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龙颈

2021-12-16 15:06廖德全
美文 2021年23期

廖德全

吾家所在村场,龙颈村是也。

然则,何为“龙颈”?得名于何时?不得而知,且不可考。

以“龙”称谓,是个好村名。龙者,雄起有“龙头”,倚仗有“龙势”,结穴有“龙脉”。我曾认真考察过村庄,特别是少小未曾离家时,每年清明时节必要随村人浩浩荡荡进山扫墓,数十里方圆山岭几乎一一走過,老人们一五一十、不厌其烦地讲述每座坟墓的来龙去脉、祖先拓疆开埠的丰功伟业,指点江山,直陈阴阳,滔滔不绝,历数家珍。尽管我一头雾水,似听天书,但对风水一说也半信半疑,所以祭扫跪拜祖宗时格外虔诚。

然而,“龙”在何处?从何而来?我仰望高高的天宇,放目四野,每一道山梁,每一条溪流都不轻易放过,但始终不得而知。

我知道,祖先选取村场、村中布局是讲究风水的,必有其说法来头,吾等晚辈看不懂、悟不透,只恨自己修行不足,悟性不高,不解其中奥妙。那一带确实有山有岭,峰峦起伏。大大小小、高高矮矮的山岭,一座连着一座,一座叠着一座。登上后背山之最高处,极目云天,远眺大海,良田千顷,郁郁葱葱,溪水潺潺,生机盎然。品山多鸟语,读水有蛙声。尽管如此,我也没看出“龙”在何处。

随着年龄与日俱增,跑的地方多了,崇山峻岭、名岳大川也都见过,更觉村后那山甚是小气,既无奇峰,也不险峻,着实不大过瘾,但这丝毫不影响吾爱吾村,吾爱家乡。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人一事,物宝其华,皆有因缘。生于斯,长于斯,心所系之。

龙颈村的西面有一村叫江下,也是本姓的村场。儿时,常路过此地。原先只数十人的小村,如今人丁兴旺,已有数百口之众。人口增长之速,可见一斑。奇怪的是,此处周围并无一河一江,如何得名“江下”?

江下者,居江之下也,既无江,村名便是徒有其名。因读过《三国演义》,我便天真地认为,江下或与那时的江夏有关,许是当年江夏人之一脉,因战败逃亡至此而安家落户,繁衍子孙?然查无实据,毫无牵连,空发奇想而已。

我曾听前辈说过,此村原不叫江下,而叫高营下。这个村名的来历还有一段耸人听闻的故事。

江下村后是一座高山,虽未高耸入云,也无奇无险,但在这一带也算突兀而起,雄踞一方。古时候,有一强人率一彪人马结营于山岗之上,占山为王,大发横财,其营下之村就叫高营下村。

据说那山大王同我一姓,不过,应该不会与我同宗同源,我族人中不会出现这样的人物,也没有这样的风水。这山大王人高马大,虎背熊腰,不知是练就的独门绝技还是天生而成,一身皮肉像是铜皮铁骨,刀枪不入,任你剑戟劈砍,他自岿然不动,皮毛不伤,且力大无穷,无人能敌。更奇的是,作为雄霸一方的山大王,打家劫舍、杀人越货自不必说,还更好一条:抢新娘子。他在高高的山岗上,看到人家热热闹闹娶媳妇,就二话不说,红旗一指,立马带人去抢。打他不过,奈他无何,只好由其强抢虏去。他也不与新娘拜堂成婚,只留三天,三天过后,他便放人。古时土匪有“八不抢”:瞎子聋哑残疾不抢,节妇孝子不抢,寡妇独子不抢,婚丧嫁娶非仇不抢,婊子老鸨不抢,学生苦力不抢,先生郎中不抢,清官还乡不抢。这山大王专抢人家新娘子,看来当土匪也当得不怎么地道。

好在苍天有眼。据说某村有一女子,极有心机胆识,在新婚被强抢之夜,她绞尽脑汁,想尽计谋,终于摸清山大王的命脉原来在他的肚脐眼上。睡到半夜,趁其不防,摸起一把剪刀,狠命插入他的肚脐眼,还使劲搅了几搅,这才收拾了山大王;而这位山大王临死前也把新娘子活活掐死。故事很惊悚,但附近从来没有见过“烈女祠”什么的,这女子也就成了无名英雄。

做梦娶媳妇不见得是什么坏事,要当新郎也是天下男人之所愿,天性如此,无可厚非,但是,天天要去做新郎则有违法规,天理难容,难免遭人妒天谴。铜皮铁骨如山大王尚且如此,遑论其他人?好自为之罢。

山大王死后,那伙强盗树倒猢狲散,从此绝迹。山大王所掠财宝藏于山中何处,因其一夜毙命而成了个谜。儿时,我和伙伴们多次来此寻觅,毫无所获,始终未见宝藏踪影。我想,我们八成是被人忽悠了,怎么可能有山大王藏宝在此,不过好奇心还是按捺不住,时时心向往之。说不定哪天来了兴头,再回去寻觅寻觅呢?难说。

客家话中,高营下念快了与江下发音差不多,有点像英语语法的辅音连缀。既然没有了山大王,没有了山上的匪营,村名就干脆叫作江下了。

村名一改,事兴人旺。

龙颈村名从来如此,无人更改,但龙颈村一样兴旺发达。

龙颈后山往东,不远,也就二三里地,有一座古寺,叫白莲寺,也叫莲池寺。少时在家,或上山砍柴,或远出放牛,或躬耕农事,这里都是必经之路。

古寺不算很大,却也巍巍峨峨,如来三宝、观音诸神一样不缺,说是挺灵验的。方圆十里八乡多有人来烧香拜佛,兴盛时更是络绎不绝,香火缭绕。我始终弄不明白,是先有香火才灵验,还是因灵验了才有香火?神灵神灵,有神就灵?那“神”在哪里?老百姓可管不了那么多,只想拜佛祈福,拜不拜在己,灵不灵就由佛了。

寺的左侧坡下有一山溪,一脉秀水从远山缓缓而来,水清石出,鱼翔浅底,自有一种钟灵毓秀之气,只是不见有莲。可能以前有过,否则怎么能叫莲池寺?溪水拐弯处有一深潭,水深莫测,有人在那里看到过大乌龟——说看到那乌龟的头有天那么大,可怖得很。有人不服,说乌龟头有天那么大,那它的身子往哪儿摆?这是不好回答的问题。那人自我解嘲:哎呀,是我把头吹大了!闲时无事吹点小牛也不为过,但把头吹大了就不好收场了。好吹牛者要认真记取——吹牛也得悠着点。

说有比天还大的乌龟肯定是假的,但原先生态环境好却是真的。少时随兄长来此垂钓,多有所获。虽说水清无鱼,这里溪水清澈如碧,也有鱼儿上钩。来此垂钓不用着急,就在一边玩儿去好了,有也可,无也可,愿者上钩。有一种叫猪嬷鳝的家伙,嘴尖身长,似蛇非蛇,若鳝非鳝,黑乎乎,滑溜溜,身上还满是黄色斑点,嘴馋贪食,很容易上钩,但力大凶猛,真要把它钓上来也不容易。它常常是“逗你玩”——明明是上钩了,但你一收,它会狠命脱钩而去,有时还连鱼钩也给没收了,让你懊恼半天。倒是浅水处,有卵石静卧,挂满丝丝缕缕的青苔,随着水流婀娜摇曳。把卵石轻轻挪开,就见有小虾卧底。趁小家伙尚未反应过来,双手一合,准能捉住。这地方,耗去我儿时许多时光。

白莲寺我去过无数次,有时是专门前去朝拜,有时是路过歇息并讨碗水喝,但从来没见过方丈住持,也没什么专职人员,连个穿袈裟、敲木鱼的都没见过。

先时有一户人家,应该是穷苦至极的人,外来杂姓小户,大概是土改时无房无屋,分配其来此安身,兼打理佛事。

白莲寺是上下两座建筑,上座当中三间为佛堂,供奉如来三宝诸佛;东西两侧各一间供奉的是邻近上下两村人的祖宗牌位,我的列祖列宗牌位赫然其上;当中是一个大厅井,两侧是连廊。下座则是僧房和客房。这户人家就住在下座的几间房里。人佛共居,相安无事。

说来也是因缘巧合:有一年省某单位来招工,一時没有合适人选,恰好这家的年轻兄弟曹二、曹三无事可干,就让他俩撞上了机会。一夜之间,兄弟俩进了城,住上了公家房,吃上了公家粮,命运发生了重大转折。村上人说,这是他们平日在寺里烧香积的德。

好景不长。三年困难时期,阿曹三从城里弃职跑了回来。他说自己每月才二三十元工资,还要养家糊口,倒不如回家种红薯,所以私自开溜跑了回来。他回来后仍然住在庙里,在庙门前的坡地上开荒种地,勤勤恳恳,埋头苦干。前一两年还小有收获——红薯毕竟长得快,不上数月就有收成。但有了红薯,丢了饭碗,日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有时甚至连红薯也吃不上了。想以一人之力种红薯而改变人生,难!他老婆曾带着一对儿女回来过,飘飘然一城市靓姐,一对儿女也远比农村娃生得白皮净肉,很是乖巧可爱。他们衣着光鲜,眉是眉眼是眼,脸是脸臀是臀,大热天脚上还穿着鞋,确非乡下人可比。我当时年幼,虽不懂城乡差别,人之贵贱,但多少还是有点自惭形秽。

后来,他们再也没有回来过,听说是离婚了。这也在情理之中。不离又怎么办?山中古寺即使再巍峨,也不是凡人百姓待得下去的,何况一对儿女还要读书,晨钟暮鼓解决不了现实问题;阿曹三重返城里,那地方也没红薯可种,谁能接纳他?那阵子,要进城当民工也不易,所以只能一离了之。再后来,阿曹三穷困潦倒,连拿下岗补贴的机会都没有,郁郁而终。

有一段故事留了下来。说有一日阿曹三饿极了,恰有一卖豆腐的路过,他买了回来,下锅就煎。豆腐刚下锅便啪啪炸响,他见状盛碗便吃。事后,他见人就说,还是豆腐好,熟得快也凉得快。这也成了当地无人不晓的“歇后语”:阿曹三煎豆腐——熟得快也凉得快。我揣度着他虽一把年纪,但也没听过“性急吃不得热豆腐”一说。当然,他的“豆腐经”得以广为流传,还在于其无意间道破的真理。看看身边的人和事,如是者还少么!

他的哥哥阿曹二,立场还算比较坚定,能坚持革命,无论如何也没有跑回乡下种红薯。在我的记忆中,他偶尔回来过,但好像也没有什么大作为,地方上也少有人与他来往,没几年便杳无音信,不知终于何时何处。

看来,还是积德无多。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期,到处兴办国社林场,这里有山有水,自然是办林场的好地方。那些年月,土地是集体的,什么都是公家的,说给谁就给谁,想怎么用就怎么用。某个领导站在那里用手一比划,就这么定了。如此,白莲寺就派上了大用场。不知是谁的主意,这里一夜间就成了国社林场所在地,不费一砖一瓦、一钉一铆,便风风火火地住进一帮青年男女。原先住此的人家,因地处偏僻,生产队不便管理,便迁往他处去了。

一帮年轻人住进寺里,以寺为家,吃住全在这里,就热闹起来了。他们初来乍到,不等不靠,开荒垦种,大办林业。在不长的时间里,就满山遍野种上了毛竹、山茶和其他叫不上名字的树木,还种有红薯和西瓜等。西瓜不知是品种问题还是水土肥料问题,不长个,也就小碗那么大,但甜得很。我们在此放牛时品尝过的——反正地广人稀,没人管得了。有人管也不怕,一群鬼精鬼灵的小屁孩,山地里摘个西瓜太容易不过了。但也不过分,只那么一两回,能解馋就好。

林场工人来了,古寺不再寂寞,没有了晨钟暮鼓,却有了歌声笑声。年轻人,有活力。就连那道清澈的小溪也显得特别热情浪漫,早晨和黄昏,这里破天荒地有了青年男女的嘻嘻哈哈、打情骂俏。年轻人一旦离开父母的管束,冲出紧闭的家门,便是自由之天下,好拿青春赌明天。这山这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倾情上演了一幕又一幕的爱情活剧,成就了几对青年男女。村人们多有议论,但也只是说说而已,没人横加干涉。如来诸佛高高在上,熟视无睹,慈悲为怀,成人之美。

林场存在的时间不长,说建就建,说散就散了。记不得是何年何月,仿佛一夜间便无影无踪。这也是阿曹三煎豆腐——熟得快也凉得快。我每年清明回去,都要路过此地,当年的林场已无处可寻,只是山沟深处还偶有几株毛竹在微风中瑟瑟摇摆,让人忆起曾经在这里垦种的那群嘻嘻哈哈的年轻人。

那湾溪水,则复归死一般的静寂。

西边也有一寺,叫新庵,显然是在白莲寺之后才建的,否则不会“新”字加头。既然一样是寺,为何这里称“庵”?我在百度上查阅,说庵一般为圆形草屋,多指女性修行者居住的寺庙,即尼姑庵。

这里从前是不是住过尼姑?没听人说起过,叫“庵”就叫“庵”罢,住的是谁不好妄猜。我上小学时和同学一起去过,只见过一位人称“师公”的住持,垂垂老矣,一袭佛袍,一串佛珠,鹤发童颜,仙风道骨,不怒而自威,不狂而自大。许是事佛多年,佛相自生,远远看见他,就让人从心底生出一种如临真神的敬畏感。师公来自何方名山大川,何时云游到此不大清楚,据说其弟子遍布天下,且诸弟子对他恭敬有加,就连台湾的星云大师也是他的弟子之一。那一年,我们村上一位族弟得了一种怪病,腹胀如鼓,脸黄如蜡,骨瘦如柴,久治不愈。就是这位师公,让其在香港的弟子寄来良药(现在想来,应该是从国外进口的青链霉素之类的药物),竟奇迹般地治好了族弟的病。几十年过去了,我这兄弟读书就业,结婚生子,先教书而后当记者再为编辑,一样都没落下,如今已为姥爷,工作得很出色,生活得也滋润,想来多亏这位他从未谋面的师公。佛祖之佑,佑及众生;人之积德,何须挂齿?

记忆中的新庵,其建筑摆布与白莲寺差不多,一样的上下两座,两廊一井;一样的溪水潺潺,秀木参天;一样的高高台阶,庄严肃穆;一样的如来三宝,晨钟暮鼓。稍有不同的是,这里还有山泉。也不知泉出何处,从何泵接,因为寺庙要比溪水高出很多,不可能是溪水渗涌;而后山不高不大,形不成高山流水、山高水长之势。一根洞穿的小毛竹,直接从寺庙檐下的石阶上伸出,一股凛冽清泉就涓涓流淌,日复一日,无休无歇。泉滴处,是一口大水缸,用一整块巨石雕凿而成,苔痕斑驳,古色苍茫;水缸盛满清水,几株浮莲若沉若浮,一花独放,娇艳可人。走到这里,就有一种神圣的静谧感,安宁而虚寂,空幻却心实。

新庵离我家稍远,相距好几里地,为什么写龙颈要为之费点笔墨?一者,如上面所说,与我家兄弟有点关系;二者,还有一段传奇。

相传,有一天深夜,月黑风高,万籁俱寂,两座寺庙的大钟竟同时脱缰腾起,大战于九重云天,来回冲撞,轰响如雷。方圆几十里鸡不鸣,狗不吠,风欲静,水无声,暗无天日,死寂一般,只有钟声响彻天际。

这场莫名其妙的打斗,谁输谁赢,如何收场,没有下文。好事者的故事编得不彻底,经不起一问。天底下哪会有此等事情?别说那两口大钟飞不起来,就是神佛,哪里会有为争香火而大打出手?但总有人会大吹特吹,吹得神乎其神。我上小学时,学校教务处屋檐下挂有半口破钟,比乡下的谷箩还大,上课五双响,下课五单响,由教导主任执锤,指挥上课下课,据说那就是白莲寺里的钟——当年大战后留下的。

现在,破钟没了,学校也破败得一塌糊涂。曾经的母校残垣断壁,蛇鼠出没,杂草丛生,令人黯然伤感。几十年过去了,从这里走出的莘莘学子数以千众,遍布城乡各行各业。谁言桑梓无沃土,乡野无处不飞花。如今,残钟已失,古物已无,稚嫩的书声,烂漫的笑声,天真的梦想,无隙的友谊,也随之而去。

文革中,白莲寺、新庵也在“大破四旧,大立四新”的口号声中遭到毁坏。神像被推倒,壁画、楹联被涂抹净尽,部分砖墙、房梁被拆去另作他用。作为在校小学生,我们也扛石抬砖,运回学校砌围墙,但砸神毁寺之事,始终没干,也坚决不会去干。家里老人叮嘱,伤天害理之事不能干,鬼神之事远着点。那时年纪小,轮不到我们去干,也没那个胆。据说,那位带头“大破四旧”的下放教师后来遭到了报应,先前的老婆死了,后来的老婆疯了,一辈子不得安生。我却奇怪,当事人不遭报应,却要报应家人,也太不公道了。

据说吾村迁自福建龙岩。先民们先到广东廉江彩门山,然后又来到此地,至今已繁衍近二十代,子孙七百余众。

先祖居此,拓土开疆,筑室置业,田地广披,山林无数,算是方圆数十里比较有为的一族。村上老人说到龙颈曾经的版图,总是神采飞扬。诚如二哥致龙颈嗣孙《倡议书》中写道:

回顾过去,本村祖业东至羊耳峡,西至栢子头,南至四马田,北至白石嶂,纵横十余里。内中良田千亩,人才辈出,研究生、本科生比比皆是,公职人员、厅处级官员也非邻村可比;士农工商各路大小财东、老板,虽不敢言富甲天下,但就邻近而言,也无他村敢居其右。

此话不假。我曾认真查访,八方搜寻,遗憾的是,全村连一本可传给子孙的流水族谱也没有;遍查坟山,碑文记载也非常有限,且不能世代相连。所谓来自福建龙岩,曾经拥有的东西南北广袤地盘,也只是先辈们的口口相传而已。

没留下家谱流传,常令我惴惴不安。这也毫无办法,谁能去怪责苛求自己的祖先?

先祖来到这里,可以购田,可以置地,可以占山拥林,事业不为不隆,却没人想到要去修家谱族史,让后人知道来龙去脉。我想最大的可能,不是不为,而是无能。祖上没有出过大官人大财主大文豪,没人有能力有见识发起和主持这个伟大的工程。要不就是先人们觉得没什么辉煌历史,没什么轰烈之事业可书可记,留下的良田山林、村室屋舍,岂不是更可靠?青山常在,溪水长流,人乃匆匆过客,来去自然,有无族谱算个啥?数百年来,村人们一样的结婚生子,一样的吃喝拉撒,不是么?

但人总是要想的。不知从哪一年哪一天开始,到祠堂祭祖时,我都会对着“北郭家声,西周世泽”堂联沉思。何谓“北郭”?何谓“西周”?难道我的祖先来自更遥远的“北国”?脉承更为虚幻的“西周”?难道这八个字所担载的使命,仅仅只是一副吉利的对联?若如此,又为何年年如是,从不更改?即使在文革期间,老人们也坚持没有换成政治对联。小小堂联,已是龙颈人心中的圣物。

龙颈村虽然没出过大财主大人物,但以前也有城有楼,完全是客家村场的格局摆布。我小时候,村中还有几段城墙,至少还有四座碉楼,分布在东西南北不同方位,互为犄角,护卫村场。城墙是用石灰、黄坭、沙子三合土层层夯实而成,墙中每隔数步就留有一枪炮眼,里大外小地在那里豁着,专御来犯之敌。碉楼不高,只有两层,下层同样是三合土,上层则是青砖所砌,也留有枪炮眼,还有窗户采光通风。我上小学时,东北角和南面碉楼尚在,但已用作生产队的牛栏,虽破败不堪,却耸立不倒。

龙颈村的碉楼也不完全是摆设,历史上曾有过数次激战,它发挥过很好的御敌作用。我曾专门到档案馆查阅父亲的档案, 意外地發现了一段拒敌护城的故事。1950年某天,当地土匪暴动——这帮贼人不甘失败,要进行反攻倒算,血洗龙颈。数十匪徒汹汹而来,在后山上哇哇乱叫,枪声大作,子弹横飞。龙颈人凭借坚固的城墙,英勇抵抗,几个会使枪的青壮年每人三支枪,各守几个枪孔,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旁边另有人填装子弹,分工合作,流水作业,直打得土匪不敢近前半步,只得在远远的山岗上放乱枪。子弹打在城墙上,只弹起点点白烟,墙体丝毫无伤。土匪嚎叫一阵后怏怏而退。父亲的档案里记载,是役打死打伤土匪三人。记载虽不详尽,却也可窥一斑。有匪来犯,遭击而溃,这应该是真实的。至于龙颈人的枪从何而来,档案中一说是国民党六十三军溃败时村民截获的,未上缴,留作护村。为此,当时身为区委书记、区长的父亲,在事后的自传中还专门作了检讨,说这是宗族观念作祟,自己领导不力而对本村人网开一面。

当然,龙颈也有遭殃的时候。欲以一村之土城、之村民,拒敌而永驻,确保太平,这只能是神话。那一年——应该是1948年前后——国民党六十三军之一部和地方土匪围村,兵多匪众,枪炮猛烈,结果被敌人冲了进来。是役几成龙颈村末日,土匪进得村来,见人抓人,见物抢物,有房就烧,甚至连钉在墙上挂物的铁钉也拔了去。村民至今还有口语:“惨过六十三军!” 意即六十三军进村劫洗之凄惨。小时候,我家还有两张被大火烧去一块的长条木凳,就是六十三军洗劫后留下的“杰作”。几次搬家,它作为废物遗弃了,实为可惜。前些年,有党史单位找旧物,打捞历史碎片,惜已迟矣,木凳早已没了踪影。

村中央是族人的祖公厅,为上下两座一通三间的大瓦房,当中天井,两侧连廊,门高瓦亮,宽敞庄严。这是全村人的心脏和圣地。祖公厅前有一口池塘,也是典型的客家风水格局,叫“门口塘”。认真考究起来,也不只是风水问题,它的防火、被困自救、排污养生等功能是多方面的。小时常在此看公鹅打架,记忆犹新。那时全村分为两个生产队,各饲一群鹅,而门口塘只有一口,这里就成了两群鹅的会师之地。其他鹅都相安无事,如老友相遇,交颈相拥,仰天唱和,但为首的灰公鹅和花公鹅就不大友好了。为争夺交配权,争当鹅王,它们常常打得不可开交,死去活来。有意思的是,在陆上,灰公鹅以体大取胜;到了水里,花公鹅又以灵巧得势。不知战斗过多少回,反正见面就打,不分输赢,村民们静观其斗,也得一乐。现在,池塘填掉了,有人在此盖起房子。可惜了客家人的门口塘。

记忆中,村人还有打猎的习惯。过年了,大家闲得无聊,闲得心慌,男人们就吆喝着上山打猎去。我记得村人管这种活动叫“猎山”,一年一度,就相约在春节期间的某一天,全村上百人枪,十几条狗,浩浩荡荡开往后山,阵势蔚为壮观。我虽年幼,却已能跑,也跟着凑热闹,吆喝一声很过瘾。

真的,那时村上确实也还有枪,且不少。父亲配有一支左轮手枪,一次可填装六发子弹。那是合法的,《持枪证》至今仍为我所收藏。每年回家过年,父亲肯定要把那宝贝疙瘩随身带上,不为自卫,实是自慰——那家伙往身上一挎便是身份的象征。

父亲看起来像个老农,其实是资深的游击队员。按其档案记载,他参加过多次战斗,曾独自一人抓捕匪首一名,俘虏土匪若干名,毙敌数人。传说他那支左轮手枪使得出神入化,一甩手就能把电线杆上的麻雀打下来。我没见过,但村上人都这么说,我也就信了。有谁不信自己的父亲是个大英雄呢?某年清明上山扫墓,父亲拿出来放枪,啪啪几声后,数米外的一棵小松树因为那几声脆响而折腰,这倒是我亲眼所见。家里还有一支双筒猎枪,不知从何而来,极有可能是土改时分的浮财,守家用的,由我一位叔公掌管。“双筒”可同时击发两颗霰弹,打出去一大片,对鸟类有极大的杀伤力。此外,村人还有几条鸟枪,也叫乌铳枪,当时未在征缴之列,猎山时都派上了大用场。

所谓“猎山”,似乎也没有多大讲究。只是进得山来,兵分几路,四面吆喝,由远而近,渐围渐拢,也不管猎物何在,有无猎物。倒是那一群黄的白的黑的狗,平日看家护院,各司其职,各事其主,参加围猎这种集体行动机会不多,因而从出门开始就异常兴奋,东窜西嗅,你追我逐,一有风吹草动便狂吠不已,一哄而上。有时也真逮着个把小耗子,虽属多管闲事,却闹得更欢了。最终,不知是业务不精还是猎物不多,常常是空手而归,能逮到几个跑不快的小白额猪或者飞不高的鹧鸪就不错了。仅有一次,村人很幸运地围住一头大野猪,有百十来斤。人多阵乱,不便开枪,靠了狗多势众,才把野猪捉住,这让村民们自豪了好多年。

有一年春节,一只大“龙狗”在村前山坡上被人发现,遂群起而围猎之。我至今也没弄清那是何物,村人呼之“龙狗”,但书上没有“龙狗”一说。不会是“狼狗”之误吧?它有成年家狗那么大,灰白色,耳翘尾垂,跑得飞快。我年少好事,当然也手操木棍,呼的一声冲出门去,主动参与围堵。也没有谁具体动员组织,一眨眼工夫,人们就迅速形成包围圈,分兵把守,严阵以待。我大哥那时已是一名中学生,正在家复习功课,见此情状,赶忙把课本一丢,手握一柄禾叉奔出书房,威风凛凛地站在桥头拦截,很有点鲁迅笔下闰土的模样。一时间,人吼如雷,狗吠惊天。那“龙狗”惊恐万状,东奔西突,疯狂逃窜,几次差点被群狗扑倒。村后是一条丈余宽的水渠,村人以为有天险可倚,便疏于防守,哪知“龙狗”纵身一跳,竟飞跃而过,瞬间没于山林,无影无踪。也难为这“龙狗”了,狗急还要跳墙哩,“龙狗”跳渠让我也长了见识。事后我想,要是“龙狗”真的从桥上冲过,我那书生大哥能拦得住吗?难以想象。多少年了,我始终不能忘记那年那月那日那时那阵仗。那一幕在我记忆中已定格为永恒。

扯远了。我想说的是,围猎历来是皇家尚武行乐之仪式,百姓人家一般无此殊荣。但客家人来自中原,根在黄河边。那时的先人们为解决温饱,一定有过猎山之举,也必定有人见过或听说过围猎之事。把残存于印象或传说中的围猎壮举移植到了今日之偏僻山乡,由一群只善躬耕的农民来实践,虽似是而非,徒有其形,却也隐隐折射出昔日从老槐树下出走的客家人之雄风。

在附近一带地方,龙颈人腰杆挺得很直,见人都要牛三分,为什么?因为参加地方游击队的人多,以至解放后在地方上说得上话。建学校,就建在村前;修水渠路径,得经龙颈人首肯;改革开放,改善民生,龙颈人也最早得沐甘露,水、电、路都是早早修起来的。这都是沾了“革命”的光。

我认真数过,以“革命”名义拿到政府津贴,拿到各种抚恤金、慰问金的,全村有十数人之多。解放前不足三百人的小山村,有那么多人“打游击”,投身革命,已是不小的数目。

龙颈这地方傍着一脉青山,出门是平坡,不远即公路,出入方便,退则上山,茂林修竹,最宜藏身。且村民成分不复杂,全村同姓,都是兄弟侄叔,说是一呼百应、同心同德并不过分,所以就成了游击队往来和藏身的理想之地。我的父亲就是从这个山村走出去的。那一年是1938年。我的家自然就成了革命同志常来常往的“堡垒户”,龙颈村也成了“革命村庄”。这又连带着我的母亲——一位地地道道的村妇,大字不识一个——早在1947年就入了党。在父亲的影响和带领下,村中多有热血弟兄相继投奔游击生涯,并在解放后出人头地。这也是龙颈人牛气的缘故。

我的叔公廖上智,有党史文章记为“廖尚智”,也不为假,但在族中排行应为“上”字辈。叔公曾就读于黄埔军校,那时候家族小有田地,有钱可供子孙上学,叔公就靠资助一路读到黄埔军校。不知读的是第几期,有记载是读了两年,未曾毕业就受组织委派,回地方开展武装斗争。正是青年才俊,大有可为之际,可惜在那场地方上最著名的白石水武装起义战斗中牺牲了。当时,我父亲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我看过不少有关的黨史文章,对叔公之死多有记述,网上也有文可查,但也只是些零星碎片的文字,且说法不一。父亲对我说,他亲眼看到我叔公中弹倒地。叔公科班出身,对打仗在理论上多少有点研究,好夸夸其谈,实战经验不足。牺牲那天,他是中队长,也是值日官,其实更像一名学生官,身穿一件白衬衫,明显与众不同,还戴着红袖章,目标太显眼。就在他从一座土坟后面站起来指挥射击的瞬间,不幸中弹倒地。目睹叔公的牺牲给父亲造成极大的心灵伤害和精神压力,差一点当了逃兵跑回家。父亲挺住了,坚持了下来,这也才有了我们村一个跟着一个扛枪打游击的“老革命”。

叔公唯一的儿子,我叫他五叔,作为烈士孤儿得到政府很好的照顾,免费上全县最好的中学,其学习成绩也一直为族人称道。但也不幸得很,五叔在读高三准备高考的时候死于肝癌。其发病住医院期间,我曾随母亲去看望他,腹胀如怀胎十月之妇,坐不能坐,躺不能躺,侧卧在床,痛苦之极。政府想尽了一切办法,包括动用民间力量,蹬一辆三轮脚力车,从百里之遥的家乡送土医生到县城诊治。为寻找一种叫“土狗”的昆虫入药,数十个村民和亲属不计任何报酬,也不用谁去动员组织,自发地在稻田里开展人海大战,遍地开挖抓捕。“土狗”找到了,但最终还是无力回天。

我时常想,如果叔公能活到解放后,如果五叔不过早夭亡,我们的家族史就要重新谱写。虽然没有家谱,没人编写家族史,这些往事也一定会作为家族精神,长存于世代嗣孙的口口相传中。

我十八岁离家,距今四十多年矣,但龙颈情结日浓,自调回北海工作后,每年都要回去几次,走一走,看一看,听一听,搜寻点点滴滴记忆的碎片。印象中,龙颈人真是有点“牛”气的。

大年初二拜社年,是慣常的隆重节目。在村前右侧设有一“社伯公”,也叫社厦、社坛,正月初二全村老少都在此祭拜。有一棵大树,通常是大榕树。树上遍挂花红,树下则摆祭品香烛。为什么是榕树?一是易长大,枝繁叶盛,幅员辽阔;二是不成材,做不了家具,烧火也不大易燃,所以没人偷砍。不是榕树有灵,而是有幸。不成栋梁之材却也物尽其用,这也符合辩证法则。社伯公不是族人先祖,应该是掌管祈福消灾的一方长官。以一方长官的身份在此地办公,似乎不大恭敬,但历来如此,也只能这样了。社坛树高林密,香火缭绕,望之令人生畏,不像我们现在的长官办公室,要整得光亮堂皇,且有一整套的现代配置。也难为社伯公了。

拜社年之隆重,在于那头大肥猪。有两说:“阿轮猪”或者“阿囵猪”。前者说是轮流做东,挨家挨户轮流做“社头”,主政当年的祭拜活动,那猪就叫“阿轮猪”;后者说是囫囵吞枣的“囵”,即整头猪的意思。我儿时的印象中,“社肉”特别好吃。可能是一头整猪肉多之故,各个部位一锅煮,味道好极了。

拜社年的重头戏是放鞭炮,放得越多越好,越响越旺,往往要长达一两个小时,以显其能,以显其盛。龙颈有钱人不多,暗地里却要跟邻村较劲,要争一口气。北方人说“不蒸馒头争口气”,本地人说是“争旱气”。毫无意义,却是要争,世代如此。

少时,在放学路上常与邻村学生用土坷垃打仗,叫“坭团仗”,是游戏,也几近实战。这也是一种约定俗成,打仗不能用石块,不能用棍棒或其他容易伤人的器材,只能用坭团远远地扔,这样即使把人打中,也不至于伤得太重——除非是打中眼睛,那就是伤到要害处了。但这样的概率非常小,从几十米外扔过来,人是可以躲闪的,所以一般不会造成流血事件。不管怎么打,龙颈人死不认输。记得有一次,可能是对方早有准备,我们双方在莫名其妙中就干了起来,龙颈学生一时处于下风。恰巧有村民在路边的地里刨红薯,便也加入大战,红薯地里全是坭团。年纪小的捡给年纪大的,力气小的捡给力气大的,一阵猛扔,坭团铺天盖地飞去,终于反败为胜,直把对方打得大败而逃。是役我参加了,还是积极分子。事后,我们也遭到大人的教训:“龙颈人,不能输!”

我一位堂叔圩日入市,记不得是买点什么东西了,人家少退了他几分钱,已经回到半路,足有数里之遥,想想还是折了回去。一起入市的邻居说,就差几分钱,要走那么远的路,算了!他说:“不能算。不是几分钱的问题,而是数目不能输给人家。”说得振振有词。

另一位堂叔更牛。他也算是老游击队员了,有一回打了胜仗,在村前杀猪庆贺。一大锅猪肉还在锅里咕嘟着,将熟而未尽熟时,敌人大部队就追过来了。别人都赶快撤退,唯独他不慌不忙,硬从锅里捞起一块猪肉带走。撤到白莲寺一带稳住阵脚了,他就把猪肉拿出来慢慢地啃。许是饿极了,他啃得特别有滋味。别人想分他的一点,他说,在锅里呢,你咋不捞?

龙颈人,真的就这么“牛”!

但后来,慢慢就不行了。我每次回去,总会感到有东西正在失落,有东西正在流失,已找不到从前的影子了。青山尚在,秀水已无,村前良田也荒芜多年。从前并不是什么都好,有些东西其实很坏,有些东西也早已过时,但在我的记忆中就是抹不去。

如今大年初二拜社年,鞭炮也还有,烟花也不少,但过程就草率了。随便往树梢上一挂,或往田埂上一摆,乱响一通了事,早早收场,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我早早从北海赶回去,基本上已是烟消人散,心里面比那呼呼的北风还要冷。猪还是那样的猪,炮还是那样的炮,味道全变了。

就我的感觉,我的前两辈人多是人高马大,身材魁梧者不少,到了我这辈及其后,却觉得人在矮化、弱化。以前不大注意,几年前的某一天,突然发觉有这么回事,着实吓了一大跳,却又百思不得其解。我的叔公、叔叔们(我父亲在村中同辈人中排行老大)大多是农民,不管是躬耕田畴还是上山砍柴,都有一身死力,挑个百八十斤重担,走十几里弯弯山路,上坡下坎,随便得很,从不叫累。少数几个更为生猛,可挑二百多斤,山道弯弯,如履平地。提根扁担往高处一站,完全可以吓退一地坪的蟊贼。但现在的村民已远不如前两辈人高大壮实;有几个长得倒也蛮高,却麻杆似的,就一瘦长个,缺了一股子勇武英气。不用说挑担负重、耕田种地没力气,站在大门口也怕被一阵风吹翻在地。和村中兄弟说起来,他们也觉得不可思议。是人种的退化?是食物所致?想想还真有点后怕。不知起于何时,曾经抱团的龙颈人已是一盘散沙。有村人戏言,如有贼佬进村,是群起而围捕之,还是紧闭门户、独善其身?难说。不帮忙指路,说谁家的钱就藏在米缸里算好了。大蛇入屋都找不到人去打,遑论其他。昔日龙颈日渐式微,江河日下。不知我这样算不算杞人忧天?

(责任编辑:孙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