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乎其内入情入境 出乎其外且歌且吟

2021-12-15 16:45徐建华
高中生学习·阅读与写作 2021年11期
关键词:孙少平蚊帐路遥

徐建华

原 文 阅 读

他看见,远山已经是一片翠绿了。对面的崖畔上,开满了五彩斑斓的野花。这是一个美妙的季节——春天将尽,炎热的盛夏还没有到来。

少平把两根纸烟接在一起,贪婪地吸着,走回了他的宿舍。

宿舍里除过他,现在只留五个人。另外四个人,三个偷跑回家被矿上除了名,一个走后门调回了本县。这样,宿舍宽敞了许多,大家的箱子和杂物都放到了那四张空床上。

宿舍零乱不堪。没有人叠被子。窗台上乱扔着大伙的牙具、茶杯和没有洗刷的碗筷。窑中间拉一根铁丝,七零八乱搭着一些发出臭味的脏衣服。窗户上好几块玻璃打碎成放射形,肥皂盒里和盛着脏水的洗脸盆就搁在脚地上。床底下塞着鞋袜和一些空酒瓶子。唯一的光彩就是贴在各人床头的那些女电影明星的照片。

少平已经有一床全宿舍最漂亮的铺盖。他还买了一顶蚊帐,几个月前就撑起来——现在没有蚊子,他只是想给自己创一个独立的天地,以便躺进去不受干扰地看书。另外,他还买了一双新皮鞋。皮鞋是工作人的标志;再说,穿上也确实带劲!

少平回到这个乱七八糟的住处后,看见其他人都在床上躺着。他知道,大家的情绪不好。今天发工资,每个人都没领到几个钱。

在这样一个时刻,劳动给人带来的充实和不劳动给人带来的空虚,无情地在这孔窑洞里互为映照。

为不刺激同屋的人,少平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愉快心情,沉默地,甚至故作卑微地悄悄钻进了自己的蚊帐。蚊帐把他和另外的人隔成了两个世界。

他刚躺下不久,就听见前边一个说:“孙少平,你要不要我的那只箱子?”

少平马上意识到,这家伙已经没钱了,准备卖他的箱子。

他正需要一只箱子——这些人显然知道他缺什么。他撩开蚊帐,问:“多少钱?”

“当然,要是在黄原,最少你得出三十五块。这里不说这话,木料便宜,二十块就行。”

少平二话没说,跳下床来,从怀里掏出二十块钱一展手给了他,接着便把这只包铜角的漂亮的大木箱搬到了自己的床头。搬箱子时,这人索性又问他:“我那件蓝涤卡衫你要不要?这是我爸从上海出差买回来的,原来准备结婚时穿……”

少平知道,这小子只领了十一块工资,连本月的伙食都成了问题。这件涤卡衫是他最好的衣服,现在竟顾不了体面,要卖了。

“多少钱?”

“原價二十五块。我也没舍得穿几天,你给十八块吧!”

少平主动又加了两块,便把这件时髦衣服放进了那只刚买来的箱子里。

这时,另外一个同样吃不开的人,指了指他胳膊腕上的“蝴蝶”牌手表,问:“这块表你要不要?”

少平愣住了。

而同屋的另外几个人,也分别问他买不买他们的某件东西——几乎都是各自最值钱的家当。

所有这些东西,都是少平计划要买的。现在这些人用很便宜的价钱出售他需要的东西时,他却有点不忍心了。但他又看出,这些人又都是真心实意要卖他们的东西,以便解决起码的吃饭问题。从他们脸上的神色觉察,他如果买了他们的东西,反倒是帮助他们渡过难关哩!

少平只好怀着复杂的情绪,把这些人要出售的东西全买下了。一刹时,手表、箱子和各种时髦衣服他都应有尽有了;加上原有的皮鞋和蚊帐,立刻在这孔窑洞里造成了一种堂皇的气势。到此时,其他人也放下了父母的官职所赋于他们的优越架式,甚至带着一种牺惶的自卑,把他看成了本宿舍的“权威”。

只有劳动才可能使人在生活中强大。不论什么人,最终还是要崇尚那些能用双手创造生活的劳动者。对于这些人来说,孙少平给他们上了生平极为重要的一课——如何对待劳动,这是人生最基本的课题。

简直叫人难以相信!半年前初到煤矿,他和这些人的差别是多么大。如今,生活毫不客气地置换了他们的位置。

是的,孙少平用劳动“掠夺”了这些人的财富。他成了征服者。虽然这是和平而正当的征服,但这是一种比战争还要严酷的征服;被征服者丧失的不仅是财产,而且还有精神的被占领。要想求得解放,唯一的出路就在于舍身投入劳动。

在以后的日子里,其中的两三个人便开始上班了……总之,这一天孙少平成了这宿舍的领袖。他咳嗽一声,别人也要注意倾听,似乎里面包含着什么奥妙。

不用说,这一天他的情绪也特别高涨。他索性利用下午的一点时光,想到对面山上转一圈。到现在,他还没抽出身到矿区周围转一转。从今天起,他又倒成晚上十二点班,转悠一圈后,他可以直接去下井。

孙少平来到矿部前的广场上,看见这里永远是那种熙熙攘攘的景象。下班的单身工人端着大老碗,蹲在二组平台食堂外面的水泥楞上,俯视着下面的小广场。另一些休班的工人无所事事地蹲在这周围,不知在观看什么。

长期在井下生活的人,对地面上的一切都充满了兴趣。如果从矿部大楼里走出一位女干部,整个广场便会掀起一阵无声的哗然。在这女性寥若晨星的世界里,她们的出现如同太阳一般辉煌……

(节选自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路遥《平凡的世界》  有删改)

经 典 解 读

文章前面节选的是《平凡的世界》的第七章,窥一斑而略知全豹,通过这一章节,可以大体感受路遥小说的视角变化和笔法特色:一方面作者在叙述时,冷静绵密,不动声色,似乎和书中人物合为一体,进入一种“无我”境界,“贴着人物写”,让人物自己说话;另一方面,作者又与作品、人物保持距离,始终处于“有我”之境,以俯瞰的视角,观照时代,烛照人性,洞悉世态人情。

因此,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虽主要是对生活原生态的叙述,却又充满着诗意,洋溢着理想,蕴含着温情。作家路遥,一生困顿潦倒,但他坎坷坚毅的短暂一生,始终保持着对生活的激情,努力发掘平凡世界中的真善美,“于世俗之中亦有神圣”。

入乎其内,入情入境

“入乎其内”,本是王国维的治学方法,在此借以形容作者在写作时,完全走进时代,走进人物的内心世界。

小说极其真实地再现了时代风貌和社会变迁。节选部分,并没有过多的社会环境的剪影,但通过日常生活,尤其是通过孙少平买皮鞋、木箱、涤卡衫、手表等这些物件,不经意间再现时代背景,展现出时代青年的精神风貌。20世纪80年代,物资相当匮乏,手表是奢侈品,作为跳出农门、成为工人的孙少平,也渴求能像城里人一样体面,能拥有一块手表,穿上皮鞋,这也是“工作的标志”。

那个时代的青年,喇叭裤、涤卡衫……几乎是时尚、潮流的标配。在描写孙少平对物质的追求时,作者并非批判其爱慕虚荣和物欲追求,而是旨在表现其“平凡的人生”。孙少平虽然是作者理想人格的化身,但他绝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而是现实生活中的平凡人,他和那个时代大多数农民、工人一样,在长期物质匮乏的生活水平下,迫切需要改善生活条件,进而活得像一个人,更有尊严地活着,而不再是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进行繁重劳动,像尘芥一样卑微地活着。越是用原生态的笔触,越是表现出孙少平的世俗人生,越是能揭示“生活中真正的勇士向来默默无闻,喧哗不止的永远是自视高贵的一群”的主题。

入乎其内,除了走近时代,小说还抵达人物的内心深处,细致入微地刻画人物复杂而微妙的心理。如:

为不刺激同屋的人,少平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愉快心情,沉默地,甚至故作卑微地悄悄钻进了自己的蚊帳。蚊帐把他和另外的人隔成了两个世界。

敏感而自尊的孙少平,尽量保持“愉悦又克制”的心情。通过加班劳动,孙少平获得了较为丰厚的报酬,不禁喜形于色,但一看到工友们沮丧的神情,担忧会成为众矢之的,所以“故作卑微”地钻进自己的蚊帐,避免成为众人迁怒的对象。小说不仅刻画人物心理熨帖入微,而且深谙人性,练达人情,妙趣横生。

出乎其外,且歌且吟

与大多数小说的专注叙述不同,作者在叙述情节时,经常会禁不住从幕后走到台前,或以精警深刻的议论,或以赞美诗一样狂热的抒情,寄寓或直接阐发“大情大理”:或诠释人生、生活的真谛,或揭示世态人情,或表明价值取向,或彰显时代精神。总之,具有正能量,催人上进。如:

只有劳动才可能使人在生活中强大。不论什么人,最终还是要崇尚那些能用双手创造生活的劳动者。对于这些人来说,孙少平给他们上了生平极为重要的一课——如何对待劳动,这是人生最基本的课题。

简直叫人难以相信!半年前初到煤矿,他和这些人的差别是多么大。如今,生活毫不客气地置换了他们的位置。

是的,孙少平用劳动“掠夺”了这些人的财富,他成了征服者。虽然这是正当的征服,但这是一种比战争还要严酷的征服;被征服者丧失的不仅是财产,而且还有精神领域的被占领。他们要想求得解放,唯一的出路就在于忘我地投入劳动中。

作者用大量的篇幅,对劳动进行了热情礼赞:劳动使人享有尊严,享有内心的愉悦和精神的富足。作者甚至淬炼出“对待劳动,是人生最基本的课题”的人生“通言”“恒言”。

通读《平凡的世界》,我们会发现,这种俯瞰的视角,这种中断叙述、转而议论的笔法,在作品中无处不在,这表现了作者对于人性鞭辟入里的洞察,对于价值取向的精微阐述,对于人物精神的发掘提炼。文章因此产生了大量的金句,如最为脍炙人口的:

即使没有月亮,心中也是一片皎洁。

这样的语言分明就是诗,有诗情,有诗意,更有诗味。不仅消解了苦难和沉重,而且清新的气息和美感扑面而来。

你知道得太多了,思考得太多了,因此才有了这种不能为周围人所理解的苦恼……

孙少平的苦恼,并非因为他的孤高,而是源于他的理想与追求。他与周围世界的格格不入,颇有一种智者的落寞、觉醒者的孤独,小说中多处以这种“旁观者”的身份,来抵达人物内心深处,使孙少平的形象愈发伟岸、平凡而卓尔不群。

在阅读中,我们总是能被这些句子所感动,反复沉吟,进而思索人生的价值和意义。作者善于从“一地鸡毛”的单调、琐屑生活中,走向“诗和远方”。这部不朽的励志著作,激励了一代代人,正是源于此。

小说在叙述情节时,采用“凡人目光”,以孙少平的视角去打量世界,观照他人,体察社会,因此极有节制。而在议论抒情时,作者往往采用俯瞰的视角,炽烈的情感和通透的理性兼备,有时冷峻得像历史、生活的仲裁者,有时又仿佛自己就是作品中的主人公,在自我倾诉。

这种视角转换、叙议切换,流转自如,意到笔随。作品诗意与哲理齐飞,视角灵活切换,大量采用画外音形式,或抒情,或评论。

简言之,路遥不仅会“讲故事”,而且会“讲道理”。作者的说理议论,往往是在叙述基础上的水到渠成,从不突兀,也不居高临下,并不盛气凌人,空洞说教,而是善用诗意、蕴藉的句子,令人感觉隽永而深刻。随着时光流转,书中揭示的道理、哲理、世情,就会成为我们走过的路。我们一次次会心赞同,甚至心生感动——原来这些竟和我们的人生若合一契!

而且,这种议论性的句段,也很好地调节了小说叙述的节奏,使小说富有张力。这让读者持卷而叹,掩卷深思,进而观照自我,思索人生。

入乎其内,入情入境,显示了作者现实主义的积极入世的人生态度;出乎其外,且歌且吟,表现的是对生活的赞美歌唱,对人生苦旅的行吟,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体现了作者浪漫主义的理想与追求。

琦君说,“眼因多流泪水而愈益清明,心因饱经忧患而愈益温厚”,诚如是,路遥一生苦寒困顿,然而在苦难中,他的内心愈发清明,愈发温厚博大,作者始终以温情的笔触,拥有温暖的情怀和诚挚的善意,努力发掘生活中、平凡世界中的真善美,写就自己的扛鼎之作,也书写感动无数读者的人生“大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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