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爬上了天空

2021-12-15 02:32李会鑫
广西文学 2021年12期
关键词:漫山崖壁小溪

走上两三公里的斜坡,再踏过松树底下一百多级的石阶,就到了罗漫山顶。

海拔四百多米的罗漫山可能算不上多高,但是在丘陵密布的岭南地带已经有些突出,显露出了巍峨的气势。方圆几十里,很少有山能和它并肩。

我在山顶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这块石头能并排坐下五六个人,有一小半是悬在空中的,下面是二十多米直立的悬崖,看起来非常险。好在石头表面比较粗糙,坐在上面看风景倒也不必担心滑落下去。石头后面是几排松树,像护卫一样笔挺地站着。

在我看来,这是最好的观光点了。在我之上,只有一望无际的蓝天和零零散散的白云。我有了上帝视角,目光不再被村子和山头限制。从这里俯瞰,万物尽收眼底。我去登山,就是想在山顶找到一个拥有上帝视角的地方,欣赏万物的渺小和遥远。在这块石头上,上天把他的眼睛借给了我,让我能够更好地观察和认识这片朝夕相处的大地。

罗漫山离我家才两三公里,但是我上了初中才第一次爬上去。我被起伏的丘陵隔绝得太久了,几乎忘记了还有另一种视角,能看到不一样的世界。往下看的时候,我看到了自己居住的村子,看到了我读过的小学和初中,看到了稻田和鱼塘,看到了森林和草地,唯独没有看到人。在这个高度,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视线中投射不出任何影像。公路上有汽车像蚂蚁一样慢慢爬行,但是即使我侧着耳朵屏住呼吸,也听不到发动机的声音。

几条小路从公路延伸出去,像藤蔓的分叉。这些大路小路是怎么形成的?最开始,这里肯定是一片荒芜。后来,荒芜之中有了人行走,慢慢走出一条小路。再后来,上面的脚印不断重叠,小路慢慢长大。人和车多了之后,铺上水泥,就成了今天的公路。

这个过程,和小溪汇聚成河流颇为相似。

我想起了八九岁的时候,还专门探寻过村旁那条小溪的源头。那时候我对万物充满了好奇,对所有的奥秘都想快速得到解答。遗憾的是周围的人大都没读过什么书,没能告诉我权威的答案。某个停电的夜里,我和几个同龄人争论起村旁的小溪是怎么来的。有人说它没有尽头,有人说是降雨之后形成的,有人说是山上的雾变成水,而我认为是源于地上的泉眼。我们谁也不服谁,谁也说服不了谁。为了探个究竟,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沿着小溪往上走。走了两个小时,我发现水流越来越小,最终立在我面前的是一面陡峭的崖壁,崖壁下面是一片湿漉漉的草地。小溪就这样凭空消失了?我有些不甘心,从草根的起伏中又找了半天,终于发现了一条拇指大小的水流。我沿着水流爬上崖壁,发现它越来越小,最后仅仅在滚烫的岩石上留下一道水痕。我再往上爬,到了半山腰,发现这道水痕通向一块岩石的缝隙。我这才恍然大悟。水刚渗出来的时候毫不起眼,甚至还没走多远就蒸发得差不多了。但是这里一滴那里一滴,来自四面八方的水聚集起来,在山涧一边流动一边壮大,慢慢就有了声音,到后来甚至有了冲击力。再往下,来自其他山坳的小溪纷纷汇合,把水注入河流。我相信河流也是这样慢慢壮大起来,一路上不断汇合成大江,而这条大江又连接着那条大江,最终走向大海。

在岭南地带,山和水几乎都是捆绑在一起的。郁郁葱葱的山和涓涓细流是这片土地的两个侧面。山水相依,一静一动,刚柔相济,既是命运的默契,又是中国古典审美的默契。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可以入画,而一滴一滴的水不断增添流动的美感。在脚下的悬崖上,一滴滴水正流出来,滋润着下面的草木,也滋润着山脉自身。崖壁下有一个水池,即使是酷暑,里面的水也透着冰凉。从岩石缝里流出来的水,总给人一种天然的甘甜。我每次来爬山都会喝几口,从它的冰凉甘甜中感受来自历史深处的问候。

我的目光沿着山脚的一条条路延伸,看到了我小时候觉得距离很远的几个村子。从这里看下去,它们其实也没多远。它们明明是分散在同一片山脉的臂弯里,在下面看来却像有了天然的屏障。这个村子传得轰轰烈烈的大事,在另一个村子连一声回响都没有。

目之所及,大大小小的丘陵多达上百座。它们没有什么独特的形状,估计周围的人们也并不完全清楚它们的名字,但是我依然对它们肃然起敬——当一个人接近天空,自然会有朝圣者的虔诚。这些延绵起伏的山,是亿万年地壳运动的遗迹。亿万年啊!人类的几千年文明已经足够漫长,但是和它相比,不过是眨眼的一瞬间。正因为这样的对比过于强烈,我不由自主地收起了所有的浅薄和不恭,不敢再用青春期的执拗喊出征服大自然的豪言。我甚至觉得,也许终其一生,我们都没有征服什么,只是在这个短暂的过程中看到世界的一个边角而已。从天地的角度看人类,是何等渺小和脆弱啊!然而这样的渺小和脆弱并没有让我感到沮丧。相反,它让我感受到了活着的幸运,感受到了有限光阴带来的迫切,让我由衷地感激和珍惜眼前的一切,并下定决心在热爱中度过灿烂的生命。

在这里,我只听到风的声音。一阵又一阵的风从山脚吹上来,我能感觉到它慢慢穿过崖壁的树梢,从我的脚底爬到脸上,再从我的头顶慢慢爬上天空。身后的松樹轻轻摇曳,发出细柔的沙沙声。再远一点的丘陵上,树木一次又一次倾斜身子,一次又一次地恢复过来。在风的吹拂下,它们像海浪一样,一波一波地奔袭。我的视线越放越远,发现延绵不绝的山一层一层地在天地间错开,也像一波一波的海浪。它们肯定是有声音的。在远处,它们肯定哗哗作响。我从来没有想过,在这高山之上也能看到类似于大海的波澜。在这绵长的波澜之中,不仅仅是人类个体,连村庄都显得更加渺小了。

我去过的山不多,不过有一座山给了我比较深刻的印象,那就是烟台的昆嵛山。大学的暑假,我和几个同学到烟台实习。在一个周末,学院的一位教授前来探望,顺便带我们去爬昆嵛山。山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陡,走在石阶上的时候我真的感觉是在爬一座天梯。那天太阳很大,把石阶烤得发烫。到了山上,我们几乎全身湿透,但是都特别兴奋。放眼望去,周围没有什么植被,全是大块的石头,好像一两块石头就能组合成一座山。那是和岭南完全不一样的风景。一对比起来,我自然而然就想起了家乡的罗漫山。它没有那些名山的雄奇险峻,不足以在人类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但是因为它坐落在我家乡,我对它就有了特殊的情感。很多关于生命和归宿的命题,我就是从它身上领悟出来的。在我的精神族谱里,它让我有了高山仰止的敬畏,有了安然处世的淡泊。说来也怪,我在家乡的时候几乎没有认真审视过它,但是当我远离故土,又感觉它慢慢和我的村庄拴在了一起,成了我的精神寄托。

在罗漫山上,我经常感觉自己和白云是平行的。看着天边云卷云舒,我感受到了在山脚难以体会的浩渺空灵。从这里看去,天地足够空旷,足够大气,足够豪迈,足够波澜壮阔。在这几乎没有边际的天地中,人会自然而然地感知到自己的渺小,变得谦卑起来。

人生海海。我不由得想到这个词。下面零零散散的村庄,有些立着屋子十来间,有些是上百间,有些只有一两间。算下来,视野所及之处住着一两万人。一两万人,在这广袤天地的角落里,寄托他们的人生。

人生,多么神圣的词啊!

周围的树木错落有致。它们每一年都在变化,先是变高变大,然后慢慢干枯。我从斑驳的树影中看到了岁月的痕迹,想起了那些长长短短的光阴,里面有太多的憧憬和回望,有太多的艰辛和满足,有太多的喜悦和遗憾。看到黑夜白昼的轮回似乎永无止境,未经世事的我总觉得来日方长,直到发现伴我度过懵懂岁月的人一个一个在周围的山上找到了归宿。有些失去无法弥补,这是生命最先昭示给我的深刻。我在跌跌撞撞中说服自己接受生命的真相,并且暗自决定要在这有限的生命里走到更远的地方,见识不同的风景和人群。后来我如愿以偿,到两千公里之外的地方读了大学。再后来,我不断走向陌生的地方,见识了不同的山川与河流,见识了不同的肤色和口音。几十年后,如果我还能重新坐在这块石头上,和这些一同老去的树木相望,也许我会笑着对它们说,生命有一些遗憾,但是已经足够灿烂。

这座山只是静静地耸立,从来没有说一个字,但是我相信一个人来到这个地方,会在某个瞬间得到直通神明的顿悟。他的顿悟,来自大自然天生的广袤,来自灵魂自我察觉的渺小,来自直击心灵的震颤。

又一阵风吹来,推着我和身后的松树慢慢倾斜。我闭上眼睛,张开双臂,感觉整个山头都抬了起来,慢慢爬上了天空。不知道从哪个瞬间开始,我和这座山有了新的契约,要在这块历经沧桑的石头上忘记庸庸碌碌的日常,把思想托付给风,把自己交还这广袤的天地。

总有一天,天空蓝得饱满,我和一只飞鸟互为倒影。

【李会鑫,广西梧州人,作品见于《广西文学》《散文诗世界》《西部散文选刊》《三月三》等刊。】

责任编辑   韦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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