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岭
康熙五十年(1711)辛卯,江南乡试发生一件科场大案,苏州织造李煦连发十四道密折向康熙奏报真相,使得已经定谳的案情结局逆转。
当年放榜之后,历年人才荟萃的苏州只有13名考生榜上有名,其余被录取的多为扬州盐商子弟。苏州生员千余人群情激愤,齐聚苏州玄妙观前,指斥正副主考官左必蕃、赵晋。李煦密折奏报此事,并将苏州士子嘲讽考官之诗词、对联等一总抄呈康熙。康熙朱批:“纷纷议论,京中早已闻知,可羞之极矣。”
接着,两江总督噶礼下令将带头抗议的苏州生员抓捕,并火速奏报苏州生员聚众谋反;另一厢,江苏巡抚张伯行紧急奏报副主考官赵晋受贿舞弊、主考官左必蕃失察,激起民愤。总督、巡抚所报案情性质完全相反。
因此,康熙一边派遣户部尚书张鹏翮、漕运总督赫寿为钦差大臣,火速赶赴江南,彻查这次科场案,一边不断密令李煦“再打听,速奏”。
钦差大臣兼程赶赴江南,坐镇扬州着手调查案情。会审中,赵晋等3名考官承认受贿。钦差大臣将他们当场撤职锁拿,以为案情清楚,准备结案。
接着,提审已中举人的行贿考生程光奎、吴泌,结果让在场的人大为惊愕。钦差大臣张鹏翮出题,令吴泌背《三字经》,吴泌只背出“人之初,性本善”;令程光奎默写《百家姓》,程光奎只写出“赵、钱、孙、李”4个字,而且,4个字竟然写错3个。文盲居然中举!钦差大臣张鹏翮气愤之极,怒声喝问贿送的事。程光奎、吴泌供称各送黄金15锭,每锭20两,总计600两。巡抚张伯行立即警觉,因审问考官时赵晋只承认收黄金300两,那另300两给了谁?吴泌答由前任巡抚家人李奇代送。
随后拘审李奇,李奇供称交由泾县知县陈天立代送总督噶礼。噶礼勃然大怒,斥李奇诬告朝廷大员,下令随从拖出去乱棍打死。张伯行即行制止,力主将李奇收监严查。案情至此更趋复杂,并且引发了督抚之间的对立。
审案过程中,康熙不断接到李煦的密折,随时奏报案情相关情况。与此同时,正式本章也不断通过通政司和内阁呈送到皇帝手中。康熙接到张伯行参劾噶礼的奏本,指噶礼受贿并为贿卖举人的首犯,应予严惩;噶礼参劾张伯行的奏本也到了,列举张伯行7大罪状。
康熙为难了,噶礼是自己的心腹宠臣,虽然素有贪名,但办事能力极强,而张伯行是尽人皆知的“天下清官第一”,自己亲自奖拔委以封疆大吏。反复权衡之后,康熙决定暂时将两人解任,然后严令钦差大臣张鹏翮、赫寿将科场案和督抚互劾案一并加速审清。
圣旨发下10天,不见结果,却接连收到苏州织造李煦和江宁织造曹寅的三道奏折,密报关键证人陈天立突然在监中自缢身死,造成了死无对证的局面。
康熙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案子会如此曲折,于是发下两道圣谕,一道催张鹏翮、赫寿火速上报勘查结果,一道密令安徽巡抚梁世勋暗中查访陈天立的死因。
随后,康熙几乎同时接到了四道有关科场案的奏报。
第一道是张鹏翮、赫寿的结案折,大意是:“噶礼参劾张伯行指使证人、诬陷大臣及私刻书籍、诽谤朝政都查无实据,张伯行参劾噶礼受贿出卖举人功名之事也属虚妄。但张伯行心性多疑,无端参劾总督,造成督抚互劾,江南大哗,照律应予革职。”
第二道是安徽巡抚梁世勋奏报调查证人陈天立死因的结果,折中说江南刑狱官员,上自臬司,下至州县提点刑狱,几乎都是噶礼的亲信,消息封闭甚紧,难以确定究系自杀还是灭口。
第三道是张伯行的本章,措辞激烈:“科场舞弊,名声狼藉,大江南北,众目关注。噶礼仗势受贿卖官,民愤极大,若不按律严惩,江南民心何托?”
第四道是苏州织造李煦的密折,报说张鹏翮二人已经起身往福建,但扬州民心未定。
所谓“民心未定”是什么情况呢?扬州百姓听说张伯行将解职,纷纷罢市,数千人围集公馆,哭声震天,苏州等郡,也相继罢市。
康熙反复斟酌了四道分别以题本、奏本和奏折上呈的本章,决定将张鹏翮的本章留中,并将原钦差撤回,另外再派户部尚书穆和伦、工部尚书张廷枢为钦差,重新审理此案。
穆和伦和张廷枢知道,真把案子翻过来,是要得罪一个尚书和两个总督的。再说,天心难测,谁敢保证皇上不改主意呢?且敷衍一下试试,即便错了,料想皇上也不至于为了个张伯行去治三个尚书两个总督的罪吧?
于是,穆和伦和张廷枢做出认真复审的样子,实际上却是基本维持原审意见,仅仅做了一点小小的调整。
张伯行给康熙上了最后一道奏章:“科场舞弊只惩从犯,不惩首恶,难抚江南人心。朝廷王法不治封疆大吏,此风若长,大清朝刑律将名存实亡。”
康熙认为,钦差的话不可信,总督的话不可信,下令把此案的全部案卷、奏章调京亲自审阅。把所有人犯、佐证的口供详细看过后,他很快发现了问题,泾县知县陈天立是在重镣监禁下自缢身死的,但既没有仵作的验尸佐证,又没有狱吏的详细报告,显然死因不明。李奇是活着的唯一重要证人,却又于半年前充军新疆了。其余口供,虽大体一致,但仔细分析却有若干不能自圆其说之处。而张伯行的几封奏本,却始终如一,理直气壮,言之有据。
康熙在案卷上批示道:“江南科场一案,督、抚互参,钦差寡断。然是非曲直自有公断,令九卿、詹事、科道共同会审,澄清其中不明之处。”
六部、九卿会阅了全部案卷,更加犹豫了。如果推翻原议,无异于开罪了三位尚书、两位总督。官场积习,虚与委蛇,康熙所寄重望再次落空。
康熙因有李煦等人不断密折奏报,对整个案件原委以及各种议论知之甚详,接到审理结果,不觉长叹。案件三上三下审了一年,这样结案公理何在?天下民心如何平顺?
更重要的是,由于公、密两个信息系统奏报及时,康熙对真实情况了然于胸,如果不能实事求是、激浊扬清,岂不成了昏君?康熙将全体臣僚召至乾清宮,亲自颁宣旨意:科场舞弊人员一律依法处决,不得宽怠;噶礼受贿纵容舞弊,着即革职听参;张伯行忠贞秉正,即留任原职,日后再行升赏。
两天后,康熙的圣谕被八百里加急传到了江宁,沸沸扬扬的科场大案终于结束。
在这一科场案件中,李煦的奏折起到了以下作用:便于皇帝及时了解事件的真实情况、全面知晓与事件有关的舆论民意、准确掌握任事官员的能力操守。李煦给康熙上了十四道奏折,加上江宁织造曹寅的六道奏折,直接为科场案所上的奏折总共二十道。比整个案件的题本、奏本的总和还要多。如果没有这些奏折,康熙最后决断的依据就没有这么充分,决心也不会这么大。
奏折可能改变事件的结局,甚至可能改变历史的进程。当然,好的奏折一定是智慧的结晶,并要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场合写给合适的君主。否则,奏折就成了赌局,成了立功、立德、立言甚至立命的赌局。
(摘自《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