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燕妮
一
父亲爱茶,几十年来无茶不欢。记得还很小的年纪,我就跟着父亲到山上采一种青叶子,炒干后有一种特殊的味道,可以当茶喝,那是我最初认识的“老土茶”。
今年清明,收到朋友寄来的春茶,矜贵的明前茶,来自凌云高山,我可不敢独享,因为这是父亲的最爱。驾车直奔郊区娘家,一路飞驰,一路想象父亲捧茶在手时的陶醉模样,我就忍不住乐。
走进家门,看到父亲正在擦拭家具,一套崭新的实木茶台摆在厅中央。我惊叹:“爸,茶台到啦?”父亲笑道:“是呀,你阿弟昨日让家具店送来了!”
看着父亲喜不自禁的样子,我会心而笑。还记得春节时,父亲到邻居家串门,说起哪家的新房够气派,谁家的茶台真高级,老父亲感叹:“现在的人都讲究生活,连不懂茶的年轻人都玩功夫茶啦!”
上个月三姐搬新居,我们到家具店挑选家具。父亲对实木家具情有独钟,在一套花梨木茶台前,他的脚步便移不开了,情不自禁地坐下来,粗糙的双手在光滑的台面上轻轻摩擦,还饶有兴致地研究那嵌入式的智能烧水炉。
父亲的心思做儿女的哪有不懂?姐弟几个商议,父亲热爱新鲜事物,何不让老人家也赶一把“潮流”?
心仪已久的茶台如今摆在自家客厅,看得出父亲很喜欢,他抚摸着光滑的台面和仿古的雕花,就像触摸他心爱的茶具一样。
我对父亲说:“今天我带了好茶,正好贺您这新茶台。”
“你阿弟订了农夫山泉,泡茶最好。”父亲呵呵笑道,张罗烧水沏茶。当热水缓缓注入青瓷碗中,新茶的清香袅袅飘散,令人心旷神怡。举杯闻香,父亲大赞:“好茶!”
品味着清香四溢的高山茶,我的思绪也如茶香飘舞,回到父亲与茶的往事中。
二
自我有记忆开始,就晓得父亲爱茶。上个世纪80年代初,茶大概还属于奢侈品,父亲并没有机会接触到真正意义的“茶”,但他却识“制茶”。我曾听祖母说,祖父以前是卖凉茶的,会做手工茶。父亲小时跟祖父上山采凉茶草药,时常带回一种特殊气味的青叶,可以炒制成“茶”。可就在父亲六岁那一年,祖父被国民党抓壮丁一去不返杳无音信,留下一包手工制作的土茶叶,让年少的父亲一直珍爱如宝。后来在祖母的指点下,父亲也慢慢学会了手工制茶,他管那特别的青叶炒出来的叫“老土茶”。
清明前后,满山的“老土茶”冒出嫩红的新芽,轻柔的叶片在阳光映照下散发金色的光彩。父亲把那鲜嫩的叶芽摘下来洗净晾干,然后用干净的铁镬开始炒制,如炒青菜般用猛火快速翻炒至软熟,随即把冒着青气的叶子倒在簸箕上。父亲将热气腾腾的青叶压实拢在手心,用力反复地搓揉,柔软的青叶随着双手的转动渐渐变成卷曲的条状。待热气渐散,搓揉过的叶子还要倒进锅里再度炒热,再搓揉,几经翻炒,直至半干,最后摊开在簸箕里置于阴凉处晾晒,待水分完全干燥,“茶”也就做好了。经晾晒、杀青、搓揉、焙干的“老土茶”是父亲的“精神食粮”,劳累时泡上一杯,解渴、也解乏;天热时煮上一大锅,一家人可以当凉茶喝。每次煮好“老土茶”,父亲便大声喊:“孩子们,来吃茶啦,健胃祛湿的凉茶,有钱也买不到的!”见我们捏着鼻子跑开,父亲又哄道:“这茶是好东西,不苦的,喝了身体健康不用打针吃药。”姊妹们便听从父亲的话,每人倒一碗“老土茶”咕噜咕噜地喝下去,果真也不难喝,入口有一点点苦涩,但喝过之后嘴巴蛮舒服,口舌里慢慢渗出一种甘甘的味道,倒是比母亲煲的草药凉茶要好喝些。
那时农村的生活还不富裕,我的父母要养育七个子女和常年卧病在床的祖母,一个十口之家,生活的重担可想而知。父亲为生计奔波劳碌,却一直坚持做茶、喝茶。村里的井水带碱性,“老土茶”泡出的茶汤是红黑色的,气味清苦,却有一种特别的滋味,也许就是那样的“老土茶”,安抚着父亲常年喝木薯粥的肠胃,让他保持饱满的精神和斗志,克服生活中的种种艰辛。而我们兄弟姐妹在父亲的影响下,也慢慢接受并爱上了“老土茶”。
1983年,农村实行“分田到户”,那一年村里也通了自来水。由于老家在郊区,水厂向城里供水填埋的管道需从我们村经过,老乡们获益可接通管道无偿用水。哗哗流的自来水,水源为纯净的天然山水,水质干净而清澈。自从有了自来水,父亲更喜欢泡茶了,酸碱度平衡的自来水泡出的“老土茶”不再是又红又黑的,而是清透的深红色,滋味似乎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苦涩中带着淡淡的回甘,正如分田到户后的农民,生活有了奔头,也品尝到了生活中的甜味。
三
喝上自来水,有了自留地,父亲想到了自己种茶、制茶。他开始没日没夜地上山开荒,利用农闲时在布满石块和草木疯长的荒山上开辟出一片茶园。经历一年多的辛劳,父亲用一把锄头和一担簸箕圆了自己的梦,在茶园种上了翠绿的茶树,自此,我们家有了真正的茶。那片茶园也成了我们姊妹年少时的乐园,那些和父亲一起采茶、制茶和吃茶的种种往事,是我们一生难忘的经历和美好的回忆。
父亲爱茶,也用心去制茶。在采茶季节,天刚蒙蒙亮,我们就被父亲带到茶园去,在太阳出来之前,我们得把一天的茶叶采摘回家。茶叶在炒制之前,要在阴凉的地方摊放一段时间,时不时轻翻一下,待青气散失,叶质变软时方可炒制。下午,父亲把厨房那口大铁镬洗净,便开始炒茶。他立在铁镬旁,母亲在灶下烧火,待镬底烧得透红,父亲便将一畚箕茶叶倒下去,青叶子在烈火下啪啦乱爆,父亲也不用茶叉,以左右手轮换着翻炒,青叶在镬里发出噼啪之声如放鞭炮,水蒸气直冒,等到青叶子浅下去,爆声也小了,父亲便用畚箕覆向镬里一合,随手翻转盛起,再用棕帚掸两掸,镬里不留一粒,这得手脚麻利一气呵成,不然青叶子会炒焦老掉。父亲快手快脚炒得一镬,接着又是第二镬。炒过的青叶子倒在簸箕里,我们几姊妹早已等在一旁,趁热将茶叶搓揉,揉成緊紧的一团,反复用力,直至搓到碧绿的浆水微微出来了,才抖散摊在竹匾里,待父亲再用幽幽微火,把炒过搓揉过的茶叶进行二度三度焙干。在炒茶的过程中,会有清香的气味飘散出来,袅袅茶香久久弥漫在家的周围。
父亲将经杀青、揉捻、干燥等过程制成的茶叶放进一个大瓦罐里,密封存放,吃茶的时候从里面抓一把。有时父亲会花上十几个小时的时间,用幽幽微火精心炒制一些上好的绿茶,紧致、圆润、光滑,大小如米粒。父亲把品质好的茶叶挑到城里换钱补贴家用,自己吃的往往是次级的茶或是老茶婆。
在父亲的影响下,我们一家人都爱喝茶。通常在晚饭后,父亲手抓一把自制的茶叶,撒入圆润而中空的茶壶里,冲入滚烫的开水,约略片刻,将茶倒出。白色瓷杯拥托着清新嫩绿的茶汤,还有随茶叶而舞开的香气,啜一口,从舌尖到喉咙,都无比舒坦,那是属于我们家的好茶。
从小,那简朴的茶,是我们家人离不开的饮品,茶将我们全家的心紧紧地凝聚在一起,即使泡出的茶味是咬舌的苦涩,却是印在辛苦生活里一段难忘的回忆。
多年以来,父亲每天离不开茶,那氤氲着暖暖热气的茶汤,滋养着父亲的身心,早已渗入了他的肌肤,潜进他的血液,是溶在他身体内不可或缺的生命之源。我常常想,茶带给父亲的,不仅是口腹之欲和健康之需,还有心灵和精神上的滋养和安慰吧?一个深刻的记忆至今印在我的脑海里——夜深人静,仍在伏案看书写字或研究建筑施工图纸的父亲,手边搁着一杯酽酽的茶,疲倦时,他伸手捧起桌上的瓷杯,揭开杯盖,轻轻往里吹一口气,慢慢呷上一口,在杯盖轻轻扣上的一声脆响后,又继续埋头工作。那一杯提神醒脑的茶汤,可是父亲为生活打拼的“续命茶”?
父亲一生艰辛,经历的挫折不少,命运也颇为坎坷。他出生于战乱时期,自幼失父,留下祖母和三个年幼的孩子艰苦度日。父亲的姐姐在一场疾病中夭折,小弟弟在“逃日本鬼子”的途中丧生,后来一直与我的祖母相依为命。父亲聪明好学,祖母咬牙苦撑供他读书,他是1960年村中唯一考上县中学的高中生,却因高考时的一场恶疾与心仪的大学失之交臂。疾病和贫寒,让父亲只好安居乡野,一边治病一边务农。他曾是乡村教师,做过县城粮所的临时工人,也曾是公社企办的会计人员。在上个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县城的建筑业兴起,父亲辞去企办的工作又干起了建筑工。记忆中的父亲总是积极乐观的,从来没有为生活皱过眉头。无论时势与命运如何,他都安然处之,认真去做每一份工作。他热爱新事物,是“擅变”的,每次的“变”是为了创造更好的生活。父亲这种豁达乐观的处世态度潜移默化影响着我们,即使在艰难的岁月中,也努力咂摸出生活的甜味。
四
时光变迁,世事向好。在时代的更迭中,家乡也随着改革的步伐迈进了21世纪。经济的发展让乡村的面貌发生了巨变,城市的不断扩张把郊区的土地变成了一条条的公路、铁路和一片片的厂房、楼房。父亲辛勤经营了十多年的茶园,也在修建铁路和高速公路的时候被征收,湮灭在时代发展的洪流中。
没有了茶园,我们家也不再种茶了,父亲却依然保持着喝茶的习惯。他又开始制作“老土茶”,每年春天,我随父亲上山采青叶子,也学会了制“老土茶”。一家人聚在一起时,还是会泡上一壶清新的“老土茶”,那熟悉的气味,是我们家多年来挥之不去的味道,也是我们在父亲的影响下对“老土茶”的挚爱。
近年,父亲年纪渐长,身体出现了肺气肿、脑梗死等疾病,为了健康他不碰烟酒,只饮清茶。逢年过节兄弟姐妹买茶孝敬父亲,父亲喝茶也不挑,在茶的品种上倒是逐渐多了起来,黑茶、红茶、老白茶都接受,六堡、普洱、柑普茶也都喜欢,然而他最爱的,还是味道接近“老土茶”的绿茶。
晚年的父亲,儿女都已长大,儿孙绕膝,生活无忧,耄耋之年的老人仍然精神矍铄。父亲是个爱热闹的人,他年轻时曾参加乡镇文艺队,到全县各地演出“牛娘戏”,是个很受观众喜爱的角色。热心肠的父亲备受乡亲依赖和敬重,谁家赶上进新居、婚丧嫁娶等都要请他去“主持”,为主家写对联、记账,各项事务忙得不亦乐乎。每年除夕之前,他为乡邻义务写春联,又得忙上大半个月。我常常看到父亲戴着老花镜,在笔记本上写画着,或是挥笔书毫写对联。在休息的间隙,父亲端起书桌上的紫砂茶杯,一边喝茶一边审视自己的杰作,面带微笑、眉目舒展,一如那一杯袅袅飘溢着清香的茶……
五
“爷爷,我也要喝茶。”一个童稚的声音,把我漫游的思绪拉回当前的现实中,是外面疯玩得一头热汗的侄儿跑到茶台前讨茶喝。
“好好好,你也要喝茶。”父亲笑呵呵地说,慈爱地为孙子擦汗,“晓得喝茶是好事儿。”
我把泡好的茶汤给侄儿和父亲斟上,侄儿昂头咕噜一口喝下去,冲我甜甜地笑:“姑姑的茶真好喝呀,我还要!”我笑着给他再倒上一杯,却无端想起儿时父亲喊我们吃“老土茶”的情景。
我笑问父亲:“明前茶如何?”
父亲端着青瓷茶杯,轻呷细品,颔首微笑道:“凌云的高山茶自是好的,都说山泉是泡茶的好水,好茶遇到好水、好器,果然更加馥郁清香、回味悠长啊!”
和父亲品着上好的新茶,我又想起了“老土茶”。被茶香浸染了大半辈子的父亲,不正如一杯别有韵味的“老土茶”吗?一片树叶,在经过水与火、生与死的历练后成为茶,最终在与水的相遇里完成了一生一次的飞翔。而父亲,几十年来在与茶的遇见里,也如茶一般,历经严冬飞霜雨雪和初春生发嫩芽,经采摘、搓揉和炙烤,年过八旬已然一副深沉睿智的模样。他一生与茶结缘,品尝过老茶的苦,也品味到新茶的甜,他老人家已完成人生的磨砺和转化,在对茶的品味里,安然接受生活的馈赠,也欣然享受儿女的关爱。
看着父亲舒展的眉眼,我也笑意盎然,现世安稳,岁月静好,愿在一杯茶的世界里,陪着父亲慢慢变老。
【吳燕妮,2012年开始创作,2016年加入梧州市作家协会。作品散见于《西部散文选刊》《三月三》《西江月》等刊物。】
责任编辑 韦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