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津
(作者单位:中国艺术研究院)
唐玄宗在位期间,由于唐太宗“贞观之治”奠定的基础以及玄宗的励精图治,唐朝迎来唯一的盛世——开元盛世,这个时期的唐朝经济兴盛、国力强健、社会繁荣,唐朝本土文化与各民族文化相互碰撞,相互融合,逐渐形成自己独有的社会文化氛围,社会风气也较以往更加开放、包容。女性在唐朝获得史无前例的自由,这致使关于女性为主体具有贵族生活气息的艺术作品兴盛起来。《捣练图》与《调琴啜茗图》作为张萱、周昉的绘画作品流传至今。
《捣练图》 纵37厘米,横145.3厘米,绘制于绢上,施有彩色,原作传为唐代张萱绘制,现今留存的版本传是宋徽宗赵佶的摹本,此幅作品于1860年受“火烧圆明园”的影响,流落他乡,至今仍被美国波士顿博物馆收藏。《捣练图》经宋徽宗描摹绘制,也许与原版存在些许差异,但观宋徽宗绘画作品展现出的精湛技艺。在临摹作品时,笔者认为宋徽宗必会精准描摹,力求接近原作。而且从时间上说,宋朝是距唐朝灭亡之后第一个统一的王朝,宋徽宗又担任一国皇帝,并对书画有着强烈的爱好,是最有可能见到张萱所画《捣练图》的人之一。除此之外我们也能从人物造型方面观察,发现此幅作品有大量的唐朝仕女画的痕迹,和宋徽宗作品中不尽相同的人物风格,因此以此版本的《捣练图》作为唐张萱的作品与周昉的《调琴啜茗图》相比较是可行的。关于绘画时间上,虽然没有明确的记载,但由于作者张萱活跃在开元天宝年间,因此很大程度上最初的《捣练图》应绘制于公元七一三年至七五六年之间。
图1 张萱 《捣练图》
图2 周昉 《调琴啜茗图》
周昉的《调琴啜茗图》也为绢本设色,纵28厘米,横73厘米,现藏于美国纳尔逊·艾京斯艺术博物馆内。作者周昉,贵族官僚出身,常与贵族公子交游,绘画创作时间约为大历至贞元(七六六年——八〇四年)年间,字景元(宣和画谱),仲朗、景玄(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博采众长,绘画通神,名誉海外。擅画道释、人物、仕女题材作品。
随着唐朝经济的发展,生活水平的提高,贵族阶级审美的提升,人物画的题材从主流的道释儒圣人像以及教化世人向善的题材逐渐向展现世俗生活的风俗题材发展。从盛唐时期之后的仕女图可以看出创作者开始有意识地表现生活,但这一时期的仕女图还主要围绕贵族生活展开创作。
从题材上看《捣练图》与《调琴啜茗图》都是反映宫廷仕女的绘画作品,区别在于《捣练图》反映的是盛唐底层宫人在捣练劳作的情景,而《调琴啜饮图》展现的是中晚唐时期,宫中贵妇弹琴品茗的悠闲生活。两幅作品所针对地对象是不同的,创作时间也是不同,导致人物的神态、发髻、衣饰都有差异。
从绘画作品上看,《捣练图》营造的是宫廷少女之间平等、互助、协同合作的轻松氛围,不存在阶级地位的差距。画面中粉衣女童欢快地穿梭在熨平工作的场景里,让观者感受到了劳作氛围的纯真愉悦。而《调琴啜茗图》中展现的是贵妇们慵懒而高雅的生活和潜意识里宫廷生活的等级尊卑。画面中侍立于左右两侧灰色宫服的仕女与中间慵懒随意斜坐、华丽衣裙的贵妇产生强烈地对比,阶级的差异,尊卑区别一目了然,展现出不同于《捣练图》的压抑氛围。
题材相同,但作者捕捉的生活角度不同,两幅作品展现给我们的精神风貌和社会风气也是不同。从而创作绘画作品时需考量的构图、造型、设色也有差别。
两幅作品都沿袭了两晋以来的构图方式:不设背景,添加少许摆设或花木,突显绘画作品中人的存在。《捣练图》绘有12位仕女,《调琴啜茗图》绘有5位。按照画面构图来分,《捣练图》与《调琴啜茗图》都可以分为对应不同生活场景的三个部分。如《捣练图》从右向左依次是右边四位站立手拿木杵的捣练组、中间三位(络线一人、缝纫一人、执扇一人)或坐或蹲的缝纫挥扇组、左面五人站立、弯腰的熨平嬉戏组。而尺幅较小、人物较少的《调琴啜茗图》画面从右向左依次是,右侧白衣白冠贵妇和背对观众的灰衣侍者为听琴组,中间红色长裙饮茶的贵妇为啜茗组,左侧坐于石台上调琴贵妇和其身后托着盘面对观众的灰衣侍者为调琴组。
两幅作品人物布局错落有致。从画面整体入手,人物位置都呈曲线分布,节奏分明,疏密得当。从划分的小组来看,将人物的位置连线,《捣练图》画面从右向左依次是面——线——面的关系,而《调琴啜茗图》呈现的是线——点——线的布局。两者构图韵律统一,都符合手卷作品的创作方式,两幅绘画右侧第一位人物都背对观众,增添展卷时的神秘感,引导观者展开手卷,最左侧人物都面向观众,身姿向左倾,视线却朝右侧,暗示观众已到卷尾,使整幅手卷“启合”得当,画面完整。
两幅画在构图方面不同之处在于《调琴啜饮图》每个场景之间用树木做了明显的隔断,树木的出现不仅表明调琴啜茗在室外进行,也增加了画面的空间感,同时增添了一种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氛围。两幅作品的构图上的不同之处恰如其分地诠释了人物间的情感关系,使作品耐人寻味,情意绵远。
张萱、周昉受到当时唐朝统治阶级以肥为美的审美影响,画面中妇女形象多艳丽丰满。初唐时期《步辇图》中的宫廷仕女虽然脸型圆润但身材还保留了魏晋时期纤瘦轻盈的造型特点。处于盛唐时期张萱《捣练图》,人物造型已脱离魏晋清瘦之风的影响,仕女脸型更显浑圆,体态更见丰腴;到了《调琴啜茗图》时期,宫廷贵妇愈加丰盈,人物下巴处赘肉已溢出脸蛋向颈部发展,体态更显宽厚,与《捣练图》中丰润健丽的人物形象存有明显的差别。
在《捣练图》中,女子着装花纹繁复,头戴配饰。每个年长的仕女都着齐胸长裙、长袖挽起、披帛两端垂在胸前两侧、头挽高髻,贴有花钿。两位年少的仕女都扎双髻、穿着长衫花裤显得尤为稚嫩,最小的女童外着胡服扎有三髻,造型活泼可爱,不失天真。人物着装符合盛唐时期的着装要求,同时展现出一股干练、勤劳、整洁,长于梳妆的女性形象。
在捣练四人组中,右起第一人,即展卷第一人,她面向左斜方背对观众,右手轻轻握住木杵的中部靠上位置,左手自然滑落虚握在木杵中部下方,整个姿态呈现出劳作中途,虽在休整又时刻准备拿起木杵继续捣练的感觉。观众会伴随她的视角进入画面,从而看到中间两位正在捣练的宫人,两人姿态相近都是一手在上,一手在下,头部自然下垂,视线关注着下方的白练,面朝观众的宫人,根据她的姿态,我们似乎还能感觉到她为了用力在屈膝下蹲,侧对观众的绿衣侍者则弯腰弓背向下蓄力。左侧这位仕女的姿态就更为巧妙,她头微向左倾,利用头部、肩膀和手臂内侧,夹紧木杵避免因自己挽袖致使木杵触碰地面。作为捣练组的最后一人,这些向左倾斜的动作,也在引导人们视线向左移动,从而转到缝纫挥扇组中络线的宫人身上。络线宫人坐在方形毯子上右手的大拇指与食指轻捻,左手前伸似乎在撑直丝线,在画面中我们虽未看到丝线,但可以从仕女的姿态造型判断出她手中捏有细丝。随着细丝的指引继续向左延展,这时正面面对我们的是缝纫宫女,她左手托住白练,右手捏针似乎在向后扯紧丝线,左脚踩在毯子上,右腿弯曲脚踏板凳,利用两腿膝盖阻止白练下垂至地面,动作小心翼翼中又透出穿针引线的大开大合,后面执扇小童仿佛被缝纫吸引,头不自觉地向右倾斜,左手抬起,利用宽大地袖摆遮挡住炭盆里灼热的温度。通过作者捕捉她脚部的动作,我们又清晰地感觉到她正在为悄悄远离炭盆而挪动,但她仍未忘记自己挥扇的职责,执扇右手伸长,手中的团扇直指熨平组。熨平组两端的拉平白练得宫女身体都在微微后倾,利用身体的便利,将白练撑平,中间面向观众的仕女,腰微微弯曲,一手拿着盛满炭的熨斗,一手轻轻拉平白练的边缘,动作缓慢而轻巧,背对画面的仕女用手拉直布匹帮助其熨烫。白练下的小童弯腰伸手似乎穿过人群,脸朝右眉眼间似乎对披胭脂色披帛的仕女在笑。
作者巧思,利用人物的肢体造型,将画面三部分分工劳作场景串联在一起,每个鲜活的造型都证明作者张萱不止一次亲临捣练现场,细致入微地观察宫人劳作,截取适合的姿态造型,组合成如今我们所看到的《捣练图》。
同样在《调琴啜茗图》中,周昉也专注画面的“起承转合”的关系。侍者的衣衫款式相同,没有明显花纹,头发扎着束缚严谨的双髻,头上没有金属质感的发饰,整体造型低调、内敛、谦逊。而三位贵妇的发髻服饰各具特色,带有各色花纹的披帛松散的或随意搭在一个肩膀上,或斜斜垂在臂间,或两端垂于后背,符合贵妇的身份。最右侧仕女虽面朝白裙贵妇垂首敛目,双手托着琉璃茶碗,左侧白衣贵妇,向左侧倚靠在扶手上,双手怀揣藏于袖中,头微微扬起,似乎在竖耳倾听琴音或凝视左侧抚琴的贵妇,随着白衣贵妇的视线,画卷向左展开,入目是被树木遮挡之后的红裙贵妇,她左手撑在雕花圆凳上,右手托着茶杯置于唇边,大概是担心茶杯烫手,手与茶杯之间还有一层白色阻热之物,头部转向左侧,画面徐徐展开,终于弹琴贵妇露出全貌,穿着杏红色衣裙,裙上有明显交叉条纹,琴随意放在腿上,她右手托琴,左手轻叩琴弦,似乎在漫不经心的调试琴音,最左侧仕女面向右侧,正面对着观众,意味着画卷的终结。托盘托过胸前,目视前方显出主仆身份有别。
两幅绘画作品显示,人物造型不仅要服务于构图,还要符合人物身份,可以利用人物姿态引导观众的视线,从而达到创作效果。
在设色方面,两幅作品的人物肌肤都以白粉在绢的反面垫色,颊边施有胭脂,发髻用浓墨平涂,裙子多为石色,色彩之间相互呼应。《捣练图》色彩艳丽夺目,朱红、绯红、橘黄、翠绿、石青、米黄、白,交相堆叠,层层渲染,呈现出荣华富贵的盛唐气息。《调琴啜茗图》色彩浑然天成,不似《捣练图》颜色绚丽,绢色和画面交融,呈现出一种暖灰色的视觉效果,带我们进入中晚唐时的午后倾听宫妃撩拨琴弦的声音。两位作者在色彩上同样注重“起承转合”的关系。
在《捣练图》中,起始仕女着绿裙,卷尾仕女着蓝裙,而位于中间转折位置执扇蹲坐的宫人上身着蓝衫,下身穿绿底红色团花的裤子,通过相同色块相互呼应,将卷首卷尾联系在一起,层层深入展现出作者的巧思。同样这样的创作手法还体现在《调琴啜茗图》中,位于画卷首尾两侧以及中间啜茗的仕女,衣服着色都呈现淡墨色,视觉上成为统一的整体,画面更加连贯饱满,气不因树木的阻断而断绝。
作品《捣练图》与《调琴啜茗图》作为张萱、周昉的代表作之一,展现出两位作者在构图、造型、设色中独到的匠心。经营位置上节奏的把握,人物造型上饱含趣味的写实,人物姿态上对观者的暗示,画面设色上色块前后的呼应,都使画面既圆融饱满又具有鲜明的特色。品读画作,是沉浸作品中学习绘画作品艺术表达的重要一步,从这两幅中国传统绘画作品中我们不仅了解到对大幅创作中“起承转合”的处理,也受到传统文化的熏陶。同时针对两幅绘画作品的差异,也使我们意识到相同的题材,构图上轻微的差异,塑造人物姿态、神情的不同以及画面色彩明灰的处理,往往带给观者不同的心理感受。在创作迷茫时不妨认真看看经典绘画作品,也许会为自己的创作提供些许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