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安琪
1998年先后在美国和西班牙举行的“中华五千年文明艺术展”,可谓90年代外展高潮中一次标杆性展览。
1995年,美国所罗门·古根海姆博物馆馆长托马斯·克伦斯访华,正式向中国文化部提出在纽约举办中国古代和现代艺术展的请求。这年3月,中方派出谈判组,赴纽约与古根海姆博物馆协商谈判。
古根海姆博物馆是现代艺术馆,馆内没有研究古代艺术的专家,因此特别邀请了资深亚洲艺术学者、美国克里夫兰艺术博物馆原馆长李雪曼担任展览顾问。
在谈判桌上,时任国家文物局外事处副处长的王立梅第一次见到了这位大名鼎鼎的汉学家。她注意到,其他参加谈判的美国人对他都是恭敬有加。
李雪曼首先介绍了自己的方案。展览采取对比的方式,一边是商代帝王的用品,一边是奴隶的用具;一边是周王的青铜器,一边是平民的普通陶器。宫廷绘画和民间作品也交叉展出。
听着这个方案,王立梅觉得就像“文化大革命”中的忆苦思甜,而且有一半展品是没有什么艺术价值的生活用品,肯定会成为缺乏亮点的平庸展览。
就在前一年,台湾“中华瑰宝展”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芝加哥艺术博物馆、旧金山亚洲艺术馆和华盛顿国家美术馆开展,展出了台北故宫收藏的450件文物,其中仅宋元绘画就有150多件。台湾当局还出资300万美元资助这次展出。
摆在谈判组面前的是,如果大陆策划的这次展览不如台湾的影响大,那不仅是展览的失败,更是政治上的失误。因此,王立梅一边听一边想着如何驳倒对方,而且要让他们心服口服。
她抓住李雪曼不了解中国出土文物的特点开始发言。她说,中国文明史好比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李先生这个方案只能代表局部枝叶,对全面展示中国艺术是很不够的。而且这次展览一定要不同于近在咫尺的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中华瑰宝展”,要凸显自己的特色和优势,也就是突出近年来的出土文物,这也是台湾展览的短板。
她一口气讲了40多分钟,对方听得频频点头,连李雪曼也表示这个想法很好,自己的方案确实需要改进。最终,美方同意了中方的意见,据此提出了展品初选目录。
国家文物局组织了由顶级专家组成的顾问小组,对初选目录进行了严格审核。
美方提出要河北战国中山王墓出土的“错金银四龙四凤铜方案”。这件文物造型奇特,巧夺天工,但它做工实在太精细了,极容易损坏,因此中方将它从目录中撤了下来。
李雪曼对中国古代绘画情有独钟,开列了宋人摹阎立本《步辇图》卷、五代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卷等名家作品。当时规定凡属孤品的一级文物以及宋元以前书画不能出国展出,但是考虑到台湾赴美展中有150多件宋元作品,因此报经国务院批准后,决定提供五幅宋元绘画以及多幅明清书画参展。这是中方在外展中第一次借展宋元繪画。
最后确定的展品目录总数为250件,一级品达50%。外展文物数量超过120件,一级品超过20%,文物局要上报国务院。最后,由江泽民、李鹏、朱镕基、李铁映和钱其琛五位领导人作了批示。
展览分为古代和现当代两部分,当时刚提为中国文物交流中心副主任的杨阳担任了第一随展组(古代部分)组长。
展品来自全国12个省市。杨阳等参考台湾赴美展的保险估价,并与国际市场上的中国文物价格进行比较后,大幅度提高了各省的保险估价。有一件元代开光镂空釉里红青花盖罐,全世界一共只有两件,估价800万美元,当时已经是天价了。
最后展品的总保险估价定为3亿美元,是有史以来中国文物外展保险估价最高的一次。因为保险估价太高,美方向国会下属的艺术品委员会申请了政府担保。
1998年2月4日,“中华五千年文明艺术展”在纽约正式开幕。文化部部长刘忠德、中国驻美大使李道豫率中国代表团出席了开幕式,联合国秘书长安南和美国政界要员也参加了开幕活动。由于要求参加的名流太多,仅开幕活动就举办了三天。
开幕当天,古根海姆博物馆布置得美轮美奂。大厅四面垂挂着青、白、黑、红四个中文条幅,上面用草书写着曹植《神龟赋》中的四句:“苍龙虬于东岳,白虎啸于西冈,玄武集于寒门,朱雀栖于南乡。”每张桌子中间都摆着一个硕大的花瓶,里面插着西府海棠,春意盎然。中国古代艺术品陈列在每层展厅和螺旋走廊上,在精心布置的背景和灯光下显得神秘而华美,荡漾着一种动人心魄的艺术魅力。
展览持续了4个月,参观人数达45万人次,超过了台湾“中华瑰宝展”4个月在纽约的参观人数。正如美国驻华使馆文化参赞所说,1998年中美文化交流有两大热点,在中国是放映美国大片《泰坦尼克号》,在美国是举办中国五千年文明展。
展览于6月闭幕,成为克林顿访华的预热。当月,克林顿率领1200人的庞大代表团对中国进行国事访问,这是对江泽民1997年访美的回访,标志着中美关系走出了低谷。白岩松充满希望地评论:对于中美这两个国家来说,面对面永远要好过背对背。
随后,展品又赴西班牙毕尔巴鄂的古根海姆博物馆海外分馆展出,同样取得成功。文物在当年秋天毫发无损地回到北京,取得了两个一百万的成绩:观众突破100万人次,收入突破100万美元。
由于这次展览的轰动效应,美国各地博物馆纷纷提出举办中国文物展的申请。1999年至2005年间,中国在美国各地举办了“中国考古黄金时代展”“中国古代青铜乐器展”“千古遗珍——四川三星堆文物展”“丝绸之路展”“西藏珍宝展”“走向盛唐展”等一系列展览。
王立梅说,一个成功的文物展有这样的影响力是人们始料未及的,国内有关领导也更加认识到文物展在外宣中的巨大潜力,对此更加重视了。
文物安全問题一向是外展的重中之重。杨阳说,他提为交流中心副主任的时候,国家文物局党组开会让他去表态,他说就八个字:“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尽管如此,文物还是不可能完全避免出问题。
1983年在澳大利亚举办“中国秦代兵马俑展”时,由于澳方工作人员擅自将原来的平放陈列改成立体陈列,支撑的钉子滑动,秦代青铜剑从25厘米的高度掉下来,断裂成了两截。
国家文物局派王立梅和中国文物交流中心副主任于坚去澳大利亚解决文物赔偿问题。谈判开始,澳内政部官员先声夺人,说这把秦青铜剑是修复过再断裂的,否则两千多年的青铜剑怎么可能保存得这么好?提出要用X光检测。
王立梅等来前已做了充分准备,调看了这把青铜剑的原始材料。秦始皇陵陪葬坑出土的青铜剑一共六把,都是完好无缺的,且都是秦代军队实际使用的兵器,并不是陪葬用的冥器。因此中方同意用X光测试。
第二天,澳方实验室给出了测试图样。测试清楚地表明,青铜剑上只有这一处断痕,系澳方全责无疑。
这把青铜剑的估价是200万人民币,但属于可以修复,按协议可修复文物的赔偿不超过估价的50%。王立梅等出发之前,有关领导从两国友好关系出发,提出赔偿不低于15%就可以接受。经过谈判,澳方最终同意向中方赔偿25%,即50万人民币。
如果说这次事故责任全在于外方,那1996年在克罗地亚萨格勒布举办的“中国丝绸之路展”的事故责任就没那么容易分清了。
1997年2月文物运回北京后,点交文物时,发现一件唐三彩骆驼的四条腿断裂了。这四条腿全都是从原修复粘接处断裂的,说明在运输途中受到了震动。检查包装箱后发现,主要原因是包装不当。这次展览的承运商是德国汉森,但文物的包装是我方人员负责的。
为了加强文物包装工作,当年在北京召开全国文物外事工作会议时,国家文物局专门邀请专家进行了现场文物包装示范。
专家分别包装了几件有耳有角、不规则的文物。他们用绵纸、海绵将文物层层包裹起来,装进量体裁衣定做的木箱。木箱四周垫有海绵,与文物严丝合缝。最后再将箱子放进同样垫有海绵的外包装箱,内外两个箱子合成一体。这样的包装,就是遇到较大的震动也不会使文物破损。
担任演示的其中一位专家来自汤毅嵩创建的专业文物包装运输公司——华协国际珍品货运服务有限公司。
汤毅嵩原是国家计委下属华辉国际工程服务公司副总经理。 1990年公司承担了将上海历史博物馆的一个佛头石雕像运到西班牙的任务,他开始意识到,文物运输行业在中国有广阔的发展前景。在他的力推下,当年公司专门成立了文物运输部。
但业务开展并不顺利。出于文物安全考虑,外方博物馆常指定国际知名文物运输公司承运,起码得是“国际艺术品运输协会”的会员公司,而要取得会员资格,殊非易事。
为了便于申请协会资质,1996年汤毅嵩发起成立了华协国际珍品货运服务有限公司。当时国家开始大力扶持文化产业,国家计委当作特殊项目批准了华协的成立。公司挂靠在对外经贸部下面,名称被批准可以带“华”字。在长达10年的时间里,华协是中国唯一一家专业的文物和艺术品运输公司。
公司成立后,汤毅嵩组织人员去德国、美国、日本、新加坡等国,参加协会理事公司的培训。培训费约为每人1000美元,食宿交通自理。
汤毅嵩自己参加了美国masterpiece公司的培训。“不让你上手包装,只能给人搬材料,打杂,干‘苦力活’,边干边学。”他告诉记者。
在这期间,他第一次见到了无酸纸。无酸纸不含酸性成分,包青铜器不会对脆弱的文物表面造成腐蚀。他还见识了各种专用机械设备:可以向各个方向伸展的机械手、搭载超薄而稳固钢板的运输设备、能控温控湿的库房等等。
相比运输,文物的包装是更核心的技术。不少发达国家都有艺术品运输公司,但在包装上基本是德国汉森和日本日通的天下。
德、日的包装技术各擅胜场。欧洲文物以油画、雕塑为主,体积较大,整体较为坚硬,因此德国公司主要采取“立式包装”,如何找准文物受力点、给予文物结构上的支撑保护是其核心技术。日本有很多与中国类似的文物,如木质佛造像、瓷器、玉器等,皆精巧脆弱。汤毅嵩等人从日本公司学到的主要技术是“缠绕”。
交足了学费后,汤毅嵩的团队逐渐研究出了一整套“中西结合”的包装运输办法。
故宫文物中有一些精巧细致的珠宝盆景,金子做的花枝颤颤巍巍,需要将一种特定宣纸揉成小纸团,填充到包装盒的空隙中。
青铜器乍看很结实,实际上十分脆弱,很多青铜器表层已风化,甚至薄到透光,稍微用力就会脱落。加之我国不少青铜器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出土文物,出土后修复使用的粘接材料比较落后,也给文物搬运带来困难。运输时要注意将青铜马的头部朝向机头,以减少飞机颠簸造成的损伤。
1998年,华协公司终于成为“国际艺术品运输协会”会员。一开始有的主办方不愿给业务,他们就运用体制优势,“强行拼命抢过来”。在这个过程中,他们逐渐在市场上立住了脚,在很多国家建立了代理。
1998年的三星堆文物赴日展也是华协承运的。神树的包装是最见功夫的。他们在杨晓邬的全程指导下,将2号神树从修复处拆成两段,在其精巧的枝叶上塞填充物,整体用无酸纸缠绕后立式装箱,在特定位置再加强箱内固定。
汤毅嵩说,公司从成立起就开始与保险公司谈文物和艺术品的保险条款。没有成法可依,每次投保都属于“特事特办”。到2000年以后,才基本谈出了一些固定条款,但到现在还不算完善。
2001年7月,中国首个《出国(境)文物展品包装工作规范》国家标准发布。汤毅嵩是这个工作规范的主要起草人之一。
他直言,该标准有很大进步,不过可完善空间还很大。他说,物流行业管理协会主管大宗货物,工商局认为文物移动属文物系统的管理范畴,而文物系统则认为文物运输应归在运输体系里管理,因此文物移动行业成了“三不管”地界,各公司之间时常低价竞争,“还讲什么规矩呢”。
20世纪90年代是文物外展蓬勃发展的时代,也是乱象丛生的时代。
王立梅说,当时各地办出国文展的积极性都很高,通常是外方直接去地方谈展览,谈好后报国家文物局批准。地方为了办外展都愿意把好东西拿出来,对外方往往有求必应,有时甚至可能突破底线,例如把一级文物报成二级文物以规避管理。
国家文物局多次组织专家讨论后,于2002年1月印发《首批禁止出国(境)展览文物目录》。以前曾出国展览的河北中山靖王刘胜金缕玉衣、错金银四龙四凤铜方案,三星堆的青铜神树、大玉璋等64件(组)珍贵文物都在这个名单上,被永久性禁止出国了。
2012年、2013年又先后颁布了第二批和第三批禁止出国(境)展览文物目录。文物外展的规则逐渐成熟。
杨阳回忆,起初规定地方不能跨省筹办出境展,两个省以上的要通过文物交流中心。20世纪90年代乱了,地方保护主义严重,“礼崩乐坏”。
2004年,中国文物交流中心在一度并入中国历史博物馆(国家博物馆的前身)后重建,杨阳参与主持了重建工作。他提了两点要求:第一,凡是跨省合办的展览由交流中心负责筹办;第二,全国外展申报材料须由交流中心初审。
但这两条都没有坚持多久。上海、陕西等文物大省相继成立了文物交流中心,文物外展市场逐渐放开。
而更大的变化是,“入境展”的风头开始盖过“出境展”。
赵古山回忆,从2008年北京奥运会开始,中国开始举办外国文物来华展。到2016年前后,来华展逐渐占据了C位。因为老百姓有钱了,博物馆也有一部分经费可以引进国外展览,因此国内需求旺盛,逐漸形成了一个文化“入超”。
今年已是赵古山在中国文物交流中心工作的第36个年头。他看着这里从国家全额拨款单位,变成差补单位,再到自收自支单位,现在的要求则是回归“公益二类”,即国家拨基本经费,自己再通过经营去补足其余部分。
现在已是交流中心副主任的赵古山告诉记者,现在改革开放这么多年,国外对中国的方方面面都很熟悉了,一些人对中国还存有很多偏见,一些学者对中国的“断代工程”“中华文物探源工程”等说三道四,缺乏动力邀请中国去办展。另外现在国外经济普遍不景气,也没这部分经费邀请中国去办展,而国内财政也在收紧,因此交流中心现在面临很大的困难。
2019年,为配合“亚洲文明对话大会”,交流中心和国博共同承办了“大美亚细亚——亚洲文明展”。“很多国家都提出很高的筹展费要价,还要人员随展等等,跟我们当年是一样的。现在反过来了。这都可以理解。”赵古山说。
交流中心跟国外大博物院依然保持着长期合作,如每隔4年去东京国立博物馆、每隔6年去大英博物馆、每隔7年去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办一次展览。对方也给筹展费,跟30年前给的钱一样,都是300万人民币左右。“我那时的工资才50多,现在都1万多了。”赵古山感叹。
他觉得,现在最需要的是有人踏踏实实静下心来,把最新的考古发现和研究成果向国外展示,向国外介绍中国的核心价值观和优秀传统文化。而现在还有些像小农经济似的,一家一户形不成品牌和拳头产品。
杨阳说,干文物交流这行,应该秉持友好立场。任何文明要互鉴,你对人家要有一种友好的意识,要少说难听话,互骂、打架甚至绝交了,还做什么文物交流呢?
杨阳记得,纽约大都会博物馆2010年策划办一个元代文物展,原本起的名字叫“蒙元大展”。他陪美方策展人去拜访宿白,宿白说,“蒙元大展”这个名字不能起,蒙元帝国版图横跨欧亚,这个名字在国际上用不合适。美方提出改名为“忽必烈和他的世界”,宿白说也不行,忽必烈也可能被当作侵略者形象,再加上“世界”,更加不妥。后来展览在国家文物局报批时,名字叫“元代艺术展”。但展览时美方使用的英文名称依然带上了“忽必烈”,现在称那次展览一般叫“忽必烈的时代——中国元代艺术展”。
去年,内蒙古自治区博物馆与法国一家博物馆协商举办一个展览,起名叫“成吉思汗展”。杨阳当时提出,这名字肯定不行,因为成吉思汗的名字在国外比较敏感,尤其现在中国崛起,这方面就更要注意。
汤毅嵩说,华协的业务从 2005年到2015年逐渐上升,在2015年达到峰值,之后受国际经济影响回落。近六七年来,海外市场萎缩,传统文物外展模式少了,甚至还有中方出钱去国外办展的情况。而在来华展方面,引进一个文物展往往也不如引进一个当代艺术展对年轻人更有吸引力。
但他依然十分看好未来的文物展览市场。他感到,本届政府对文物的重视程度超过以往任何时候。他相信,在现在的国际关系形势下,文物展览未来一定还会发展,因为文物交流始终是最感染人的,就像50年前中国用“文物外交”感染世界民众一样。
王立梅也相信,文物交流的作用是其他任何形式的文化交流代替不了的。
1982年她第一次出国,去比利时参加“中国古代艺术珍宝展”随展工作。一天涌进来一群小学生,老师在纸上画出兵马俑的轮廓,让孩子们绘出心目中的图案,有的孩子画了几朵小花,有的画了一只小牛,老师随即请王立梅为大家解释兵马俑的来历和其上的图案。她觉得,这特殊的一课多少会留在这些孩子们心底,他们知道中华民族创造了这么丰富灿烂的古代文明,最起码知道这个民族是爱好和平的,就不会轻易敌视中国。
她退休后担任世界艺术馆馆长,思考得最多的也是如何将更多的人尤其是孩子们吸引进博物馆,看世界艺术精粹。她说,要让孩子们从小就接触、吸收世界多元文化,因为,是文化决定我们的眼界与思想,这是一种潜移默化、润物无声的力量。
(摘自《中国新闻周刊》2021年第26期。作者为该刊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