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 谢凌洁
摘 要:两位旅居欧洲的文学在场者,从小说修辞学和文化学的角度,就比利时作家谢凌洁的长篇小说《双桅船》的双螺旋叙事架构、第一文本与第二文本的互文关系、隐喻象征手法、人物形象塑造、“百科全书式”的跨文化跨领域写作、叙述方法的实验性与精神气质的古典性等展开讨论,并兼及以下一系列问题:现代小说的叙述策略,陌生化手法与陌生化阅读,专业作者与专业读者,文学创作的使命与作品的价值评判,小说创作中普遍存在的固化模式,移民作家的世界视角、身份辨识、知识储备、艺术素养与人文情怀,移民创作的可能与利弊,文化的冲突与融合,自我与他者,海洋文化等等。
关键词:欧华文学;移民作家;谢凌洁;《双桅船》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21)5-0118-06
比利时华文作家谢凌洁的力作《双桅船》于2017年出版之后,好评如潮。《文艺理论与批评》副主编李云雷认为:“《双桅船》是一部中国人讲的世界故事,小说以繁复的结构与精湛的技巧深入三个战友亲密而复杂的关系,探索了二战前后世界与人心的变化,先锋小说的实验性、跨文体的形式以及对人性、人心、人际关系的深入挖掘在文本中相互交织,为我们展现出一幅璀璨而深邃的精神图景,也显示了作者开阔的视野,巧妙的构思,以及写作的雄心。”①
云南出版社拉美文学原主编刘存沛也高度评价:“《双桅船》颠覆了我既往的经验及寻常的阅读期待。这是一部让人读来绝不会产生似曾相识感受的作品,一部处处充满新意和创意的作品。作者文笔之雄健,视野之广阔,故事之精彩,让我暗自庆幸遇到了一部开创性的佳作。作品沉实厚重,缤纷繁复,丰盈自足,自成天地。作者精湛的艺术素养和深厚的人文情怀,均全然超乎我的阅读期待,从而带来重重惊喜。”②
全书以双线叙述,人物饱满,细节纷繁,充满历史、古籍、图书、迷宫、学术和海洋百科的气息③……这正是作者本人精确设置的定位,并达到预期的效果。
一、百科全书式的写作
安静:奥地利作家茨威格曾经评论巴尔扎克的写作是“百科全书式的写作”。无独有偶,你的《双桅船》也被称为“百科全书式的写作”。那么,身为作者,你如何看待这一评价?你为什么采取这样的写作方式?
谢凌洁:巴尔扎克的作品早期读过一些,没印象了。倒是几年前在巴黎他家看到的手稿、图片等陈设和各种物件,广博丰富的文学现场传递一个信息:他具有渊博的知识和庞大深邃的世界,可见以“百科全书式写作”评价他的作品是有理论支持的。至于以同样标签评价《双桅船》,大概是本书涉及的知识和信息量较大而给读者的印象。“百科全书式”的说法本身不够严谨,任何一部作品,都不可能是“百科全书式”,但出于宏大架构和人物雕塑的需要,系统的知识是必须的。
采取这种方式创作,大概和个人需求还有阅读经验有关,比如那种毫无植被依附的光秃秃的作品,读来缺乏营养,无趣,不属于我的阅读范围。从深层意义的文学况味来说,作为艺术形式中的一种,文学应该是唯一具备在空间结构上实现高度综合的表现形式,而欧洲有文学抱负的大家,已是先行者。
《双桅船》原型是个中篇,截稿后觉得那样处理浪费难遇的好题材,直觉告诉我这是个文学容量可以大承载的东西,而结构和人物数据网让我问自己:庞大的信息量有无可能借助小说天然具备的综合能力去实现空间架构上的平衡?实践证明可行。所以这是我的一个实验文本,涵括新闻、日记、书信、组诗、戏剧等形式,还有海洋地理、海洋生物学、植物学、动物学、建筑学等知识和信息。
二、叙述文本的颠覆性
安静:我对《双桅船》的复杂结构和叙述视角以及各种崭新的小说修辞特别感兴趣。主线“卷1……13”,通过中国女留学生苏语的视角进行叙述(第三人称叙述为主),涵盖各种文体:书信、新闻、诗歌、戏剧等;副线“C1……13”以威廉之妻埃萨的视角展开,通过第一人称、第二人称、甚至第三人称叙述的日记体,丰富而斑斓。两条线一共26个单元,如同榫卯相契、杂糅相叠,且互相印证,故事在多层叙述空间和时间中跳跃穿梭,辗转递嬗,避开了传统小说线性结构的单一性,以新技法构建了一个纷繁丰沛的立体的语言艺术迷宫。
谢凌洁:这用音乐结构来说可能会更明确些。就像大型声乐作品往往出现主歌和副歌和多个声部、管弦交响一样,会有复调——天主教的格里高利圣咏和巴洛克音乐如巴赫的赋格曲,就属于这类,主线是主旋律,副线用于装饰、过渡、反衬,多个旋律各自独立却又彼此镶嵌、交合,最终沿着恒定的轨道实现整体平衡。
《双桅船》的结构采用复调双螺旋和多种套件组合,正出于此意。主线涵括多文体、多种组织形式;埃萨以日记展开的副线,呈现她的日常和不为人知的视点。这样双线并行,彼此呼应、并进或反差、混淆,最终唱和。这和一场集唱诗、圣咏、戏剧等形式的大型舞台作品同理。创作的关键是找到那条自行贯通的逻辑链条,当你拥有了这条母亲河般的白色链带,哪怕它途中岔开再多支流,终会沿着各自的轨道汇集,这和管弦乐在旋律上的配合同理。归根到底,一切服务于人物,当你把人物的塑造拔到预设高度,必定需要相应手段的支持,人物不是孤立存在的,他们必有背景,就像希腊雕塑的摆放需要相应的神话背景一样。
安静:在古希腊神话中,音乐之神俄耳甫斯有一把七弦琴,他的琴声可以使木石按照音乐的节奏和旋律组成各种建筑物。曲终,节奏和旋律就凝固在这些建筑物上,化为比例和韵律,所以有“建筑是凝固的音乐”一说。《双桅船》结构和风格也像一组古典建筑群,主体与附体间相互连通又各自独立,花园、拱廊、花窗、分层立面彼此平衡,其高度、长度、力度比例和谐,构成一个庄重宏伟却不失华丽典雅的整体空间。
谢凌洁:这个话题好。欧洲最初给我视觉冲击的就是教堂、宫殿、剧院等一类古建筑。一個以砖石筑造的形体,竟因为立体空间上的立面、线条在结构比例上的和谐,即可实现艺术和科学的理想结合。实际上,那就是宇宙法则、是几何学的精妙运用,是建筑师把自己一套数学体系在空间结构上进行了理想的黄金分割实践。古典音乐在几何上的黄金分割和建筑异曲同工。音乐的结构、节奏、旋律在抽象空间上的应用和建筑架构在实体空间上的实践是遵循同一原理,可见美的本质就在于数的应用,而线条上表现为斐波那契数列的这套黄金分割理论,和中国的阴阳学又是同一个东西,所以,实体建筑、音乐建筑或文学建筑,空间结构上所遵循的,不过是那朵灿烂玄妙的玫瑰曼陀罗。这套来自古典智慧的科学审美体系,不仅是建筑和音乐的应用原理,文学创作应用也不鲜见,西方的十四行诗之所以那么和谐优美,原因就是,它源自典型的黄金分割。
小说的创作相对松弛得多,有点随其所宜的灵活。《双桅船》双线各自独立,阅读上可分开读,也可双线并进。埃萨的日记属于主线的补充,像和声中的另脉声线。日记的行文有时用第一人称,有时第二、甚至第三人称,是有意而为,就像电影拍摄镜头的擅自推远、拉近或随时变焦或说川剧变脸的肆意转换,出于淋漓表达的自由需要。
总而言之,双螺旋架构除了张弛平衡的叙述需要,更有和声、混声、反衬的修辞装饰考虑。文中含括的新闻、书信、日记、长诗、戏剧等文体和海洋地理学、植物学、海洋生物学、建筑学等知识,是为了实现所有用材在整体结构、空间、功能、氛围和逻辑上的表达,以求得预期的美学奇观。
安静:从副线C(埃萨日记部分)的注释及页脚下的众多注释可见,《双桅船》还存在着与神话、基督教文化相对应的诸多隐喻和象征元素。
谢凌洁:埃萨的名字出自希腊神族成员、海洋女神埃萨,别名Clymene,代表名誉、耻辱之意。符号C源自Clymene的头个字母,也是法语十字架Croix的头个字母。埃萨的日记名《上十字架》出自文艺复兴圣坛画大师鲁本斯名作,埃萨以此为日记名,有忏悔赎罪之意,此类典出和象征隐喻文中不少。
安静:和埃萨之名一样,文中许多人名和意象充满典故、双关、隐喻和象征,比如人名、海洋生物、音乐、宗教、器官、物体等等,大大拓展了小说的维度。从某个方面来说,《双桅船》带给欧华文学叙述文本上的变革是颠覆性的,是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作品。
谢凌洁:提出这个问题,说明你触摸到了作品深层处的纹理部分。前面已说到文中大量采用隐喻与象征。埃萨的先生威廉·莫尔爵士,与他家族某位唱诗班的低音主唱同名,以此纪念先辈的神圣,更是纪念摩尔爵士家族在清教徒运动中唱着圣诗奔赴战场而后乘坐“五月花号”横穿大西洋前往美洲的英勇和荣耀;大卫·休谟,典出十八世纪英国思想界敏锐的哲学家、彻底怀疑主义者大卫·休谟,老鹰取此名,意在他秉承了清教徒祖宗代代相传的反叛精神和独立人格,而他的别号老鹰也有多重含义,老鹰是希腊神话中宙斯的圣宠,也为罗马帝国徽号——传说皇帝君士坦丁以基督之名征战的当日,天空中出现使他获胜的十字旗号,获胜后的君士坦丁决定以十字取代原来的老鹰徽号。大卫取老鹰为别名,意在自己注定为阿多尼斯之死终身背上十字架。
故事中的焦点人物阿多尼斯·卡特,此名典出希腊神话的神祇阿多尼斯·卡特,他有着惊人的美貌,半人半神。古典文学中,阿多尼斯是雌雄同体的典型,为宙斯所宠爱,众神为他争风吃醋而阴谋使尽,逼迫宙斯对阿多尼斯进行判决,使得他将一年中的时间分为三部分,并以等长的时间陪伴那些为争得他而使坏的神祇,从而解决纷争——沿用这个典型的形象,吻合他在威廉和大卫之间关系的角色。以“天鹅”作他的别名,因天鹅是神灵般圣洁的鸟类,古老的欧洲书写以鹅毛作笔,正出于此因。《圣经》中这句: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Word, and the Word was with God, and the Word was God. 足见言说和神的关系、书写的神圣以及天鹅的神圣。书中此类索引应用不少,涉及希腊、罗马和北欧神话、基督教和日本典故等,若具备相关知识,理解会更充分,更有共鸣。
安静:《双桅船》中的大量注释组成了第二文本,与正式文本构成互文性,让我想起保罗·奥斯特的《神谕之夜》和宁肯的《天·藏》,只是后者走得更远:注释具有叙事功能,变成了故事和结构的有机组成部分。
谢凌洁:文本的注释部分和双螺旋结构的设计,是同等重要的一环,以求于空间结构上构建一个柏拉图的三角形,一个看似有主次关系而等同于同心圆的互文系统。我为这些注释耗费了大量时间心神,原因是这类小说必然涉及庞大的知识范畴,如历史事件、人名典出、典故、神话引用、生物学、词源学、语义学等,在文本侧面形成一个语义上的局域数据网,篇幅不小,后来为出版的便利而大幅删除,特别可惜。
关于注释部分,我不仅偏好,认为也必要,它不仅具有叙述、诠释的功能性更有修辞装饰功能,等同于文本又超越文本,我私下叫它超文本。作为内在功能——文本功能,它具有补充、扩展和深化叙述的作用,帮助读者从历史时代、从事件和角色上去思考,破除主文本叙述的局限性。其外,作为隐形的“讲述者”,ta画外音式的描述,像是出于礼貌和智慧而没有喧宾夺主的喧嚷,ta的存在更像是自我思想、智慧和语言的隐性表演,辅助主题,对应主体,并自成系统,成为一个独立的资源描述框架,一个结构化的知识形式、识别系统,众多的隐性知识可从这个无声的组织去索引,并发现来源的相关性,它无声的隐性存在,一如蜘蛛织网,以文字、数字、符号,在主体之外结一网自我的修辞格。
安静:不少人被《双桅船》现代性比较强的叙事策略、繁复的语言、复杂的结构所迷惑,忽略了作品深处的古典精神,事实上,从对古典戏剧、音乐绘画、哲学文化的论述,到古典建筑、服饰、印刷品的装帧等的描绘,以及人物的气质,无不体现作者对古典时代的热爱,古典意识无处不在。
谢凌洁:把小说的内在气质和叙述风格分而论之是对的。本书既然源自欧洲传统,古典主义当然不能辜负。中世纪文艺复兴的后期,进入17世纪,就像来自意大利的巴洛克式运动一样,古典运动在欧洲传播,开启又一个活跃的时代,在音乐、建筑、绘畫、服饰、戏剧、文学等领域掀起风潮。今距离那个时代几个世纪,但除了法国大革命和两次大战损毁的部分,大多还在,感觉特别受益。我不否认,落地欧洲的最初,震撼我的就是教堂、宫殿和剧院等古典建筑,后来逐渐发现音乐绘画等的相关联系。西方从古典哲学到古典艺术所遵循的那套恒定的美学系统,就像古老的希腊神话一样影响着艺术家们的创作,而现在,我也是受惠者。
三、以“陌生化手法”延长审美过程
安静:《双桅船》的现代陌生化叙事风格,让一些读者感到晦涩,难以把握,有阅读障碍,有趣的是,你以心理学家、文艺评论家巴罗·怀特《叙述的迷幻与障碍》的书名做了旁注,似乎预先警告读者:这是一个有难度的阅读。
谢凌洁:“晦涩”“阅读障碍”“陌生”等读者反馈,都在意料中,因为那是我的设定,而开卷时心理学家、文艺评论家巴罗·怀特《叙述的迷幻与障碍》正是隐性的一个批注,算是预告。前面说了,本书对中文读者的挑战,在于异域文化植被的整体置入,因为神话和基督教传统的欧洲给了我想法。而晦涩难懂的部分也许因为冷知识或潜意识流露,那是出于深层思考或隐性情感需要。不过,具备足够知识的读者,所有障碍都会迎刃而解。
另外,书中背景除了欧洲还有个海底世界,有大量海洋奇观。蓝鲸、丑鱼、狮子鱼、鲨鱼、章鱼等庞大的海洋生物群充当了三幕剧《蓝鲸之歌》的所有角色,如果具备生物学知识、了解它们所在食物链和隐喻、象征等文学修辞,就能理解作者把他们等同于人类的用意。视为故事灵魂核心的这个三幕剧花费了我大量时间,以便弄清它们之间的共生和敌我关系,以及海洋植被的依附关系及生活习性,分配的角色等。这里顺便一提,世界海洋占地球近八成的面积,而中国海岸线长从鸭绿江口到北仑河口三万多公里,海域占去疆域三分之一,我们却似乎没有海洋文化。恰恰,我有意识地把那个黑色深渊当作陆地的别样存在,一个潜隐的神秘而诗意的存在,深渊与陆地,海洋生物群与人类社会形成地球两极的黑白夜观照。相信这些内容不曾出现在华语作品中,哪怕欧洲作家也鲜见,所以,我能理解阅读者的陌生感。
安静:《双桅船》人物多,关系复杂,命运彼此缠连,附带爱称、外号的洋人名字等等;叙事网络千头万绪,空间庞大繁复,时间跨度长,情节环环相连曲折往复,一不留神错过某个细节后面就跟不上了,还有翻译味的语言等,乍一看晦涩迷离、幽深纠缠,没有欧洲古典文化的底子是很难读下去的,需要时间、智力和悟性,安静的环境+沉浸式阅读。多数非专业读者还没学会“陌生化阅读”,未能打破“自动化”的阅读惯性而停留于传统的“自动化语言”,那是一种习惯成自然的缺乏原创性和新鲜感的语言。
而具有创造性的作家却孜孜以求于“陌生化写作”,以具有奇崛感的文字与奇异构思,打破惯性语言壁垒,创造自我的话语系统,为读者构建崭新的审美体系——使审美主体和审美对象间保持距离以产生美感。显然,文学艺术区别于现实生活就在于它呈现的陌生化——俄国形式主义学者什克洛夫斯基很早提出:艺术的技巧就是使对象陌生,使形式变得困难,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长度,以延长审美过程。因此,优秀的作家会像个“强迫症”患者,以自觉的期待视野和文本的召唤结构呼唤专业读者。好作品的生命在于无止境的流传与解读,合格读者需要训练自己克服阅读障碍并提升审美、想象甚至再创作能力,实现读者视域与作者视域的融合,与作者一道实现作品的价值。
谢凌洁:关于书中人名,前面说了,不再重复。实际上,几年来我收到海内外读者不少反馈,说和其他华语作品不同的这部小说知识和信息量巨大、鲜有的阅读感、受益等一类的话。这表明,读者对作品的认领是有前提的,那就是读者和作品或说作者彼此间的对应性,比如,知识储备上的大致相当,风格的相当甚至个人气息的相近,甚至可以说作品和读者的彼此寻找和认领,跟知音的彼此邂逅同理。
创作应该是这样的:一切视作品的价值预期和人物需要为重,读者和市场不该成为考虑因素——相信但丁创作《神曲》、荷马创作《史诗》也没考虑这些问题——两部史诗级作品的立意之高、史迹与意象之丰富无人能企及——但不妨碍作品的流传。文学的创作,终极意义在于实现思想的自由和价值追求的高度,还有所造人物的永恒,忠诚于这个理想,别的不必视为羁绊。按本人藏书心得,书再多,最终发现大多只是书房装饰,那被内心视为知音并作为灵魂相伴的,必定是给我以滋养而阅读不易的殊异之作。
四、他者:地狱与天堂的构建者
安静:《双桅船》展现了你宽广扎实的知识储备和深刻的思辨能力以及广阔的国际视野。你的叙述除了世界性的眼光视角,有否东方视角和中国传统小说叙事传承?你的东方视角和中国经验如何融入欧洲叙事?
谢凌洁:所谓“世界性视角”说到底就是地球流浪者视角。作为地球的漂泊者,视角注定和地球一样是“圆的”,这没有选择,和一滴水流落大海、一粒沙子漫卷于沙漠同命运,不管ta在迢迢旅途深受跋涉辗转之苦甚至“断肠人在天涯”的心酸,还是世界公民的如鱼得水悠然自在,感受和一个常年睡在故乡月色里的人肯定不同,因为你所处的是一个庞大的“他者”构成的“异乡”,当然,一个天生的——或说宿命上的——流浪者,地理上的故乡是不存在的,嘴里念念不忘的“故鄉”,不过是乌托邦的意象反射。
至于个人,我来自东方,地理基因学决定了我视角的东方属性——如苏语的视角,中国传统叙事也和我的乡音一样天然存在,这一切在叙事中的应用全凭故事架构和人物需要决定,难说出一个模式。
安静:中国文化位移西方后遭到哪些尴尬?
谢凌洁:作为写作者,最大的尴尬是在别人的国家用自己的母语写作,这等同于对着一群聋子呐喊——劳而无功。
自原人亚当被造下,文化冲突的尴尬就注定存在了,因为巴别塔上人类在与神的抗衡中输掉了——恰恰是这个典故,让我想了很多。最令人疑惑的是,人们普遍认为早已进入了“地球村时代”,我却觉得那是人类的一厢情愿,不仅感受不到,反而觉得海洋和电缆分隔的大陆之间,种族隔膜之痛和文化尴尬时刻在提醒我:人类依靠自身能力破除时间循环的魔咒,走出衔尾蛇的囚禁,几乎不可能,这才是致命的尴尬。
安静:关于这种“致命的尴尬”,在不久前欧洲华文笔会举办的一次小说研讨会上,你有过很深入的论述。你那次发言的题目叫《他者,地狱与天堂的构建者》,谈到了移民创作的可能与利弊,今天,是否可以展开这个话题谈谈。
谢凌洁:“他者”这个概念来自萨特,定义为“自我意识之外的非我族类”。所以只要是自我意识之外的人都可归为“他者”行列。可见“他者”这个概念是一双面镜,你视他为“他者”,他也视你为“他者”,它和是否移民没有关系。对移民来说,这个概念就更宽泛,不管本族他族。“我们在人家的地方生活,不容易”,这是移民爱说的一句话,“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意识挥之不去,异乡的不易首先是生存上的不易,异乡和“他者”的残酷是这种不容易的根源。而作家在异乡生存就更难了,因为你首先得解决生存问题。
移民作家的利和弊都明显。利的一面是,异乡的陌生和新鲜足够满足作家的好奇心,而在这种情境下,曾经忽略的意识也许逐渐苏醒,在多种族的环境里生活,很多现象的出现远超你原有的生活范畴,比如多语种交流形成的回音壁般的陌生混响,会让你对母语的意识更为强烈,从而促使你执着于寻找适当而有力的语词,而创作恰是源于压抑之下的表达迫切。纵观世界大家,像海明威、托马斯、尤瑟纳尔、米兰·昆德拉、黑塞等都是在异国成长起来。
异地创作的弊端同样明显,比如氛围缺乏,寂寞孤独等,能否坚持,得看个人底子韧性。毕竟,这个职业在物质方面的产出不作为追求,那么,要想写一部厚实有价值的作品,光积累和准备过程就不会短,资料收集的旅行也需财力支持,一旦创作开始,从状态的准备到成稿,过程漫长,期间焦虑始终折磨心神。能坚持下来,也许会有所结果,坚持不下来,把生活过好也OK。终归还是这句:他者即地狱。但“他者”也是天堂。“我”由“他”构建和成就,没有“他者”,就没有“我”。所以,尽管人人抱怨文化冲突的不适,对作家不见得是坏事,但需要个人持衡。
安静:这印证了奥地利诗人里尔克在《安魂曲》中所写的:生活和伟大的作品之间,总存在某种古老的敌意。“古老的敌意”其实就是要你经历挫折苦难,去磨练锻造伟大的作品。正是在这地狱天堂之间的辗转腾挪,你完成了这部欧华小说在地化的经典之作。
谢凌洁:里尔克的诗有我熟悉的意象运用和欧洲古风,有亲近感。他这句“生活和伟大的作品之间,总存在某种古老的敌意”道破一种沧海桑田的情感本质,一种百感交集的感情。这种“古老的敌意”,根源首先应该出自“夏娃的放逐”。尽管她和亚当的不肖子孙们普遍认为她因冒犯而被驱逐,但我认为,出于天性和对善恶认知、个人智慧尤其是对真理的忠诚,她必然离弃父权的乐园并自当拓荒者、另辟伊甸园。纵观作家音乐家等艺人,似乎都少不了从这条充满宿命色彩的“夏娃之路”越过——里尔克也不例外——直到你经历过梵高、里尔克的穷困潦倒,肖邦的神伤悲怆,柴可夫斯基的绝望,李斯特的超然,最终必将写下自己的那部“安魂曲”。我呢,是他们的后来者,一个学生——那么,《双桅船》就是我自己给过去岁月写的一曲《安魂曲》吧,而往后,我还希望能写出莫扎特的《安魂曲》,特别是巴赫的《安魂曲》。
安静:说得好!《双桅船》正是你欧洲时光的《安魂曲》——以恩典为年岁的冠冕,让属灵的光照亮理性和沉思,将千般孤寂、万种喜乐化作安抚灵魂的赞美诗。衷心期待下一部“安魂曲”早日问世!
① 李云雷语,见https://mp.weixin.qq.com/s/8cu_aTwFzc_O5xJJ_3Vlwg
② 刘存沛:《漫漫书卷气,荡荡人文风》,见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16/0909/c405170-28702431.html
③ 謝凌洁:《双桅船》,广州:花城出版社2017年版,第347页。
(责任编辑:黄洁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