{62}同上,第76页。
{63}《陈独秀致维经斯基的信》(1924年8月13日),人民出版社编《“二大”和“三大”》,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
{64}同上。
{65}《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卷,第225页。
{66}荣孟源主编:《中国国民党历次代表大会暨中央全会资料》(上),光明日报出版社1985年,第72-75页。
{67}《陈独秀致维经斯基的信》(1924年9月9日),人民出版社编《“二大”和“三大”》,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5年。
{68}蔡和森:《商团击败后广州政府的地位》,《向导》1924年10月24日第88期。
{69}《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卷,第271-297页。
{70}杨奎松:《中国地带的革命:国际大背景下看中共成功之道》,第91页。
{71}《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卷,第328-3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