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圆
自20世纪20年代起,中国的一些农学院、园林系、森林系或工学院的建筑系开始开设田园学或造园学课程,中国开始出现现代园林学教育[1]。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风景园林学学科最初经历了“观赏组”“森林造园教研组”和“造园组”的探索阶段,奠定了以“造园”和“园林植物”为核心的教学体系[2]。经过艰难曲折的发展,改革开放以后迎来了风景园林学学科蓬勃发展的阶段,林学、农学、建工和艺术等不同背景院校纷纷成立风景园林(景观)学科,风景园林教学逐步体系化和综合化,形成以规划设计为中心的课程体系[3]。同时,也出现了在注重本专业内容基础上,逐步形成多学科融合发展的趋势,满足从国土规划、生态保护和生物多样性、棕地修复到庭院景观、口袋绿地等多维度、多尺度的风景园林规划设计的需求[4]。
艺术院校的风景园林专业多诞生于环境艺术设计(现称“环境设计”),生源多来自艺术生,在空间造型和艺术创新方面具有明显的特点。在风景园林教学模式上多沿用原环境艺术设计的教学理念,也存在着科学学理体系不完整和专业知识结构偏颇的情况。同时,过分强调所谓的教学特色,也会导致背离教学初衷,难以形成专业相互对接的共同标准。因此,本文借助中央美术学院风景园林教改摸索,探讨艺术院校风景园林的设计教学方法。
1948年国际风景园林师联合会(IFLA)成立过程中,探讨风景园林专业界定时提到风景园林就是研究自然系统、物质世界的发展进程与人类社会之间相互关系和联系的专业知识、专门技术和专门经验的专业[5]。风景园林主要协调人与自然的相互平衡关系,是科学和艺术相结合的应用型学科。科学和艺术是人类创造力的两大动力来源,诺贝尔化学奖得主、斯坦福大学结构生物学教授迈克尔·莱维特认为科学和艺术都是具有想象力驱动的追求真理的工作,两者给人类带来的启蒙是高度相似的。因此,只有科学和艺术在基础层面的突破才会带来设计观念和工艺技术上的变革。
从自然、人类与人文三者关系角度可以解读风景园林学的内涵。
人类社会在自身物质构建过程中毫无疑问需要占据土地,消耗大量的自然资源和能源,并同时释放废水、废气和废物等有害物质。借助自然生态系统的修复能力,维持人类社会与自然环境的动态平衡。从这个角度出发,风景园林必须依靠理学、农学为基础的专业知识来研究规划生态红线,兼顾两者利益诉求,构建共生关系;依靠工程学等技术手段促进和加快自然修复。构建人工生态的目的是促进和提升自然的修复能力;历史学提供过往经验,社会学和管理学规范构建双碳行为标准,提高土地、资源、信息规划与使用管理的效率[6]。
为了人类自身生存和物质世界发展逐步构建起来的环境美学标准和文化观念,影响着我们对自然环境的认识、理解和介入自然的态度。我们既向往自然山水美和桃花源般的诗意美,形成师法自然的造园理念,又追求愚公移山的人为改造自然的超能力。以艺术学为基础探索人视角下的景观美学,模仿自然真山真水的造园艺术构筑人类美好的生活家园。艺术从另一层面反映了人类认识的自然环境和规律,形成改造自然的态度和方法。
根据以上风景园林专业内容,可以从风景园林学的研究对象场地着手,进一步梳理关于时间轴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以及自然、现状和景观之间的关系(图1)。针对风景园林的认知途径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个是以自然生态为基础的科学认知路径,它是风景园林构成的基础条件,也是必须遵守的设计和建设原则;另一个便是人类经验和感知路径,它将对自然的理解与过去、当下、未来链接起来,延续人类的历史记忆。其中无论人类的改造力量有多强大,自然生态的强势作用就是将其恢复到人类介入之前的原始风貌。因此,遵守场地的自然属性、规律和最小限度人为介入的“被动式”适应性景观是人类和自然和谐共生的结果。
图1 风景园林认知关系
从风景园林的科学层面来看,在教学体系上表现为以历史理论、设计理论和方法论为核心的专业通识板块,各种类型规划与设计训练,场地设计、植物应用、园林工程与管理等的技术板块,以及实践板块、职业伦理、法律法规等其他内容,这些内容构成了风景园林学学科的核心构架。无论如何强调各自学科的教学特色,都必须以此作为风景园林教学的基础。因此,中央美术学院风景园林教育强调科学认知,即以传统风景园林史论理论-设计-技术-实践为教学基础,突出以美育为核心、具有艺术家素质风景园林的设计素养和强调“行走-感知-设计”的设计教学特点,探索形成从思想观念、艺术思维到设计方法为一体的风景园林特色教学体系。
近代著名教育家蔡元培先生提出“五育并举”的教育理念,其中“美感教育”与后来他在北京神州学会演说中提出的“美育代替宗教”一脉相承,明确了美育是世界观教育。风景园林设计不仅要关注人类依赖的自然生态环境,走生态友好的共生之路,更要创造富有艺术感的优美生存环境。中央美术学院面向新时代提出“以大美之艺绘传世之作”,将美育融入风景园林的专业素质教育训练。“美”的设计素养不是美术或绘画技巧,而是提升学生风景园林艺术创作的美感心境。景观美不仅仅是空间造型、色彩构成和比例尺度等表面的美感,更重要的是激发设计师发现美的眼界和创造美的思维。
围绕“美”的设计训练包括:1)观察事物的美,在不同情绪和声音等因素影响下呈现的不同场景变化;2)观察熟知的某一生活场景,在不同特殊主因的刺激下反映出来的景观性质的变化;3)针对正面和负面情绪影响下选择的场地,分析其景观构成因素,评价设计的优劣;4)探索不同因素影响下的风景园林设计方法。从发现美和熟知美的成因,过渡到一种或多种主观因素影响下呈现风景园林艺术美的训练(图2)。
图2 风景园林设计素养训练
观察世界万物的构成和美的元素有利于拓展发现美的眼界,提升风景园林设计的美感。从不起眼事物的微观变化到自然风景,例如美育课题的“小题大做”就是希望学生观察不起眼的小物件的形态、构成、色彩及环境因素带来的变化,训练从非常规视角去观察事物的本来面目,还原微小的美。从观察一片树叶的不同姿态、落叶与一块砖石之间的关系,隐喻万物从生到结束的生命周期,期盼新的重生。自然山川之美我们往往感受于她的磅礴气势和千姿百态,殊不知她还有地震、台风、火山肆掠后的凄凉,也有无形的自然色彩与人为情感影响下构成的景观表情。
通过专业命题训练,激发学生提高观察和思考的感知力,挖掘风景园林创作的全要素美。无论大尺度的空间结构美,还是一棵树一枝花的细枝末节美,呈现丰富多彩而层次多样的视觉景观美,是未来风景园林设计的重要方面。
风景园林是有生命、动态的景观,无论是树木花草还是湿地水体都会随着四季变化和活动人群的不同而产生不一样的景观风貌。人对景观美感认知也会受到环境心理、自身心态情绪和其他干扰因素而有所不同。风景园林不同于固化的物质形态设计,更要融合兼顾多样的环境和人为情绪因素的影响,创造符合多样需求的景观环境。
例如,在突如其来的新冠肺炎疫情影响下,风景园林该如何应对?当人们脚步慢下来时,当我们处于被封闭的恐惧时、当我们无比向往自然风景时,情绪、思绪、声音等不被我们日常关注的影响因素变成风景园林景观构成的主要部分,联动着我们观察万物的心态。疫情下万物皆有灵,当我们心绪不宁时,眼中的景观似乎也带有忧郁色彩。虽然受到观察者心态的影响,但是这种社会共同形成情绪会直接影响自然原野的景观体验。旷野中的声音也会产生不一样的景观面貌,影响使用者的情绪和心理感受。
寻找符合正面和负面的场景,分析其景观环境的构成要素,积累不同设计风格下风景园林设计的语言,探索个人情绪影响下的景观环境选择条件,从而将发现美的视角转换至设计美的语境。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万物互联数字化时代的数字景观已悄然而至。风景园林如何认知数字技术世界与真实世界的联系和差异?从日常生活现象出发,数字技术如何影响我们的生活?课题以“当下现象-艺术呈现-科技融合”为逻辑,用数字技术与景观装置来解决现象问题。例如设立让所有人都能感受到数字科技带来愉悦的景观课题。在现实环境中,建立一处抽象的休憩空间,借助于传感器采集,辨析声音的情绪,用色彩来体现不同使用者的心情变化。科技发展可以使风景园林呈现出更加丰富的空间视觉变化,增加沉浸式的交互体验,促使风景园林设计的多样化发展路径。
针对艺术院校的生源特点,以及风景园林偏重解决实际问题的应用性学科导向,构建以“行走-感知”为核心的“风景园林认知-设计”教学体系。艺术生身体感知能力很强,习惯于通过写生来观察、记录和创作艺术作品。因此借助于“眼-脑-手”联动,将艺术观察与专业考察相结合,就是要把感性认知与风景园林专业的理性分析统一起来,把被动的知识学习转变为主动的认知学习。从而加强学生对复杂风景园林自然与社会成因的辨析能力,培养专业设计的水平。
设计教学必须以真实场地的社会调查问题为基础,从场地现状、历史成因和社会现象出发,逐步落实到风景园林专业认知和分析层面[7]。其目的是在真实环境中,用身体切身感知社会现实问题、景观环境要素、空间构成与尺度和人文环境氛围。辅助文献资料收集整理、局部测绘、访谈问卷等常规调查手段,专业理性地分析场地的景观现状成因,梳理环境的基本特征和现存问题性质,提供解决问题的方案,具体包括以下几方面。
1)“行走-感知”:按照既定设计主题,用脚丈量场地、用手触摸土地,切身感受场地的风景园林要素,发现区域内的主要问题。并以风景园林学的视角加以梳理和分析,将身体感知和科学认知两方面进行比较,梳理场地的主要景观特征。
2)“感知-思辨”:核心是明确设计的主题方向。突出调查研究的现场感、设计主题梳理导出的科学性、纠正原有认知的偏差,体现风景园林设计的前策划全过程。
3)“思辨-设计”:通过专题研究,探讨保护(原貌)与设计(改变)的关系,做到最大限度地维护生态平衡和最小限度地设计介入。强调“被动式”土地适应性的设计方法应用,预测设计改变带来的环境影响,体现风景园林设计后评估的意义。
例如:“传统村落景观活化利用设计”课题中,对景德镇西湖茶乡57个传统村落的历史成因和发展困惑展开调查,探寻乡村景观活化利用的设计方法。步骤分为:行走-感知、主题思辨-专题策划、实施策略-设计成果3个阶段。第一阶段“行走-感知”是课题的重点,要走入研究对象的场地中,与自然接触,还原历史发展原貌,观察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体验传统民艺和风俗人情。吃、住、行、学与当地百姓生活无缝对接,参与采茶、制茶和品茶活动,体验制作清明节青团等传统饮食和祭祀活动,真实地了解乡村生活的特点。西湖乡的土壤和温湿气候适宜茶叶生长,并随着山势由平地延伸至山顶,使得不同海拔高度的茶品质和采摘制茶时间有所不同,形成独特的“山下房、山上屋”的季节性生产迁移居住格局,也造成了沿着山谷糖葫芦串似的村落分布及山上、山下村寨聚落形制,空间功能结构的差异。科学的场地分析得出的聚落山地空间分布结构很难阐明其形成的主因,甚至科学测量的山体坡度在真实环境中感知的陡缓程度也有所不同。因此,引发第二阶段的“主题思辨-专题策划”,也是从感知现象导向设计主题和策略的关键。因茶而兴的西湖传统乡村风貌必然涉及茶乡的生态环境、村落人居环境、传统宗祠礼制、茶贸易与茶文化、传统民间工艺、茶马古道茶运输传播等自然环境与社会结构的各个层面,清晰的成因脉络有助于解决西湖乡村传承与发展的问题。将科学理性的场地分析结合自然与人文景观成因的感知信息,能够更清晰和全面地理解西湖茶乡的乡村振兴的复杂条件,明确风景园林项目策划和获取设计主题的具体步骤措施。
强调身体感知和场地的“土地感”是符合艺术生源特点的设计教学方法,也是风景园林设计师获得场地属性和创作灵感的重要途径。通过系列设计课题训练,提高学生主动获取场地信息特点的敏感度和发现客观事物成因内在关联性的能力,能够更全面地提升学生的设计技能。在风景园林设计方法上,着重关注和研究“被动式”,即经过长期实践经验总结起来的符合地域场地固有的自然和人文景观特征的技术路径和方法。在越来越依靠科技进步来推动社会发展的今天,相似技术路径、结构材料和工艺措施也是导致千篇一律设计的原因之一。艺术院校学生更擅长动手尝试,发掘适应当地的传统建造方式和工艺来为当下风景园林设计服务。因此,长期关注不同地域的生土景观、生土墙体砌筑、干垒土石墙与地形相结合,形成适合于场地属性的地域景观。例如在山西留村的红色革命遗迹纪念园实践设计中,充分利用黄土高原沟壑、台地的高差,结合夯土和干垒石墙构筑参观通道,突出纪念园地域景观风貌的特点(图3)。
图3 地域适应性的景观设计实践
高质量的高等教育是培养创新型人才、实现国家现代化和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重要引擎[8]。面对世界“新科技革命”和“新工业革命”竞争态势,从规模、结构、质量、体制机制4个维度提出新工科教育方针,促使风景园林学学科走向融合创新的人才培养之路。
面对复杂自然环境危机和人们对高品质优美环境的需求,风景园林可以从多维度思考方式和多种技术路径来解决问题。艺术院校风景园林教育应立足自身的优势,充分挖掘风景园林美的艺术创造力,形成景观美学价值体系。现实与知识经验之间有着诸多不同点,需要培养学生在真实环境内的“土地感”,提高身体感知和获取环境信息的敏感度。发挥艺术生五感感知力强的特点,近距离贴近原住民的生存现状,体验劳作现场和风俗习惯,获取表象背后的环境信息、历史成因、社会结构等因素,才能将设计做在真实的土地上,解决人们关注的景观需求。在某种意义上而言,设计或许仅仅创造了一个开始,而更好的景观需要激发使用者的热情,在使用过程中进一步完善和发挥真正的功效。
未来的风景园林设计需要持续跟踪问题,分步骤、分层次逐步解决问题。学生在持续调研和社会服务中能够进一步完善自己的知识结构和实践经验,拓展风景园林学学科界面,提高应对复杂社会问题和风景园林专业问题的能力。
注:文中图片均由作者绘制,部分内容来自中央美术学院学生课题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